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10期|滿濤:罐頭
1
馬建國的面包車里飄蕩著刺鼻的氣味兒。這是開孔劑的味道。
開孔劑裝在一個白色的塑料瓶里,只要瓶子在車上打開,刺鼻的怪味兒就留在駕駛室里,幾天不散。他不知道這種液體的本來用途,只知道咨詢五金交化用品店老板“能清除油墨的東西”時,老板給了他開孔劑。馬建國有一個小小的公司,只有他一個人,既是老板,也是員工。他做生意有十多年了,主要經(jīng)營本地特產(chǎn),比如蘆花雞罐頭。
本地是蘆花雞產(chǎn)地,在飯店里炒一只蘆花雞要比普通的土雞貴不少。馬建國靈光一閃,為什么不開發(fā)蘆花雞罐頭呢?他在網(wǎng)上一搜,在鄰近縣市找到了雞罐頭生產(chǎn)廠家,代加工貼牌生產(chǎn),貨發(fā)來后,只需在罐頭上貼上畫著精神抖擻的蘆花雞的標簽,裝入印制精美的高檔禮品盒,即成了著名特產(chǎn)“五香蘆花雞”。
馬建國并不全依靠超市銷售這種賣價昂貴的特產(chǎn),他往各大單位里推銷,作為年節(jié)的職工福利,收益不比上班差。
每年中秋和春節(jié)是銷售旺季。那段時間,超市和單位的供貨量猛增,一過完節(jié),銷量就下來了。超市里賣不掉的雞罐頭堆放在他的小倉庫里。
馬建國一點兒也不著急,雞罐頭保質(zhì)期有十八個月,中秋節(jié)賣不完,還可以在春節(jié)賣掉。當然,日期一定要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小倉庫里,一邊聽著懷舊的老歌,一邊戴上手套和口罩,用棉棒蘸著開孔劑將罐底的日期擦掉,等到再送貨的日子,用打碼機打上最新的日期就行了。
小小的倉庫像駕駛室一樣,彌漫著刺鼻的味道,經(jīng)久不散。那種氣味兒直沖進人的胃里,像刀子,帶著些許腥氣。鐵皮罐頭上的油墨日期,只需輕輕一擦便消失不見,這就是開孔劑。
不過,這都是兩年前的事兒了。
作為一種商品,蘆花雞罐頭再好,也有滯銷的時候,關(guān)系單位連著幾年采購雞罐頭禮盒,職工沒有新鮮感了,也就不再把它作為重點采購對象,于是這兩年他又迅速轉(zhuǎn)型,賣起了山藥粉皮、五香大鵝。小倉庫里還堆著十幾箱雞罐頭,大部分是去年春節(jié)后從超市退回的,也有一些連標簽都沒貼的“光腚”罐頭,數(shù)量不多,馬建國一直沒當回事兒,就堆在墻角里。一箱十六個,十幾箱兩百多個,真不多。前幾年,他每年都賣幾千個,裝在禮品盒里。
這些罐頭的本錢早就掙回來了,就是白扔了也不算虧錢。但是,當馬建國認真地想起小倉庫的這堆罐頭時,還是著實犯了愁,怎么處理呢?總不能真扔了吧。
實際上,馬建國從一年前就開始吃雞罐頭了,一頓開兩罐,開罐頭前先在熱水里過一下,熱著吃才香。一罐465克,固形物260克,微辣咸香,在米飯上澆上湯汁,連米帶肉,吃得冒汗。
