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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鋪磚的院子
來源:文匯報 | 唐新運  2025年12月03日08:30

我的叔叔,和我的父親,我總感覺有丁點的罅隙和隔膜。他們都是爺爺?shù)膬鹤?,奶奶的兒子,總少不了爭寵,免不了會為爺爺?shù)倪z產(chǎn)而糾葛糾結(jié)??蔂敔斄粝铝嗽鯓拥倪z產(chǎn)呢?爺爺先走一步,都沒有來得及揮手告別,就突然將我的奶奶留下,還留下了一處院落,他和奶奶兩人的十畝口糧田。院落并不值錢,奶奶身體沒有大的毛病,直到高壽,卻一直頭暈。暈到不能下地,只能在家做飯。地,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只種莊稼,莊稼有豐歉,價格有高低。好多年前,和好多年之后,就算豐收豐產(chǎn)也不一定增收。

村里的習慣還是先人的安排,長子分家另過,幼子養(yǎng)老。因為幼子一直耕種父母的地。地,總能帶來眼睛里能看到的瞬時喜悅和辛苦一年的短暫收成。女兒,在當?shù)赜^念里終是外人,她會嫁到別處。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會在別處新成自己的家。她的子女身上流著父母留給她的血液,可能還遺傳了隔代的色盲,但終不是和自己同一個姓。

我和二弟到叔叔家的時候,在遠處,我就看到有人站在路口等著我們,還東張西望。進村的路有東西兩條,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了要去叔叔的家,并沒有說走哪條路,我忘記了給他說清楚,這是我的疏忽和做事不夠精細,和我向來仔細認真的習慣完全相悖,可能是近鄉(xiāng)情更怯,走過的路,看到的樹,一片片一畝畝還在原處的土地耕地,車窗外熟悉的面容陌生的臉,我把心思用在了這些地方,卻委屈了我的叔叔,耽誤和浪費了他的時間。他有他自己的事情。再說,我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回來,哪條路通,哪條路堵,我也不知道,只能走哪看哪到哪。其實,這一路走來,村里的大路都已經(jīng)鋪了柏油,很少塵土,可從大路拐進條條巷道,巷道里還依然殘存坑洼和坡坎,還有從沒有改變的南北走向。我們這個小小村莊,從沒有巷道通達東西。這些巷道,除了年事已高,人煙稀少,還是原來的模樣。

許多年前,我從家里到村小學的路,是八百米。當年,我腳小腿短,貪玩過甚,晃晃悠悠,得走近半個小時。這路,怎么就這么長,沒有盡頭和終點,尤其是冬天,揚風又攪雪,真冷?。∠掠晏?,我從來都不打傘,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雨傘,拿一個盛裝過尿素的塑料口袋,把一角搗進另一角,頂在頭上,冒雨前行,泥水沾滿我的鞋底鞋面和褲腳。

四十歲之后,時間如我的抬腳起步,又如我的眨眼呼吸,怎么就是一瞬間,總在一瞬間的一瞬間。

叔叔站在路旁,像極了我的爺爺。他站的那個位置,高而獨,讓你看到之后,就知道這個人非他不可。走路先邁的左腳還是先伸的右腿,上身的衣服,還是爺爺當年的黑灰顏色,下腿的褲子,挽起來,在腳踝的上頭在膝蓋的下面。這兩條路,從東邊可以走,從西邊也可以進。當然,可以從西邊進來,從東邊出去。我走的是東邊這條路,可以看到叔叔正面的臉,也可以看到他轉(zhuǎn)身之后的背影。我越往近前,正好叔叔向西轉(zhuǎn)過身去,留下他的身后。

我多少次走在爺爺身后,那時他還在人世。他的后腦勺,還有他脖頸后的兩條筋肉還是筋骨,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我的腦后如何,可能我的影子能看到我的腦后。我看著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有人說,我的孩子,前腦門和我一樣寬闊而浩大,后腦勺和我一模一樣,棱角疙瘩。都說,這家伙,毫無疑問,千真萬確,絕對親生。我看不到我自己的后腦勺,可能孩子看到了我的后腦勺,但他和當年的我一樣,看不到自己的腦袋后面。

叔叔的院子沒有圍墻,這是不是個院子,沒有圍墻,怎么成為院子?這么多年以來,他從來都沒有砌起院墻,他從來都沒有說過,要砌院墻,從四面八方把他吃飯睡覺的地方包圍包裹起來,一次也沒有。他每逢大事,還是要走路過來和我的父親商量,這圍墻的事情,他一次也沒有說起。我是家里的長子長孫,父親總會把好多事情說給我聽。好前有安排,好后有交代。

