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6期|王選:東臺梁
編者按
《百花洲》2025年第6期“散文新勢力”小輯,聚焦近年來于中國文壇嶄露頭角的青年散文家王選、范墩子、田鑫、歐陽國等。本期推介王選作品《東臺梁》。該文以土地為經(jīng)、時間為緯,展開一幅深情的鄉(xiāng)土畫卷。作者以細(xì)膩筆觸描摹東臺梁的山地風(fēng)物,鋪陳出一個村莊、一個家庭與土地之間綿長而復(fù)雜的情感聯(lián)結(jié)。本文既是個體記憶的沉吟,亦折射出一代人對鄉(xiāng)土中國變遷的集體回望與觀照,在個人敘事中抵達(dá)普遍的心靈共鳴。
東臺梁
王選
月亮光光,滿院燒香。
前爹爹,后妖婆,打著山里拾柴火。
柴也沒,糞也沒,拾了一把野雞毛。
拿到河壩擺去了,
一擺擺了三四年,
鋸倒檁子砍斷椽。
——童謠
按路程,東臺梁離我家最近,步行,十來分鐘便到,若抄小路,也就十分鐘。
東臺梁,倒是有山梁凸起,為何叫東臺,不得而知。東臺梁有一山咀,陽坡旱,皆是蒿草和酸刺。陰坡多生杏樹,杏樹干瘦,枝葉稀疏,樹皮烏黑,干上有細(xì)枝,洋火一般,頂端如刺,稍不留神便會被扎傷。所結(jié)杏子也是干巴酸澀,皮薄核硬。每至秋來杏熟,無人問津,任其零落。
站于山咀,放眼四眺,視野開闊,周圍村落、田野、阡陌盡收眼底,便有一覽眾山小之感,胸中亦頓生三分豪氣,若有長風(fēng)浩蕩,便不由自主要呼嘯一番。我曾想,這山咀位置如此之好,戰(zhàn)亂年代,如有土匪賊人來襲,再次點一把火,白煙騰起,周邊村舍、田中農(nóng)人舉目可見,便能提前防備。那這里便是一處烽火臺了。當(dāng)然,這僅是我胡思亂想罷了。在西秦嶺,群山莽莽,山咀不計其數(shù),除去一些修了堡子,大多都是平淡無奇,僅是一堆黃土高高隆起而已。
在山咀西南,也有一土堆,聳立起來。許是后來修地,土堆四周被挖掉,使其呈糧倉形狀。年幼時,土堆太高,爬不上去,只見它孤零零立于山上,很是好奇。略大些,踩著鼴鼠洞,扯住草,就能爬上去。上去一看,嗐,就是一墳堆,上面如倒立之錘,生滿雜草。我們在墳頭挖挖洞、揚(yáng)揚(yáng)土、吹吹風(fēng),揪根牛筋草莖,嚼在嘴里,嚼出草木苦味,吐掉,便溜下墳頭,去別處玩耍了。
這是誰的墳?不知道,我也未曾問過別人。村里老人許是知曉一二,可如今,他們多已作古。它就在那里,熟悉又陌生,孤懸于時間深處,如一枚苦膽。
東臺梁四周,皆是山地,且地勢較為平坦,呈層疊狀。我家在東臺梁有山地一畝。
出門,過大灣路,朝西北方向,沿山路直行,至一路口,需上坡,方可進(jìn)地。上坡路,細(xì)如游絲,僅可落腳,一側(cè)為地埂,另一側(cè)是崖,崖高三五米。崖上,有洞兩個,大如炕眼門。洞口烏黑,被柴火熏過,日子一久,雖有斑駁,但仍舊可見煙火氣息。聽大人說,洞中曾有獾豬出沒,村里有人見到,便抱一捆麻稈點火去熏。至于洞中有無獾豬,是否被煙熏出來活捉,或熏死于其中,我再未詢問,也便沒有下文。獾豬我沒見過,聽說尖頭,長嘴,毛灰黑,頭部有三條白紋。穴居山野,喜夜出活動覓食。很多年了,洞一直嵌在崖上,黑漆漆的,像兩只眼睛,盯著四季更迭,也盯著路上的行人。年幼時,因好奇,我曾爬至洞口朝里探看,烏黑一片,但又怕真有獾豬沖出,迎面襲來。不覺渾身悚然,倉皇逃離。