他計劃在一個月內(nèi)消滅一半庫存的罐頭,再用十個月每周吃三個,這樣到年底就能全部吃完。他完全低估了這些雞罐頭,連著吃了半個月,終于倒了胃口,再也吃不下了。從那時起,他就再沒有關(guān)心過它們。
準確地說,這些雞罐頭是臨期產(chǎn)品,還有一兩個月的保質(zhì)期——但是能吃,味道跟剛出廠時沒有什么區(qū)別。生產(chǎn)廠家建議保質(zhì)期一般在十八個月,保質(zhì)期太長顧客會覺得不新鮮,反而不好賣。
雞罐頭到底能存放多久呢?他多次問過那個語言粗魯?shù)膹S長,把廠長問急了:“問那么多干嗎?你給顧客一個說法就行了?!碑旕R建國連續(xù)吃了兩個臨期雞罐頭時,他覺得這真是一個說不清的說法。
2
們看,兩個老人才燦然地笑了,父親連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馬建國帶來四個雞罐頭,在鍋里用熱水氽了一下,打開蓋,熱氣和香氣一起冒了出來。母親又做了涼拌藕、麻汁豆角。熱好的四個雞罐頭全倒在一個大瓷盆里,撒上鮮蔥花和青椒,不僅聞著香,看著也令人食欲大開。
“吃了不疼,瞎(方言俗語,腐爛)了疼?!边@句話,馬建國常聽父親說。老輩人過慣了窮日子,對吃食特別珍惜。
馬建國也遺傳了這個優(yōu)點,他不舍得浪費,不僅雞罐頭,就連家里的老家具、破書本、舊電器,只要有地方擱,就存著。
在堆放貨物的小倉庫的角落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網(wǎng)兜,里面是一包牙膏皮,有三四斤重,這是父母當年在鄉(xiāng)下生活時積攢的廢品,不知為何沒賣,后來搬家就帶到城里來了,幾十年過去,居然還在。
馬建國心里一驚,他早把這個網(wǎng)兜忘了,里面還有兩個小烏龜殼呢。大約十年前,他在父母家的儲藏室里發(fā)現(xiàn)這些寶物,嘖嘖稱奇,那兩個小小的烏龜殼大概是當年父母的稀罕物,沒舍得丟,母親一再說這是好物件,名貴的藥材。他當時覺得這些廢品已有收藏價值了,就帶到自己家里,順手一丟,不知放哪里了,不料十多年過去,居然在小倉庫里又發(fā)現(xiàn)了它。
馬建國如獲至寶,他抖抖網(wǎng)兜上的灰塵,用手機拍了張照片,把這兜老物件放到家中的柜子里了。
星期天,馬建國到父母家吃飯,在飯桌上說起了網(wǎng)兜里的牙膏皮,父母都已七旬了,眼里現(xiàn)出茫然的神情,直到把照片展示給他馬建國有半年多沒吃雞罐頭了,他夾起一塊雞肉放到嘴里,嚼起來還是那么筋道,還是那么香。他吃了一塊雞肉又吃了一片青椒,吃到第三塊雞肉時,熟悉的又香又膩的感覺上來了,他不能再吃了,放下了筷子。父母平時不大吃肉,今天都興致勃勃地吃了好幾塊。
“蘆花雞還賣著呢?”
