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10期|竹雪:魚缸
編者按
“草原騎手”作為《草原》雜志的品牌欄目,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蘇、陳薩日娜、渡瀾、劉惠春、謝春卉、蘇熱、阿塔爾、曉角、田逸凡等許多本土作家從這里出發(fā),嶄露頭角,羽翼漸豐。2025年,為持續(xù)強化“草原騎手”的品牌影響,《草原》雜志將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騎手·00后”和“草原騎手·多文體”欄目,充分激發(fā)本土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潛能,深入發(fā)掘更多文學(xué)新銳,繼續(xù)為培育本土青年作家發(fā)揮重要作用?!安菰T手”作為一個文學(xué)品牌,將秉持文學(xué)初心,持續(xù)不斷地呈現(xiàn)內(nèi)蒙古青年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審美趨向和地域特色,建構(gòu)起獨具魅力的文學(xué)景觀。讀者也可以通過他們作品中兼顧的個人經(jīng)驗和時代話語,感受青年一代對人生、價值、世界的深度思索。
魚缸
竹雪
嗩吶聲吹破喜善村的深秋,老風(fēng)夾著冷得發(fā)苦的雨片,輕輕一蕩,荒山的泥屑便落滿窗欞。紫龍半夢半醒中翻了個身,蹭下衣角一坨黏糊糊的黃泥。
濕重的觸感攏了愈多難擋的寒氣,稍一扭身,黃泥刺過的肌膚就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睡意受驚,聞風(fēng)自遁,紫龍吐了口瘀在胸口的煩氣,乜著眼瞅見窗外濕漉漉的樹杈正蔫在一團發(fā)了硬的雨幕里,殘喘。
難得從城鎮(zhèn)逃回村里,斷了信貸公司催命似的上門叨擾,卻被一坨爛泥粘走好夢,紫龍一撇嘴,咒了句這見鬼的連陰天。
這確是個多雨天寒的秋,小小的喜善村同它的主家們一般蜷縮在密刀似的寒流里,顫顫地,勉強熬過又一輪日升換月落??扇私K非木石磚瓦,薄薄幾分血肉自然抗不過朔風(fēng)欲摧。著了涼的魂兒經(jīng)風(fēng)一吹就失了方向,被十八彎的調(diào)子一股腦兒吹進那只灰撲撲、著了銹色的嗩吶管里去。
紫龍攏回快要被寒氣凝住的視線,轉(zhuǎn)臉盯上天花板中央,那一團夏末里吊扇短路時火光炸出的黑洞洞的遺骸。喪調(diào)聽多了,空嚼嗩吶聲都品不出什么滋味,她的心思早踩著窗縫里擠進來的硝石灰味,一路踏著歪扭扭的嗩吶哭號,嫻熟地撬開哪戶人家的門鎖,貓進溢滿香味兒的廚房,對著那口咕嚕咕嚕冒泡的大鍋伸了手。
咕嚕咕嚕。被秋風(fēng)吹空的胃催她挺起一身懶骨頭,胡亂套上件帽衫,拖著一串淺淺的腳印子滾進碎石屑似的雨洼里。
剛跨出天井,紫龍就嗆了口濕答答的冷氣。她愈發(fā)覺得今秋的喜善村潮濕得不像人間,倒像是老天爺涂抹北冰洋時滲了筆墨,洇在千里外的一點水灰色。
而她,不止一次在濕重的夢境和守靈的哀聲中哆嗦著醒來,環(huán)顧著四周凍得發(fā)灰的夜色,懷疑自己是一尾泡在北極冰川里的魚化石,自遠古時代便橫在陰冷里,眼睜睜地看著一團團結(jié)了冰的氧氣將死亡凝固,隔絕在亙遠的冰封之外。
具體有多遠?她并不清楚,可至少要厚過她家與隔壁靈堂間那堵漏音的墻,大概有她一生那么長。
在紫龍的認知里,能稱得上“長”的,還有橫在自家門前的那條老胡同。它像被歲月碾過的皮膚,空蕩蕩地垂在老村無力的呼吸間,任由風(fēng)雨磋磨、曳長。
在這條長長的胡同里,送葬的隊伍起初只是荒山上落下的一粒小石子兒,而后,這粒石子兒在漸響的嗩吶哭聲中一點點膨脹,直到鼓成一團團壓在麻衣上的人臉,雖是各生各相,卻被亂雨暈成同一抹茫然的霧色。
