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10期|邱力:跳棋
跳:深城
那盤棋,汪建功故意輸給了我。
我很感謝汪建功的盛情相邀。要不是這次深城之行陰差陽錯跟他見面,我到現(xiàn)在都仍然陷在被楊帥嘲弄的陰影里出不來。算了,楊帥的事等會兒再說。
先說汪建功。
“這個是我正在搞的事業(yè)。”汪建功帶我在網(wǎng)格狀的海鮮養(yǎng)殖基地逛了一圈后鄭重宣布。
汪建功計劃在第一批海鮮成熟后,空運到陽城,再用冷藏車轉(zhuǎn)運到凱城,讓偏遠山區(qū)的居民品嘗正宗海鮮。他下的這一盤棋將填補凱城海鮮市場的空白。當然,利潤也相當可觀。他要用一年時間,在凱城各大商場鋪開他的“建功海鮮”。我聽他侃侃而談,只有瞠目結(jié)舌的份兒。人和人真不一樣。同是一個廠子出來的,人家咋就混得這樣風(fēng)生水起呢?我卻像條走投無路的喪家犬,獨自跑到深城來投奔楊帥,指望能憑自己在印刷和設(shè)計上的兩把刷子,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找口飯吃。
滿桌的海鮮和酒水還沒消滅完,汪建功就迫不及待地從船艙捧出一個鐵盒。里面裝的不是瓜子,是跳棋。五顏六色的玻璃珠子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漂亮炫目的光芒。跳棋在棋類博弈中屬于小兒科。玩跳棋的人有一顆永不磨滅的童心,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他邊說邊擺棋。他的右手無名指被膠印機斬斷后,剩下的四根手指絲毫不影響他抓棋子的靈活度。
“最純正的海鮮不加任何調(diào)料,清水煮。最好玩的棋是跳棋,簡單明了。我在深城這些年經(jīng)常一個人下。要是沒這盒跳棋陪我,日子簡直淡得沒味兒?!蓖艚üφf話一向喜歡夸大其詞,他無非是想表明自己是孤軍奮戰(zhàn)取得目前的成功。
“一個人咋下跳棋?該不是像老頑童周伯通一樣搞雙手互搏那一套吧?汪大頭,你不是在下跳棋,是在練內(nèi)功啊。好吧,言歸正傳,今天就陪你玩三盤。啥子?一個人下三種顏色?我的是紅藍白,你的是綠黑黃?!?/p>
“馬尾巴,你是客,你來開局。三盤兩勝。我輸了,這副跳棋送你。你輸了,剩下的酒全部喝光?!?/p>
“我要你跳棋有啥用?廢話少說,下吧?!?/p>
我、汪建功、楊帥是鄰居,一個院壩的玩伴。從小學(xué)到高中不僅同班,很多時候三人中的兩人還是同桌。楊帥長得油頭粉面,腦筋靈光,一眨眼就是一個餿點子。他爹是副縣長,分管文化教育。我們叫他楊衙內(nèi)。私下里,我和汪建功玩得要交心些。我叫他汪大頭,他叫我馬尾巴。高三下半學(xué)期,平時吊兒郎當?shù)臈顜涢_始發(fā)力,摸底考試和模擬測驗成績嗖嗖嗖一下子就上去了。我父親在這節(jié)骨眼上查出胰腺癌,家中頓時亂了。汪建功呢,和一個別班的女孩兒在錄像廳里樂不思蜀。他的理想是開家全城最大的錄像廳,每天在包廂里看周潤發(fā)和劉德華的《賭神》系列還有《江湖情》《英雄本色》。他爸媽在隆豐商貿(mào)城做床上用品生意,有意培養(yǎng)他當生意場上的接班人,對他的學(xué)習(xí)也就放任自流。我成天面對唉聲嘆氣的母親和氣若游絲的父親,常常心神不定,根本看不進書,對高考也不抱半點兒希望。楊帥手捧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踏上火車,我和汪建功在站臺上把煙頭使勁一扔,再用腳底蹍碎,嘆聲“人各有命”,便低頭散去。我們放棄了復(fù)讀再考的念頭,到凱城第一印刷廠當了印刷工。四年后,楊帥大學(xué)畢業(yè)返回凱城。那個時候,我和汪建功已經(jīng)成為一印廠三車間的兩名老員工,專門負責承印煙標。煙廠是印刷廠的大客戶,廠領(lǐng)導(dǎo)將煙標交給我和汪建功,足見對我們的信賴。楊帥回來后,很少和大家聚會。上門找他耍,才曉得他在備考公務(wù)員,悶在家里三個月死磕試題、熟背資料。公布成績那天下午,凱城下著蒙蒙細雨。楊帥找我和汪建功喝酒。在印刷廠大門口,楊帥看見我和汪建功還有幾個老煙鬼散坐在臺階上,正在冒雨過煙癮。嘴巴舒服了,眼睛也不能虧待,貪婪地瞟著路上過往的年輕女子。