“去年就不賣了,這是以前剩的貨?!?/p>
“不孬吃。”父親的鄉(xiāng)下土話,就是好吃的意思。
父親知道他賣蘆花雞,以為現(xiàn)在還做這個生意。
因為這盆雞和涼拌藕,父親的酒興頗濃,馬建國陪著他喝了小半斤。
喝了酒,父親的話題放開了,從不舍得丟棄的牙膏皮到“吃了不疼,瞎了疼”的老傳統(tǒng),再到馬建國的爺爺怎么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靠一條大魚養(yǎng)活了全家,做了八路軍的地下交通員。
這些故事父親說了幾十遍了。他只要一喝點兒酒就沉湎在過去,津津有味地回憶過去。
母親則不時糾正一下父親的記憶偏差,揭露爺爺當年是軍閥出身,在張作霖的部隊里扛過槍。父親趕緊又糾正過來:“那后來不是當了保長,給八路軍通風報信嗎?”一會兒他又暗自一笑:“你爺爺……兩邊都不得罪,白天聽還鄉(xiāng)團的,晚上聽八路的?!瘪R建國從沒見過爺爺,他一歲多的時候爺爺就不在了。
父親不喝酒的時候,講的多是爺爺當公社司務(wù)長的事跡,從不偷拿公家一個米粒兒。有一次,十歲的父親走了二十里泥巴路去挖河工地上找爺爺,想吃頓飽飯,結(jié)果讓爺爺攆回來了,只給了一個窩頭。
父親口中的爺爺是一個溫暖但充滿矛盾的形象。
父親的回憶除了對爺爺滿懷著溫暖,說起其他的人——昔日的同事、半生不熟的老鄉(xiāng)、少有來往的鄰居,無一例外帶著刻薄。
馬建國猜測,父親的回憶不是念舊,而是巴望著那些人都死了才好。他說起某人時,經(jīng)常即興編造一些謊言,如“他已死了十年了”,言之鑿鑿。
其實父親長年不出門,他關(guān)于別人的記憶有一半發(fā)生在多年前退休時,一半是他臆造的。特別是聽到某人發(fā)生意外時,他就喜笑顏開,端著酒杯,像看了出現(xiàn)場喜劇,甚至笑出聲來。每次母親都怒斥他,嫌他不巴望人好,什么熊心態(tài)!
以至于連他自己也發(fā)覺了這種怪異,有些不好意思。有一次,他又忍不住笑出了聲,但笑戛然而止,迅速看了一眼馬建國,一只手捂住了嘴。馬建國和母親裝作沒聽見。
馬建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冷眼旁觀陷在臆造回憶中的父親,不禁想到,那個從沒見過的、受到父親高度贊美的爺爺,有沒有可能只是一個“說法”,一個來自父親的自圓其說。真正的爺爺究竟是什么樣的?也許是個流竄的土匪呢(就像母親說的)。畢竟,父親的思維跟常人太不一樣了,他有些輕微的阿爾茨海默病,時好時壞,母親說他“老糊涂了”,喝點兒酒更明顯些。他退休二十多年,既不出門,也不跟人來往(甚至反對母親和馬建國跟親戚來往),只喜歡端著酒杯看電視,用匪夷所思的理由編造主持人的家庭出身、預(yù)測其婚姻不幸,摻雜著對國家大事的評論,一直消磨到深夜,白天則在陽臺上呆坐,卻能把一盆盆綠植養(yǎng)得高大肥壯。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不喜歡跟人來往?他對花善良,對鸚鵡善良,對金魚善良,為什么卻對別人的死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愉?
3
老輩人的脾氣性格和生活習慣怕是難改了。馬建國并不關(guān)心這些,他關(guān)心的是雞罐頭,不能眼看著雞罐頭一天天壞掉,最好在還能吃的時候吃掉,“吃了不疼,瞎了疼”??墒牵约簩嵲诔圆幌?,僅僅在父母家吃了一次,那香膩的滋味兒又回來了,胃堵得慌。妻子則堅決不吃,明確表示“就是沒過期也不吃”。馬建國忍不住皺起眉。
這些雞罐頭怎么才能吃掉呢?
二毛打來電話,約好酒場,明晚班長從外地來,給他接風。
一瞬間,他忍不住微笑了。
參加聚會的都是發(fā)小。這樣的聚會每個月都有,有時三五個好友,有時十幾個同學,既可以吃地攤兒,也可以去五星飯店,都是一起長大的伙伴。
那天晚上,他帶去四個日期較新的雞罐頭。
自然,氣氛非常歡快,大家吃過了全魚宴,又吃了蘆花雞,特別是當熱氣騰騰的蘆花雞端上來時,大家發(fā)出一陣歡呼,紛紛請外地來的班長先嘗,果然是香。每一道菜都那么“硬”,讓班長一再沉浸到上學的回憶中。聚會既豐盛又熱烈,飯后,他們還去K歌,直到凌晨才盡興而歸。
盡管馬建國的蘆花雞獲得了真誠的稱贊,他的內(nèi)心卻受傷了。這次聚會,班長、二毛和一個不喝酒的女同學都提了名酒來。唱歌時,馬建國一聲不吭躲在角落里,一首也沒唱,好像喝多了。自己的格局太小了,馬建國在心里一再感嘆,后悔帶來雞罐頭,以后再有聚會,一定要放大格局,絕不能輸了自尊。
盡管罐頭絕對沒壞,絕對好吃,但是,馬建國是絕不會隨便送人的,畢竟接近十八個月保質(zhì)期了,快到期的產(chǎn)品怎么能送朋友呢?