這一團黑霧終于落在鄰家的靈堂前,紫龍也終于看清那一張張泡在雨水里的臉。
雨下得她快要霉了,吸飽水的眼梢早就濃了一團愁云,送葬隊的人卻沒有知覺似的,任雨水沖刷,也洗不掉那一副副木然的面孔,更沒有從那一洼洼眼眶底沖出一滴淚。落在雨里的一雙雙眼睛也凝固了,呆呆地望天、望地,盯著雨滴滑到前一人衣領(lǐng)上,濺起寸高的水漩。水漩冰涼涼地刺向后脖頸,卻攪不起一洞洞深瞳里半點兒波瀾。
“唰,唰,唰”,雨水淘過的嗩吶響孤零零地傾倒進紫龍耳朵里,攪得本就被風(fēng)雨打亂的空氣更加渾濁。
紫龍突然想到村西頭藕池里的一條條大鯰魚,整日瞪著空蕩蕩的圓眼珠滾在泥水里,任頑童時代的她丟一把沙礫子拍進那雙雙空洞里,也不見其中漾出一絲漣漪。有時她鬧得無法無天,最多也只是惹得它們泡發(fā)的鰓摻著渾水翕動兩三下,隨即又復(fù)歸石一樣的死寂。
雨水滑進朝天的鼻孔里時,為首那男人的鼻翅總?cè)滩蛔∩葞咨取W淆埗⒅莾尚F肥潤的肉,經(jīng)雨水泡久了,她總覺得這兩團肉正漸漸膨大,慢慢如膠質(zhì)般透明,融化,貼敷在灰白的臉上。那張臉也化在雨里,被兩頰的雨扇,一葉一葉,塑成扁平的拱形。
他融化成了魚,她們都融化成了魚,一群幾萬年前便游弋在這片潮濕里的呆鯰魚,澆著一身嗩吶的哭聲,一圈又一圈,一輪又一輪,只不過用相同的血脈捏出一副又一副極像的茫然面孔。
嗩吶在雨里哭了許久,卻不見鄰家專管白事的老媽媽和往常一樣,小銀魚似的從門縫里溜出來,招呼著迎一團亂麻進去。
紫龍倚著門框,生出些急切的好奇,左等右等,終究耐不住性子邁近兩步,湊上個正盯著鞋尖雨點發(fā)怔的女人一問,才知道那雨水泡著的木頭棺材里躺著的,正是這靈棚的主家,房媽媽。
房媽媽死了。
紫龍站在雨里,臉上也漸漸泡發(fā)出些茫然。
房媽媽高壽,可沒人說得清她究竟幾歲。她像是被生命忘在喜善村的一塊石頭,自顧自地老著。單看面相,她永遠老得足像一百歲,可她手腳麻利,一生無女無兒。于是事事自己費心出力,一套套白事在她手里流水似的操辦著,順走了一個又一個年輕的、頹老的、殘缺的、病槁的魂兒,妥帖麻利得勝過五六個小青年。一句句“千古”“百世”泡泡似的從她嘴里吐出來,總滾得人心踏踏實實的,也一句疊一句,摞在她永遠那么枯瘦縞素的身上,壓得她脊背彎了又彎,卻遲遲伏不進土里。
如今老媽媽終究要入土了,罩在紫龍心里的一團謎也總算有了說法。她伸長脖子,想看看那一聯(lián)聯(lián)白布上寫了多少歲數(shù),卻不見生時,只見卒日。
“還標呢!什么時候沒的都不知道,發(fā)現(xiàn)的時候早連人帶車翻溝里了,抬上來人早硬了,焐都焐不回來……據(jù)說,現(xiàn)在還在里面蜷著呢。”一說起這個,方才呆鯰魚似的圓臉女人肥厚的眼泡下裂出一瞇縫光,兩點扁扁的黑眼仁也活絡(luò)起來,不時逛游在窄窄一道眼白里。
沒人再知道房媽媽究竟有多大,能約摸出個大概的老家伙們早被吹進那管濕銹了的嗩吶里,成了房媽媽吐出的泡泡中,一個又一個被雨點澆破的“千古”。而她自己,只是長久地老著,老出了時間。
女人浮腫的臉上,一張大嘴仍在不停地開合,渾濁的低聲滾進嗩吶的哭號里。紫龍要伏身貼近些才看得清,雨水中駁雜的,是她嘴里吐出的泡泡。
“……別看我站這兒,你去打聽打聽,誰樂意來???沒親沒故的,大隊里非說憑什么道義也該給她辦一個,還道義呢!”圓臉女人吐出的泡泡膨大了,驟然脹在紫龍眼前,紫龍沒站穩(wěn),險些在雨里滑個趔趄?!暗懒x能下三碗飯?要不是他們說來哭喪的搭兩頓飯,誰來?。 ?/p>
女人的泡泡還沒吐完,為首那男人的兩記重拳卻搶先砸在了大鐵門上,怒氣震得鐵門哐哐直響。巨響震破浮在人群上空絮絮不止的泡泡,圓臉女人剜了那男人一眼刀,張張嘴又嘟囔幾聲,很快便沒了下文。
“死了嗎?聽不見叫門嗎?”
