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最憶是高揮
匯文中學是百年老校、名校。老校、名校,必得有很多老老師、好老師和漂亮的老師,才配得上其稱謂。高揮老師是其中一位。我認識高老師,是1963年,我讀高一,剛開學不久。那時候,我16歲,高老師29歲,正值青春芳華,老老師、好老師和漂亮的老師,占其中兩者。
我知道,她以前在志愿軍文工團拉小提琴。后來,我又知道了,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后,有人動員她嫁給首長。她沒有同意,復員后輾轉(zhuǎn)考學,畢業(yè)不久,到了我們學校,開始教地理,后來負責圖書館。我覺得她不僅漂亮,有才華,經(jīng)歷還傳奇,對她敬慕有加。
那天中午下課,我拿著飯盒到食堂吃午飯,高老師站在食堂門口,揮手招呼我。我很有些意外,不知她找我干嗎?她讓我放學后到圖書館找她。圖書館在教學樓五樓,占據(jù)整整一層,一分為二,一半閱覽室,一半藏書室。我找到高老師,她讓我進藏書室里面自己挑書。這在學校是從來沒有過的先例,因為學生不能進藏書室,閱覽室里有一排書目卡片箱,學生只能查好書名書號,填寫好借書條,由高老師在藏書室里找好書,從窗口借給你。我有些受寵若驚。我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雛兒,第一次看到頂天立地密密麻麻那么多書架,一時竟然不知從哪兒下笊籬,選哪本書好。最后,高老師看見我手里猶猶豫豫拿著《蓋達爾小說選集》上下兩冊,笑著對我說:兩本都借你了!這在我們學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因為學生每次只能借一本書。
進藏書室的次數(shù)多了,我發(fā)現(xiàn)有間屋子房門上著鎖,猜想里面一定藏著不借學生的老書和禁書,特別想進去看看。大概看出我的心思,高老師幫我打開屋門的鎖,讓我進去隨便挑。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書,山一般堆滿屋頂,散發(fā)著霉味和潮氣,讓人覺得遠離塵世,像是進入了深山寶窟。一連幾天,放學之后,我沉浸在那書山里,常常忘記了時間。高老師在我的身后微笑著打開了電燈,我才知道到下班的時候了。
那時候,我特別想等高老師收拾完圖書館的一切,和她一起走出圖書館,走走五層樓那一層層的樓梯,走出教學樓,走出校園,走到八路公共汽車站,我知道她也要在那里乘車回家。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想表達我對她的謝意?我說不大清楚,反正很想。可是,我不好意思,從來沒有一次和高老師一起走出校園的經(jīng)歷。我曾經(jīng)獨自一人從五樓下來,在樓下等候高老師下班出來??墒牵詈?,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在高老師下樓之前悄悄地離開了。即便是離開了,心里依然充滿感動,還有一絲絲的激動??倳肫鹦枪鉂M天的青春校園里,一個高中生心里涌動的情感漣漪。
高老師多才多藝,我沒有見她拉過小提琴,但看過一次她演出的話劇,那是和學生一起演出的名為《一百分不算滿分》的獨幕劇。就在我們學校食堂兼禮堂的舞臺上,她扮演一位學生的母親。
有一次學校組織全校師生看電影,那么巧,我正好坐在高老師后面,很想叫她一聲。但看見她和旁邊的一位老師交談甚歡,沒敢打擾。我只有在學校圖書館里見到高老師,在那一排排的書架前,才能和她說話。
高一下學期開春,高老師竟然出現(xiàn)在我的家中。這讓我既吃驚,更有些害羞,因為我家里實在有些寒酸,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始終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想到我家里來。她不是我的班主任,沒有家訪的任務。她一眼看到我僅有的幾本書,塞在矮矮只有兩層的小破鞋箱上,委屈地擠在墻角,當時并沒有說話。我送她走出我們大院,走出老街,一直送她到前門公交車站,乘坐22路回家。一路都沒有說話,一路下著霏霏春雨。
