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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5年第12期|鄧文清:吐森林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5年第12期 | 鄧文清  2025年12月05日08:18

鄧文清,二〇〇三年生,山東滕州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

天光亮起來時,女孩和李蘭被投放在一條河流的正中央,據(jù)說,這是進入森林的唯一途徑。

最初的幾批勘探者直接將落點選在森林內(nèi)部,他們的遭遇驚人地相似:在扎好帳篷以前,暴雨便毫無征兆地落下,隨后洪水奔涌而來,沖散了原本的隊伍,幸存者只能發(fā)出求救信號,請求外界幫助他們撤離。

比女孩她們早一批抵達的勘探隊發(fā)現(xiàn)了這條河,他們順流而下,進入森林,成功地在里面駐扎,并記錄下一些與植被和地貌有關(guān)的信息。那段時間沒有下雨,可是隨著任務(wù)的開展,隊員們開始陸續(xù)失蹤,直到勘探隊離開,走失的人都沒再出現(xiàn)。

李蘭說,他們被森林吞掉了。

她語氣肯定,恍若親眼所見,絲毫沒有考慮女孩聽到這話時的心情。眼下她們在暗褐色的河水中漂流,女孩無助地用雙臂劃著圓弧,試圖將呼吸調(diào)整回正常的頻率,并在身體上浮時噴出鼻孔里的泥沙。河水溫暖渾濁,這種溫暖來自過去一整夜的高溫,是已經(jīng)逝去的時間的殘留物,因而沒有根系,身處其中不但沒有讓她覺得舒適,反而帶來難以言明的恐慌。她問李蘭,這條河叫什么?李蘭喘息著轉(zhuǎn)過頭,問,什么?女孩說,河——河叫什么?李蘭指著耳朵說,進水了,聽不清楚,你大點聲。女孩又重復(fù)了一遍問題,這次她聽見了,用略帶遺憾的口吻說,哦,我們還沒來得及給河命名。

聽到這個回答后,一股奇特的安寧感從女孩的體內(nèi)升起,她開始放松下來,甚至能分神打量白到泛灰的天空,河道兩旁枯死的樹木,以及它們的枝條上殘留的焦痕。這里的一切都散發(fā)著疲倦的氣息,卻依然保持著秩序,仿佛所有事物在她們到來之前,就已被沉重的現(xiàn)實擊潰,從此停留在死亡時的樣子,再也無法承受任何想象。

女孩幾乎以為自己會永遠漂流下去,直到前方天際上橫出一抹綠影。李蘭興奮地喊,終于到了!

她張開嘴,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后潛入水底,朝前游去,姿態(tài)里的果斷使女孩的胃部隱隱作痛。李蘭參加過迄今為止所有的勘探任務(wù),曾與她一同出發(fā)的隊友們大都消失或身亡,唯獨她每次都能走出森林。如果不是得知她在,女孩根本不會加入這支勘探隊。既然如此,李蘭就該擔(dān)負起指引和保護她的責(zé)任,而不是毫無顧慮地將她拋在身后。女孩這樣想著,河水忽然全無預(yù)兆地漲起,水位飛快地從她的肩頭上升到脖頸,她趕忙擴胸吸氣,卻也因此嗆了一大口水,鼻黏膜脹痛難忍,大腦立即用腐敗的腥氣回敬她,聞起來就像爛掉的玫瑰花瓣。

她確信在被水沒過下頜的那刻發(fā)出了尖叫,并清楚地記得叫喊的細節(jié)——嘴巴如何張大,聲帶如何拉長,更多的河水如何灌進口中,還聽到幼貓哀叫般的、細細的嗚咽聲從河底的某個地方傳來,而她馬上就要朝著那片區(qū)域下沉。但與此同時,她又發(fā)覺自己正安然無恙地站在柔軟的土壤上,只有身上褐色的水痕和筋疲力盡的喉嚨能證明之前的泅渡不是一段離奇的幻想。

李蘭站在不遠的地方,仰望著從樹層間透出的陽光,她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很久。環(huán)繞在女孩身畔的水流聲逐漸被鳥鳴取代,一陣輕風(fēng)吹過,枝葉窸窣,薄薄的霧氣被驅(qū)散,又向著光線緩慢聚攏。女孩朝李蘭憤步走去,譴責(zé)的話還沒說出口,女人就已經(jīng)心有所感般轉(zhuǎn)過身來。

“我們進來了,”她說,“哎,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p>

順著她的視線,女孩才看見自己的腿上已經(jīng)布滿了細小的傷痕,剛才她用盡力氣與河水搏斗,沒注意到隨波漂蕩的樹枝和石子,李蘭的身上則沒有任何傷口。

“接下來要去哪兒?”女孩問。

“先去北方,再去東方,森林的邊緣,”李蘭隨手指了兩個方向,“天黑之前,我們必須駐扎下來,躲避暴雨,還有地震。希望我們足夠幸運,不要遇到地震?!?/p>

“如果真的遇到,我該怎么辦?”

“在地震面前,我們只能聽天由命,除非森林所在的板塊重新穩(wěn)定下來,但那是件很難的事。走吧,該動身了?!?/p>

她邊說邊側(cè)過臉,一綹綹挑起被污泥纏結(jié)的頭發(fā)。女孩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接住她垂落的發(fā)梢,另一只手并攏指尖,順著發(fā)絲輕輕往下捋。她能感覺到李蘭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可女人并未吐出更多言辭,好像對她的舉動既不排斥,也不意外。

她們的視線有時會因追隨同一個動作而交錯,那個瞬間同時也是沉默的頂點,但女孩從未感覺如此靠近李蘭。

接下來的時間,她們基本在趕路中度過。這座森林從外部看來是一片綿延翻涌的綠色海洋,即使只目睹一個側(cè)面,也可以想象出整體的壯闊風(fēng)姿。行走在它的內(nèi)部,則更像身處一座逼仄的迷宮,樹木緊靠著彼此生長,網(wǎng)狀的根系在密覆腐殖質(zhì)的土壤上交織,偶爾有空處,也被半人高的蕨類植物占領(lǐng),它們寬大的葉片時常拂掠過女孩的外衣,留下大片潮濕的印記,而那種潮濕又仿佛能穿透衣物、附上皮膚,最后滲進她的心臟底端,泛起無限憂郁、無限悲涼。

半天過去,女孩已經(jīng)在相似的景色中迷失,但李蘭的步伐依舊堅定,她尋覓著動物踩出來的小徑,身形敏捷,猶如一只健壯母鹿。森林接納她,如同接納自己的骨中骨、血中血,而它驅(qū)趕女孩,仿佛她的進入是對此地生靈的冒犯。她拖著酸痛的雙腿追上李蘭,用開玩笑的口吻將這個荒誕的幻想說給她聽。李蘭沖女孩笑,問她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走慢一些,以遷就她的速度。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質(zhì)問,你怎么能隨便揣測我話里的意思?李蘭說,沒有,你想多了。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幾只一直在樹冠上監(jiān)視她們的吼猴猛然發(fā)出暴喝,聲音此起彼伏,令女孩毛骨悚然。她不清楚自己在什么時候入侵了它們的領(lǐng)地,只想趕快從這陌生而磅礴的惡意中逃離,從整座森林的竊竊私語里逃離。