男人怒聲剛落,一串吧嗒嗒的腳步聲便碎在雨里,房媽媽的大門隨即抖了抖,“吱喲喲”地哀叫著,吐出個女人的矮腦袋來。與那腦袋一同擠出來的,還有鍋爐里不知道燜了多久的豆腐香。小個子女人看清來人,噘起嘴嗦嗦抱怨著,反手卸了門閂。
大門一開,濃郁的豆腐香便從天井里涌出來,一隊人也流水似的淌進天井里。
香氣雖無蹤跡,一團縞布卻擁在天井里,高高低低,攢動在下得沸了的雨水中,填抹了從灶臺上滾出來的一鍋豆花白。
紫龍的饑餓也在雨水中泡大,掩在嘩嘩的腳步拖沓聲下,無休止地哀號著。她連忙捂住肚子,四顧發(fā)覺沒人注意,才敢松了手,將按回去的嗚咽重新放了出來。
這嗚咽一聲咬著一聲,扯著紫龍擠進人縫里去。
雨水早將麻衣下的肌體澆透,人群里彌漫著一股原始的咸腥味,與他們蟄伏在遠古滄海中的祖先無異。
忽地,幾聲尖銳的對峙塞進濃烈的咸腥里,紫龍踮起腳,視線卻只落在那小個子女人氣鼓鼓的腮幫子上。
“說誰死了?也不嫌晦氣!那么多張嘴就指望兩人四只手,哪來工夫給你看大門兒!”小個子女人的話“突突”地蹦在密密的雨點上,兩腮卻像早積了不少怨懟,在雨水的模糊下扭曲,腫成兩捧金魚鰓,不住地扇打著不幸落上的水漬。
“死人堵門好看?誤了時候咋辦!”男人扁平的嘴里溢出的聲音要沙啞些,卻也不甘示弱,粗糲地磨蝕著兩人唇齒間的水汽,似乎快要擦出些藍幽幽的冥火。
兩人愈吵愈烈,雨水的叫罵聲中漸漸摻進濃重的土音,晦澀的音節(jié)咄咄滾進紫龍一片茫然的腦袋里。她眨眨眼,恍然以為自己在看兩條來自不同水域的大魚,隔著垂直傾瀉的汪洋,吐著陌生的泡泡。
“……沒錢還裝假仁義!死人前頭哭上孝順了!”小個子女人的金魚嘴里刺出一根硬邦邦的惡罵,差點將瑟縮的雨幕劃破,卻又隨即被人群中勸和的泡泡淹沒。
房媽媽的棺材就這樣浮在窸窣的人聲上,緩緩蕩進靈棚。棚中央列著兩排土黃色的條凳,窄窄的,卻也容得下這條即將遠行的魂兒再歇最后一次腳。紫龍乘著前面那人的影子渡過最后一片漏雨的云,隨后便同他們一齊,被棚里昏沉的光線壓成水泥地上薄薄一層污垢。
咸腥味混著濕漉漉的塵土氣擁在本就狹小的空間里,紫龍幾乎無從下腳,總覺得自己像影子似的漫開在人縫里,被一股股發(fā)餿了的鼻息扇到隊伍前頭。
房媽媽與眾人非親非故,這場潦草的告別式像雨滑進水里,幾乎沒有響動。人們大都興致不夠,睜著一雙雙干涸的眼睛,瞄燈,瞄地,瞄著不遠處那口遲遲不開的大鍋,聳聳凍僵的鼻子,吮吸著漸漸在雨味里溢出來的葷腥氣。
好在掛在天井墻檐的雨水抽抽搭搭地敲在篷布上,算是給房媽媽盡了孝。
紫龍浸在渾濁的濕氣里,聞到絲絲夢一樣縹緲的霉敗味道,陳腐得如同來自那個夜夜將她包裹的冰川時代。
她不是第一次走進這個靈棚,卻從沒嗅到過這樣的蒼老。幾年前,她在這里潑下眼淚,沖走了奶奶久病的臉上永遠墜著的憾恨。據(jù)說,在十幾年前,不諳世事的她同樣站在這樣潑灑的雨霧里,看著無端泡在陰影中的母親,冷不丁吐出一個無人理解的問號。
“媽媽要變成魚了嗎?”