楊帥戲謔道:“哎呀,就你們這種餓癆鬼一樣死盯人家女娃兒有啥用?不如像我一樣去考個公務(wù)員?!?/p>
汪建功扔掉煙頭,啐了口痰,他對這個自以為是的楊衙內(nèi)從來就不服氣。大家枯坐了一會兒,廠門口進出些男女工友。楊帥忽然側(cè)過身,朝我耳語:“你們這是‘燈下黑’啊?!睏顜浹弁冞h去的背影,吟道:“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匆姏],中間穿藍色牛仔褲那位?!?/p>
我“啊”了一聲,曉得他說的是杜微,我們一印廠的“廠花”,也是我暗戀很久的女孩兒。楊帥的語調(diào)讓我有說不出的厭惡,便起身回了廠子。那天的酒沒喝成。我早已在整日轟隆隆作響的機器聲中認了命。后來想過,如果當初走楊帥那條路,憑自己過硬的學(xué)習(xí)功底,埋頭苦干幾個月,說不定也能考上公務(wù)員,哪像現(xiàn)在為了混口飯吃,成天東奔西跑。這事想了也就想了,不想還好受些,日子不還得照樣過。楊帥如愿以償,仕途一路開掛。他交了好幾個女朋友,最后把目標鎖定杜微。那個時候,汪建功正在追一個叫梁莎的西部計劃志愿者。梁莎長得乖巧,身材圓潤,嗓音也圓潤,一口糯糯的鄉(xiāng)音讓汪建功心癢難耐。我暗中將梁莎和杜微作比較,認為梁莎的美是矯情,杜微的美是冷艷。我傾向于拜倒在冷艷的石榴裙下。不到半年,梁莎和汪建功明確了戀愛關(guān)系,兩年志愿者服務(wù)結(jié)束后,就留在凱城工作。聽到我暗戀的杜微被楊帥盯上,汪建功比我還著急,把我和楊帥兩人的優(yōu)劣條件擺在一起進行對比分析,然后沖我吼道:“馬尾巴,這一次你必須聽老子一句勸,是男人就該大膽主動些,別縮個頭拱手相讓!”
下跳棋開局是關(guān)鍵。當然我不是說中盤和收官不重要。但開局下好了,對接下來的中盤和收官就起到相輔相成的作用。就像一場短跑比賽中的起跑、中途跑、沖刺。起跑不能落后,中途跑要能跟上,沖刺的時候一鼓作氣,才可能拔得頭籌,任何一項失算,就會和勝利無緣。所以當汪建功開局走出三步后,讓我很是驚詫。他居然把他三個犄角綠黑黃的棋子各移出三格,那三顆棋子孤零零地站在陣前,既和后方棋子形不成搭橋,也不可能再孤軍深入。而我方紅藍白三個犄角的棋子每前進一格,都留出一個空格,為后方的棋子搭橋鋪路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
汪建功不知玩的是哪一路,就像他這么些年在深城混,把梁莎丟在凱城,連換了幾個新手機號,搞得我和他斷了線。行蹤不定。他的棋子都不是正對著我方而來,他讓棋子沿邊線行進。這樣一來,雙方棋子少有交集,這直接導(dǎo)致我走到雙方中間地帶時,也只能自己給自己搭橋鋪路——或許這正是汪建功下的怪招?
新婚之夜,我和杜微繾綣反復(fù),睡不著覺。我擁著杜微火熱的身體,說:“其實你一點兒都不冷嘛,若不是汪大頭鼓勵我向你大膽表白,這輩子恐怕都不敢想象會有今天啊?!?/p>
不久,聽說楊帥借調(diào)到凱城駐深城辦事處了。離開凱城當晚,楊帥給杜微發(fā)信息,大意是希望能單獨見最后一面,吃頓飯聊會兒天。杜微把信息給我看,回了句:來不了,祝一路順風(fēng)。我緊緊握住杜微溫潤的手,心里又感動又得意。
汪建功是婚后第三年開春時離開印刷廠的。他在開膠印機撿夾在滾筒里的紙張時,右手無名指被滾筒巨大的力量活生生齊根卷斷。人清醒,一個勁兒地號:“手指!我的手指!”我從地上抓起那截斷指,揣進兜里,背起他朝醫(yī)院跑。手指接不上,醫(yī)生說神經(jīng)死了。汪建功也就此死了在凱城混日子的心。從醫(yī)院出來,他辭職,在外闖蕩,好像風(fēng)箏斷了線。我也是從梁莎那里得知一鱗半爪。