我家山地在東臺梁中間一臺,地倒是平坦,應(yīng)是農(nóng)業(yè)社時期修整過的。那臺山地東南至西北走向,西頭窄,東頭寬,呈楔子形。山地被分成三塊,每塊一畝,分屬三戶人家。麥村山地,多依山就勢開墾而來,毫不規(guī)則,當(dāng)初丈量土地,也僅是用大繩和腳步粗粗估算得出結(jié)果,難以精確。我家地就是西頭邊上那塊。
地在陽坡,對著西邊,整個下午都能被太陽曬上,所以地較干旱。旱地,不宜種洋芋、玉米,長不大。每到打春時分,夜來無事,父母盤腿坐于炕頭,盤算哪畝地該種什么,不該種什么。窗外,星辰奪目,寒意未退。田野寧靜,殘雪如紙。東臺梁的地,總讓他們犯愁。我家山地雖多,但樣樣要種,且要倒茬。父親說,種地不倒茬,十年九抓瞎。父親還說,茬口不順,不如不種;茬口倒順,好比上糞。而東臺梁的地能種的作物,倒來倒去就那幾樣。麥子、葵花、胡麻,耐旱一些,便每年輪流種植。
這塊地根處,是一面崖,崖上,為另一臺地。崖有兩人高,上面是一溜窄坡,生滿雜樹。崖面上,嵌滿蝸牛殼,星星點點,顏色雪白,大小不一,大如杏子,小如紐子。這么多的蝸牛殼,我在麥村再未見到過。小時候,去這塊地里,或跟父母勞作,或去給父親送干糧。父母忙,我折根棍子,在土崖上往外掏蝸牛殼。掏出來,有些較為完整,有些已經(jīng)風(fēng)化、腐爛,僅有輪廓。拿在手上,一搓,白沫紛紛。完整的留著,不好的,隨手拋掉。蝸牛殼中,塞滿了土。挖一堆,坐在地里,再用棍子一點點掏出里面的土。大多蝸牛殼很脆,稍不留神,就捅破了,只得拋掉。有少數(shù)幾個掏凈土,留得空殼,當(dāng)作哨子一般吹,可一吹,塵土涌出,嗆了滿鼻子滿嘴。玩一會兒,沒有興趣,塞進(jìn)衣兜,時間一長,便忘了,睡覺時不小心壓碎,滿兜渣子。那時不解為何這崖上會有如此多的蝸牛殼,有些可謂“巨大”。難道是當(dāng)初這片土地遠(yuǎn)古時期是海洋,留下的這些蝸牛殼是某種螺?還是這里由于某種原因,曾是蝸牛們的聚集地?現(xiàn)在想來,依然不解。可惜我不是生物學(xué)家,亦不懂地理,只能胡亂猜測了。
崖面上,有一窯洞,半圓形,洞不大,挖得也淺,僅能兩人容身。
窯是誰挖的?我竟沒問過父母。挖這窯,是用來避雨的嗎?應(yīng)是如此吧,要不平白挖一窯,能作何用?但它確實讓我們避過多次雨。
有一年,應(yīng)是夏末,正值伏天,這塊山地種了麥子,已收割完畢,地里留著麥茬,需要翻耕。父親凌晨五點起來,從圈里牽出牛,戴上籠嘴,搭上耕具,扛著犁頭,到大爸家吆上他家的牛,去翻地。麥茬地,要翻三遍。老話說,伏天耕三遍,頂上買賣跑半年。老話還說,土地不深翻,麥根沒處鉆。地翻熟了,莊稼才能扎根,才能長好,否則泥土板結(jié),不宜播種。而且翻耕還能除去雜草,夏末秋初,草未結(jié)籽,連根翻出,太陽一曬,就死掉了。若不翻耕,草籽落地,生了新根,加上老根,新老交織,雜草滿地,就別指望莊稼能成。
我家養(yǎng)了兩頭牛,一大一小。牛犢乃大牛所生,還不能干農(nóng)活,而耕地則需要套兩頭牛,于是,我家便和大爸家把牛合在一起。父親先翻耕了別處的麥茬地,后到這塊地。早晨八點,母親估摸著已耕得差不多,打發(fā)我去給父親送干糧。干糧是母親烙的層層油餅,每個碗口大小,金黃油亮,酥脆可口,且撒了蔥末,更是清香。我在家里吃過油餅,提著母親遞來的紅布袋,袋中裝著兩個油餅,朝東臺梁走去。夏末清早時分,路邊草葉挑滿露珠,晨光一照,琳瑯斑斕,珠玉一樣,實是好看。山鳥往來于林間,鳴叫聲清脆干凈,如漂洗過一般。東邊天際,堆滿紅霞,如一山山棉花,虛哄哄的。霞光映得半邊天也是紅燦燦的。太陽正在云霞中拔腿而出,往上躍動。抬頭看天色,倒很晴朗。