可是,它們明明都能吃呀,而且還是那樣筋道、那樣香。馬建國在自己的關(guān)系圈子里仔細琢磨,像一個篩子,把城里的親戚朋友逐一過濾,沒發(fā)現(xiàn)一個能送的,甚至連鄉(xiāng)下的親戚也沒有,現(xiàn)在農(nóng)村生活好了,誰還稀罕這些罐頭呢——不!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
幾年前,在礦上工作的表弟才三十幾歲就生病去世了,留下兄弟媳婦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度日艱難。兄弟媳婦性格好強,日子越艱難越要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帶孩子在城里租房讀書,自己在商店打工。當年她的兩個孩子從鄉(xiāng)下轉(zhuǎn)學到城里小學,當校長的同學看在馬建國的面子上想辦法解決了,讓表弟的遺孀感激涕零。這幾年,妻子不穿的衣服,隔一陣子就收拾一大包,讓馬建國給她送去。
馬建國給兄弟媳婦送舊衣服時,有時也帶一只燒雞或兩只豬蹄,正長身體的孩子們需要這些吃食。那次,哥哥一見燒雞,就毫不客氣扯下一條腿大口地啃,妹妹就顯得很有教養(yǎng),說聲謝謝再接過雞肉。
馬建國一想起這兩個小孩兒,心里不禁涌起一陣惋惜,送衣服時怎么沒想到這些雞罐頭呢?外面賣得還貴,一罐的價格約等于一只燒雞,白白糟蹋了!
他仔細權(quán)衡,覺得這些罐頭的質(zhì)量一流,自家人吃絕對沒問題。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馬建國沉吟半天,忽然一拍腿,像棋路走通了,找到了辦法:挑日期較新的,分批送,少量送,不會有問題。
馬建國啥事都想得周全,這是他十多年做生意沒有賠錢的原因。
說辦就辦。他在小倉庫的罐頭堆里翻來撿去,找出來四五箱沒有貼標簽的“光腚”罐頭(也就是較新的貨),一箱十六個,又拿了四個,湊成二十個,用膠帶纏在箱子上,這就相當于二十只燒雞,夠兩個孩子還有兄弟媳婦吃一個月了。下個月再送二十個,過不了多久,這些罐頭就處理掉了,既沒有浪費,還照顧了兄弟媳婦一家。
收拾好東西,馬建國騎上電瓶車,把箱子放在腳下,向著表弟家駛?cè)?。快到表弟家時,路上變得擁堵起來,車輛和行人都小心翼翼,好像怕踩到什么,氣氛凝重。有人喊“出車禍了”。馬建國的電瓶車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擠到前面,看到一輛渣土車停在路中,一個女人的半個身子浸泡在一大片鮮紅的血泊里。
馬建國看到這一幕,嘴里也“哎呀”著,一只腳撐在地上,他想再多看一眼就走,就在這時,腳踏板上忽然掉下一個罐頭,向著那片血泊,一路滾去。
“哎呀!”馬建國大驚失色,旁邊的人甚至尖叫了起來。
這是一個“光腚”罐頭,白亮的鐵皮在陽光下閃著光,滾動時發(fā)出骨碌骨碌的聲音,像一只偷偷溜出籠的雞,氣定神閑、不緊不慢地滾著。人們盯住這個出逃的鐵皮罐頭,都屏住了呼吸。
雞罐頭慢慢停住了。大家松了一口氣。雞罐頭離那具破碎的尸體還有半米,離那攤血還有一尺。人們又把目光投向馬建國。被目光照射的馬建國明顯有了壓力,他小聲罵了句,看著幾米外的雞罐頭。撿還是不撿?那具尸體像一個咒語,有著莫名的威力。如果去撿,馬建國一彎腰就能聞到女人的血腥氣。一個罐頭值多少錢呢?可是如果不撿,自己的東西永遠跟這個陌生的死人聯(lián)系在一起,說不定還會被殯儀館的車一塊帶走。