五年前一印廠倒閉后,有的員工買斷工齡,從賬務(wù)室領(lǐng)取安家費自謀生路,有的員工回家等待重新安置。我和杜微屬于前一種情況,我們早在六年前就嗅到廠子即將倒閉的不祥氣息,停薪留職后,貸款在外面開了家小型印刷廠。我的燙金名片正面赫然印著“曙光印刷廠總經(jīng)理”,背面印著“一呼百印,鈔票不印”。兩口子開夫妻店,基本上是我主內(nèi),負責在油墨紙張和印刷機之間忙活,杜微主外,負責跑業(yè)務(wù)接活兒。有時接到大單,我們搞不定,就轉(zhuǎn)給老廠做。只要不把廠里設(shè)備拿出去賣了就行,大家不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嗎?我們剛開始還忙得不亦樂乎,利用先前的業(yè)務(wù)關(guān)系再加上杜微的推銷,人和機器每天都是連軸轉(zhuǎn)。僅一年半時間就還完了貸款,我買了輛二手捷達,一家三口夏日里也隨著車隊到河畔燒烤、游泳。就在幸福的曙光照得我們一家剛剛有點兒暖意時,第三年年底,印刷業(yè)市場突然遭遇寒冬,能接到手的單子寥寥無幾,愁得我簡直想把那些冷冰冰的印刷機統(tǒng)統(tǒng)砸爛。
等我發(fā)現(xiàn)汪建功的陰謀,為時已晚。原來這家伙是用一部分棋子從旁迂回包抄,提前修好了自己進攻的“跳路”,另一部分棋子從中路挺進,擾亂我方陣腳,并封住我方棋子的“跳路”,讓我每前進一步都只能用挪,而不能跳。他這攻防結(jié)合的招數(shù)玩得煞是老辣。又艱難推進了幾步,眼下,我和他的各色棋子鋪滿了棋盤,整個局勢呈膠著狀態(tài)。我抬頭瞅汪建功,他整個身子幾乎全部俯瞰棋盤,看不清他的臉色,估計是那種非常認真的凝重吧。這些年,他曬得又黑又瘦,在娛樂城、酒吧、洗浴中心、房產(chǎn)公司做過不同的活兒。目前的海鮮養(yǎng)殖基地是跟三個投資人合伙運營。
“馬尾巴,走著瞧,不出三年,凱城人全部會吃上我們的海鮮。到時候,你就是我們凱城海鮮的總代理?!蔽衣牭脽嵫炫?,這次深城之行總算是沒白跑。
我考慮轉(zhuǎn)型,不轉(zhuǎn)不行啊。跟杜微商量,她也是這個意思。猶豫半晌,她說楊帥在深城發(fā)展得不錯,還經(jīng)常問我們的近況,并稱如果想到深城發(fā)展,他可以提供機會。我悶了好一會兒,胸口堵得慌,想發(fā)火又顯得太小氣,只能借煙澆愁。
“深城最近要舉辦文化博覽會,要不你去那邊散散心?和楊帥從小玩到大,他又沒啥壞心眼兒,跟他見個面,說不定真能幫你打開眼界?!倍盼⑦@話不是商量,是給我指了條明路。
于是,我來到深城。
逛會確實給我很多啟發(fā)。那些展區(qū)陳列的各種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讓我思路頓開。我想,如果將民族文化元素融合進一些印刷品,設(shè)計成一款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產(chǎn)品,那市場前景值得期待。沿著各個展區(qū)收集了一堆名片和一些商家的聯(lián)系方式,我趁著興致給楊帥撥打電話。響鈴五聲后,楊帥的聲音細微低沉,仿佛來自遙不可及的天邊:“我在開會,晚飯我來安排,一幫在深城的老鄉(xiāng)小聚。爭取下午飛回來,咱兄弟多整幾杯?!?/p>
掛斷電話我馬上后悔,有必要跟楊衙內(nèi)見面嗎?如果說從前我們是貌合神離的朋友,那么,如今我們已是行走在兩條不同軌道上的陌路人了。中午在附近的面館草草吃碗拉面,就坐在廣場的花壇邊曬太陽,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杜微發(fā)來消息,附帶一個酒店的定位。一看,竟是轉(zhuǎn)發(fā)楊帥的信息:銀冠酒店808房,已預(yù)訂兩桌,我盡量趕過來,不見不散哦。
我忍不住火起,直接點開視頻,“微微,啥意思?楊衙內(nèi)是請我吃飯還是請你吃飯???”
“你別一口一個衙內(nèi)的行不行?人家混到今天也不是靠他爹。你沒看我是截圖發(fā)你的嗎?就怕你多心。我離深城十萬八千里呢。
楊帥是在老鄉(xiāng)群里發(fā)的,他哪曉得你不在群里呢?我現(xiàn)在拉你進群?”
“別拉我,我不配?!?/p>
關(guān)閉視頻,我心煩意亂。鬼曉得他們是啥時候建的群,現(xiàn)在拉我進群不是讓我難堪嗎?