走到地里,父親耕了大半,還未耕完。我把包掛在地埂樹梢上,挖蝸牛殼玩。明明是晴天,可不一會兒,遍野溝底生了白霧,如蒸汽一般,涌了上來,猶如野馬脫韁,四處奔騰,不一會兒,遮天蔽日,天陰了下來。接著,便是雨,說下就下,地很快濕漉漉起來,樹葉見了雨,愈發(fā)蒼翠,甚至隱隱發(fā)黑,大顆雨滴,在枝葉上啪嗒落著。地沒法耕了,父親卸掉耕具,安頓我摘掉?;\嘴,讓牛吃會兒草。他把犁提到窯洞口放下,彎腰進(jìn)窯,蹲下,我遞上油餅,父親在腋下擦擦手上泥土,掰下一半,讓我吃。其實在來時路上,我已將油餅邊掐下來吃掉了。油餅邊脆,好吃。
父親一邊吃干糧,一邊折了樹枝葉,擦犁頭上的泥土。父親的衣裳已半濕,潮兮兮的。我蹲在一邊,從土里抓出兩只磕頭蟲玩。窯洞外,雨密密落著,白茫茫一片,四野迷蒙,青山隱隱。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把一對父子困在了某個上午。大地變得鴉雀無聲,只有牛舌扯斷青草的聲音,在雨中傳來,潮漉漉的。牛因干活,出了汗,淋了雨,背上冒著白氣。我和父親挨在一起。我能感到他堅硬的骨肉和微熱的體溫。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能想起那個上午和那場雨,也能想起那溫度,在少年心頭久不消散。
父親吃完干糧,說,早韶(早霞)不出門,晚韶(晚霞)千里行。
另一場雨下在初秋。
麥子打碾畢,氣都不能喘一口,便開始拔胡麻。胡麻倒也不多,每家種二三畝,夠吃油就行。有幾年,胡麻產(chǎn)量極低,村里人多改種油菜。但胡麻油香,我和妹妹總是拿塊饃饃,蘸了生油,撒點鹽,再吃,香味迷人。胡麻油渣多用來當(dāng)牲口飼料。春夏時節(jié),地里每有重活,父親會打發(fā)我往牛槽里撒一洋盆油渣,算是給牛補(bǔ)補(bǔ)營養(yǎng)。邊給牛撒,邊拿起一塊自己吃。油渣入嘴,有些硬,可嚼一會兒,就很滑膩,越嚼越香,滿嘴有了胡麻油香,便一連吃了好幾塊。母親曾警告,油渣吃多,會拉肚子。遂住嘴,然而意猶未盡。油菜油沒有胡麻油香,甚至差好多。生油菜油味苦,且?guī)追中晾?,不能生食。到冬天,油菜油受凍,會凝固,如老蜂蜜,只能用勺子剜。父親從未將油菜油渣帶回家,想必也是味苦辛辣,牲口不喜食用,便留給了油坊。
東臺梁種了胡麻。父親忙麥場里零碎活,我跟母親去拔胡麻。
東臺梁干旱,太陽能直曬大半天,而胡麻喜陽。老話說,要吃胡麻油,伏里曬熱頭(太陽)。
去年種了麥,倒過茬口,種胡麻剛好。麥地種胡麻,七股八棵(柯)叉。胡麻不宜割,得拔。一來胡麻莖稈短,割起來腰得深彎;二來胡麻根割掉,留在土里,不能當(dāng)柴燒,有些浪費(fèi)。
胡麻已熟透,顏色從金黃變成古銅,一大片,鋪在地里。間或有灰灰菜、苦菊、大薊、野苜蓿等雜草冒了頭,竟有亭亭玉立之感。胡麻粒,一顆顆,滴溜圓,如鈴鐺,稍有觸碰,便發(fā)出沙沙聲,很是悅耳。母親揪掉幾顆,放在手心,搓了殼,湊到嘴邊,吹掉,留下一撮紅褐色的胡麻籽,形如小水滴,飽滿,油亮。母親丟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嚼著。我也學(xué)母親樣子,搓了胡麻,伸舌頭舔進(jìn)嘴。母親說,今年胡麻碾了,炸了油,給你們煎油餅。我說,再煎幾根麻糖(麻花)。母親應(yīng)著,弓下腰,拔胡麻,沙沙聲不絕于耳。拔一股,掄起來,在鞋底上撣掉胡麻根上的泥土。胡麻根少須,拔起來倒也不費(fèi)事。待拔了有腰粗,就可束成一捆。