不遠處的警察也看到了,他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可能剛勘驗過尸體,他看著馬建國,指指女尸旁的雞罐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馬建國愣在那里,他其實是排斥這個罐頭的,可是他什么也沒說。警察二話不說把罐頭撿了起來,放到了他腳踏板的箱子上。人們又盯住馬建國腳踏板的那箱雞罐頭,目光復(fù)雜。
馬建國匆匆走了,他用雙腳小心夾住箱子,騎得很平穩(wěn)。
拐了一個彎后,馬建國改變了騎行的方向。這箱雞罐頭絕不能送給兄弟媳婦。他后悔在警察用手指雞罐頭時沒有干脆地拒絕,這個失而復(fù)得的雞罐頭因為那具尸體而有了特殊的氣味兒。
雞罐頭不僅不能送給兄弟媳婦,甚至也不能帶回自己的小倉庫。要是那樣的話,小倉庫也就跟那個可憐的女尸有了關(guān)系。扔掉!
稍一猶豫后,馬建國腦子里冒出這個念頭。他一路想著,一路搜索著,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
離家不遠的路邊,有一個垃圾箱,一個拾荒的老人站在那里。馬建國停下車子,在老人的注視下把這箱罐頭放到垃圾箱旁。
“都是快到期的。不過沒壞,還能吃。”這是個獨居在窩棚里的老人,馬建國經(jīng)常見他在垃圾箱里尋找飲料瓶和舊紙箱。他把雞罐頭放在地上,似乎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老人說,然后騎車走了。
快要拐彎時,他回頭看了一眼,老人還在低頭翻撿著垃圾。
4
馬建國和妻子在家門口開了一個小超市,不忙的時候,馬建國就看看店、理理貨,日子很愜意。這天,他把那兜牙膏皮拿出來,像鑒定文物一樣仔細察看細節(jié),從花色圖案、生產(chǎn)日期到生產(chǎn)廠址。生產(chǎn)日期最早的是上海牌牙膏,1977年,其他牌子大都看不清了,或者沒有標注。在以前,這大概不是一個問題。
1977年,馬建國才一歲,母親一定用這支上海牌牙膏刷過牙,然后抱著他哼唱著兒歌,那歌聲里一定有清新的牙膏味兒吧,甚至,那牙膏——也許萬分之一微克——也一定隨著母親的乳汁進入了馬建國的體內(nèi),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吧。馬建國看著這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牙膏皮,像看到自己生命之源的一個重要物證,多么珍貴,多么溫暖,他居然把它扔在小倉庫里十多年。
那時候,父親在鄉(xiāng)里上班,爺爺在微山湖東岸的老家,浩蕩的湖水里有綿長的鄉(xiāng)情。馬建國陷入回憶中。他小時候并沒有在微山老家生活過,所以他的回憶更多的是理解和共情,他試圖理解父親講述中的故鄉(xiāng)和親人。1977年,爺爺大約還在人世,父親的講述里,這是一個在冬天第一個跳到刺骨的冰水里挖河泥的人,這是一個在工地凌晨三點就起來為河工們生火做飯、蒸饅頭的人,這是一個勤儉節(jié)約、衣服打滿補丁的人,心地善良,正直廉潔,和氣慈祥。然而,講到新中國成立前時,父親的講述充滿了矛盾,這時的爺爺聰明狡黠,會把漁民捕到的大魚巧妙地挖空,偷走魚肉,最后只剩下一副蒙著魚皮的骨架,會在漁民哭天搶地時偷偷地笑。
再過幾年父親就八十歲了,長年喝酒讓他的思維不能做到前后一致,因而始終不能給馬建國一個完美的講述。