這是全村唯一沒有圍墻的院子。風,喜歡這樣的地方;雨,也喜歡這樣的地方。風雨,最喜歡劈頭蓋臉刮過打下的痛快舒爽和酣暢淋漓。沒有了圍墻,院子異常地干凈整潔,風刮塵土,也刮樹葉草籽、雞鴨羽毛,刮去叔叔撣落的煙灰和隨手扔下的煙頭,不刮酒香,叔叔從不喝酒。一樣,也會刮得螞蟻偏離來時的路,麻雀飛起的時候,一只翅膀比另一只翅膀張得更開更大。

叔叔的房子單獨蓋在了村子的西南角,當年他選擇的這塊地,是一塊荒灘,沒有誰來和他爭與搶。村里人蓋房子,總喜歡扎堆熱鬧,好在天寒地凍的時候抱團取暖。萬一遇到了緊急事情,互相有個照應。當然,有時候也會沒事找事,我家的院墻占了你家地方,你家的白楊樹遮擋了照進我家玻璃窗戶的陽光,穿地蘆芽根扎在西邊,卻在東邊長出地面,還要再往東邊去,在東邊的東邊破土探頭,向天上長。

我伸出手去,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和叔叔的第一次握手。我握過無數(shù)的手,有時候伸出一只手,有時候雙手并進,握手的力道有輕有重,正好讓對方知道,我和他的親疏遠近。我卻從沒有過和父親兩手相親,我的叔叔也一樣。父親的手,和叔叔的手一模一樣,都來自我的爺爺。多年勞作,粗糙磨礪,骨節(jié)粗大,大拇指短禿,指甲蓋扁闊,伸手,就知道是親兄弟。大拇指短禿,指甲蓋扁闊差點就遺傳給了我,好在母親的手還算修長,我的拇指終是變了命運,但仔細看,多多少少,還有相仿尚存。

我用雙手把叔叔的手握在手里,他把我的手緊攥掌心。他的手,既不大也不小,仿佛好多年前爺爺摩挲我脊背和頭頂?shù)氖终啤?/p>

嬸嬸并不在家,她外出在村子附近打工,早出又晚歸,把自己的一雙兒女推搡前行,終是送進了城里。我的堂弟堂妹,因為和我們一樣無來由地忙,常常不能回家,讓這個本沒有圍墻的院落,更顯寂寞冷清,空曠遼遠。

叔叔的房前墻后,全部鋪了紅磚,從房門到茅房奶奶搖搖晃晃走過的那條小路,還鋪了條石。再怎樣地刮風下雨,都只會讓這條小路愈發(fā)地干凈和整潔。因為有了紅磚條石,在院子里怎樣地走,鞋底也鮮見沾泥帶水。

村里人最多最全的時候,有84戶424口人,就是到了現(xiàn)在,比不了從前人多熱鬧,也沒有哪一家在院子里鋪滿紅磚,叔叔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就算是在院子里鋪一塊紅磚,最便宜的時候,一塊磚也得幾毛錢,這是村里人一直以來都住土坯房的根本原因。土坯房雖然冬暖夏涼,但總比不了磚房的闊氣。渠水黃土和成泥巴,加入麥草,可以打成土塊,可以砌墻,可以蓋房,除了力氣和時間,最大的好處是根本不用花錢。村里人早已習慣了黃土墊道,清水灑地,從遠處拉來鮮濕黃土,平鋪攤勻,開著拖拉機,拖拉機后還要拉三四五個石頭磙子,拉過來,再拉過去,反反復復,這院子就平整如冰,光滑如鏡。寸草不生。就算是生了,也只會眼睜睜看自己數(shù)十年的孤獨和寂寞,身邊從無同伴。

叔叔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已經(jīng)過了30歲。這個年紀,我也有過,那正是我們的爺爺去世的前幾年。

在爺爺去世的前幾年,我風華正茂,單眼皮卻大眼睛,向前的路上使勁沖,想做一些驚天動地又光宗耀祖的事情。有天晚上,我們圍坐在一個小小的火爐周圍,窗外寒風呼嘯,大雪飄揚,屋內(nèi)歡聲笑語,溫暖如春。我使勁又不停地說些讓家人高興和開心快樂的事情,當這個夜晚的主角。爺爺突然插了一句話,你說得好,你說得再好,可你連個媳婦都沒有領(lǐng)回家。爺爺?shù)脑捯怀隹?,震驚了我的父母和我。由爺爺?shù)囊痪湓?,我開始想我的婚姻和大事。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事情。

