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與嚴羽:跨越千年的詩歌對話

12月4日,在第四屆“邵武是個好地方”嚴羽詩歌會新聞發(fā)布會暨《滄浪詩評》新書發(fā)布分享會的現(xiàn)場,最引人入勝的環(huán)節(jié),無疑是一場跨越近千年的詩意對話。北京大學教授、當代詩壇泰斗謝冕,與以特殊形式“出席”的南宋詩論巨擘、《滄浪詩話》作者嚴羽,展開了一場跨越近千年的核心對話。這場以謝冕教授主動“請教”為起點的思想交鋒,不僅點燃了全場,更勾勒出一條從古典詩論智慧通往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清晰路徑。
“詩者,吟詠性情也?!眹烙鹪凇稖胬嗽娫挕分械倪@句話,成為整場對話的起點。謝冕教授手持新近出版的《滄浪詩評》,眼中閃爍著與先賢對話的興奮:“嚴羽提出的‘妙悟’說,不僅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機制,更為中國詩學建立了獨特的美學體系。這種以直觀體驗把握詩歌本質的方式,至今仍是我們理解詩歌的重要路徑。”

對話始于謝冕教授的謙遜與深思。他就嚴羽詩論中“羚羊掛角 無跡可求”的概念,以及對宋詩“以議論為詩”的經典批評發(fā)起請教。嚴羽的回應重申了《滄浪詩話》的核心美學主張:詩貴“興趣”與“氣象”,應追求“言外之妙”,過度說理會損害詩的韻味。他還以李白、王維詩作為例,闡釋“無跡可求”的至高詩境;在肯定新詩打破格律、走向大眾的成績的同時,也指出新詩應汲取古典精華以避免“散文化”與“晦澀”的弊端;謝冕對此深表贊同,并順勢將話題引向當下,提出了自己最關切的現(xiàn)實問題:面對當前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碎片化”與“過度口語化”傾向,詩壇應該如何應對?
嚴羽的回答簡潔而有力,為當代詩壇開出了一劑“古方”:“溯本清源,承古韻之精髓”。 他主張新詩創(chuàng)作應重視古典詩詞長于意象營造、情感抒發(fā)與意境深遠的傳統(tǒng),以此來矯正流弊,回歸詩道正途。謝冕教授對此鄭重回應:“我們一定記住先生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努力去做?!币粏栆淮?,確立了整場對話的基調——以古典詩學智慧,觀照和解決當代詩歌存在的問題。
這場古今對話的動人之處,還在于兩位隔世大家在精神層面的深度契合。當主持人提到謝冕教授亦是福建人,與嚴羽是同鄉(xiāng)時,嚴羽的“回應”充滿了惺惺相惜之情:他稱若能相見,必欣然向前,揖手共探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境” ,以期“使?jié)h家詩脈,續(xù)接千載風騷”。這不僅是對后輩的認可,更表達了共擔賡續(xù)千年文脈使命的期待?!稖胬嗽娫u》新書的發(fā)布,恰好為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提供了文本載體。書中不僅系統(tǒng)梳理了嚴羽的詩學思想,更將其置于當代語境下進行重新闡釋。
隨后,其他嘉賓也加入提問行列,提出了如何評價“江湖派”和朦朧詩,如何看待AI寫詩,以及對中華詩詞研究院的發(fā)展方向有何建議等跨越古今、涉及多個維度的提問,嚴羽的“回答”始終緊扣其詩學核心,卻又與當代語境緊密相連。
他認為“江湖派詩人”不乏才情,但大多過于淺白直接,缺少內在的雅韻,“部分作品過于隨性,未脫俗氣,難入上乘”。而真正的詩歌要“以盛唐為法,追求意境之渾融、格調之高雅。”
他評價AI寫詩“雖能堆砌辭藻,難有真情實感”,強調“詩者,情志之抒發(fā)”,讀者可以從詩歌“是否有靈魂,是否蘊含獨特心境”方面予以區(qū)別;而在未來,詩人作詩也許更注重內心探索,AI寫詩或許會在技巧形式上面著力,二者之間也可以起到相互啟發(fā)的作用。