母親生病以后,舒園就留在了家里,找工作的計劃也因此被無限期推后。她對外宣稱自己焦慮得快要發(fā)瘋,又實在不能丟下母親不管,而前來看望過舒母,見過她發(fā)病樣子的親戚都在犯怵之余夸贊舒園孝順。大舅臨走前,在舒園耳邊小聲提醒,精神病可不容易治啊,要不咱們幾家各出點錢,讓你媽去醫(yī)院住上半年。舒園說,我不是不承您的好意,但是醫(yī)生說了,我媽這個病不會影響別人,頂多不能正常說話,而且發(fā)病也是一陣一陣的,好的時候和其他人沒區(qū)別。

送走舅舅,舒園關(guān)上門,靠著鞋柜流淚,原本是無聲的哽咽,慢慢就變成抽泣。母親沒像從前那樣過來關(guān)心舒園的情況。她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里播的紀(jì)錄片,“六月的戴拉坎東山脈……”嘴唇跟著旁白微微翕動,那是外婆曾經(jīng)最喜歡看的一部。舒園獨自哭了一會兒,蹲得腿發(fā)麻,就捶著腿站起來,走到母親身邊,給她揉風(fēng)池穴、梳頭皮,醫(yī)生說這樣可能有助于恢復(fù)。

母親依舊毫無反應(yīng),像個任舒園擺弄的玩偶,但舒園知道她什么都能聽見,也什么都能感覺到。她順著頸椎向下捏,忽然摸到一手冰涼黏膩,原來是母親背上的汗。她嘆了口氣,說家里不是連暖氣都關(guān)了嘛,你怎么又開始出汗了。一邊連扯了兩張濕紙巾,一張擦手,一張給母親擦背。外婆過去也總是動不動就大汗淋漓,但她從來沒有如母親這般窘迫。即使在精神正常的時候,母親也只會沉默地忍受滿身汗水和貼在皮膚上的衣物,外婆則會扯開領(lǐng)口,拿起扇子,坦然地朝著胸口扇風(fēng)。

舒國龍在這時回到家,舒園飛快地掃了他一眼,看到他手上提了三盒盒飯,心中有幾分動容,于是主動打破沉默道,大舅剛才來了。舒國龍說,哦。她又說,你聽了別生氣,他想把我媽送到精神病院去住一段時間,我沒答應(yīng)。舒國龍說,哦,你吃飯吧。

舒園讓胸口起伏了幾次,想要擺脫煩悶感,但剛剛親口說出的句子被原封不動地遞了回來,此刻正在拼命地擠開她的喉嚨,試圖鉆回那個黑暗而安全的領(lǐng)域。她在心里默默對比著自己的話與舒國龍的話的長度,兩者之間巨大的差距使她心煩意亂。同時她又想到,會不會是因為自己說的都是陳述句,沒有給他留下作出更多回應(yīng)的余地?她常看的許多社交教程都強調(diào)過一個概念:留空。大概意思是說要想使一段對話不斷推進下去,就要在自己說出的話語中為交談對象留出可供發(fā)揮的空間。

說話就和蓋房子一樣。有位博主這樣寫道,只有你的房子空間夠大,裝潢夠用心,才會有人愿意在里面長期居住。

舒園直起身體,觀察舒國龍的動作,然后問,你明天還上班嗎?我想帶我媽去上海做心理治療,你能不能開車帶我們過去?不過如果你沒時間,我們自己過去也可以。他說,先讓她把醫(yī)院的藥吃完。你別每天只知道干躺著玩手機,但凡走出去看看就知道社會競爭有多么嚴(yán)峻,你沒有學(xué)歷又沒有本事,將來誰都看不起你。舒園反問,干躺著?舒國龍沒說話。她又問,你什么時候看見我只躺著了?他警告道,你別來勁啊,我看你又準(zhǔn)備找事。

舒園站起身,一腳踢向茶幾,換來舒國龍的譏諷。她正要做出下一步動作,胳膊卻被母親拽住,她仰望著她,眼神如同待宰的動物。舒園沒有猶豫地掙開她的手,走到餐桌旁邊,打開一份盒飯,將里面的飯菜全倒出來,塑料盒丟在地上。舒國龍突然笑了,說接著倒,把我的也倒了,把你媽的也倒了。舒園聽出他話中隱含的意圖,他是想用這種方式激怒她,讓她變成這場爭吵中不占理的那方,好使自己獲得道義上的勝利。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個父親為什么要在言語上這樣算計自己的女兒,但還是照他說的那樣做了,油綠的西蘭花與菠菜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宛如一片微觀森林造景。

之后她回到自己的臥室,舌頭抵住上顎,每聽到舒國龍指責(zé)一句,就撐起嘴角冷笑一下。如果在過去,母親應(yīng)該會邊懇求舒國龍別再說下去了,邊推開她房間的門,陪她一同坐在床邊,在她用惡毒的詞匯辱罵父親時,低聲對她說別這樣講話,媽聽了心里難受。可這次她沒有來,舒國龍的語氣也越來越亢奮,他說,你把你媽弄瘋了,現(xiàn)在又想把我也逼死,你就是這么當(dāng)女兒的。舒園幾步?jīng)_回客廳,大喝一聲,你說誰把我媽弄瘋的?他說,還能是誰?你不突然發(fā)神經(jīng),她能變成這樣嗎?

沙發(fā)旁邊傳來歘歘的聲響,舒園眼睛通紅地望過去,看到母親正往腳上套拖鞋,看上去非常費力。她擦了把臉,準(zhǔn)備去幫忙時,母親已經(jīng)起身,臉繃得很緊,眉毛都豎了起來。她高聲說,國龍必須暫停焦化廠高溫?zé)捊梗枞刑l和環(huán)境污染,我責(zé)令你限期內(nèi)進行調(diào)整,一旦淋溶層土壤富含大量微生物,棕櫚藤枯萎就會讓海平面上升,導(dǎo)致海水污染,引發(fā)海嘯。舒國龍的表情變得很恥辱,說,你別摻和。母親恍若未聞,面向舒園說,不管工廠員工行為準(zhǔn)則是什么,有沒有讓你搞清楚上下級關(guān)系,它都全面為民,切葉蟻的確造成疼痛,但苔蘚會釋放氧氣,海水中含有過量的鈉鎂雙三羥基三硫酸亞氯酸鹽,不是維生素的必要成分,我是生態(tài)學(xué)博士畢業(yè),你要明白,只有堤壩建高海水才能流向天際線。