叔叔的兒子,有著爺爺、我的父親、叔叔幾乎一樣的拇指,他出生的那些年,家里已經(jīng)買得起牛奶。他比我壯實,個頭比我高,手腳比我大,從側(cè)面看過去,他要比我寬厚許多。他的頭發(fā)更比我濃厚茂密,除了左邊那一小塊禿光,簡直完美。那一小塊禿光,是他在六七歲學著大人干活的時候,自己腳踩了鐵锨把,結(jié)果鐵锨突然翻轉(zhuǎn)翹起,锨刃直奔他的腦袋。他本能地躲過了眼睛和臉,卻防不住自己的腦袋兩側(cè)和耳朵。腦袋上那一小塊被鐵锨鏟去了頭皮,再也沒有長出頭發(fā)。

我一直看著他小啊!從來都覺得他比我要小,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有一天,在我的不知不覺中慢慢長,也會長大。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他往大里長,可他一直都向我這個年歲長。我的年歲,不可能停在哪個地方慢慢等他。

爺爺在那個冬夜說過的話,至今都回響在我的耳邊,那個冬夜,我的叔叔也在屋內(nèi)。

終有一天,兒子帶了女朋友回家。不知道是同學同事,還是同學同事的同學同事,村里人向有將來進門的新媳婦先看家的習俗。我的叔叔嬸嬸歡迎兒子帶著女朋友到家,也更希望將來可能是兒媳婦的首次進門。當然,這個院子本沒有門,正好伸出雙臂,展開胸懷。

小小村莊,向來有客自遠方來而黃土墊道清水灑地的習慣,我的叔叔也一樣,就算是他把房子蓋在了遠處,就算是他的院子沒有圍墻,他仍然知道這件事情的重大,這是個大事情。他早早把院子灑掃干凈,宰羊煮雞燉鵝,想盡辦法要給自己的兒子增光添彩。叔叔的生產(chǎn)和生活沒有套路,他有別人不能想象的異想和天開,他頭一年養(yǎng)了一百多只羊,第二年留了八九只,其他的羊全部賣掉;他曾經(jīng)在麥地里放養(yǎng)了整整500只雞,如今的房前屋后,只有三五只雞閑逛溜達;鵝也一樣,他養(yǎng)鵝,為的是收鵝蛋,一個鵝蛋六塊錢。鵝蛋不值錢的時候,他就殺鵝賣鵝肉,農(nóng)家散養(yǎng)的鵝,肉味道極好。他留下了幾只鵝,和一條大黑狗共同看家護院。鵝,看起來優(yōu)雅禮貌,成熟穩(wěn)重,可一旦有生人進門,它不但大聲叫喚,還要上前叨啄。

我的叔叔和嬸嬸,傾其所有,用他們當時生命中的所知,來迎接這一場盛大的相遇。結(jié)果,此后再無消息。據(jù)說,她嫌棄這個沒有圍墻的院落土大塵多,沾染鞋靴。

叔叔,因為自己院子里的土和塵,破壞肢解了這段想象中的姻緣。爺爺當年在寒冬暖屋里說過的話,經(jīng)過我父親和他的耳朵,在我的身上拂過,落在了堂弟的身上。

所以,他就在這個沒有圍墻的院里,鋪滿了紅磚和條石。如果,假如,這個想象中的兒媳婦,或者另一個美少女,再來家中,這個院落,再不會讓她見到塵與土。她的鞋靴,來時怎樣,歸時也一樣。她的衣褲,可能還會沾染柳榆的美,和蘋果的香。

我們老大老二兩兄弟和叔叔,在鋪滿紅磚的院子里做一頓飯,好讓天黑才能回家的嬸嬸在最饑餓的時候吃頓現(xiàn)成的熱飯。叔叔至今沒有學會做飯,一直在忙前跑后,剁木劈柴,點火生煙,臉上全是熱鬧的快意,他在房前拔蔥,又要去村上的小商店買生姜和大蒜。房前屋后左鄰右居,從前一直都說他的房子新院子大,可是人少。人不多,蓋那么多大的房子有什么用處?從前,他總是無言以對,可是這次,他說,家里來人。他昂首挺胸,整個人瞬時高大偉岸了許多,他的聲音大到差點嚇到自己,我的侄子們回來了!

我突然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