《千字文》中唯一出現(xiàn)的兵器是劍——“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劍因貴重無匹而稱“巨闕”，享有獨一無二的稱號，與璀璨的黃金、溫潤的寶玉、珍貴的明珠并列，更凸顯了它的價值與光芒。

“劍”字不見于甲骨文，金文中開始使用“鐱”或“僉”字來表示劍。在形制上，劍相對于戈、矛來說較短，屬于隨身攜帶的“短兵”，所以《說文·刃部》說：“劍，人所帶兵也。”在上古時代，劍的長短和后世所稱的匕首類似。匕首是劍的濫觴，劍是加長版的匕首。之所以叫做劍，是因為“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也”（《釋名·釋兵》），也就是用劍來戒備、防范突如其來的事變。在著名的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中，秦王嬴政就是靠一把隨身佩帶的長劍反擊荊軻而逃過一劫。春秋末戰(zhàn)國初，車戰(zhàn)衰落、步戰(zhàn)復(fù)興，使得“短兵相接”成為常態(tài)。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指導(dǎo)思想下，劍的生產(chǎn)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正如《國語·齊語》“美金以鑄劍戟”所言，諸侯國都用質(zhì)量較好的金屬來鑄劍。《考工記》明確指出：“吳粵之金錫，此材之美者也?！眳窃降貐^(qū)得天獨厚的優(yōu)良礦藏，以及更重視短兵的風(fēng)尚，使得鑄劍師和寶劍在吳國、越國不斷涌現(xiàn)。東漢成書的《越絕書》和《吳越春秋》記載，上古名劍有巨闕、湛盧、勝邪、魚腸、純鈞、龍淵、太阿、工布、干將、莫邪。它們都是吳越的能工巧匠鑄造而成?？脊虐l(fā)現(xiàn)也印證了這一點，吳王夫差劍、越王勾踐劍、越王州勾劍、越王者旨於睗劍，這些歷經(jīng)兩千多年依然吹毛斷發(fā)的利劍，都是吳越兩國留給世人的珍寶。

“號”“號”早期的形音義有別?！墩f文》：“號，痛聲也?！北暣蠓攀恰疤枺╤áo）”字的本義，但典籍中很少用。“號”本指老虎咆哮?！墩f文》：“號，呼也?！彼袃蓚€讀音，一讀為háo，最開始的意思是大聲呼叫。如《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樂郊樂郊，誰之永號？”又引申為動物引聲長鳴或大風(fēng)發(fā)出的巨響。如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讀為hào，意思是召喚、號令、宣稱、名號等。這可以看作是非常典型的變音別義現(xiàn)象。在古代，“號”這個字形逐漸代替了“號”；在現(xiàn)代，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又讓“號”這個字形代替了“號”和繁復(fù)的“號”，依然保持háo和hào的音義分別，這既是漢字漢語的復(fù)雜之處，也是漢字漢語的神奇之處。

中國文化自古就特別重視名號的正當性和榮譽性。班固的《白虎通·號》說：“號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號令臣下者也?！眲楸姳?，其受重視程度在眾兵器中堪稱“天字第一號”。因此，古人佩劍多有名號。王勃《滕王閣序》提到的“紫電青霜”，“青霜”是劉邦的佩劍，“紫電”是孫權(quán)的佩劍?！熬揸I”劍相傳是越王勾踐的佩劍，因其長大、厚重如門闕，故得名“巨闕”。收藏寶劍的人還用劍給自己的齋室取號。近代常熟著名的藏書樓“鐵琴銅劍樓”因樓主人瞿鏞藏有古代鐵琴一把、銅劍一柄而得名；古文字學(xué)家于省吾的齋號有好幾個，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雙劍誃”?！罢B”通“簃”，意為樓閣旁的小屋。之所以有這個齋號，原因就是于省吾先生曾經(jīng)擁有兩把上古寶劍，容庚先生在《頌齋吉金圖錄考釋》中對此有清楚的說明：“于君得越王劍，儷以攻敔王夫差劍，以名‘雙劍簃’?！庇谑∥嵯壬赃@個齋號命名了《雙劍誃吉金文選》《雙劍誃諸子新證》等九部學(xué)術(shù)著作，從中可見他對這個齋號的喜愛和重視。

“巨”本來不是“大”的意思，而是用來畫方形或直角的曲尺?！墩f文》：“巨，規(guī)巨也。從工，象手持之?！睆淖中窝葑儊砜?，金文之字，多像人持矩之形，這一形體，后來演變?yōu)椤熬亍?；手中所持，后來演變?yōu)椤熬蕖?，分化為二字。在文獻中，“巨”記錄規(guī)矩之義，為其本義。如《管子·宙合》：“成功之術(shù)，必有巨矱?！壁w守正注：“巨矱，規(guī)矩。”“巨”表示大的意思，西漢揚雄的《方言》有專門的記錄?！斗窖浴肪硪唬骸熬蓿笠?。齊、宋之間曰巨?！薄熬藜殹笨梢灾复笮』虼笮≈?，如《列子·湯問》：“物有巨細乎？”《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薄熬蕖边€可以表示規(guī)模大，如“巨函”“巨帙”“巨著”“巨文”都可以表示大部頭的著作。“巨”從大的意思還發(fā)展出了超出一般、杰出的意思，如巨眼指銳利的鑒別能力，巨掌比喻強大無敵的力量，巨儒指造詣高深的儒者?！熬逕o霸”通常指“在同類中最強或最大的人或事物”，它并非由外語借來的詞，而是漢代一個巨人的名字，后來用這個詞形容龐然大物。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巨”還發(fā)展出了“超級”這樣的意思，如巨有趣、巨無聊、巨放心，等等。