媽媽終究沒有變成魚。她被燒成一抔灰,混進了喜善村后山的黃土里。
可時間漫延在喜善村村頭巷尾,掀起一秋又一秋暴雨,倒把紫龍的記憶沖進藕池間浮沉的幾尾鯰魚腹里。流水連年咀嚼著記憶的殘片,鯰魚胃囊里分泌出時間的酸敗,那股濁臭混著蒼老的霉爛氣味,此刻正轟轟烈烈地一并嗆進紫龍的鼻子里,噎得她眼底火辣辣地疼。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將酸痛拌著卡在胸口間硬邦邦的空氣里,囫圇吞進肚里。
雨點敲亂篷布,也將底下的人流打散,紫龍終于得了空看見房媽媽那張灰白的臉。那張臉,太老,太靜,甚至有一半掩在有意合住的棺蓋下。紫龍不敢向深里探看,生怕窺到圓臉女人嘴里那一疊冷硬而猙獰的軀體。
紫龍的視線落在房媽媽矮矮的鼻背上,刀刻似的密紋一路從那里向兩側(cè)縱深漫開去,令她想起深海中原始魚類的脊骨。目光落下,猶如沿著汪洋的椎柱,走上凝固在幾萬里海底的時間化石。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老的面孔,老到渾濁,老到執(zhí)拗,老到停滯,老到像塊早已被遺忘在海底的碎骨頭。從前那些暫停在這里的人遠沒有被蒼老侵蝕成這樣,于是死亡把他們記起,降下一瓢洪水,將那些靈魂沖滅。
人流滾滾,并未停歇,開了鍋的香氣引著一團躁動的潮汐溯洄剛剛架好棚布的庭院,紫龍裹在湍水里,來不及再多看兩眼,就被囫圇吞進一片碗盤木筷叮鈴哐啷的聲波中。
等她回頭時,滿眼只剩一片釅釅的人影,割開水澹澹的天。
棚布底下,熱騰騰的豆香恣肆蒸著,蒸得一張張水津津的臉上潸潸淌下細密的水珠,伴著棚頂上的雨聲,噼里啪啦,燙開她們僵滯的臉色。紫龍的目光游在蔓延的熱浪里,浪里碎著人聲、雨聲、碟筷聲,融合沸成一碗難得活絡(luò)的氣息。
待黑里透紅的熱油往碗里一澆,白胖胖的豆腐翻攪著疼得直叫,這時筷子趕緊一下,在其中掏搗,咣當咣當,哆哆嗦嗦的渾豆沫便順著撮成個小尖兒的嘴,呼嚕嚕滾下肚去,在濕冷的身體里燙成一團熱氣,不等尖嘴一合,就又“嗝”的一聲,全滾出來。
活絡(luò)的人臉罩在吐出的熱氣里,似乎有了不破的苫蓋,于是硬挺的腰桿子一疏松,口舌便也沒了遮攔,不管渾的爛的一并袒露無余,任由它們蒸進沸沸揚揚的人聲里。
“老媽媽這一沒,還得咱上趕著給她哭?!币粡堊鞆耐胙靥匠鰜?,絮絮噴著熱氣,“哭了東西又不留給咱?!?/p>
“她能有啥?”另一張嘴微微咧開,嗤笑一聲,“赤條條一個人,成天凈和死人對付?!?/p>
“死人身上油水才多呢!”掛在碗沿上的那張嘴猛地一張,炸出不小的聲浪,“咱這兒白事不都得她干,進屋接人夜來停棺不都經(jīng)她手?棺材一蓋誰還再瞅瞅東西少沒少?”