家里還有一個秘密,馬建國的名字最初是父親的名字,那時父親剛出生,村里的會計寫舉報材料說父親不配起這個名字,因為爺爺當過軍閥,軍閥的后代怎么能“建國”?直到二十多年后父親也有了孩子,這個大氣的名字才賦予了今天的馬建國。有一次,母親無意中說起這個令馬建國頗為震驚的事,讓父親喝止了:“那個人早死了,說那干啥。”
那人肯定死了,畢竟過去幾十年了。即便活著,也不妨礙父親的講述,他的講述像開孔劑一樣,隨時準備抹去他不喜歡的人和事。
退休后的父親是最幸福的人。他的腿早年得過關(guān)節(jié)炎,行走不便,已多年不出門了,既不用他倒垃圾,也不用他買菜。陽臺就是花園,就是鳥的世界,透過窗戶,他能看到五十米遠,外面也是樹木花草,跟家里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在陽臺上站一會兒,就相當于去了趟公園,一點兒也不覺得悶。到了飯點,他準時坐在電視機前,端起酒杯,看電視新聞,為母親解釋世界大事。
父親在鄉(xiāng)里沒有職務(wù),一輩子是普通人,一退休他就早早回了家,不再跟任何人聯(lián)系。家是他最舒心的地方。
馬建國似乎理解父親了,對于往事的講述,父親的記憶無所謂正確與否,甚至輕微的癡呆也成了幸福的佐料,他講述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與真相無關(guān),只是他對世界的一個“說法”。至于他想從父母的生活習慣或回憶里尋找自己性格養(yǎng)成的原因,比如為什么喜歡舊物件,也只能是一個沒有答案的想法。
父親依舊不厭其煩地絮叨往事。這一切都變得可以理解了。對于父親來說,只有這樣,他的世界才是安逸的,不被任何人打擾。
馬建國把牙膏皮鄭重地收藏起來,這是與自己生命有關(guān)的最早物證,日期確鑿。
5
又是一個周末。
中午,馬建國聽母親說,父親已經(jīng)笑了一上午了,說電視新聞里一個人吃營養(yǎng)品噎死了。
母親的講述略帶著一絲鄙夷,又有一些司空見慣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父親端著酒杯,偶爾瞟一眼馬建國,然后扭著頭偷偷地笑,他知道馬建國討厭他對別人幸災(zāi)樂禍,也就不講這個新聞了,他也不跟馬建國和母親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裝作看電視,一邊暗自想著那個新聞。后來,穩(wěn)住情緒的父親終于忍不住了:“有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兒……還想多活幾年,吃了人家扔的營養(yǎng)品,藥死了……”他又發(fā)出了呵呵呵的笑,笑出了眼淚。
馬建國的表情由平靜到迷茫再到驚愕,他想起一個月前扔掉的雞罐頭。
顯然,父親并不知道那個拾荒老人吃的是什么。
他急切地用手機搜索新聞,在本地新聞里看到了。一段遙遠的看不清的監(jiān)控視頻里,一個騎電瓶車的人把一箱東西放到垃圾箱旁,似乎跟老人說了句話就騎車走了,過了一會兒,老人彎腰翻看箱子,然后搬起來放到三輪車上。
那個放箱子的人,就是馬建國,他扔掉的就是雞罐頭。
不可能呀,不可能呀,那是最新的貨,連標簽都沒貼呢。廠長建議保質(zhì)期按十八個月,僅僅是因為時間短,有利于銷售。他拿來和父母一起吃的是這批貨,請發(fā)小們一起吃的也是這批貨,怎么會吃死人呢?