她仰著頭,唾沫幾乎要噴到舒園臉上,脖子上泌出的汗液滑進肩胛骨的凹陷里。舒園努力地想理解她話語中的意思,分析她的邏輯,可是母親的語氣甚至不像過去的她,反而像一個身居高位的中年男人,她的雙手分別朝不同方向晃動,當(dāng)舒園朝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時,只看到書房與自己臥室緊閉的大門。

舒國龍摔門而去。

起初,女孩還以為自己走得太累,出現(xiàn)了幻覺。她看到參天大樹搖擺晃動,如同風(fēng)中蒲葦;聽見大地下方傳來沉悶轟鳴,仿佛滾滾雷聲。她看到山脈塌陷,山谷隆起,植物彼此推擠、相互扭結(jié);看到整座森林如何變成一張薄脆的紙,被來自兩側(cè)的無形力量向心擠壓,頃刻間崩裂粉碎。

塵土朝她們站立的地方快速襲來,一股浩大的力量正在其中蘊育,它所經(jīng)之處,樹木倒塌、蕨叢摧折,巖石化為齏粉,很快女孩便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塵土,而是水霧,洪水的水霧。李蘭鄭重地沖她說了句什么,聲音被喧囂吞沒,隨后她跑向一棵樹,張開雙臂環(huán)抱樹干。女孩意識到要模仿李蘭的行為,可洪水的先浪已拍上她的肩膀,轉(zhuǎn)眼間她便被掀翻,眼前頓時闃黑一片。

她在水流中翻滾,像被一匹脫韁野馬拖著走,全身上下疼痛不堪,但聽覺從未如現(xiàn)在這般靈敏——從前她聽到的只是聲音被無數(shù)次折舊的表層,經(jīng)過洪水的剝除以后,萬事萬物的原聲進入她的耳道。她不僅聽到森林在被劇烈擠壓時的哀吟,也感應(yīng)到兩個更為宏大的存在,一個矗立在北方,一個占據(jù)了東方,它們的聲音具備某種侵略性,正在不厭其煩地訴說著擴張的野心。

女孩本以為自己會重復(fù)其他勘探者的命運,卻在嘈雜中分辨出熟悉的聲線,那是李蘭在呼喊她的名字。女孩隨即記起勘探隊之間流傳的應(yīng)急保護措施:將名字交托給隊友,關(guān)鍵時刻可以救命。于是她緊握住自己的名字,下一秒就有比水流更強大的力量將她從水里拽出。她落在那棵已經(jīng)被洪水連根拔起的大樹上,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身旁的李蘭沒說任何安慰的話,但她還是在恢復(fù)鎮(zhèn)定后表達了感謝。

出乎女孩意料的是,森林并沒有被山洪摧毀,反而因其得以保留,后者取代了龜裂的大地,承載原本位于其上的萬千生命,更準(zhǔn)確地說,是森林在借用洪水的力量抵抗地震。女孩伏在樹干上,驚嘆于這座森林原始的智慧,可一只溺死的幼貓尸體從她身側(cè)飄過,緊接著是野鴨、麝雉與卷尾猴的尸體,最后她看見一株柔弱的蘭花,花瓣雪白、花莖嫩綠,爆發(fā)出的濃烈香氣浸染了整片水域,即使這樣,它也早已死去多時了。

當(dāng)水勢變緩,她們緊抱著的大樹在一處楔形地帶擱淺,天色也暗淡下來。女孩回到久違的土壤上,還沒來得及為劫后余生高興,就被李蘭告知要為即將來襲的夜間高溫做好準(zhǔn)備。她跟著李蘭向高處走,太陽下山,云層堆積,空氣里的水汽含量越來越高,逐漸上升的溫度刺痛著她的皮膚。最后她們找到一個還算干燥的洞穴,在里面等待夜晚的到來。

為了分散對高溫的畏懼,女孩緊緊盯著李蘭,視線不知不覺間被她裸露在外的小腿吸引。李蘭的腿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說得上粗壯,青筋一直蔓延到腳面,內(nèi)側(cè)的肌肉塊塊分明??删褪且驗檫@雙腿,李蘭走在任何地方都如履平地。她看得十分入迷,連眼睛都忘了眨,視線被汗水模糊。李蘭說,很熱吧?她點頭。李蘭說,不怕,你坐過來。女孩過去以后,李蘭不知從哪兒拿出一片寬寬大大的棕櫚葉,她得意地對女孩眨了眨眼,然后開始扇風(fēng),醞釀許久的大雨也在這時落下。

那是曾令很多勘探隊員窒息的大雨。女孩身處洞穴之內(nèi),依然感覺燠熱的黑暗正載著雨水鉆進來,否則怎么解釋她每次呼吸都要遭受的極大阻力,怎么解釋她煙熏火燎的喉嚨與被堵塞的毛孔?如果不是李蘭不停為她扇風(fēng),她恐怕也會在某次眩暈過后失去意識。女孩向同伴訴說出自己的憂慮,卻被告知會導(dǎo)致人類窒息的不是雨水本身,而是被雨水浸濕后變得滯重而黏稠的時間,以及置身其中必須忍受的漫長煎熬。

她似懂非懂,困意從后腦勺襲來,涌向雙眼。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她應(yīng)該很快會掉落進夢的領(lǐng)域,在一段嘈雜或?qū)庫o的時光中獲得休憩。可這個念頭才剛剛出現(xiàn),一縷明亮的光線便刺入她的眼皮。

女孩困惑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洞穴外陽光明燦,天空蔚藍。

“雨停了。”李蘭說。

她們走出洞穴。即使世界倦意濃重,也還是用清新的空氣迎接李蘭,給予女孩的則是深深的恍惚。她親眼見過因被外力擠壓而破碎的大地,見過被地震毀壞的森林,那些圖景真實地存在于她的記憶中,千真萬確。于是她更加確定自己此刻看到的正是昨日的圖景。山巒挺立、清風(fēng)習(xí)習(xí),濃綠的海浪在不曾斷裂的時間與空間中靜默涌動,仿佛巨變帶來的苦痛從未存在。

盡管只有一瞬,女孩還是捕捉到李蘭臉上掠過的悲傷。

她們走下高地,按照原本的計劃向北行進。女孩不清楚行程的終點有什么,但隨著她們逐漸靠近北方,她心底的不安愈發(fā)深重。有時她會聽到從北方邊緣地帶傳來的聲音,那種聲音十分古怪,像龐大的白蟻在啃食木頭,晝夜不停,當(dāng)白蟻咬空眼前那塊木頭,口器仍在咀嚼的時候,聽起來就像在噬咬她的身體。女孩屏息凝神,想要從森林的低語中得到撫慰,這時她才察覺到有哪里變得不一樣了——樹葉的瑟瑟聲太過規(guī)律,溪水流淌的響動也不像從前那般悅耳。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情緒。她還記得森林展露的惡意,記得它甜美的寧謐與哀慟的呼號,那些此刻都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虛無。

女孩頓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她抬起頭,仰望頭頂上方的樹冠,葉片依然翠綠、依然濃密、依然遮天蔽日,卻在無風(fēng)時也違反常理地微微顫動。很快她便看出那些其實不是樹葉,而是成千上萬只擬葉螽斯。