深城的太陽火辣辣的,烤得頭暈,再去逛會也提不起興趣,一想到我此行的目的,以及和杜微一起為生活奮斗的那些日日夜夜,覺得大概率是自己格局小。他們不就是在老鄉(xiāng)群里聊天,在朋友圈里曬自己的日常心情嗎?沒必要見風(fēng)就是雨。去,干嗎不去!去看看楊衙內(nèi)到底混成個啥樣了。還有那些在深城的老鄉(xiāng)們,他們興許能為我出謀劃策呢。
在我日后的回憶中,那個深城銀冠酒店的夜晚是多么的漫長和憋屈啊。兩桌子的老鄉(xiāng)相互寒暄后,左等右等總是等不到神秘嘉賓楊帥蒞臨現(xiàn)場,一會兒說是已經(jīng)到機場馬上登機了,一會兒又說是落地后被幾個哥們兒半路截了道,有個重要飯局要應(yīng)付,一時半會兒下不了桌子。大家吃好喝好,飯后已安排在頂樓歌廳包廂盡情放歌。楊帥猛然成了話題人物,有關(guān)楊帥如何呼風(fēng)喚雨的故事從大家嘴里奔涌而出,有鼻子有眼仿佛親歷一般。整晚上,大家在吃喝著楊帥的酒菜,說著楊帥的故事。其間,杜微又轉(zhuǎn)發(fā)了幾條楊帥的消息給我,無非是說些抱歉的客套話,還特意叮囑要我在深城多待幾天,他會專門陪我四處逛逛。
我后來干脆懶得再看,把手機揣進兜里,起身順著桌次向每一個老鄉(xiāng)主動邀杯敬酒。幾輪下來,膨脹眩暈的腦袋里突然冒出一連串疑問:楊帥可能根本就不在飛來的路上,也許就躲在酒店某個角落偷偷看這伙老鄉(xiāng)丑陋的表演呢。楊帥為什么要讓杜微轉(zhuǎn)彎抹角地給我傳話呢?杜微好像事先跟楊帥約好要演這出雙簧似的。這些疑問讓我一晚上頭皮發(fā)麻。
大家在包廂里K歌唱得嗓子冒煙,楊帥都沒現(xiàn)身。記不清我后來是怎么回到住處的了,只記得腦子里不斷跳出要馬上離開深城的想法,還有就是生出對楊帥把我耍得團團轉(zhuǎn)的恨意。之所以沒走成,是因為酒醒后給汪建功打了個電話——昨夜有個老鄉(xiāng)把汪建功的新手機號告訴了我——電話那頭的汪建功一聽是我,二話不說就幫我打了輛網(wǎng)約車,要我去考察他已經(jīng)走上正軌的事業(yè)。
我很多年沒下跳棋了,尤其是這種兩個人各負責三種色的玩法。玩到中盤才明白跳棋的深奧。真可謂四面楚歌,危機四伏。我方紅藍白棋子被汪建功的黃黑綠棋子團團包圍,進退兩難。明明看見前面有條可以連續(xù)跳躍至少七步的棋,可轉(zhuǎn)眼就被對方落下的一子堵死。而我方棋子走的線路,卻常常成為對方棋子前進的“橋梁”。對方總是搶占先機。我奮力掙扎著,一步一挪地爬出重重包圍后,汪建功的棋子大多數(shù)已排列到我方三色犄角陣前。他正在迎來收官戰(zhàn)。只需將步數(shù)算準,巧妙布好局,三下五除二就能結(jié)束戰(zhàn)斗。這時,我方陣營由于視野開闊,干擾消除,也迅速完成多個漂亮的“連跳”。反觀對方棋子,卻意外地行動遲緩,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前進。抓住這個良機,我竟然反敗為勝,以先跳進三子的步數(shù)贏了汪建功。故事到這里應(yīng)該可以結(jié)束了。這個關(guān)于兩個男人下跳棋的故事,說出來也就那么回事。你聽了也許會失望。但是且慢,一年后,我和汪建功在凱城的再次相遇,讓我覺得這個故事多少有點兒意思。別嫌我啰唆,我們在生活中遇見的人和事,當時品咂不出其中滋味兒,過段時間后,卻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值得回味。我說的是實話。
棋:凱城
燈光照耀下,臺下仿佛一個大湖,密密麻麻的腦袋不住晃動,如同溺水之人在湖面上用力浮沉。手機就是此時開始振動的,摁停后又振動,反反復(fù)復(fù),拉鋸似的跟我較勁。我大腿外側(cè)被震得一陣陣酥麻。絕對不會是杜微。講好的六點半再聯(lián)系,現(xiàn)在才四點一刻啊。不管它了,我繼續(xù)口吐蓮花:“我建議全場所有來賓朋友們都能在第一時間伸出你們的手,用您最熱烈的掌聲化作今天第一份禮物送給這對幸福的新人!”