父親的口音是方言,他說的是藥死了,不是噎死了,在魯西南方言里,藥的發(fā)音很像噎。
這真是一箱不吉利的雞罐頭。如果馬建國意識到這一點,他絕不會如此簡單地處理那箱雞罐頭,他會更隱蔽。甚至,那天他都絲毫沒避開拾荒的老人。甚至,他還有意無意說了句:“其實還沒壞,還能吃?!?/p>
他的下意識里,難道是讓拾荒老人替他“吃了不疼,瞎了疼”?
馬建國追悔莫及。唯一讓他略為心安的是,視頻模糊不清,雞罐頭上沒有任何標記。
晚上,馬建國跟妻子說了。妻子先是一臉驚恐,又是一臉怒氣,“當初我就說過,快過期的東西不能吃。該處理的早處理,就像我的衣服,每年都送人,哪像你,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p>
馬建國愁眉苦臉,他擔心的是他跟老人說過“東西還沒壞,還能吃”,一旦查實,要負法律責任。如果當時他明確說,這是快過期的,不要吃,老人還會撿嗎?還會藥死嗎?馬建國仿佛又聽到父親壓抑著的呵呵呵的笑聲。
“警察找上門來也不怕?!庇龅绞聝?,妻子總是比馬建國沉穩(wěn),在市場上吵架她也滿嘴是理,“東西是咱扔的,誰讓他撿了?你說東西沒壞還能吃,誰聽見了?警察要的就是一個說法,咱有理,你怕啥!”
一個“說法”。雞罐頭廠廠長出現(xiàn)在馬建國的夢里,若隱若現(xiàn),他的聲音飄飄蕩蕩:只要能吃,那就沒過保質(zhì)期,你給顧客的只是一個說法,一個說法,一個說法……
又看見班長端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辣炒蘆花雞,笑容可掬地走來。
半夜,馬建國從大汗淋漓的夢中被妻子搖醒了。
“我想起來了,這事真不怨人!怨那老頭子?!逼拮油荒樏傻鸟R建國,堅定地說,“雞罐頭質(zhì)量沒有一點兒問題,問題出在老頭子那里。你想想,他一個人住在窩棚里,大熱的天,沒吃完的雞罐頭一晚上就壞了。他第二天吃,就中毒了!這是唯一的可能!”
如電光石火,馬建國一下子清醒了,對呀!一定是老頭子吃了天熱腐敗的剩罐頭才死的,是他食用不當,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假如罐頭會說話,也一定會證明自己的無辜!
馬建國幾乎想站起來,想馬上告訴電視臺,這才是真正的原因,你們不要顛倒黑白。但他又頹然倒下了,這些罐頭真的是臨期產(chǎn)品嗎?有沒有前年甚至大前年用開孔劑改過日期的……
假如罐頭會說話,它說出的是一個真相還是一個“說法”?
……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警察上門。馬建國漸漸心安了。他幾乎不出門,每天坐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發(fā)呆。百無聊賴的時候,他就給陽臺上久未打理的花木剪枝、施肥、除蟲。夏天過去了,陽臺上依舊郁郁蔥蔥,一片生機。他覺得世界就這樣靜止了多好,沒有憂愁,沒有恐懼,沒有擔心。陽臺就是他的世界,無人打擾,而思緒卻天馬行空。他想起父親講的一個傳說,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曾?jīng)在海邊捕到一頭鯨魚,為了躲避兵匪,他住進了鯨魚的肚子里……
有一天,他按照妻子的交代,不得不下樓來到儲藏室(他的小倉庫),整理一下貨物,活動活動身子。幾個月不來,里面彌漫著刺鼻的氣味兒,是開孔劑。好久沒有使用了,怎么這樣刺鼻呢?一定是貨物把瓶子壓壞了,他想找到開孔劑,把它扔了,但是,小倉庫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滿滿當當,幾乎沒有下腳的空兒,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待著,轉(zhuǎn)身出去,關(guān)上了門。
【滿濤,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當代小說》《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作品多次被《微型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青年博覽》轉(zhuǎn)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