它們在樹枝上簇聚,并攏的翅膀與真正的樹葉極度相似,連黃斑都模仿得一般無二。女孩驚奇地后退,將整棵樹收入視野,發(fā)現(xiàn)樹干正自下而上地運動,因為速度很快,所以肉眼看來接近靜止。女孩的理智啟示她,那是一條從土壤里鉆出的巨蟒,體表覆蓋著深綠色絨毛,在滑行至頂端以后,它的口中吐出許多條小蛇,小蛇們銜著彼此的尾巴朝四面八方游動,最前方的那一條最終會被重力拽著掉向地面,顫抖一陣后,它又會爬向巨蟒,從后者的尾部鉆進體內(nèi),再被它從口中吐出,周而復(fù)始。

溪床中流淌著青銅,孢子組成的蝴蝶停留在花瓣上,花瓣則是一小片縹緲的煙霧,從鳥尸中生長出來的透明藤蔓遍布峭壁,向崖底垂落的部分形成瀑布,水花濺起,玻璃蛙從花蕊中蜂擁而出,落后的那些融化在水中,變成面面明鏡。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來,鏡子便扶搖直上,有的在半空因氣壓而碎,落回地面后作為流云的陰影存在;有的升到頂端,成為天空。

女孩抓住李蘭的胳膊,急切地詢問她為什么對這些變化無動于衷。李蘭則反問,什么變化?她難以置信地形容出自己所見的一切,并撿起一塊“石子”展示給李蘭看,后者的本質(zhì)其實是實體化的蟬鳴。李蘭說,這就是石子。女孩忍著惡心,描述石子該有的外觀和性質(zhì),李蘭卻打斷她,對于現(xiàn)在的森林而言,你手里拿的東西是什么,石子就是什么。

時間不會倒退,她又說,像是能聽到女孩的所思所想,地震把一切都擠碎了,是洪水重建了這里的秩序,我以為你知道。對了,你是不是在哪里見過我?

舒園希望時間能倒退,回到母親第一次發(fā)病前,那時她和舒國龍大吵一架,原因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母親拼命把舒國龍往書房里推,意識到推不動之后又來拽她,場面頗滑稽。她被拽到自己房間門口,怎么都突破不了肉體防線,一怒之下罵了句臟話,說媽你有病啊,我和他吵架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哭得滿身是汗,說別跟你爸吵了,媽心里難受。舒園心想又是這一句,你難受就不允許我維護自己。

室溫隨著他們的體溫升高。舒園抬起上眼皮,想使眼球保持干燥,但眼前所見仍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來——客廳變得很小,她與舒國龍相隔的距離變得很近,而且越來越近,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碰撞。每當(dāng)這種時候她就會更加想念外婆,曾經(jīng)的客廳由外婆與母親兩個人撐住,所以不會在她和舒國龍爭吵時縮小,就算局勢發(fā)展到只有用最惡毒的詞匯侮辱彼此的人格才能滿足的程度,由于相隔著一整個客廳的距離,她依然能退回自己的房間,舒國龍也能在丟下幾句詛咒后回到書房。房門關(guān)上,他們就可以任憑自我膨脹,不用擔(dān)心遭到對方的反擊。

舒國龍走過來,好像生怕舒園聽不到他的羞辱。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字字都戳中自己痛處的,但從他的表情來看,她的攻擊效果同樣顯著。他罵她一事無成,她說你活該在單位被看不起;他說這么多年怎么養(yǎng)出了個沒良心的東西,她說從小到大養(yǎng)我的都是媽,你算什么。話剛說出口她就后悔了,因為舒國龍立即將矛頭轉(zhuǎn)向母親說,你聽見了?這就是你養(yǎng)出來的小孩,厲害得很。母親一下子變得非常絕望,她倚住門框,雙手抱頭,像個無路可逃的罪犯。舒園決定為母親出了這口氣,同時她也認為自己因性別劣勢在氣勢上輸了舒國龍?zhí)?,所以有必要想一個增大音量以外的方式贏得爭吵。她看到旁邊的垃圾桶,體會到現(xiàn)實和隱喻層面的雙重諷刺,于是一把抄起垃圾桶,將它朝墻面砸去,結(jié)果連她自己也被那爆炸似的巨響嚇了一大跳。

母親的病就是在那時發(fā)作起來的。

她臉上的悲痛一掃而空,神態(tài)變得極度威嚴(yán),很多語句從她口中吐出來,但無論是舒園還是舒國龍都聽得一頭霧水。她先是自稱“某某委員會榮譽領(lǐng)袖”,接著用夸耀的口吻談起“南美洲一帶統(tǒng)治權(quán)”和“管控輸熱管道大動脈”。舒國龍好幾次試圖打斷她的宣講,這個行為直接引發(fā)了她的怒火,她沖他吼叫,語氣嚴(yán)厲得像領(lǐng)導(dǎo)訓(xùn)斥下屬,話語間頻繁提到“部長級會議”“本市總統(tǒng)”“準(zhǔn)入資格”等詞語。舒園猜測母親在開玩笑,因為類似的詞匯舒國龍經(jīng)常掛在嘴邊,什么等級啊、制度啊、人上人啊。可這個并不幽默的玩笑沒有中斷地持續(xù)了幾分鐘,久到舒園從母親快速揮動的雙手中看出邪惡的意味。

第二天他們帶她去看神經(jīng)科醫(yī)生。聽過情況描述之后,醫(yī)生說她的表現(xiàn)很接近韋尼克區(qū)失語癥,患有這種疾病的病人會在發(fā)作階段吐出大量無意義的語詞,也無法正常理解他人的話語。隨后舒園陪著母親去做了很多項影像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母親大腦的韋尼克區(qū)既沒有病變,也不存在損傷。病理性的失語因此被排除,原因就只剩心因性失語。

舒國龍對這個原因相當(dāng)不屑,他對醫(yī)生說絕對不可能,我們家這么多年來都沒經(jīng)歷過什么重大變故。舒園說,她流過產(chǎn)。舒國龍覷了她一眼,說,哦對,她流過一個孩子,但那都是十年前了,當(dāng)時也沒看出她有多難過。醫(yī)生敲了幾下鍵盤,隨口問,因為什么流產(chǎn)啊?舒國龍說,沒胎心,后來也沒再懷上。

舒園記得那個沒能出生的孩子,外婆去世后的那段時間,她和舒國龍的關(guān)系急速惡化,母親則悵然若失,急欲尋找到一個新的同盟。那條新生命就是背負著這樣的使命進入她身體里的。幾個月后,她在午夜時分流產(chǎn)。那天晚上,舒園迷迷糊糊聽見父母回家,聽見舒國龍對母親說,你趕緊去睡吧。母親說,沒事,我看會兒電視。后半夜舒園起床上廁所,看到客廳還亮著,母親的臉被電視光染成怪異的綠色。舒園有些錯愕,剛要過去,母親忽然站起身,向前邁了一步,膝蓋撞在茶幾上。就在這時,舒園猛然看見一道褐色的液體從母親兩腿間滑出,一滴滴落到地板上,匯聚后蜿蜒流向電視投下的那團綠光。