“榨死人油水啊……”
“有錢還管死活?。∴彺迥前资吕项^兒不就是這么叫人打了?”
兩張嘴一刻沒歇,交談聲此起彼伏,簌簌全灌進紫龍耳朵里,撓得她耳道連著喉管直癢癢。那一洞洞熟悉的鎖眼又暈開在她眼前。她捧著沒喝完的豆腐,回頭偷眼一瞥靈棚下的那口棺材,冒著熱氣的碗燙得她手心也總癢癢。
熱氣熏糊了檐下的陰影,她突然覺得那黑影里坐著久病的奶奶。那張由遺恨撐起的干癟面皮上,正瞪著一雙暴突的大眼,灰白的嘴唇大張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不過紫龍猜得到,奶奶在斥她把手擦干凈,不許再走偷雞摸狗的歪路。
和看著奶奶咬緊的牙關(guān)里泄出最后一縷氣時一樣,紫龍盯著那張充了氣似的臉,竭力想要把心里一孔孔撬開的鎖洞關(guān)上??墒鞘稚纤致槁榈尼槾谈性盟呐K突突直跳,碗里飄出的熱霧也烘得她鼻尖滲出密汗,她趕忙仰頭把碗里剩下的豆腐一股腦兒倒進嘴里,不等咽下,便觸了電似的把那只滾熱的碗甩回桌上。
碗打桌沿,“哐啷”一聲,敲碎那兩張嘴的對談,兩雙眼睛轉(zhuǎn)而一齊看向紫龍燙紅的臉,眨巴眨巴,笑這城里孩子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笑聲環(huán)繞在紫龍耳邊,卻又很快被她毛孔間噴出的熱氣驅(qū)散。
她的身體里有火在燒,沿著豆腐燙開的路滾灼到肋骨間,燎了心臟上一片渾圓的血泡,又任鼓動的心跳撕扯著,淌了滿胸膛毒辣辣的膿水。
瘡口不斷潰爛,她喉嚨里泛著酸液,難耐的痛癢一并燒進她眼睛里。她扇著一雙酸淚糊住的眼睛,逮起桌上的一個小紙杯,忙不迭地把清冽冽的液體灌進喉嚨里滅火。
冰涼的液體在身邊人連聲“哎喲”中遽然爆開,迸裂的酒精殘片割在她沸熱的咽腔壁上,刺得喉管深處噦出一陣嘶啞的干嘔。這桌的異響引得四周的女人們一窩蜂地圍上來關(guān)照,不知誰熱騰騰的大掌拍在紫龍干巴瘦的背上,蕩起“咚咚”回響。
響聲游在紫龍被酒精捏成塊橡皮泥的意識里,她恍惚以為自己是一副干魚皮裹成的空殼。在她任劣酒把玩揉搓的視線里,扭動著一群黑壓壓的同類,她們正虛晃著層層疊疊的模糊表情,吐出一堆辨不清楚的呼嚕聲。
幸好白事宴上二三十塊的小酒沒多少威力,杯底那點殘酒在紫龍意識里猛地?zé)俗詈笠话眩芸炀驮谝黄瑖\嘰喳喳的吵鬧里頹然熄了火。酒精嗆過的五臟六腑烘著一種曠野燎原后的焦枯氣味,紫龍甩甩昏沉的腦袋,卻怎么也沒能把這味道瀝個干凈。
女人們一窩蜂地涌過來,見紫龍眼里重新聚了光,又一窩蜂地散開去,連半點兒音跡也沒留下,通通蒸回一桌桌熱騰騰的水汽里。
關(guān)于房媽媽撈油水的說法還時不時飄在紫龍眼前的水汽里,酒杯哐啷碰撞聲里漸漸摻進泡在醉意里沒了遮掩的渾說:“不信你去屋里頭翻翻,保準有?!?/p>
“喝醉了凈胡叨叨!”
