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10期|曲春光:荒野的一粒種子(外三篇)
荒野的一粒種子
許多許多年之前,一處僻靜的鄉(xiāng)村荒野里有一粒寂寞的種子,靜靜地躲在草叢中。
它也許是蒼耳、牽?;ɑ蛘吖肺舶筒?,或者其他什么的,總之,是荒野中一切花花草草都可能結(jié)出的那類隨處可見的種子,外表黝黑,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外殼堅硬,內(nèi)核卻十分卑微。初秋時節(jié),起風(fēng)了,猛烈的長久的風(fēng)卷起荒野的枝葉枯草。這粒不起眼的種子也被秋風(fēng)裹挾著,在半空中翻滾,然后緩緩升騰,像鳥兒一樣輕盈地飛翔起來。
種子輕悠悠地飄蕩著,越過荒野,越過丘陵,在城市上空飄行。它好奇地注視著身體下方的城市,陌生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種在鄉(xiāng)下從未見過的雄偉高大的行道樹郁郁蔥蔥,狀如華蓋,碩大的葉子微黃如金,在初秋陽光的映射下閃著誘人的光芒。
這粒鄉(xiāng)下的種子輕輕地落在斑駁的樹干上,它聽到行人的贊嘆聲:“好漂亮的法桐樹?!彼康鼗M法桐樹的一個小小的樹洞里。
城市華燈初上,一位瘦瘦的個子高高的男孩兒踱到樹下。鄉(xiāng)下的種子清楚地記得他是一位僻遠鄉(xiāng)下的男孩兒。他是個野孩子,曾在鄉(xiāng)村的荒野上奔跑、尖叫,在草叢中打滾兒,如今已成長為茁壯的小伙子。
男孩兒溫柔地抱著法桐的樹干,那樹干并不粗壯,竟然只能半抱。男孩兒抱著它,深情款款,對著種子藏身的樹洞喃喃自語,把自己的秘密和心愿也藏在樹洞里。樹洞里的種子無意探知了男孩兒的秘密,竊喜又羞慚。
深秋時節(jié),法桐樹碩大而金黃的葉子在凜冽的風(fēng)中緩緩飄落,天女散花一般靜美。男孩兒羞澀地拉著一位俊俏女孩兒的手,雙雙依偎著樹干,說著甜蜜的悄悄話。樹洞里的種子也為他們竊喜。
寒冷的冬天,男孩兒跑到法桐樹下,低低地長久地哭泣。街燈熄滅時,他把自己寫過的那些火熱撩人的情書塞進樹洞,然后投進小石子和剝落的樹皮,糊死了洞口。種子在黑暗的樹洞中長長嘆息,之后便是長久的沉睡。
懷念一棵樹
杏 樹
聽父親講過,老宅的院子里曾經(jīng)種過一株杏樹,高大,筆直。麥黃時節(jié)杏子熟,很大很甜。
父親曾經(jīng)問過我:“你還記得吧?”
我隨口答道:“不記得了?!?/p>
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14年了。靜下來的時候,會忽然想起父子間的這個話題。現(xiàn)在,我還必須承認:我真的不記得了。
但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老宅院子里曾有一套石臼,似乎就是在一株樹下,樹很高也很直,也許就是父親所說的杏樹吧。高大的杏樹,肯定為我遮過風(fēng)擋過雨。冬天的時候,它光禿禿的枝條上肯定會落滿白白的雪,像開滿潔白的花。
它肯定是真實的存在,但我確實不記得它了。
我對它興趣不大,我感興趣的是大樹下的那套石臼。還記得,我常常跑過去,將它費勁地掄起來,咣咣當當?shù)貋y搗一通。當然,也搗過高粱之類的糧食,土生土長的高粱很皮實。秋天的高粱在陽光下被曬得噼啪作響,我喜歡抓起幾把放入石臼中,居然也能搗鼓出白花花的高粱米。
石臼,是我童年的一套玩具。
那時,老宅西屋的百格窗敞開著,年輕的奶奶坐在靠近窗戶的老土炕上,笑盈盈地看著我。秋日溫暖的陽光肆意地飛揚著,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沉醉的濃香。
柳 樹
百草萌芽,大街上喧囂異常。父親帶我走到大門口,看見生產(chǎn)隊正組織人沿街種樹,在村街兩邊挖坑、下苗。看看苗子,沒有什么好苗子,都是農(nóng)村常見的柳樹、楊樹之類的。父親說:“給我們一株苗吧?!贝謇锶穗S手就丟給了我們一株苗子——是一株瘦弱的柳樹苗。
父親讓我在老宅大門前的東首挖個坑,把這株瘦弱的苗子種下去,再澆些水。于是,它就蓬蓬勃勃、樹葉繁茂地長起來了。
在我的印象中,這株柳樹格外高大、茁壯,它的枝丫上筑起了鳥巢,調(diào)皮的孩子會爬到樹上掏鳥蛋。