母親拔,我跟著拔,但心不在焉,一會兒去窯洞挖搖頭蟲;一會兒揪蒲公英吹;一會兒搓胡麻籽吃;一會兒又捉來螳螂,捻根狗尾草,逗它們玩,學(xué)習(xí)它們的螳螂拳。胡麻地里為啥多有螳螂?搞不懂。母親自是不指望我干多少活,便任我玩耍。
我們進(jìn)地前,東邊天上堆著幾山云,厚重,烏黑,幾欲墜落。剩余一半天空,則碧藍(lán)如海。這天氣,在初秋的黃土高原,很是常見。若一場大風(fēng)來,吹灰之間,烏云便消散了。拔了院大一塊的地,母親起身歇腰,一抬頭,呀了一聲,說,要下雨。我抓著一把狗尾草,抬頭看天,黑云已擦著額頭,讓人窒息。一滴雨,落在我鼻尖,另一滴,落在了我眼睛里。我伸出舌頭,想舔幾滴雨。母親催促道,別耍了,趕緊把胡麻往一搭提。說著,她腋下夾、手提,慌慌張張開始把胡麻捆往一處歸攏。胡麻要趕緊摞起來,要不雨鉆進(jìn)去,受潮,便會發(fā)霉腐朽。我?guī)椭赣H提胡麻捆,母親摞。很快,雨噼里啪啦落了下來。干土被濺起,空氣里,滿是土腥味。胡麻提到了一處,母親讓我先進(jìn)窯避雨。我鉆進(jìn)窯,蹲下來。窯外,白花花的雨,瓢潑一般傾瀉而下。泥土已濕透,顏色發(fā)黑,雨水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坑,泥點四濺。樹梢掛滿雨水,低垂下來,隨時都會折折。雨把一些野草砸折,癱倒在地,把另一些柔韌的壓彎,雨水滴落,又彈起,又壓彎,又彈起,如此反復(fù)折磨。所有聲音都漸次消退,唯有雨聲如雷,轟鳴著,灌滿雙耳,仿佛耳蝸里也注入了雨水。昆蟲忙忙亂亂跑到崖根下,鉆進(jìn)窯洞里。它們渾身濕透,水汽淋淋。母親在雨中,把胡麻摞成了兩個小垛子。她披著一身雨,鉆進(jìn)窯,頭發(fā)、衣服全濕了,滴滴答答落著水。母親用袖子揩掉滿臉雨水,望著大雨像懸崖一般,立在窯外。窯外,天白地白,混沌不清。世界似乎都已退去,唯有暴雨,將我們母子逼到了角落。
我抱怨道,這雨,能把天下塌。母親抬手,理理頭發(fā),說,螞蟻搬家蛇過道,斑斑(斑鳩鳥)鉆天蛤蟆叫,大雨就來了。母親手上,浸滿綠色草汁,也刻著一道道入肉的勒痕。她問我冷不,我搖頭。母親說,來的路上,我看見黑壓壓的螞蟻在搬家,跟一根燒火棍似的,直溜溜橫在路上,你在捷路走,沒看見。
那場暴雨,在一個孩子的童年里,傾瀉而下,卻又草草收尾??赡菆鲇辏瑓s在記憶里,于三十年后再次下起,落在了此刻的白紙上。
這塊地,愛生冰草。許是冰草也喜陽耐旱吧。
麥村多野草。大多野草我都認(rèn)識,且知道小名。有些寂寂無名,我也識得。不同的草,有不同的脾氣和性格。麻蒿、白蒿、艾蒿、野棉花,喜生地埂、路邊。半夏愛麥茬地??嗑?、節(jié)節(jié)草、喇叭花多生胡麻地。野芹、牛蒡、燈芯草、蓼,喜陰濕,多生河邊。柴胡、稗子、狗尾草、大薊多在山坡。葎草、野葡萄等喜酸刺林,可攀附。