“嘿,不去也是讓別人撈著,本來就沒干沒凈的東西還怕?lián)茊???/p>
“快閉上嘴!喝醉了說出話來笑死個人!”
兩張嘴一齊爆出“咯咯”的渾笑,笑聲落在碟子上,震得短了條腿的木頭桌子直晃。
桌子“嗡嗡”顫著,蹭著紫龍倚靠上的膝蓋,蹭得她醺醺的心癢癢得亂躁。直到旁邊的女人支著胳膊肘拱拱紫龍大腿,紫龍才發(fā)覺那不絕的震顫源自自己躺在桌上的手機。
她懶懶地翻開手機,熟悉的歸屬地上那一串陌生號碼讓她手指驟然僵住,指尖懸在接聽鍵上,卻遲遲不敢落下。鈴聲像條垂死的魚,吐出最后一點泡泡,“嗡”地一抽搐,斷了氣。
鈴聲終于歇了,紫龍僵硬的指尖像解了凍似的淌化,不等滴落到熄了屏的手機上,短信就“?!钡匾婚W,吐出條來電的遺志:“花花貸提醒您,您的賬單超期未還款,本期將加收……”
她“啪”地將手機屏翻扣在大腿上,生怕屏幕漏出的那點光把她在城市的腌臜日子全都抖摟到喜善村的雨點上,和不停轉(zhuǎn)的時間一起,漫開在人群里。喜善村人嘴里的是非格外曠久不衰,陳芝麻爛谷子的流言不管飛進誰家的煙囪管里,都能噴出個新花樣,再多唱上幾個輪回。
微醺的神經(jīng)上卡著這樣一根惴惴的刺,紫龍偷眼瞥著周圍一張張酒紅的臉,總疑心這些臉上有著某一雙眼睛,在剛剛一剎那間,透過雨幕窺探到了她的慌亂和不堪。那雙死魚眼睛如同和她換了多少號碼也躲不掉的貸款本息一樣,狗皮膏藥似的粘在她腦門上,譏笑著,威脅著,要把她全部吞進肚里。
不安的心跳再也耐不住泄了密似的恐慌,將紫龍從鼎沸的人聲里撕落,她趁著滿棚的人聲酒氣豆腐氣作掩,落葉似的飄到了廈檐底下。
廈檐底下沒一點兒人氣,只有從上了鎖的屋門縫里飄出來的苦灰味兒。搭棚布的人有意把席座和死人隔開,便把雨棚一徑架到屋門兩側(cè)的院墻邊,棚口直朝大門,叫坐在里面喝酒的人們既看不見靈棚,也看不到房媽媽臥房,好湊一個眼不見為凈,才能甩開胃口吃喝。
紫龍站在廈檐底下,看著簌簌的雨把自己和人煙割開。她好像被人間拋棄的一點灰,孤自泡在幽惻惻的死亡里,除了手機無休止的來電振動,沒人記得她在人世還是陰間。
可她獨獨不想被信貸短信記起,追逼到喜善村的債頭讓她好不容易撫靜的心又銼起滲血的細肉,怨恨破血而出,汩汩地涌上她喉嚨。她怨天,怨地,怨打她出生就蹲了監(jiān)獄的爹,怨風(fēng)一樣在她童年匆匆旋而又去的媽,怨奶奶走后留下一個孤零零的她,潑一瓢水出去似的隨她一人漫流,長大。
紫龍的視線被雨水黏糊住,貼附在那道最簡易不過的小鎖上。城里那些偷東摸西的生活又慢慢暈開在她散著酒氣的腦袋里,掌中嗡嗡的電話聲撓著她的心口窩,像是在催促:去拿啊,快去拿啊……
不去也是讓別人撈著,不干不凈的東西還怕?lián)茊??紫龍默念著方才那張嘴里吐出的醉話,“突突”直蹦的心漸漸也醉了,癱軟在雨里,任按不住的歹念作怪。她環(huán)顧四周,酒酣的人聲歡暢在雨棚里,沒人在意這個和死亡同歸于寂的角落。
雨聲滴答,啪噠,喀啦……老在門上的小鎖就變了戲法一樣,轉(zhuǎn)眼落到紫龍手心里。她再三確認沒人注意后,稍一側(cè)身,就霧似的滑進裂開道縫的門里。