母親在黑暗中無聲凝望,臉上逐漸有倦意浮現(xiàn),須臾她扭過頭,對舒園說,快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xué)。

瘋癲是在那時寄生進母親身體里的嗎?那團沒有心臟也沒有名字的胚胎離開后,它就趁虛而入,在子宮內(nèi)膜中扎根,用十年的時間長得葉茂枝繁。枝椏伸進母親的腦袋,攪亂了與語言功能有關(guān)的區(qū)域,所以母親才會變成這副樣子。

既然如此,她為什么偏偏在他們爭吵時發(fā)作,讓自己背上逼瘋親人的罪名?舒園埋怨起母親,又厭棄自己的埋怨,所有思緒發(fā)出的聲音堵在內(nèi)耳道里,脹痛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想干嘔。恍惚間聽到舒國龍的聲音,以及他用那樣的聲音說出的尖刻語句。前男友也說過同樣尖刻的話,他說你想太多了,一句話能被你解讀出幾百種意思,你不累嗎?舒園明白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他不打算繼續(xù)忍受自己了,所以她率先提出分手。她不期望前男友能理解她的世界有多么擁擠和紛繁,因此只露出一隅便關(guān)閉了大門,關(guān)門的推力是對自由的渴望。

她沒能找到自由。在原本的計劃里,她會借著讀研究生的機會前往另一座城市,可她考研失敗了,工作也毫無著落,像舒國龍說的那樣一事無成。她的世界變得更加狹窄,外界傳來的聲音也會在一秒鐘內(nèi)反射更多次,和空氣摩擦迸發(fā)出的火星如同暴雨驟降,頃刻間燒遍整個世界。她不止一次想問母親,你知道那有多疼嗎?而這句話最終被她在夢里講了出來,傾聽者則變成了舒國龍。在她訴說自己生理與精神疼痛的同時,舒國龍的皮囊像燒熱的蠟塊那般軟化、變形,直至脫落,“父親”從里面走出來,年輕、挺拔,面龐因長時間的缺氧而憋成紫紅色。他輕輕沖舒園點了點頭,抬手摘下自己的嘴巴,舒園也摘下自己的嘴巴,就此終結(jié)那場自她進入青春期起便打響的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

醫(yī)生最后委婉地表示,心因性失語只能通過心理治療的方式緩解,最重要的是要從她的潛意識里找出真正的病因。

舒國龍離家出走,舒園便準(zhǔn)備獨自帶母親去做心理治療,卻趕上春運高峰,沒能買到去上海的高鐵票。她把母親的情況發(fā)到網(wǎng)上求助,一位自稱是臨床精神病學(xué)專業(yè)學(xué)生的人來聯(lián)系她。他認為母親的話并不像大多數(shù)失語癥患者一樣缺乏意義,只要仔細分析,就可以從那些看似毫無邏輯的語句中總結(jié)出一套模糊的規(guī)律。

“是什么?”舒園問。

“用你發(fā)的這句話舉例吧:‘你要接受指揮降低熱島效應(yīng),將船舶制造廠納入建設(shè)清單中,是否能調(diào)整取決于植被覆蓋面積,以附生植物比如厚葉蕨為標(biāo)志,順應(yīng)洋流流動的基本路線,才能聽到潮汐?!脑捳Z里充斥著一些大而空的詞語,比如接受指揮、應(yīng)急方案、建設(shè)清單之類的,這些詞未必都擁有具體的含義,但匯集到一起,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都與權(quán)力有關(guān)。她也許在扮演另一個人跟你們說話,那個人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而且大概率是男性?!?/p>

“我媽應(yīng)該不認識那樣的人?!笔鎴@審慎地說。

“重點不在于她身邊是否真的有那種人,而是那種人在通常情況下的社會身份,她需要想象出一個強大的身份來征服你和父親。至于為什么她用的都是常人聽不懂的詞匯,是因為她思維里那條將名稱和本質(zhì)連接在一起的鏈條斷裂了,她只能盡力讓自己說出的詞語朝正確的名稱貼近?!?/p>

“我不是質(zhì)疑你的能力,但是你通過她的話,就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嗎?”

學(xué)生遲疑了一下,像在回憶課堂上的內(nèi)容:“一個人的語言結(jié)構(gòu)可以體現(xiàn)她的思維結(jié)構(gòu)。就像我在跟你交談時發(fā)現(xiàn),你在說出真正想表達的內(nèi)容前,往往要先加上一句類似免責(zé)聲明的話,以防自己被誤解,這說明你潛意識里對語言非常敏感,而且極度恐懼其他人用話語對你造成傷害。”

“真的嗎?”舒園說,“或許吧。”

掛斷電話后,舒園刷了一會兒短視頻,直到眼睛和耳朵都開始疲累,僵硬的思緒才有軟化的傾向。

舒園趿上拖鞋,走進臥室。母親正在熟睡。她悄無聲息地爬到母親身側(cè),躺在潮濕冰涼的床單上。黑暗從天花板覆壓下來,那一刻舒園有很多話想說。她幾乎可以將自己多年來從他人話語中感受到的極端痛苦與母親的言傳身教納入同一個因果關(guān)系中,也終于洞悉她與母親同樣悲哀的性格特質(zhì)怎樣因血脈而重疊,可當(dāng)她看到母親因忍耐夜間潮熱而顫抖的臉,忽然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手機振動,她收到一條信息,來自舒國龍。他說,幫你媽收拾一下,明天出發(fā)去上海。

女孩與李蘭到達了森林的北部邊緣,橫亙在她們與外界之間的,只有一座不算險峻的孤山。

這件事本應(yīng)令女孩很有成就感,然而自從她目睹森林崩潰的秩序,整個人就時常陷入巨大的混亂中。很多時候,明明上一秒她還與李蘭艱苦跋涉,下一秒就懸浮于世界之上,聽到不屬于她所在現(xiàn)實的聲音。那些聲音雜亂刺耳,包括一個年輕的女聲,一個嚴(yán)厲的男聲,還有一個時斷時續(xù)、含混朦朧、怎么都聽不分明的人聲。她俯瞰到李蘭渺小的身影獨自在地面行走,所幸李蘭已經(jīng)走過的路,她落回地面后就不必再走一次。

可無論她的描述多么詳盡,李蘭都無法完全體會到她所受的折磨。除此之外,李蘭還十分自然地適應(yīng)了森林的劇變,仿佛全然不在乎那些被剝奪本名的、此刻已蕩然無存的事物。這些重壓令女孩的敏感程度成倍滋長,她用近乎嚴(yán)酷的態(tài)度審判李蘭說出口的每句話,從諸多理解的可能性里選取出最惡毒的那一種,再用成倍惡毒的語句刺向李蘭。在內(nèi)心深處,女孩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李蘭再次說出那句“你想多了”,那樣她就可以閉上嘴,轉(zhuǎn)而把刀刃朝向自己的心。