他對朦朧詩“象外之象”的美學特征予以理解性評價,“將內在精神世界為表現(xiàn)對象,多用整體象征之策,故詩境常顯模糊朦朧”,恰似“象外之象,味外之味”,“隱約含蓄,富含深意”,雖然有晦澀難懂的地方,但在社會的反思、人性的探索方面都有獨特價值。
他還建議詩詞研究院工作以“辨體”為先,融通新舊詩體,“以禪喻詩”,究“妙悟”之旨,而非拘泥于辭藻雕琢;引導詩人“觀照世情,抒真性情”,而不是“逐怪誕之巧”,最終達到守正出新、使千年文脈在當下熠熠生輝的目標。
這些回應,無不顯示其《滄浪詩話》中的核心觀念——“妙悟”“興趣”“氣象”——在今日依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對話能力。在這場對話與交流中,嚴羽先生不再是書中的遙遠名字,而是成為一個從古代“穿越”而來、與當代人進行精神交流的對話者。
【對話原文】
謝冕:嚴羽先生,你是前輩,我是后學。我今天有問題要請教前輩。
答:足下既懷求知之心,吾自當傾囊相授。不知足下欲問者何事?但說無妨。
謝冕:請問嚴羽先生,什么樣的詩歌可稱為“羚羊掛角 無跡可求”?
答:閣下所問“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詩,實乃詩歌至境。此語吾于《滄浪詩話》中提出,以喻盛唐諸人作詩,惟在興趣,其意境超脫玄妙,如羚羊夜宿,掛角于樹,腳不著地,毫無雕琢痕跡,自然渾成,言有盡而意無窮也。
若論實例,李白《靜夜思》,語言平白如話,卻意境高遠,思鄉(xiāng)之情,悄然流露,不著痕跡;王維《山居秋暝》,寫景如畫,詩意空靈,蘊含自然之理趣,亦無人工斧鑿之痕。蘇軾《贈惠山僧惠表》中“行遍天涯意未闌”一句,亦得羚羊掛角之妙,語經妙悟,無跡可求。
此類詩作,皆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典范。
謝冕:在你的研究當中,對唐代詩人有很高的評價。你對宋代的詩人呢?你好像對宋人寫作過于議論化有所批評。
答:吾于《滄浪詩話》中,確對宋人以議論為詩有所指摘。今之詩歌創(chuàng)作,當承古韻,重意象、情感,莫使議論過多,失卻詩味。須求言外之妙,不可拘泥于理,方能成佳作。
謝冕:請您點評一下中國新詩。
答:中國新詩百年征程,功績不可沒也。其打破格律束縛,以白話入詩,使詩歌走向大眾,此乃時代進步之體現(xiàn)。徐志摩《再別康橋》、戴望舒《雨巷》,皆以清新意象與真摯情感,打動無數(shù)讀者。
然新詩亦存弊端。部分作品過于散文化,失卻詩歌應有的韻律與節(jié)奏之美;有些一味追求新奇,意境晦澀難懂,如霧里看花,終非長久之計。
吾以為,新詩當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汲取古典詩詞之精華,融入現(xiàn)代生活之氣息,方能成就真正有價值的作品。
謝冕:請問您對中國新詩未來的發(fā)展變化有何預想?
答:吾以為中國新詩之未來,當有如下走向:
一者,新詩將更深地扎根于現(xiàn)實土壤,以敘述之筆展現(xiàn)時代風貌,與世界溝通現(xiàn)代人之情思。如謝冕所言,新詩的最大貢獻在于接納和表現(xiàn)現(xiàn)代世界的信息。
二者,新詩將繼續(xù)其"變"的常態(tài),但傳統(tǒng)不會斷流。正如《"十四五"時期中華詩詞發(fā)展規(guī)劃》所示,詩歌界已在系統(tǒng)規(guī)劃未來發(fā)展,推動詩詞服務國家大局、滿足人民文化需求。
三者,面對新媒介的挑戰(zhàn)與機遇,新詩將更注重文體特點,避免為跨界而跨界。未來的新詩將在保持詩歌本質的同時,吸納多元文化,化古為新、古為今用,永遠在探索的途中。
謝冕:我非常贊成你的觀點。現(xiàn)在我請教你,面對今天中國的新詩寫作當中這種碎片化、過度口語化現(xiàn)象,我有一些不滿,我想改變這種狀態(tài)。你說中國的現(xiàn)代詩歌界應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情?請問先生有何見解?