待屋門合住,紫龍才敢松了氣,吐泄在寂靜的房間里。這間房里太靜,卻聽不出一絲屬于她的回聲,于是她轉(zhuǎn)身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覺自己像是擠進了一瓶白茫茫的壓縮罐頭,罐里濃縮著死亡干燥而微苦的氣息,和門外的不容置喙的雨聲格格不入。
白衫,白挽,白紙花,入眼一切都是白的,一切白又是薄的。只有紫龍伏下身翻找值錢玩意兒時,薄而脆的“嘩啦”聲灰撲撲地落下,才叫這片無端蔓延的茫然有了點冷暗色的波瀾,不至于讓她在精白的反射里徹底失了明。
白色的深處還是白,疊疊薄如蟬翼地凝縮在屋里的每一個瞬間,擠壓到連陰影都幾乎絕望著無從下腳,只能躲在紫龍手掌下不住地哆嗦。四下翻探了很久,紫龍終于愿意承認這屋里的的確確沒一件值錢玩意兒,甚至連殯葬的物什都老到輕輕拿起就會發(fā)出“沙沙”的脆響,在濕潤的掌心里碎成透明的薄片。
她合掌狠搓了一把掛在手心的紙花糨糊,仰起頭細看鉤在墻上的幾件喪服。背后的墻頂頭裂開一排窄長的小窗,淌進來的水光粼粼地閃著,濡濕對面幾片裁成衣樣的白布。她甚至不用費力摸索,單是借著水波打的“X光”,就能把里面的空蕩揣個一干二凈。
手零腳碎這么多年,紫龍還是第一次摸進貧洗到連顏色都剩不下的人家。她癟嘴一皺鼻子,伸頭探了探屋外的動靜,見沒人聲來往,心思就又泛著水光,蕩漾進了里屋的鎖心孔。
財不外露是有錢人家常耍的把戲。鎖孔輕輕剝出個如果,哄得紫龍連忙咽進去,嚼碎奶奶的指責(zé),自顧自地?zé)湟皇趾菇蚪虻闹藷帷?/p>
焐熱的小鎖尚睡著,不知怎的就又敞在了紫龍掌心,紫龍忙不迭地把它掛回去,隨手揣兜里就推了門。
門縫一開,不知從哪里飄來一股酸苦的腐敗味,沾了點雨氣就化了老媽媽的泡騰片,滋滋地膨脹著自己的氣勢。紫龍邁進里屋,總覺得自己像是被吞進了哪條死魚的肚里,這條魚死得突然,胃里殘存些滑膩的零碎殘渣,叫人拿去做了家什,才成了這一屋游著腥臭的容身之地。
小屋只有八九平方米,仍是只有一扇墻頂?shù)募氶L小窗,幾乎截斷了所有明光。窗下列著一張黃木小床,床上窩著一團灰黃的被褥,年久的床墊有了塌陷,倒像一條淺口的棺材,誰要睡進去,誰就再也醒不來。床旁邊的木頭桌子滿身疤,瘦骨嶙峋地撐起一臺大頭電視機,累得它吐出條半敞的抽屜,直喘粗氣。
紫龍最耐不住抽屜的挑撥,兩個大步邁到桌子跟前,卻被一陣驟然濃烈的酸臭味刺激得眼淚直流。她屏住氣俯身摸索來由,終于在大頭電視后邊找到那只擱了不知多久的米湯碗。落灰和霉菌在湯水上結(jié)成一層混綠的濁膜,幾條早慧的小蟲鉆進皴裂處吮吸,逗留在外的尾巴扭動著,像是未燒盡的紙錢里爬出的五指,誓要將外人捉去。
視覺的刺激絲毫不亞于味覺沖擊,紫龍喉頭梗著一團酸,差點把剛才吃進去的豆腐全吐出來。她忙撤身回到抽屜前,憋著一口氣,把洋洋灑灑一抽屜的零碎掏了出來,卻只在一個溢著少兒彩繪的膠皮本邊沿上,看到一點露出的紅綠鈔票殘角。
活人臥房里總不該有假鈔了。紫龍竊喜著,抓起膠皮本,躲到遠離小桌的角落,迫不及待地翻找。膠皮本的色彩突兀地炸在昏暗的臥房里,紫龍捧著這一灘紅橙黃綠,如同攏了一瓢沒有形狀的碎末,漸漸把她淹回記憶無邊的海流。