好多年后,它也老了,樹干上開始生蟲子,父親請人把它鋸掉了。我很清楚地記得:它的最底部被切成一塊菜板,很厚實;其他的部分,放在院子里,慢慢褪了皮,露出光滑的樹干。后來,它和其他木材一起被做成一張大床。這張大床在當時普遍睡土炕的農(nóng)村,算是比較時尚的新東西,一直放在老宅的東屋,基本上放放雜物。放暑假和寒假,我從縣城回家,偶爾也睡過。
這張大床隨著老宅的出手,也一并送人了。
泡 桐
有一年春天,父親從小鎮(zhèn)上帶回三株樹苗,其中有兩株泡桐。泡桐這個名字是我讀了若干書之后才知道的——當時只是統(tǒng)統(tǒng)稱它們?yōu)椤拔嗤洹薄?/p>
這兩株梧桐樹,一株種在老宅院子的東南角,一進大門的地方,另一株種在老宅院子的西北角,靠近老宅西屋的地方。
泡桐是一種很潑皮的樹種,很快就呼呼啦啦地長起來,灰褐色的樹皮,很大的卵形葉子,長柄,柄上有細細的絨毛——我那時經(jīng)常望著它,腦子里卻想象著南方的芭蕉葉子。
那時奶奶說:“梧桐樹長得太快了,不結(jié)實,不是好材料?!?/p>
后來,這兩株泡桐被鋸掉了,究竟被做成了什么,或者是被直接丟掉了,或者是被當作柴火燒掉了,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水 杉
和兩株泡桐一起種下的,還有一株當時我不知道名字的苗子。我很清楚地記得,它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完全與眾不同的苗子,通直挺拔,樹形優(yōu)美,葉色翠綠。我問父親這是什么樹,父親也含含糊糊說不清楚。上了初中,看了幾本書,才知道它就是地球上的活化石——水杉。
對于這樣一株優(yōu)美的苗子,我和父親當然是高看一眼,很細心地挖坑、培土、澆水。我看護得最細心、澆水最勤快的,當然也是它。
可惜,它竟然辜負了我——僅過了幾個月,夏天的時候,它就枯黃了。
我們都很失望,讓它干枯的樹干和枝條在土里待了好幾天才拔掉。
后來,父親說:“越金貴的東西越不好侍弄?!?/p>
我知道,它死在我的手里了。
香 椿
老宅西屋的窗戶下,曾經(jīng)有一株香椿樹。
好像是我家老宅隔壁西戶人家有一株香椿,它的根在地下攀爬,竟然鉆過兩戶人家的院墻,在我家這邊拱出地面,慢慢就長成了一株樹。
它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長著,大家也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對待它,誰也沒有正眼瞧過它。
只有春天的時候,人們才關(guān)注它,向它投去熱切的目光。
老家的山上,有許多椿樹,有的是臭椿,而只有香椿的嫩芽才是好吃的。后來,讀了一些書,才知道古人稱香椿為椿,稱臭椿為樗;而中國人食用香椿久已成習(xí),漢代就遍布大江南北。椿芽營養(yǎng)豐富,并具有食療作用,主治外感風(fēng)寒、風(fēng)濕痹痛、胃痛、痢疾等。
這株香椿越長越高,慢慢地高過屋頂,采摘就困難了。
那個時候,爺爺已經(jīng)去世,奶奶也已老邁。我?guī)鹤踊丶业臅r候,常常能吃到香椿炒土雞蛋。
再后來,這株香椿樹也隨老宅易主了。
想必,現(xiàn)在它還在老宅的院子里漫不經(jīng)心地瘋長著。
蘋 果
老宅院子里生長時間最長、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蘋果樹。
我實在記不得它是什么時間種下的,反正從我記事時它就高高地站在院子里。
也許,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
它是一株青香蕉蘋果樹。高大,枝條蔓延,占據(jù)了院子好大一塊地方。白色的花,青色的蘋果,個兒大、細脆、多汁,風(fēng)味甜酸濃郁。秋天下了果子,爺爺和奶奶總喜歡讓我挑幾個最大的放在楸木大衣柜里。慢慢地,它的清香就會釋放出來,充滿整個老宅。后來,父親讓人嫁接了一根金帥蘋果枝條。我必須承認:金帥那真的是帥!個兒大,圓潤,金黃,肉細,味甜,芳香四溢。
蘋果樹下,有一方長長的花崗巖石條,長長的,十幾米。爺爺那時經(jīng)常坐在樹下休息。
秋天,大刀螳螂的雌蟲開始為繁衍后代做準備,它在樹枝或樹皮上,分泌一種泡沫狀的黏液,再將受精卵產(chǎn)在里面,許多卵分行排列,干燥后即形成一種黃褐色的卵鞘,松軟,輕巧,我們都叫它“螵蛸”。我們經(jīng)常把它從樹干上揪下來,放在口中咀嚼,品嘗那種甜中帶苦的味道。有一年秋天,我揪下一塊螵蛸,將它鎖入一個封閉的小木盒中。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我忽然記起這個小木盒,翻箱倒柜找出來,打開蓋子,哇,千百只小螳螂浩浩蕩蕩,我驚喜得狂叫起來,急忙跑到院子里。爺爺說:“快把它放在蘋果樹上,捉蟲子?!庇浀媚菚r院子里的蘋果樹,嫩綠的葉子蓬蓬勃勃,拼命地呼喚著春天。