闕（què）是宮門或城門外所建的兩個對稱的高臺式建筑。闕的最早來源應(yīng)該是城門兩側(cè)瞭望御敵的望樓，逐漸演變成表示威儀等級的建筑?！墩f文·門部》：“闕，門觀也?！薄稜栄拧め寣m》：“觀謂之闕。”晉代郭璞注：“孫炎曰：‘宮門雙闕，舊章懸焉，使民觀之，因謂之觀?！彼未蠒m疏：“雉門之旁名觀，又名闕?！痹诠湃丝磥?，闕也叫觀（ɡuàn），觀也是闕。西周時中國已有闕這種建筑出現(xiàn)。最初的門闕之制是有嚴格限定的，它只能建在宮門之外。晉代崔豹《古今注》說：“闕，觀也。古每門樹兩觀于其前，所以標表宮門也。其上可居，登之則可遠觀，故謂之觀。人臣將朝，至此則思其所闕多少，故謂之闕?！秉S金貴指出，崔豹的說法只對了一半，因為從傳世文獻及畫像石來看，觀、闕并不相同，黃氏《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一書經(jīng)過詳細考證指出：先秦時期，觀為正式之稱，闕為偶然之稱，從秦漢起，闕成為門闕和各種闕的正稱。尤其是漢代的闕，具有非常強的禮儀和標志作用，用來襯托主體建筑物的威嚴莊重，顯示建筑物主人的身份地位。人們來到帝王宮闕前，必須下車或下馬，以示禮敬。

闕（què）的命名與其中間空缺的特點密切相關(guān)?！夺屆罚骸瓣I，在門兩旁，中央闕然為道也?！蓖趿Α锻醋值洹伏c明了“闕”的得名緣由：“水缺為‘決’，玉缺為‘玦’，器缺為‘缺’，門缺為‘闕’，四字同源?！惫糯年I總是對稱式建立在門之前、路兩旁，中有缺口，與道路相通，人可以直接從中間行走，所以古人才說“中央闕然為道”。當“闕”表示缺失的意思時，讀quē，當它表示門闕時，讀què，這也是漢語中變音別義的體現(xiàn)。

通過對四個字的梳理，我們可以知道劍之用、號之功、巨之體、闕之形，也就明白了“劍號巨闕”的威風(fēng)凜凜、勢不可擋。從這一點來看，“巨闕”劍的讀音應(yīng)該為jù què。

春秋戰(zhàn)國的貴族崇尚佩劍，一是因為劍是防身武器，佩劍表示安不忘危；二是吳越寶劍鑄造工藝復(fù)雜，擁有這樣的寶劍代表了權(quán)勢和地位；三是寶劍象征了剛?cè)岵木瘛Ｖ袊嗽趦汕Ф嗄昵熬驼莆樟讼冗M的復(fù)合金屬鑄造技術(shù)?！秴问洗呵铩e類篇》說：“金柔錫柔，合兩柔則為剛?！惫湃烁鶕?jù)不同部位對硬度和韌度的不同要求，采用分步復(fù)合鑄造的方法，使劍脊和劍刃的銅錫含量不同，在劍刃硬度得到加強的同時還保證了劍身的韌度，避免劍身在格擋時被震斷，鑄就了鋒利無比而又剛?cè)峒鏉膶殑?，也正合古人一剛一柔謂之道的哲學(xué)思想。

君子佩劍，不輕易贈人。若相贈，即意味著視對方為知己。《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的季札掛劍的故事正是如此。季札掛劍充分體現(xiàn)了先秦時期士人階層崇尚仁義禮智信的精神氣質(zhì)。季札此舉，跨越千年時光，依然為人效仿和稱頌。孟浩然《送朱大入秦》：“游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闭切Х录驹鶠?。詩仙李白的長篇古體詩《陳情贈友人》開篇這樣寫道：“延陵有寶劍，價重千黃金。觀風(fēng)歷上國，暗許故人深。歸來掛墳松，萬古知其心。”極力稱贊了季子的信義精神。

星移物換，物是人非。撫劍長歌的馮諼，掛劍而去的季札，逐鹿中原的諸侯，爭霸三國的群雄，都在時間的長河中一去不返，而他們所佩帶的寶劍，則在時隔千年之后不時地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使我們嘆服于古人智慧的同時，想見金戈鐵馬的云雷激蕩，想見季札掛劍的君子之風(fēng)，想見“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的倜儻不羈，更想見砥礪鋒芒的意氣飛揚！

（作者：王統(tǒng)尚，系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