賓客的掌聲讓我松了一口氣,沒有人看出我被電話干擾的驚慌。我有些后悔和杜微的約定:六點半同時把手機打開,保持通話狀態(tài)但不通話。這樣,我就能隨時隨地掌握杜微宴請楊帥的實況了。
杜微說:“你既然不愿意去吃這個飯,又想要把日子過好點兒,那我讓你全程監(jiān)聽。你老婆也不是吃素的,想占老娘便宜,哼。放一萬個心吧你?!?/p>
“微微,啥叫監(jiān)聽?別說這么難聽。你腸胃不好,少喝點兒,萬一撐不住了,我隨時趕來救駕?!北緛砦覍ρ缯垪顜涀笥覟殡y,不請嘛,顯得沒有誠意,人家憑啥出錢幫你盤下那家酒樓帶你共同致富?就憑從前追過杜微?請嘛,又總是有一團死疙瘩堵在心頭,楊帥從里到外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神氣讓我厭惡。杜微一提出這個點子,我立馬贊同。
下午一點,臨出門時,我看見杜微拿著幾套時尚服裝,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左照右看,還小聲和小區(qū)附近那家美睫店預(yù)約,心頭禁不住咯噔一下。
五點整,屬于我的表演時間圓滿結(jié)束。歡快的背景音樂響起,廳內(nèi)燈光大亮,服務(wù)員端著菜肴穿梭其間,來賓們擰開酒瓶、飲料瓶。整個大廳充斥著各種菜肴的味道和各種聲音的喧嘩。我悄悄退到一側(cè)的休息室,取出手機,竟有九個未接來電。其中六個是汪建功,三個是杜微。汪大頭啊汪大頭,也只有你這家伙才會這么死皮賴臉地糾纏不休。在深城好好待著不行?該不會是大白天就組了酒局,七八杯下肚已進入狀態(tài),碰到個共同認識的老友或知音,千里之外非要向自己一吐為快?還有杜微,都說好了按計劃行事,為了咱家日子好過一點兒,不就是當回縮頭烏龜嗎?我略一沉思,先撥通了汪建功的電話。
“汪大頭,著急去投胎咋的?”
“馬尾巴,非要把你手機打爆了才接?”
“我掙工分呢,哪像你天天花天酒地?!?/p>
“咱們見面再聊,還有三十分鐘我就到了——對,高鐵南站。你先幫我到拱橋巷盛氏中藥鋪拿服藥再來接我,說我名字就行,晚了人家關(guān)門了。先這樣吧?!?/p>
汪建功掛斷電話。我心里罵了一句,汪大頭,閑得無聊啊,騷擾半天就是為了去拿一服中藥?再撥通杜微的手機。
“微微,計劃有變?”
“沒變,就是吃飯的地方換成古鎮(zhèn)望湖樓了,估計要晚點兒回來。”
“行啊,那地方浪漫——記得把手機打開?!?/p>
“我還叫了兩個姐妹作陪。不放心就來見個面嘛?!?/p>
“汪大頭從深城回來,馬上到高鐵站了。我看下情況哈。”
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凱城婚慶司儀。一年前,印刷業(yè)遭遇“寒冬”,我愁悶得四處碰壁,經(jīng)常邀約幾個酒友擺龍門陣。有一天,一個在市歌舞團拉小提琴的酒友說自己跟幾個哥們兒姐們兒組了個婚慶樂隊,雖是草臺班子,可都是一群有真才實學(xué)的文藝中青年,由吹笛子、小號、薩克斯的,拉二胡、手風(fēng)琴的,彈鋼琴、古箏的,唱美聲、通俗和民族的中青年組成,共同點是從憤世嫉俗的“憤青”一路跌跌撞撞混成了憂心忡忡的“憤中”,繼續(xù)在骨感的現(xiàn)實里浮沉。我不會吹拉彈唱,聽他們說得有趣就多喝幾杯。他們跟市里的幾家酒樓有合作,接洽到活動單子,群里立即召集人馬,在婚禮上各展才藝,演完即按照事先商定的份額分錢。
酒友瞇著一雙醉眼,“你不是在廠里聯(lián)歡時搞過主持嗎?不錯嘛,我看過的?!庇终J真端詳一會兒,“嗯,我看行。你試下婚慶主持,我們剛好有這個缺口。”當下將我拉進他們“喜結(jié)良緣婚慶活動群”。
我磨不過情面,便在網(wǎng)上搜羅了一堆資料,面對鏡子勤加練習(xí)。我的婚禮司儀處女秀奉獻給了一對原廠老職工的子女,居然主持得有模有樣。后來,婚慶策劃團擴大業(yè)務(wù)范圍,除了婚禮,葬禮啊,開業(yè)慶典啊,商場促銷酬賓活動等也照樣操辦,只要有錢進賬都接單。我們的群名改成“廣結(jié)良緣活動策劃群”。從印刷業(yè)涉足司儀業(yè),算是我人生的一次華麗轉(zhuǎn)身。我在別人的婚禮、葬禮上到處廣結(jié)良緣,搞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而自家的曙光印刷廠卻日趨蕭條,我和杜微面對冰冷的機器和零亂的紙張堆,常常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關(guān)停的話,杜微將面臨再次失業(yè),她又能去哪兒找事情做呢?