后來,20世紀80年代初吧,農(nóng)村興起用水泥在院子里蓋平臺、曬糧食。幾十年的蘋果樹,只好被鋸掉了。
裝螵蛸的那個小木盒,是姑姑給爺爺寄藥用的。
姑姑在西寧,奶奶經(jīng)常說起她。她15歲就跟著同村比她大幾歲的人,一路狂奔到青?!鞘悄莻€時代的支邊活動。奶奶說:“你爺爺對孩子很嚴厲,但你姑姑走了以后,他好幾天不說話?!蹦棠陶f起來的時候,常常抹眼淚。
姑姑很孝順,每個月都寄錢給爺爺奶奶。那時,爺爺已經(jīng)生病,行走不便。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收到從西寧寄來的藥,用質(zhì)量很好的小木盒裝著。
秋天,下了果子,父親總會挑選最大最好的,裝滿一個大柳條筐,整整有60斤,找到煙臺鐵路的一位朋友,從煙臺鐵路出發(fā),一路顛簸,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達西寧。
那是老家最好的禮物——我一直都這樣想著。
葡 萄
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工作,有一年回老家,母親高興地指給我看院子里的葡萄架,說秋天的時候帶孩子回家吃葡萄。這株葡萄已經(jīng)很壯實了,種在屋檐下的空地里,父親和母親在院子里搭了架子,它竟然爬了好長好長。
某年秋天,第一次帶一歲多的兒子回家。那株香椿樹下的雞窩里,大雞小雞看見陌生人,竟欺生似的大呼小叫,兒子被嚇得哇哇哭。母親便抱起他,抬起他的小手摘架子上的葡萄,說:“小乖,摘葡萄吃?!眱鹤拥男∈钟|到葡萄,便止住了哭聲。
2005年春天,父親查出不治之癥,被我留在城市治療,7月份送他回老家一次。進了院子,半人高的蒿草孤獨地瘋長著,而架子上的葡萄卻蔫蔫巴巴的。10月,我再次把父親從這座城市送回老家,父親就在老宅里靜靜地走了。
那年的葡萄長得什么樣、多不多,我實在記不得了。
我們必須承認:作為個體的人,是這個世界上很弱小很卑微的生命,百年不到的生存時間,遠遠比不上一棵樹的生命長久。我曾經(jīng)見過蓬萊閣的千年唐槐,見過泰山三百年的五大夫松,也曾見過黃帝陵五千年的黃帝手植柏。我每次都會仰望著它們,撫摩著它們,感慨著人生的短暫與無奈。
東晉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大司馬桓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北征,路過時為瑯琊僑郡治所的金城(今江蘇句容),見到自己曾任瑯琊內(nèi)史時親手所植柳樹均已十圍之粗了,不禁攀枝執(zhí)條,對柳而泣,泫然流淚。此時,大司馬已經(jīng)58歲,距種柳之時已近30年矣。一代英豪,少時英氣勃發(fā),而今已屆暮年,垂垂向晚。于是,歷史就留下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牽起了無數(shù)后來人的愴然悲慨。
一扇定格的門
在衰敗不堪的老城區(qū),一扇破敗不堪的門定格于我的雙目之中。
一扇似乎永遠不再開啟的門。
這是2024年11月22日,午后,一個寒意料峭的淺冬。
銹跡斑斑的鐵鎖禁錮著你,雜物塵土封堵了你,老去的時光壓縮了你,淺冬的陽光如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籠罩著你,深黃淺紅的爬墻虎束縛著你,你沉默地站立著,在淺冬的陽光下安靜而慈祥,內(nèi)心似乎波瀾不驚卻雙扉緊閉、緘默不言,將陳年往事與悲歡離合一并鎖入時光的深處。
我望向你,無情的流年固執(zhí)地停留在斑駁的墻面上,滄桑的裂痕與殘敗的回憶交織,衰敗不堪,卻有著被歲月煙熏火燎的親切味道,許許多多的往事都隱身于你的旮旮旯旯。老舊的門楣上,依稀映現(xiàn)著褪色但熟悉的影子,模模糊糊卻依舊倔強地從門縫中若隱若現(xiàn),飄忽流轉(zhuǎn),婆娑飛揚,掙扎著,猛烈撞擊著,企圖奪門而出,熟悉的氣息似乎撲面而來,與久別的我擁抱、纏繞,令我瞬間窒息。