但對于所有傷害,李蘭都平靜地接納了。

翻越孤山時,落日灑了滿地金箔,李蘭邊哼歌邊將那些薄片收集起來,丟在她所途經(jīng)的植物身上——那些金箔大多數(shù)是螞蚱,少部分是蠷螋、彩背天牛和絲綢,金箔融化以后,植物紛紛像充了氣似的膨脹變大、迎風(fēng)招展。女孩默默注視著這一切,從中找回了幾分熟悉的感覺,明白世界運行的基本法則沒有變,仍舊有日升月落、花謝草枯,植物也還有向上生長的原始欲望,改變的只是表達。

一條胭脂色的巨型鯉魚橫臥在半空,魚鱗如云,鱗下透出萬丈霞光。

她們登上山頂,森林自此只在身后。女孩瞇起眼睛朝前方眺望,又因為難以相信光線返回腦中的景象而睜大雙眼。

簡單來說,她望見了一座城市。

這座城市的具體細節(jié)與其他所有城市大體相似,外在架構(gòu)卻截然不同。它有著金字塔形的結(jié)構(gòu),總共分為九層,頂端是一座刺破云層的摩天大廈,玻璃幕墻因反射陽光而熠熠生輝,位于它下方的幾層則遍布著同樣宏偉壯觀的建筑群落,奢華程度依次降低;到了四層以下,高樓肉眼可見地變得稀缺,盡管面積更加寬敞,卻擠滿了深灰色的、密密匝匝的低矮樓房,各式各樣的大型機械也在這些地方吞吐煙霧;最底部一層混亂骯臟、猶如地獄,不管誰看了都會立即心生嫌惡地移開視線。九層以盤旋的道路相連,鋪設(shè)這些道路使用的材料十分特殊,使它們就算在下層也閃爍著誘人的微光。

城市是傾斜著的,它的南方邊界翹起,靠在孤山的北面。對空間關(guān)系的領(lǐng)悟發(fā)生在瞬息之間,女孩回想起自己在洪水下感應(yīng)到的存在,以及從北方傳來的、多次侵?jǐn)_她的古怪聲響,它們在她心中聯(lián)系起來,指向她腳下的城市。

她克制原路返回的沖動,跟隨李蘭下山,走向位于城市第五層的入口。臨到之際,她突然瞥見大團大團霉白的菌絲在城市翹起的底部虛弱地飄動,一聲尖叫霎時從她的喉嚨沖出。她大喊我不要進去,五官痛苦地扭曲。李蘭問,怎么了?女孩說,這里本來不是城市,是森林!李蘭說,我知道,城市侵占了森林的土地,所以才有了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女孩歇斯底里道,地震也是城市引發(fā)的,如果不是它不斷擠壓,森林的板塊就不會碎裂,它是造成所有災(zāi)難的元兇……

她搜尋著合適的詞匯,但都不足以準(zhǔn)確形容出這座城市帶給她的傷痛,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如此悲愴。自她看到城市的第一眼起,它就將自己的模式拓印進她的腦海,并逼迫她接受這種模式傳達的信念:從來就不存在流動的時間,世界唯一遵循的是永恒的空間秩序,是亙古不變的重力與壓強,上與下的關(guān)系比任何關(guān)系都緊要。她突然覺得城市好像一個人,一個表情嚴(yán)肅莊重,其實已經(jīng)快絕望到死去的人,隨后她又感覺自己曾到過這里。她的思想就這樣左沖右突,偶爾會撞上某些藏匿于幽暗的障礙物,激起久久不散的眩暈。李蘭提醒她保持專注,不然會“掉落進更深的地方”。她不知道哪里是更深的地方,但她堅信只要用具體的語言定義城市,她就能做出反擊,進而免于受到更多傷害。

“如果在那以后,你反而更痛苦了呢?”李蘭問。

女孩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望向李蘭。她的表情溫柔悵然,似乎也沒有答案,但片刻后她張開雙臂,給了女孩一個擁抱,身上傳出輕微的汗味和洗衣皂的芳香。

“你有重要的問題要問我,是什么?”

女孩搖頭。

“好好想一想,那個從你進入森林起就注意到的問題,那個被你故意忽視的問題,是什么?”

她們腳下的巖石震顫——哪怕在此刻,城市和它所在的板塊仍在向南推進,如同一架攻無不克的戰(zhàn)車。女孩聽到洪水正暗中醞釀,預(yù)備用新一輪的毀滅保全森林,雜亂的人聲也不合時宜地再度響起。她打了個寒顫,等待那股神秘力量像往常一樣把她托向空中,但李蘭穩(wěn)穩(wěn)地抱住她。于是她看到幻景。

幻景里的時間流逝速度比現(xiàn)實世界更快,因此運動和響動著的都影影綽綽,只有靜止和無聲的才能保持清晰,比如沙發(fā)底下的乒乓球、木地板縫隙里的毛灰、繡花不遮陽的窗簾、裝著各類腌菜的玻璃罐、煤氣灶后面油膩的貼面瓷磚、套了多層塑料袋的垃圾桶、角落里放滿雜物的輪椅。日光的光束以弧形的軌跡輾轉(zhuǎn),兩個人影飛快走動,一個從東邊房間走到客廳,又回到東邊房間里去,另一個從北間走出后就再沒出現(xiàn)?;镁昂鋈怀遍g突進,占有那里的是壞掉的吸頂燈、擺滿書的三排書柜(書的名字大多包含“成功”“人際關(guān)系”和“少兒教育”)與蓋著絨布的鋼琴。鋼琴頂端擺著一幅裝在木質(zhì)相框里的照片,懷抱大紅襁褓的青年在照片里咧嘴大笑,笑容里頗有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味道。幻景在同一個位置停留許久,久到窗外的景色被夜幕取代,才轉(zhuǎn)向同樣昏暝的臥室。時間流速開始變慢,畫面在床上橫轉(zhuǎn)過來,緩緩沒入黑暗之中,但黑暗并不純粹,像塊半融化的黏膩油脂,逐漸冒出渾濁的氣泡,就在它即將沸騰之際,一個年輕女人沉睡的臉出現(xiàn)在畫面正中央,她蜷縮身體、眉頭緊皺,眼下還殘留著未干的濕痕。靜默被動的姿態(tài)具有令人心碎的魔力。

怎么會有這么美麗、這么脆弱的生物呢?女孩想,好像任何事物都能傷害她,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摧折?;蛟S她能挺過風(fēng)吹日曬,可又要怎樣面對比那些險惡百倍的、他人的言語?把她帶到這個殘酷世界的人,幫她做好準(zhǔn)備了嗎?