不關(guān)停的話,每月零星的一點兒業(yè)務(wù)收入,還不夠支付房租。一天晚上,杜微喝得半醉回到家中,說遇到了能幫咱們擺脫困境的貴人。從杜微酒氣熏人的嘴里說出楊帥這個貴人的名字時,我的肝火頓時升到了頭頂。但又不得不承認,楊衙內(nèi)的確混得不錯。不是今天在考察就是明天在簽約,到處飛。汪建功呢?他的計劃落了空。具體是怎么回事,他沒說,但在凱城引進深城海鮮的宏偉目標顯然是泡了湯。我把我目前的情況向他說明,他沉默良久,說了句高深莫測的話:“也許我們以前所有努力的方向都錯了。跳來跳去,好不容易跳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門是鎖死的?!?/p>
我聽了,感覺汪建功不靠譜。深城凱城兩頭跑,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些年,凱城這個家成了他的旅館,梁莎獨自帶著兒子生活。之所以沒有離婚,我想大概是梁莎始終堅信,總有一天,汪建功的事業(yè)一定會成功,幸福會敲響他們家的房門??稍谂匀丝磥?,汪建功這輩子似乎一直在尋找項目和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的路上奔波,注定做不成一樁像樣的事業(yè)。
沒想到他突然回來。
從酒樓到拱橋巷有點兒遠,又是下班高峰,得趕緊去。我換上便裝,從休息室角落拎出一個草綠色鐵絲籠,里面有兩只拳頭大小、渾身雪白圓滾滾的銀狐倉鼠,瞪著綠豆大的眼睛,警覺地注視著我。這是我下午在花鳥市場買的。女兒一直嚷嚷要養(yǎng)兩只銀狐倉鼠,并鄭重其事地向我和杜微寫了保證書,保證決不因為養(yǎng)寵物影響學(xué)習(xí)。女兒今年初三,已被堆積如山的作業(yè)壓得郁郁寡歡,獨生子女又沒個玩伴。和杜微一說再要個孩子,才開口就吵起來。她一鬧,二孩計劃只得破產(chǎn)。
商量后我們同意了女兒養(yǎng)倉鼠的請求。女兒說鄰座同學(xué)也有一對,很乖很好養(yǎng),晚上臨睡前都要放在床頭說上一會兒悄悄話。我從寵物店老板手中接過草綠色鐵絲籠,看著這兩只既像老鼠又像兔子的小家伙。小家伙懵懂地東張西望,然后一扭身,沖向旁邊的微型通道,一前一后奔跑起來。微型通道設(shè)計得很有意思,圓環(huán)狀,中間有個活動支點,銀狐倉鼠跑到轉(zhuǎn)彎處時,身子會類似坐蹺蹺板一樣下沉,略一穩(wěn)住,再繼續(xù)奔跑,爭先恐后似的,有點兒驚慌,又有點兒執(zhí)著。我看著銀狐倉鼠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心頭一樂,當即提著籠子就趕到了酒店?,F(xiàn)在,我又將籠子提在手上,往里面丟了幾粒花生和葵花籽,銀狐倉鼠沒理睬食物,仍是沖向微型通道,在圓環(huán)里奔跑起來。
我從盛醫(yī)生手里接過六包用黃褐色草紙包裹的中藥。這六包中藥各分三袋,用草繩系著,沒有任何醫(yī)囑之類的說明文字。我把六包中藥放在車子后座的倉鼠籠邊,發(fā)動引擎,向高鐵南站奔去。我把車??吭诟哞F南站2號出站口。一會兒,汪建功和一個女人在1號出站口分手后,向我疾步走來。拉開后車門放提包時,發(fā)現(xiàn)后座椅上的倉鼠籠,“嘿,真羨慕你啊,還有閑心養(yǎng)寵物?哪像我一天到晚累得跟條喪家狗似的。”
“你累得像狗?我看你快活似神仙,開的啥中藥?神神秘秘的。”我側(cè)頭叼過汪建功點燃的香煙,深吸一口,“剛才那個女人是誰?該不會是在深城鶯鶯燕燕把身子累虛脫了,拿些民間偏方大補藥來調(diào)理?”
“啥偏方大補藥,就是些幫助睡眠和調(diào)理脾胃的中草藥。我是拿來糊弄梁莎的。那個女人啊,唉,這事等會兒再說。”
我?guī)哌M曙光巷的“老四川”飯館。我是這家老巷小店的???。爆炒脆皮大腸、西紅柿炒雞蛋和脆哨豆豉是三道必點菜,老板笑稱這是我最喜歡吃的“老三篇”。都說老板用的不是正經(jīng)油,可我偏喜好他家這味道?!袄习澹稀先?,再加盤油炸花生米和一缽三鮮湯,主菜來個小鍋青椒辣子雞,中辣?!?/p>
“好嘞。有朋友來了?你上次剩下的大半瓶珍酒也一起上了哈?”