在過往的很多日子里,在變幻莫測的時空光影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你,想起門內(nèi)那些凌亂堆放的陳年往事,不止一次心如亂麻、痛徹骨髓。而曾經(jīng)明艷的歲月被敲打得分崩離析,早已褪去了昔日的明眸皓齒,卻依舊固執(zhí)地站立著,不肯匍匐倒地,仿佛在等待某個熟悉的身影歸來。
曾經(jīng)以為,距離你足夠遙遠,遠到有38年的光陰,中間似乎隔著一片迷離的深不可測的夢境。而回憶常常處于一種低溫潮濕的飛翔狀態(tài),向著時光深處緩緩追去,卻被深沉厚重的迷霧打濕了翅膀,流淌下點點滴滴鮮紅鮮紅的珠淚。
而今天,在一個淺冬的午后,迷離的夢境與暖陽下的現(xiàn)實重疊在一起,塵封的往事與回憶如寒冬海岸的巨浪,洶涌澎湃,一瀉千里,將我瞬間淹沒。
午后的陽光是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記憶。我站在你的面前,腳步膽怯而遲疑,陽光泛著溫柔,像一條蜿蜒的河,引領(lǐng)著我步入記憶深處。墻角與門楣的枯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投下細碎的影子,仿佛時光的指針,無聲地劃過歲月表面。朱漆早已剝落,露出灰白的木質(zhì),像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沉默地訴說著什么。
我向前走近,每一步都踩到了回憶的碎片。我想伸出我的手,輕輕撫摩那些凹凸的痕跡,我想體驗指尖傳來的粗糙的觸感,仿佛觸摸到時光的褶皺。我想打開那扇緊閉的門,置自己于擁擠的時空之中,重新張開翅膀,飛越那迷離的夢境,找尋那些失去的美麗與溫柔。
或許,那也是一個陽光淺淺溫柔的午后吧,懵懵懂懂的少年第一次推開這扇門。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他在窄窄的樓道穿行,如大海中靈活的魚兒一般。小小的屋子溫暖如春,桌子上擺著一株明艷的紅薔薇,花朵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溫柔的陽光從玻璃窗如流水般傾瀉而入。少女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讀書,聽到門響便抬起頭來,眼睛彎成月牙。陽光斜斜淺淺,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卻始終無法相交。
送你一枝紅薔薇
贈你在晚霞里開放的笑影
從此你走向哪里
哪里都有一朵花的夢
起風(fēng)了,爬墻虎的枯藤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這聲音讓我想起翻動書頁的聲音,那么輕,那么溫柔,卻總能牽動我的心弦。小小的陽光流淌的屋子里應(yīng)該還留著那朵紅薔薇的芳香吧?也許早已腐爛了,就像某些不可言說的東西,終究敵不過時間的侵蝕。故人往事連同塵封的歲月,它們都經(jīng)不住時光的摧殘,已滿目瘡痍,散發(fā)著流光陳年的霉味兒。我膽怯,我害怕一經(jīng)手指觸及的瞬間,所有的記憶便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剎那崩塌,化為烏有,如同我們的青春,抑或情感。
那就再一次地揮手告別吧,如同38年前的某一日。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門,轉(zhuǎn)身離去。鐵鎖依然緊閉,仿佛在守護著某些不可言說的東西。或許這樣也好,就讓它永遠鎖住那些不該被說出的秘密。我知道,它依然在那里,依然佇立在時光深處,沉默地守護著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語,就像某些無法言說的東西,永遠定格在記憶的某個角落。
一個曬魚干的男人
這是十月的一個周六。秋高氣爽,晴空萬里,海平如鏡,碧波萬頃。
我和母親跨上這座10米寬、500米長的棧橋,走向棧橋盡頭那座本市的地標性建筑——黃海明珠。
剛上橋頭,一位留著寸頭、面向大海沉思的中年男子似乎有感應(yīng)地轉(zhuǎn)過身,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我看向他,中等個子,黑紅的臉,偏胖。他身后的橋面石板上,鋪曬著一片剖開的魚。
我問他:“你是在曬魚干嗎?”