這個念頭產(chǎn)生的瞬間,所有聲音和畫面都消失了,女孩的思想也不再疾馳,她記起了那個從進入森林起就注意到的、被她故意忽視的問題,她記起了一切。

她的胸腔緊得發(fā)痛:“你從來沒有說過,我們來森林的目的是什么。”

李蘭笑了。“我們來觀察,”她說,“然后試著修復(fù)?!?/p>

她們沿著來路返回,重新踏入森林,一路向東。她們走過山麓、溪流、河谷,經(jīng)過許多次暴雨,許多次日出,終于抵達東部的邊緣。

在那里,女孩看到海洋。

心理醫(yī)生說,你們請坐吧,口渴的話,走廊有飲水機和一次性紙杯。舒園局促地道謝,把身體縮進真皮座椅里。舒國龍的神情從走進房間起就變得很不自然,他盯著墻上掛著的油畫說,我站著就行。

醫(yī)生說,目前的情況是,我們無法建立起正常的溝通,她存在相當(dāng)程度的理解障礙,對我說出的任何話都沒有做出反應(yīng)。所以我需要從家屬這里得到一些信息。

舒國龍說,我說過吃完藥再讓你媽過來,你偏不聽。

舒園面向醫(yī)生,沒和父親爭吵。

啟程來上海前,舒國龍鉆進汽車后排,躬著背擺弄東西,當(dāng)時舒園貌似無意地瞥了一眼,看見他在給靠背套枕頭。她小的時候容易暈車,有東西墊著頭,感覺就沒那么難受,后來在她坐車之前給靠背套上枕頭就成了舒國龍的一個習(xí)慣。舒園的第一反應(yīng)是憤怒,認為父親的做法無異于作弊。他想引發(fā)她心中的愧疚,進而讓她舉手投降,而她絕對不會如他所愿。在整整六個小時的車程中,他們誰都沒有主動開口,車廂里只有暖風(fēng)的噪聲與母親夢囈般的低語。舒園很久沒有和舒國龍共處同一個空間,聽到他咳嗽或嘆氣都會驟然一驚,以為他又要吐出傷害自己的話。慢慢她發(fā)現(xiàn)舒國龍也會因為她的舉動而緊張,有一次她伸手給母親撥開黏在脖子上的頭發(fā),他的右臂突然僵住,眼睛死死地注視著前方,仿佛她會奪走方向盤似的。舒園下意識想,難不成我是什么噴灑毒液的怪物嗎?也許是因為車內(nèi)的氛圍太過壓抑,以至于把虛擬語氣也壓縮成了陳述。起先她因這個想法震驚不已,等到震驚燒掉所有精力,她能感到的就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對舒國龍,對母親,對前男友,對潛伏在未來里的無數(shù)個知名或不知名的他者,對語言毀滅性的力量。

她把母親失語癥發(fā)作的始末說給醫(yī)生聽,附帶著那位精神病學(xué)學(xué)生的分析。在她說話時,醫(yī)生翻閱著她記錄下來的母親發(fā)病時的話語,用筆在上面圈畫著什么,舒園看在眼里,并不好奇,她已經(jīng)基本確定學(xué)生所說的就是真正的病因:母親渴望像她和父親一樣,擁有用話語保護自己、傷害他人的權(quán)力。

多年來她一頭扎進自己思想的海洋中,忘記了母親在母親這層身份之外,還是一個擁有自我的女人,在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里,她也曾是一個女孩;她忽略了每次她與舒國龍爭吵過后客廳里的低語,交織著無聲的淚水與長久的沉默,而在沉默的盡頭,外婆總會用年長者特有的豁達口吻安慰母親,對她說,沒有這么嚴(yán)重,肯定是你想多了。

外婆去世以后,母親就只能獨自應(yīng)對日復(fù)一日的言語戰(zhàn)爭,但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所有真實施加在她靈魂上的傷害只是敏感造就的幻覺,就像舒園無法說服自己一樣,所以她病了。

舒園不怪母親。

但她也下定決心,等母親好轉(zhuǎn),她就要徹底從熟悉的生活中逃離,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語言,也沒有其他人的世界。

舒園講完以后,醫(yī)生把視線從紙頁移到她身上,問她,你有你媽媽發(fā)病時的錄像嗎?舒園說,沒有,那種時候,擔(dān)心還來不及。醫(yī)生說,能不能拜托你模仿一下她發(fā)病的樣子?舒園一愣,說紙上都寫著啊。醫(yī)生看起來有些抱歉,又說,能模仿的話最好。舒國龍說,有什么難的。接著他舉起雙手,晃動著指著不同的方向,嘴里胡亂嘟囔,舒園用余光瞟到他,想起小時候玩模仿電視明星的游戲,他也是這副模樣。她忍不住微笑起來,然后更難過。

醫(yī)生問,她每次都這樣嗎?舒國龍稱是。醫(yī)生說,你們一直關(guān)注的都是她的語言,有沒有留意過她的動作?舒園說,什么?醫(yī)生說,每次她發(fā)病的時候,都需要配合這個動作,說明她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與動作緊密相關(guān)。醫(yī)生豎起食指,指向接待室的角落,對父女二人說,這個手勢通常是用來指示和定位的,她的話語應(yīng)當(dāng)也包含著對某個事物或者空間的指示,不過在我看來,可能性更大的是空間……

她引導(dǎo)他們前往咨詢室。醫(yī)生將安靜坐著的舒母從沙發(fā)上扶起來,走到房間左側(cè)的沙盤前。舒園茫然地望著堆積的細沙和柜子里的玩具模型,醫(yī)生則握住舒母的手,帶她感受沙子。沙盤游戲能直接反映人的潛意識,醫(yī)生輕聲說,游戲里沒有語言的參與,所以她什么都不用說。

醫(yī)生松開手,從柜子里拿起一枚小士兵模型,遞到舒母面前。她的目光漸漸聚焦,她注視模型良久,接著移開目光,朝柜子走去。

她最先拿起的是河流的模型,河流的盡頭擺上一棵樹,然后是更多的樹,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根部埋進沙中,冠頂枝葉相接,形成一片森林。

她上下掃視,又依次取下了高樓與平房,擺在森林北方,壓住最邊緣的幾棵樹,舒園猜測,那也許代表著城市。但這樣的擺放不符合現(xiàn)實的邏輯,一座大城市怎么會緊挨著森林?除非是在地球另一端的美洲,只有那里的熱帶雨林與城為鄰。熱帶雨林,舒園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特地反芻這個詞語,直到記憶被機器投出的綠光照亮。熱帶雨林,她想,呼吸幾乎停滯。

最后被拿起的是海洋,母親把它擺在森林的東方,同樣壓住后者的邊緣,像是做完了一件大事般長長呼出一口氣。那之后她轉(zhuǎn)過頭,目光在人和物之間游離,最終落在舒園身上。

海洋是森林里的溪流匯集而成的,它以漲潮時的動勢推擠森林,每當(dāng)海浪蓋過沙灘,浪頭的白色泡沫觸及林間土壤,地底都會傳來板塊與板塊碰撞的微弱震顫。

女孩走上沙灘,雙手在額頭搭成篷狀,瞇眼遙望遠方。李蘭問,怎么樣?