冰草呢,也多生于地埂上。葉子灰綠、細(xì)長,形如劍,葉面有硬毛,葉邊鋒利似刀片,稍不留神,捋過指頭,會割兩道口子。冰草一簇簇一簇簇地長,愛攢堆。割回家,鍘成寸許,牛最愛吃。冰草有白根,扎在地下,真是盤根錯節(jié),互相牽連纏繞。根須鋪排開來,有一大片,且繁衍能力很強(qiáng),只要一節(jié)根須,就能發(fā)芽,再生出一簇,又很是耐旱,即便挖出,丟在地頭,若一端稍沾點泥土,都能活著,扎下新根。
東臺梁這塊地,地埂上布滿冰草。每至春夏,冰草們便爬上地埂,如攻城一般,占了地邊,又往地中間侵占去。土里養(yǎng)分有限,若生滿冰草,莊稼自然難以茂盛起來。于是,得空,父親扛著镢頭去鋤冰草。先把地里的連根挖掉,丟在地埂上曝曬。冰草根得挖干凈,不能參能。而根又繁多,清理不易。至于地埂上的冰草,一來太多,鋤不完,二來冰草根須互相交織如網(wǎng),倒有籠絡(luò)泥土、防止水土流失的功能。有時,父親耕地,我隨著去。一犁過去,泥土翻新。冰草根須外露,一根根,白如粉條。我沿著犁溝,撿起冰草根,泡到地埂。有些埋于土中的,也要深挖出來。泥土松軟,赤腳踩上去,很是舒服。于是,冰草總是生滿地邊,我們除掉,再生,再除,如此循環(huán)。大自然跟人之間,用這種進(jìn)退方式互相爭取生存空間,其實也是一種平衡。再想,倒如游戲一般,很是有趣。
地埂上,除了冰草,還長著一些榆樹和一棵核桃苗。榆樹枝繁,兩三年,便能苫住半片地。樹罩住地,莊稼見不到陽光,便不能好好生長。秋末冬初,父親便去劁樹。榆樹葉多已枯黃,風(fēng)吹,銅錢般,簌簌落地。榆樹皮粗,腳搭上,不打滑。父親腰間挽著斧頭,攀上樹,將靠地一側(cè)的枝干統(tǒng)統(tǒng)劁去。樹梢掉下來,嘩啦一聲,葉子因撞擊紛紛落下,鋪滿一地。劁完一棵,父親換另一棵。母親將枝條拖到一起,曬一段時間,待干透了,就可背回家,碼放起來,當(dāng)柴燒。榆樹劁去梢,猛然清爽了許多,可一邊繁茂,一邊光禿,像陰陽頭,有些滑稽。
在榆樹林里,竟夾雜著一棵核桃樹。樹倒不大,有一人高,只是多青綠枝杈,看不出主干。也是奇怪,這附近也無核桃樹,而核桃果又大,鳥難以叼動,它究竟是怎么長出來的?村里有幾塊地方,農(nóng)業(yè)社時期,種了核桃。但后來土地承包,核桃樹分至各家名下,我家沒有。所以,對這棵核桃,我隱隱有種珍惜,待它長大,我家就有了核桃。可一年年過去,總不見它長高,也未掛果,只是枝葉多了一些。再后來,也不知它長大與否。它就那般,在記憶里長著,用橢圓形葉片,掠起了時間的塵土。它帶著咸中帶苦的怪異味道,在陽光里,忘記了生長??傆幸恍洌L著長著,就忘記了生長這件事。
每年打罷春,年味漸遠(yuǎn),天氣漸暖,路上積雪化掉,風(fēng)亦不再刺骨,人們扒拉下厚衣裳,活動一番筋骨,便開始忙農(nóng)活。先往地里送糞,為春種做準(zhǔn)備。老話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老話還說,糞多了莊稼旺,兒多了母受窮。糞有炕灰、灶灰,有牛糞、驢糞、馬糞、豬糞,少許雞糞,以及大糞。牛糞、驢糞、馬糞多用來曬干填炕,當(dāng)燃料。牛圈、驢圈需墊干土,用來防潮,尿糞與土的混合物,鏟掉,堆在路口,用來當(dāng)作肥料。豬糞不能填炕,也和土一道積攢起來。麥村不大養(yǎng)羊,還炕土(若盤新炕,舊炕會打掉)、舊墻土。老話說,雞糞長辣椒,大糞樣樣歡。老話也說,羊糞年年福,豬糞當(dāng)年強(qiáng)。不同的莊稼,要上不同的糞。洋芋喜炕灰,葵花喜牛糞。