我將面前兩酒杯倒?jié)M,遞給汪建功一杯。我今晚想喝酒,面對從千里之外降臨的汪建功尤其想盡興喝一場。他讓我想起一年前我們兩人在深城海鮮養(yǎng)殖基地下跳棋的情景。我贏了那盤棋,也把他的那副跳棋帶回了凱城。
“汪大頭,我今天可是拋棄了微微特意來陪你的哈。來,先整一個?!?/p>
“我還不是連家都沒回……哎,你咋不接電話???”
“是微微。喲,六點半了。我倆約好的六點半開免提,只聽不說?!?/p>
“你倆到底整的哪一出???”
“你聽。”
我手機里傳來杜微清晰的聲音:“楊主任,歡迎歡迎!介紹一下,我兩個閨蜜,小林,小謝。今天運氣好,酒樓剛從村里收了條七斤半重的野生大鰱魚,今晚一定陪你盡興?!?/p>
接著是楊帥的聲音:“魚美人更美啊,搞這么隆重。這是王總和陳總,等會兒你要多敬他們幾杯……來,大家隨便坐?!?/p>
……
汪建功伸手,抓過我的手機摁停,“馬尾巴,我基本上搞懂了。楊衙內(nèi)陰魂不散啊。聽我一句話,暫時別管那邊情況,咱們兩邊現(xiàn)在各吃各的,憑我多年經(jīng)驗,如果要出狀況也是下半場。”
我又倒了兩杯,“先干了。這樣吧,你先講講你的故事,我再說說我的故事?!?/p>
“我有個啥故事。嗨,還不是被梁莎鬧騰的?!?/p>
“她發(fā)現(xiàn)你在深城出軌了?”
“咋就喜歡朝下三路想呢?我在深城認了個妹,比普通朋友近那么一小步的關(guān)系。別朝我瞪眼,沒你想得那么齷齪?。∷巧畛巧虝锏囊粋€女人,叫曉君。九十年代末跟親戚到深城闖蕩,目前開有兩家旅游鞋廠和一家眼鏡廠。我們不是都在老鄉(xiāng)群嗎,一來二去就跟她處成朋友了。曉君信賴我的為人處世,經(jīng)常跟我聊些家常話,聊她從小到大上學(xué)工作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也聊她如今表面風(fēng)光其實空虛的日子。老家還有幾個叔伯長輩健在,也許是聽信了外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對曉君存在許多誤會,說她得的錢財不干凈,辱沒家風(fēng),不愿意認她,更不同意她到祠堂祭拜祖先。曉君想在叔伯們還活著時,回來和他們團圓,讓他們接納自己。我和曉君的通話比較多,不知怎么就被梁莎發(fā)現(xiàn)了,她只是淡淡問了一句,什么時候讓我跟你那個曉君妹妹見個面聊聊天?。课揖蜁缘檬虑椴幻?,任我怎么解釋梁莎都一概不理?,F(xiàn)在好了,她說自己得抑郁癥了,要我回來,不然她就去深城。否則這個家就散了。那幾包中藥就是給她開的。不曉得是我有病還是她有病。唉?!?/p>
汪建功頓了頓,夾了筷菜。這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是杜微來電。打開免提,那邊已是一片喧嘩。楊帥正在深情地回憶從前,語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間或穿插著男女感佩和驚嘆聲,順帶和杜微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沒有聽見提我的名字,或者提的時候剛好錯過了?想了想,我將手機關(guān)閉,抬眼望著對面眉頭緊蹙的汪建功。
“你的故事講完了?啥哥啊妹的,這年頭,誰聽你唱妹妹找哥淚花流?。苛荷环判哪?,和你長年不在她身邊有關(guān)。想當年,你把人家好端端一個支援西部的女孩兒騙到手,現(xiàn)在回頭是岸,還是多陪下老婆兒子吧?!?/p>
“我那海鮮事業(yè)走進死胡同了。這次回來,是為籌建影視公司搞前期準備,搞點兒民族文化方面的題材。先搞微電影,再搞院線電影?!?/p>
“嗬,敬一杯,祝汪導(dǎo)進軍影視業(yè)旗開得勝啊。”
“我們兩兄弟還說這些虛頭巴腦的話?這家飯館的菜不錯啊,麻辣適中——哎,老板,你是哪里人哦?”