他熱情地揮手:“對。你看,多么漂亮的魚啊。”
我和母親停住,走上前,指指點點,欣賞著他晾曬的一片魚干。
石板上,大部分是偏口魚,還有六條不大的鲅魚,都剖腹洗凈,平攤在石板上,看著濕度不大,明顯變得干巴起來。
他說:“我昨天曬了一天,昨天天更好,北風(fēng),干得快;今天是第二天,魚已經(jīng)干起來了。三天就曬好了,回家裝在袋子里,一個冬天就夠了。”
我和母親都夸這魚洗得干凈,一剖兩開連著皮,平攤在石面上,真的有一種靜物之美。我隨之記起本市一位畫家,他擅長的就是畫幾條魚干,經(jīng)常贈送朋友,極有韻味。
我說,半干之時烤一烤,那個味道真是好極了。
“那當然了!”他很得意,“你到燒烤店試試,吃一條這樣好的烤偏口魚,至少得5元吧?!?/p>
“你看,還有兩條小魚,還沒剖洗呢。”
“那是我剛在這兒釣上來的,太小了,直接曬曬就吃了?!?/p>
說話間,我看到他身邊的一套裝備:馬扎、水杯、保溫餐盒。
一對路過的中年夫婦也湊上來,問道:“你一整天都待在這兒嗎?”
“我?guī)е?,帶著水呢。”男人回答,“昨天在這兒一天,明天還有一天。”
“人不在,我劃拉劃拉5分鐘就全拿走了。”我開著玩笑。
“那倒不會,”男人很大度地說,“不怕人,就怕海貓子。沒有人,它們一會兒就把魚叼光了?!?/p>
“海貓子是什么?”女士問道。
“就是海鷗。我叫它海貓子?!?/p>
“不少啊,這是多少?”
“買的,30斤。就這點兒東西,500塊?!?/p>
“在哪兒買的?”
“牟平。坐62路公交,在電力集團站下車,前行150米,有個批發(fā)市場。論筐買,有20斤的,也有30斤、40斤的?!蹦腥酥笇?dǎo)著她,“你要吃不了,可以和朋友合伙買一筐?!?/p>
“這個好吃?!?/p>
“那當然。偏口魚干,不要放太多調(diào)味品,清蒸好,原汁原味,鮮。鲅魚干腥,要放蔥姜蒜、料酒,去去腥味?!蹦腥私榻B經(jīng)驗,“我以前做廚師,這個明白!”
又有幾位年輕人圍上來,饒有興趣地觀看。我和母親撤出人群,向前走去。中年男人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著,回答一個又一個提問。
和母親行走到黃海明珠,上下游玩一通,近一個小時,當我們返回時,那片魚干的周邊仍然圍著一群人,中年男人正向一對年輕夫婦介紹著,那位女士腆著肚子,懷孕的跡象已經(jīng)十分明顯。
“曬一曬,cuang(方言,四聲)一cuang,不能用自來水,要在海水里cuang,三次基本就可以了?!敝心昴腥瞬粎捚錈?,“偏口魚干,不要放太多調(diào)味品,清蒸好,原汁原味,鮮。鲅魚干腥,要放蔥姜蒜、料酒,去去腥味?!?/p>
我和母親又靠上去,聽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我說:“你是個很好的本市非遺文化傳播人。如果外地游客多,你可以在這兒向他們做做介紹,教教他們?nèi)绾螘耵~干、如何吃魚干。你這500元的東西,很快就會被大家搶購一空的?!?/p>
“那是當然的?!彼H為自豪,很響亮地回應(yīng)我。
離開中年男人的曬魚攤,母親邊走邊說:“他站在這兒,整整講三天,累死了?!?/p>
“他的樂趣正在于此?!蔽覍δ赣H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