東臺梁地近,路較好走,每年都要送糞?;蛟S,這地貧瘠一點,父母以糞讓它略肥沃一點,也算是種偏心。父親套好架子車,在糞堆前裝好一車,我牽出牛,套好牛犢耕子(拉車?yán)绲母撸?。我牽牛,牛拉車,父親掌車轅,母親跟隨其后,上坡路,幫著推車。給東臺梁上墳,最怕進(jìn)地那段路,一側(cè)崖,一側(cè)埂,路又狹窄,還是三道拐,得小心翼翼牽牛,若有不慎,就會翻車。好在父親手藝好,每次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但都沒有意外。而種了麥子,往回拉時,這段路,也實是怕人。架子車裝滿麥捆,高大如墻。父親用背頂著麥捆,胳膊使勁抬著車轅,身體后傾,腳下穩(wěn)如磐石,一寸寸往下挪。因使出了渾身力氣,青筋暴起,生汗滴答。母親用繩子在內(nèi)側(cè)扯住,防止翻下崖。我趴在車尾,增加后面重量。真是提心吊膽,不敢疏忽,也不能泄氣。待慢慢下了陡路,到了平坦處,父親才長吁一口氣,扯起衣襟擦擦汗。我和母親也才敢放松下來。
送糞要比拉麥輕松很多。糞進(jìn)地,用土蓋住,一來防風(fēng)吹,二來可以發(fā)酵。滿地糞頭,一堆,一堆,如大地鼓出的泡。春頭比糞堆,秋后比糧堆。
空車返回時,我會拉上架子車。母親牽牛,父親在一側(cè)指導(dǎo)我駕車。作為一個農(nóng)民,這是必備的手藝,需趁早練習(xí)。而所有這些手藝,都是祖祖輩輩,口耳相傳。
田野疏朗,草木萌動。麥子伸了伸蹴麻的腿,麻雀從樹枝上彈進(jìn)了春天里。春風(fēng)呵,春風(fēng)在群山間起伏,春風(fēng)也在一家三口人的肩頭起伏。
我家這畝地,因在邊上,只有一塊“鄰居”。
鄰地很早以前由一對老人種。我很小時,他們已很老了。我常見老頭吆著灰毛驢耕地、馱送。他滿頭灰發(fā),面色黝黑如鍋底,布滿皺紋。人很瘦小,驢也很瘦小。他耕地,父親也耕地。累了,兩人坐下,歇緩一陣,隔著尚未褪盡的夜色說話,聲音虛虛的。多是說說天氣,說說牲口,說說收成,說說這兩畝地,它們的脾性。然后起身,接著耕地。馱麥、送糞,地塊那端沒路,只能走我家這頭。灰驢小,馱的也少,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糞用麻繩口袋裝著,軟兮兮,搭在驢背上。
村里人說,老伴對他不好,勞作一天,常給他弄的粗茶淡飯,而自己卻吃好的。有次去地里送飯,瓦罐里提著玉米面大拌湯,沒點油水。頓頓如此,老漢都被喝怕了,可不喝就得餓肚子。他坐在土疙瘩上,仰著脖子,灌了一氣。他揩著嘴,問,你吃了沒?老伴說,吃了,給你舀過,把剩下的喝了。他舉起瓦罐,剛要喝第二口,眼一瞟,看到了老伴衣襟上沾著半根白面面條。他放下瓦罐,抹了一把臉,接著耕地去了。驢耕地慢,那塊地,本該兩天耕完,可他硬是耕到正午,耕完了。太陽是一枚釘子,把他和兩頭灰驢牢牢釘在泥土中。
他們老兩口住上莊,離我家遠(yuǎn),平時亦無多少交集。他們的事,我知之甚少。
后來,他們老兩口相繼過世。他們沒有子嗣,那塊地,由他家遠(yuǎn)房侄子攬過去,種上了。
這塊地,該怎么評價呢?當(dāng)然,山地是農(nóng)民的衣食父母,無須評價。
在二十畝山地中,它非貧瘠,也不肥沃。因向著陽,總是干巴巴的。像個小伙,有著倔脾氣。它要歡喜,就瘋狂生長作物。它要慪氣,作物便稀稀拉拉。可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去播種,去收割。