我也到過高老師的家里一次,那是我高三快要畢業(yè)的春天。我報考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初試通過,復試有即興小品表演。高老師知道后讓我去她家一趟。她家住在北太平莊的北影宿舍,我才知道她的愛人是北京電影制片廠有名的化妝師王希鐘,她讓她愛人找北影的老師輔導我一下表演。
我看到她家里有一個半人多高的書架。那天,不知為什么,我非常羨慕這個書架,竟對高老師說:以后有錢,我一定也買一個您這樣的書架。
高老師望著我笑了笑,愛撫地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沒有說話。
多年以后,我聽高老師對別的老師說起她到我家的那次經(jīng)歷。她說:我看見地上墊著兩塊磚,上面搭一塊木板,放著一個小鞋箱子。肖復興的書都放在那里,心里非常感動,回家就對我女兒說,讓她向肖復興學習。
為我破例進圖書館挑書,高老師曾經(jīng)和一個同學吵過一架。那個同學也非要進圖書館自己挑書,她不讓。那個同學氣哼哼指著我說:為什么他就可以進去?她很不客氣也很堅決地對他說:就是可以讓肖復興進去!她不知道她這樣厚待于我,對我的一生是多么地重要,但她自己卻是要付出代價的。“文革”中,她被學生批判,說她允許我進圖書館挑書是培養(yǎng)修正主義苗子。我私下猜想,為什么高老師默默忍受了,大概她去我家的那一次,是一個感性而重要的原因。秉承著孔老夫子有教無類的理念,她一直同情我、幫助我。
高中畢業(yè),趕上“文革”,我在學校多待了兩年。冬天,在校園的甬道上,我碰見了高老師,她問我想看什么書?我非常驚異,圖書館被封,怎么能再借書?高老師從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嘩嘩搖響,笑著對我說:圖書館的鑰匙還在咱手里呢!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把想看的書目寫在紙上交給高老師,高老師偷偷進圖書館幫我把書找到,包在一張報紙里,放在學校傳達室王大爺那里,我取后看完再包上報紙放回傳達室。這樣像地下工作者傳遞情報一樣借書的日子,一直到一年半后的夏天我去北大荒?!读_亭》《怎么辦》《偷東西的喜鵲》《三家評注李長吉》……好幾本書,都沒有還,高老師默默讓我?guī)У奖贝蠡摹?/p>
一個人的一生,萍水相逢中能夠碰到這樣的老師,即使不多,也足夠點石成金。我慶幸中學讀書時遇見了高老師。
1974年的春天,我從北大荒插隊回來當老師,第一個月領取了工資,先在前門大街的家具店買了一個高老師家那樣的書架,22元錢,那時我的工資是42元半。前些年,和匯文幾位老師相聚,見到了高老師,我對她說起這件事,她笑著對其他老師夸獎我說,愛書的孩子,到什么時候都愛書。
不知為什么,高老師這一次對我的夸獎,常讓我想起。那樣親切,那樣溫馨,那樣讓我感動。
在我印象里,高老師始終那么漂亮,即使她年老后身材發(fā)胖,那只是又多了幾分慈祥,并沒有因為年齡而減少她容顏的漂亮。我真沒有想到,聽到了高老師仙逝的消息,竟然覺得那樣的突然,悵然若失,悲傷不已。高老師已經(jīng)92歲了呀,我以為高老師真的可以永遠長生不老。
想起高老師,總是六十多年前,在匯文食堂前第一次見到她向我招手時29歲的樣子,在校園甬道上她揚起圖書館的鑰匙時32歲的樣子。她青春芳華的樣子,定格在我的記憶里和生命里。
聽到了高老師仙逝的消息,我寫下一首小詩,是寫給高老師的,也是寫給自己的一份紀念:
老師最憶是高揮,似在匯文猶未歸。
狼藉書悲夜相送,扶疏花落淚先飛。
風中獵獵銘青簡,夢里依依走翠微。
記得那年家訪后,無言一路雨霏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