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與夜鷺
一
走在稻田中間的土路上,泥巴沾到了鞋幫子上,新鮮的車轍印顯示收割機剛離去不久,泥巴像是稻田的皺紋。
夕陽西下,有一個老人家在田間拾稻穗,手上已拿了沉沉一把;很多來玩的人,在稻田里走來走去。
這是暖村的傍晚,日頭漸漸斜得厲害。良渚暖村的“稻香暖廚”開業(yè),朋友們相約一起來玩。我從城市的南面開車到北面,穿過周末的車流,要一個多小時,然而到了這個地方,卻一下子感受到這個黃昏的珍貴。我們?nèi)ヒ粋€地方,通常是因為有事,很少是因為一個黃昏。我們需要這樣的時刻。
蹲下身,指尖觸到那濕潤的泥痕。這樣的稻田與黃昏,令人想起海德格爾說的:“人,應(yīng)當(dāng)詩意地棲居?!痹娨獾钠瘘c,是不帶功利地與某些事物親近。
一個村莊,在深山老林,和在城市近郊,它們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杭州城北的暖村如此熱鬧,是因為它滿足了都市人對于村莊的想象。事實上,在我看來,它已經(jīng)并不是真正的村莊了?;蛘哒f,一點村莊的痕跡都沒有了。
我們坐在草坪上,看著太陽落下去。此時此刻,我們倒是離五千年前的文明曙光更近。良渚文化遺址,只是隔著一條田埂,圍了一道鐵絲網(wǎng)。而我的感受是,五千年前的玉器、石器、陶器,此刻就在我們的屁股底下。
五千年前的良渚人,我們的鄰居,正在打磨玉器。我們今天的人,在夕陽西下時,手拿酒瓶,哼唱起民謠。
有時候,很難說,哪一種生活更文明、更高級。
二
第一次走進這個村,的確是被它的一大片稻田吸引。離104國道和莫干山路不遠。莫干山路簡直是世界上最長的城市道路,暖村就在它的盡頭。
也可以這么說,在莫干山路的盡頭,就是良渚遺址,還有稻田,池塘,青蛙。
幾年前,孫軍看中稻田邊一幢房子,背對一條河,左畔有一口池塘。孫軍曾是杭城著名媒體人,他召集了雕塑家渠晨明、建筑師陳谷、畫家陳蕾等好多人一起喝酒。他想在那里做一點有意思的事,讓我們一起去看,之后就請了建筑師陳谷做設(shè)計。
圖紙上的房子,外立面飄逸如風(fēng)衣?lián)P起一角,輕盈又自由。
柯布西耶曾說:“建筑是在光線下形狀正確、神奇、絕妙的游戲?!边@設(shè)計,便像是捕捉了黃昏時分的最后一縷光,把它凝固成稻田邊的居所。
我們聚在稻田與草地交界處。稻香的客廳里,長桌已擺開,酒香與肉香輕輕飄蕩。窗外的草坪上,音樂即將開始。舞臺很小,只是一面舊墻,背后是無邊的稻田。
舞臺在哪里并不重要。稻田就是最好的舞臺背景,四季景色各不同,春天是細嫩的,夏天是蓬勃的,秋天是金黃的,冬天是寂靜的。下雨是空靈的,天晴是明朗的。稻田本身,就是最誠實的藝術(shù)家。
他們唱了一些老歌。比如,“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歌聲如同晚風(fēng)一樣,輕輕拂過稻田。尼采說:“沒有音樂,生命將是一個錯誤?!贝丝?,音樂與自然合一,錯不了,也忘不掉。
三
很早以前,孫老師帶我跟王堅院士一起吃過飯。那時候王院士想在良渚的夢溪做一個村落。那里是山丘和水庫,布滿松林茶園。王院士相信,不久的將來那里會成為一個國際科學(xué)家們休息和交流的場所。
我想在那里種一片稻田。幾十畝稻田。兩三個池塘。王院士說,可以種水稻、茭白,也可以種荷花。
我去看了很多次,帶著朋友。還有一條溪,可以溯溪??茖W(xué)與水稻,都是土地上長出來的莊稼。
后來王堅院士去主持之江實驗室了。他關(guān)于村落的想法,因為種種變化,最終擱置。
然而,大家心里,依然種下了一顆種子,關(guān)于鄉(xiāng)村、莊稼,或者更貼近生活的某些想法。
我們相信,科學(xué)家當(dāng)然是需要日常生活的。每個人都需要美好的日常生活。生命并不總是要填得滿滿的。只有能透氣和放空,才能更好地激發(fā)想象。
某些無意義的事,才是最終的意義。
首先,要敢于想象;然后,要敢于去玩。要有很大的勇氣,和很大的松弛感,才能玩。
所以,好玩只能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情。好玩,就是好好地玩。
四
沒有老屋炊煙,沒有雞犬相聞。暖村更像是一群人玩起來的一個游戲。
稻香最終落在了暖村。我們原來對于某些事物的想象,也落地了某一部分。
一個人,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不一定要有什么意義的事,那應(yīng)該是很快樂的??纯磥淼脚宓挠慰停麄冨薰?、散步、喝咖啡和茶、吃飯、搭帳篷、拍照,看起來都無所事事。
無所事事的人,可以對著一片布滿枯荷的池塘發(fā)呆。
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
所求,不過是一小塊時間里的身心自由。
這是高境界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傍晚在稻田邊的樹林里看到鳥。各種各樣的鳥兒在溝渠和林子里起落鳴叫。
晚上天都黑了,又經(jīng)過池塘,腳步聲驚起一只夜鷺,撲楞楞地飛起來,飛到樹林中去了。再走幾步,又是一只夜鷺,撲楞楞地飛起來。
夜鷺翅膀劃開暮色,向林中隱去。
有人在那里立了一塊牌子,寫著一句話:“在此處,留意鳥叫的聲音?!?/p>
駐足聆聽。那不是表演,不是背景樂,是生命自身的低語。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道:“我愿深深入世,吸取生命的所有精髓?!贝丝蹋@鳥鳴,這風(fēng),這漸暗的天光,是精髓本身。
我們究竟在追尋什么?是五千年前,良渚人在田埂那頭打磨石器的專注,還是今天我們在稻香中舉杯的松弛?
“自由地走動,徘徊于樹林和溪流。流連,觀看萬物自身?!?/p>
不同的時空里,以不同的方式,回應(yīng)著同一種渴望。在漫長的時間里,只有當(dāng)下最值得我們虔誠以待。
音樂停止。人群散去。
稻香在夜色里浮沉,像大地溫柔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