只是后來,父母外出打工,山地大都撂荒。這塊地,也便被遺棄了。再后來,村里種連翹,大片土地被流轉(zhuǎn)出去。這塊地不在流轉(zhuǎn)范圍,便一直閑置著。有一年,村里動員未被流轉(zhuǎn)的土地,統(tǒng)一自種連翹。連翹苗村里免費(fèi)發(fā)放。父親從工地抽身回去,領(lǐng)了苗子,草草種了進(jìn)去。平日,也很少鋤草、施肥,任其生長。反正,一家人是不大指望靠這連翹掙錢,只是,這地,不要被徹底荒廢罷了。
此后多年,我再未去過這塊地。不知它是否還是舊時模樣。它就鋪在山梁上,像一張黃紙,曾寫滿辛苦和喜悅,也落滿了汗水和雨水。可終究,它成了一張空紙。高原的風(fēng)吹過,它就嘩啦啦作響,每一聲響動,都是大地在喊疼。
時隔多年,我是臨近正午再次來到東臺梁地頭的。我背著女兒。女兒四歲。路上多雜草,有些帶刺,女兒又怕有蛇,不敢步行,讓我背著。
到地頭的陡路還在,只是瘦了很多,甚至淹沒于麻蒿、白蒿間,難以辨認(rèn)。時間會將一切修改、磨損,甚至推翻、敲碎。一條路也是,在過去的時間里,它曾走過架子車,但最終容下一只腳都困難。時間以荒草的形式修改、磨損大地、村落,以及記憶。我把女兒放在地頭,她還年幼,不知山地為何物,也不懂山地的意義,更不明白此刻眼前山地的過往和命運(yùn)。她只是覺得好奇、陌生。長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那一刻,就像長風(fēng)也吹起過另一個孩子的頭發(fā),他們重疊著,又分離著,畢竟,他們中間隔著三十年。
我想往地里走走。我想看看這塊地成了什么模樣。我已十多年再未踏足這里,但寸步難行。滿地荒草,沒過膝蓋,榆樹、洋槐遍地叢生,高者已能蓋住房頂,矮者亦有人高,而一些新枝葉,正從根部生出,急切切似要長成參天大樹。還有一些藤蔓植物,纏繞在一起,把泥土封存了起來,且?guī)е蹋芙^著外物。我只能在原地站著,看著面目全非的地塊。除了輪廓和記憶,它真的面目全非。它被草木侵占,若不是知情者,或許都難以斷定這曾是一畝良田。但草木不是故意的,人不去耕種,草木自然就會盤踞。這是自然的本性和法則。
我終究沒能往更遠(yuǎn)處走走。我站在地頭,像外來者、失敗者,滿臉落寞、羞愧。
父親曾計劃在這塊地種上連翹,畢竟它離得近。但終究還是沒有種,荒草、樹木太多,難以清理。或者說,要清理,得用數(shù)天時間,而父親得照看孫子,沒有這么長的時間花在一畝地上。于是作罷。
母親說地埂上的核桃樹已長大,每年都會結(jié)核桃,很繁盛。但核桃九月熟,我們又不在家,核桃會被村里的留守者打走。我已無法想象那棵樹長成了何種模樣,它以后又將長成什么模樣。
我背著孩子離開了。我給她揪了幾根地頭的狗尾草,她攥在手里。這是山地唯一饋贈于我們的禮物。風(fēng)把我們吹著,也把狗尾草吹著。正午的氣息,混合著蒿草澀味,彌漫山野。明晃晃的太陽,烤著大地,也拷問著一個人對土地的態(tài)度和感情。
【作者簡介:王選,1987年出生于甘肅天水,現(xiàn)居蘭州,中國當(dāng)代“80后”代表作家。其創(chuàng)作涵蓋小說與散文,作品多聚焦基層人物命運(yùn)及故鄉(xiāng)變遷?!?/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