“大哥,我是川城嘞,在這兒都開了八年店嘍。”老板舒展右臂,把一碟麻婆豆腐端上桌,“這盤小菜免費送嘞。后天我就要換個門面嘍,你要瞧得起,一個電話的事,‘老三篇’給你照樣整起噻?!?/p>
“你這個店子都做得上路了,咋個要換地方?。俊?/p>
“你不曉得哦,準備重新整頓規(guī)劃全城的老街老巷,說是要上檔升位。你們慢吃慢喝,有事喊我一聲。”
汪建功用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握著筷子,在桌上輕敲,“喂,你和微微又是咋回事呢?該不會是楊衙內(nèi)卷土重來,要把你床鋪抄了吧?”
我朝嘴里扔了粒花生米,慢慢咀嚼著將自己的小印刷廠即將關(guān)停,楊帥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成為杜微貴人的經(jīng)過粗略講了一遍。
“啥?楊衙內(nèi)要幫你們盤下喜洋洋酒樓,錢由他出,法人是微微,五年內(nèi)盈利后,分紅他三你們七,五年后,還他全額本金,他退出,酒樓全部由你們管理?有這種好事,嘿。趕緊答應(yīng)人家呀。我免費送你個新酒樓名字,叫喜盈門。盤下來以后,你自己注冊成立個婚慶公司,改編你們那個草臺班子,在自家酒樓施展拳腳,何樂而不為?”
“汪大頭,你喝高了吧?我是有點兒擔心……”
“嗨!咱們微微可是貧賤不能移的賢妻良母啊?!?/p>
“咱倆把這瓶干完,你陪我去會會那個楊衙內(nèi)?!?/p>
“這小子路子野,肯定幫得上忙……這事等會兒再說,我那副跳棋你研究得咋樣了?”
“還沒問你,在深城下那盤棋,明明是你贏了,為啥要故意輸我呢?”
“哎,瞧你當時那垂頭喪氣的樣子。我不讓你贏,你能振作起來?”
“行啊,汪大頭,那一會兒到我那里咱們再下一盤?”
晚上十點,“老四川”飯館迎來第一撥兒夜宵客。我和汪建功沒挪窩兒,又要了十罐啤酒。原本在喝完白酒后,我要汪建功陪同到古鎮(zhèn)望湖樓走一遭的,但汪建功又向我吐露了另一件事,讓我放棄了去會會楊衙內(nèi)的想法。汪建功緊挨著我坐下,吐出滿嘴的酒氣,放低了嗓音,仿佛擔心周圍有熟人偷聽一樣。原來是那個曉君跟他一塊來到了凱城。在高鐵南站1號出站口分手后,曉君住進了酒店,約好明早汪建功陪同她到老家跟親戚們見面。汪建功的首部微電影就是跟蹤拍攝曉君的個人奮斗史。曉君全額投資,算是汪建功在影視業(yè)挖的第一桶金。他的任務(wù)是說服曉君那些親戚朋友們,讓曉君認祖歸宗。這是曉君最看重的,但恰恰又是汪建功最擔憂的。這樣一來,他和曉君的關(guān)系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汪建功希望我能夠幫他出馬擺平此事,憑我在司儀這個大舞臺上磨煉出來的口才,相信定能馬到成功。
這時候,我牽掛著杜微那邊的情況。我意識恍惚,聽見四周不斷發(fā)出奇怪的嗡嗡聲,如同千萬只蜜蜂從兩只耳朵眼鉆入腦袋,在里面盤旋飛舞。杜微的手機起先還保持通話狀態(tài),可以聽見那邊傳來的實況,無外乎是些胡吹神聊。我將手機放在桌子上,沒放在心上,后來順手就摁斷了。
十點過后,杜微那邊突然關(guān)機。我心頭一顫,手機沒電還是啥情況?扶起醉醺醺的汪建功,朝門外走去。在曙光巷子口,微弱的路燈照著半邊巷子,我發(fā)現(xiàn)這條破舊的老巷子好幾家門面前都搭建了腳手架,一些磚瓦沙石堆在一旁,墻頭上張貼著關(guān)于重整規(guī)劃全市老街舊巷的通知。我望著窄巷,想到這里將舊貌換新顏,心里生出許多惆悵。
夜里十一時許,我左手提著倉鼠籠,右臂攙扶著已經(jīng)喝癱的汪建功走進小區(qū)大門。打開房門,沒見到杜微。女兒迎過來,
朝我手里提著的銀狐倉鼠歡喜地叫起來:“哎呀,我的白雪公主,終于等到你了?!比缓蠼舆^籠子。
我說:“快給我和汪叔叔倒兩杯白開水。作業(yè)做完了,跟倉鼠玩十分鐘就趕緊睡覺?!?/p>
女兒用筷子夾著面包片遞到籠子里,觀察著那兩只對食物毫不理睬的銀狐倉鼠,問道:“爸爸,倉鼠為什么要不停地奔跑呢?”
我沒有回答,看著茶幾下面擺放的那個鐵盒子,里面是汪建功送我的那副跳棋。等他酒醒后,我想和他再下一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