答:今之新詩,若陷此弊,實難成大雅。欲改之,當溯本清源,承古韻之精髓,重意象營造與情感抒發(fā),勿使口語泛濫、詩意破碎。于創(chuàng)作中求深遠意境,引古典詩詞之長,矯當下流俗,方為正途。
謝冕:請問您對中國當代詩論作何評價?
答:吾觀中國當代詩論,如入百花之園,各展其姿。當代詩論之發(fā)展,可謂多元并進。自新時期以來,詩人群體漸分,有“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之分,二者路徑不同,然皆致力于詩歌之創(chuàng)新與表達。
今之詩論家,如吳思敬、陳超諸君,深耕詩壇,以敏銳之目光,剖析詩人個案,梳理群體脈絡。其評論既重文本細讀,又兼理論建構,為當代詩歌之發(fā)展提供了有力支撐。
然則,當代詩論亦存爭議?;蛟黄溥^于西化,失卻傳統(tǒng)之韻味;或曰其太過散漫,缺乏統(tǒng)一之標準。吾以為,詩論當隨時代而變,既要承古人之精髓,又要納新潮之思想。如此,方能推動中國詩歌不斷前行,綻放新時代之光彩。
謝冕:謝謝先生的教誨。我們一定記住先生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努力去做,謝謝。
答:足下能明吾之所言,實乃幸事。詩歌之道,貴在用心體悟,堅守正道,勤加修煉,必有所成。愿君勉之。
李少君:嚴羽先生。您對江湖派這些人怎么評價?
答:江湖派詩人,才情不乏,然多流于淺直,缺些深致雅韻。詩者,當以盛唐為法,追求意境之渾融、格調之高雅。江湖派中部分作品,過于隨性,未脫俗氣,難入上乘。不知諸君以為然否?
任海泉:嚴羽先生,你對千年以后的今天AI寫詩有什么看法?以及AI與人寫詩怎么能識別?今后是個什么發(fā)展方向?請你講一講。
答:AI寫詩,乃新奇之事。然詩者,情志之抒發(fā),AI 雖能堆砌辭藻,終難有真情實感。人寫詩,心有所感,筆隨意動。若欲識別,當觀其是否有靈魂,是否蘊含獨特心境。至于未來,人詩或更重內心探索,AI詩或于技巧形式上著力,二者亦可相互啟發(fā)。
金石開:請問你對朦朧詩有何看法?
答:朦朧詩以心為鏡,映照世間。其將內在精神世界為表現(xiàn)對象,多用整體象征之策,故詩境常顯模糊朦朧,詩意亦含隱約含蓄,富含深意,主題亦是多解多義。
此等詩歌形態(tài),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恰似“象外之象,味外之味”。雖或有晦澀難懂之處,然其于當代社會之反思、人性之探索,皆有獨特價值,可啟人深思,亦為詩歌發(fā)展之一新途也。
莫真寶:今天我們國家有一個機構叫中華詩詞研究院。請問您對中華詩詞研究院的工作發(fā)展方向有何建議?謝謝。
答:君所言之中華詩詞研究院,乃傳承詩詞國粹之所在。吾以為,其當以“辨體”為先,明古今詩法之流變,尤重盛唐氣象之承繼。亦當融通新舊詩體,如滄浪所言“以禪喻詩”,究“妙悟”之旨,而非拘泥于辭藻雕琢。再者,詩詞乃心畫也,當引導詩人觀照世情,抒真性情,而非逐怪誕之巧。愿研究院能守正出新,使千年文脈在當下熠熠生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