她說,我很驕傲。

海水拍打她的腳背,也從她的腳底悄然流過,還不忘在腳心處留下一個獨自嬉戲的小漩渦。她像感受城市一樣感受著它,用思想的觸角撫摸它,但這次她感受到的不是擴張,而是退卻,全然的、徹底的退卻,遠離所有方向,遠離全世界。她意識到,盡管海洋還在擠壓森林,還在與相隔一片土地的城市劍拔弩張,卻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縮回溪流、池塘、水珠,最后消失無蹤的想法。

“在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她說,“我就教她要仔細傾聽別人的話,揣度他們的言外之意,以便照顧所有人的情緒。我沒想到這會讓她這么受傷?!?/p>

“因為我總是對你說,你想得太多,對別人的話太敏感,你才這么渴望世界上有一個能理解你的人,你希望那個人是你的女兒?!?/p>

“我真的想得太多了嗎?”女孩問。

“沒有,”李蘭溫和地看著她的眼睛,“因為沒有誰比傾聽者更懂得語言的潛力。”

醫(yī)生說,你們看到的就是她的語言,和她現(xiàn)在的思想世界。正常人的語言,尤其是漢語,是以時間順序結(jié)構(gòu)的,但她的語言擁有空間的形態(tài)。每句話都先從一個與城市有關(guān)的句子開始,銜接與森林有關(guān)的句子,然后是和海洋相關(guān)的句子。從沙盤上能看出來,城市和海洋都侵占了森林的一部分,結(jié)合你們對發(fā)病情境的描述,我推測這兩者分別代表著你們二人的語言,而森林代表著她的語言,她在家庭中承受著你們爭執(zhí)話語的長期擠壓,導(dǎo)致她的思維與語言崩碎。可是在潛意識里,她又想盡力維持完整的自我,因此用與權(quán)力有關(guān)的詞語進行強行粘連,畢竟權(quán)力往往代表著穩(wěn)定、強大,無法被輕易擠碎。

舒國龍說,我們吵架跟她沒關(guān)系,什么時候擠壓過她了?

醫(yī)生說,她從你們的話語中解讀出什么,并不由你們決定,可能在她聽來,你們的爭吵本質(zhì)上是對她的不滿,畢竟一個是她的女兒,另一個是她的丈夫。

醫(yī)生沉思片刻,又說,可是為什么是森林呢?

是那片綠光,舒園想。

外婆李蘭還在的時候,很喜歡看紀(jì)錄片,尤其愛看關(guān)于森林的那些。她去世的前一晚,還搖著輪椅到電視機前,讓舒園給她換臺,看起了南美洲熱帶森林的自然風(fēng)光。舒園說,外婆,你又去不了那里,老看它干嗎。外婆笑道,說不定外婆下輩子就在美洲,做人家這個主持人做的工作,勘、勘什么來著?母親挺著微隆的肚子走過,順口說,勘探隊隊員,人家要腿腳好的,那你下輩子要有個好身體才行。外婆說,要的,等你老成我這樣,就讓園園帶你去旅游,我領(lǐng)你們進森林。

外婆剛走的那些天,母親常常徹夜不眠地看森林紀(jì)錄片,流產(chǎn)以后更是沉迷得像著了魔。想到這里,舒園心中轟然,她拿起河流的模型,后者在她眼中慢慢與那條流向綠光的血跡重疊。醫(yī)生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了,問了三次,她才大夢初醒般地轉(zhuǎn)過頭,說,我媽媽的病可能已經(jīng)在好轉(zhuǎn)了。

女孩知道她現(xiàn)在該做什么,但她寧愿朝大海深處走,她也的確這么做了。走到海水沒至胸口,她轉(zhuǎn)過頭,看到李蘭就跟在她身后。她說,求你了,我只想得到真正的平靜。李蘭說,但你還會來到這里的,你或許要再試上很多次,失敗很多次,直到你再次找到進入森林的河流,到那時我們還會遇見。女孩吼道,那是因為你在困著我。李蘭搖了搖頭,說,那是因為你想回去了。

女孩胸口顫動,逼出哭聲。回去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她說,他們還是會爭吵下去,用對待仇敵的態(tài)度對待彼此,隨口就能說出永遠不會對陌生人說的話,那些充滿惡意的話語也仍然會充斥著整個世界,太吵了,你懂嗎?我只是想要一切都安靜下來。

李蘭問,那園園怎么辦?你要拋棄她,把她一個人留在世界上嗎?

女孩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被天際線吸引,那里的海洋與天空不再相接,海水正朝岸上倒退,四周卻沒有一絲風(fēng)聲。在絕對的靜寂里,只有自由破滅,悲傷滋長。

可她又聽到孩子清脆的笑聲,頸處傳來溫暖的觸感,她撫摸自己的脖頸,想起年幼的孩子曾環(huán)著她的脖子說,媽媽,我喜歡跟你說話,也喜歡跟爸爸說話,我以后還要跟更多的人說話。她逗弄女兒的小臉,問她,如果你聽到讓你不高興的話,不會生氣哭鼻子吧?孩子說,不會啊,我會讓它們像水一樣流過我的耳朵。

她情不自禁地念誦起孩子的名字,召喚她,邀請她進入自己的世界。舒園循聲而至,站在距她幾步之遙的地方,望向她的目光恍惚而了然。她知道自己的思緒正被細細翻閱,感受正被體會分析,令她幾乎要流下眼淚的,是女兒逐漸平定下來的神情。多年來發(fā)生在她們之間的只有傷痛的轉(zhuǎn)移,人生第一次,她看見女兒從自己身上拿到了她真正想贈予她的東西,也是她始終沒能從李蘭身上得到的東西:一份經(jīng)驗。

教她面對世界的復(fù)雜,李蘭說,教她怎樣修復(fù)破碎、實現(xiàn)完整,讓所有聲音流過身體,就像你即將要做的那樣。

舒園所在的位置離岸更遠,她走過去,試圖將女兒擁入懷中,雙手卻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于是她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她和李蘭已經(jīng)回到森林之中。

與此同時,一個新的問題進入她的腦海。

“媽媽,”她小聲問,“如果我還是承受不住,該怎么做?”

李蘭想了想,“那我會拯救你,一次又一次。”

女孩點了點頭,后退一步,想象自己變成一棵巨樹,根部連接廣袤而破碎的土地,枝葉伸向森林邊緣處的天空。她的雙腳陷入泥土,軀體化作樹干,再也無法移動,可另一個她正在從枝梢升起。在離開的前一刻,她俯瞰整片森林,看到所有事物都在以緩慢的速度復(fù)原,洪水退去,地表露出,土壤里鉆出真正的植物,它們的根系彼此相連,填入脆弱的板塊中;她看到城市的位置重新歸正,海洋閃爍起粼粼波光;她聽到舒園輕聲呼喚,唇齒間吐出沒有任何惡意和傷害意圖的語言:“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