這是她小學(xué)時風(fēng)靡的彩繪本,算來也有十多年的歷史了。那時,B5的封面上總印著些走了形的卡通人物,不是長了雙大小眼,就是加上張歪歪嘴,可懵懂的孩子不管這些細節(jié),只想著炫耀自己本上的角色最新,自己包里的本子最全。一切時興的新生代全都睡在自己手里,這種歡愉總讓小小的人們生出些優(yōu)越的掌控感。
當然,這是紫龍臆想的理由。她不能從牢里的爹和地下的媽手中接過這些新奇的花哨物,也不愿在奶奶絮絮的嘮叨里聽到“糟蹋錢”的回絕,于是只敢在酸澀的艷羨中,偷偷往夜里塞點幻想,幻想自己抱著一摞各異的彩繪膠本,一面走一面聽著彩繪嬰兒似的笑聲,就像多年后她第一次在路人的口袋里摸到一個鼓囊囊的錢包,就像現(xiàn)在她站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肆意地數(shù)著膠皮本里夾著的鈔票。
鈔票捋平,塞進口袋,她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番在灰黃的死氣里翻新出活路的滿足和倦怠。至少這幾張票子在手,她半月的伙食就不愁,甚至被咬著屁股追到喜善村的本息也有了著落。紫龍泡在角落的陰影里,暗喜著自己隱秘而偉大的反貪勝利,手上卻仍不饜地翻著,渴望喂飽期待。
鈔票漸漸少了,只是零星塞著幾張五角一塊,紫龍依舊照收不誤,只是興致矮了幾分,懨懨地從眉中落到紙上,砸得上面的文字無聲地猙獰、哭號。那堆字本就爬得像大風(fēng)刮過的殘枝敗葉,費勁地擰在紙上,丑得刺眼,卻大得出奇,即使紫龍無心閱讀,也被迫看進去幾句。
“07.6.7,東X老太,并去。”
“07.7.2,し? °?°?,車死。”
除去挽聯(lián)常用詞,房媽媽大字不識幾個,卻也生搬硬挪地記畫下不少死的故事,人狗雞豬,不論種族,一并亂麻似的團在紙上。
死果然是一件遙遠而令人費解的事,房媽媽幾乎為它獨創(chuàng)了一種象形文字。
一頁頁紙張往后翻著,一團團生澀的麻蓬蓬長著,漸漸繞上她的思緒,系了千萬個死結(jié)。紫龍的手指撥尋在房媽媽的記事間,像是在水麻草中穿行,兀然聽見一點波聲,低頭細看,竟是一條畫作的小魚游在紙上。
“07.10……”紫龍目光落在小魚的日期,亂作一團黑的姓名數(shù)字霎時將她撥亂的思緒凝固,結(jié)著一串碎冰碴兒,滑進喜善村那片刺骨的藕池里。
“她九小女……小女被趕到水邊,洛水……死……”
這個女人同紫龍不明死因的母親一樣,把魂兒丟在了喜善村2007年的深秋。
那只是個平常的黃昏,幾乎要凍住的濃云最后瀝了幾滴瘦雨,打在藕池淺淺疊起的一層薄冰上,喀啦,喀啦,和著岸上狂追不舍的腳步,踩破鄉(xiāng)道間的冷清。
道旁的人紛紛停下來伸著脖子觀望,見是單老三放狗追著個十來歲的面生姑娘就一頓臭罵,便也滅了興致,只是掀一只眼睛欣賞兩人一狗追出的一路熱鬧。
這姑娘雖然是初來乍到的生面孔,卻是個頂擅扒墻的賊骨頭,短短幾宿就摸清村里闊相的人家,淘去不少值錢家伙。但她只劫富,從不沾平頭人家,于是除去幾戶闊人,村里沒誰肯分心思管教個小毛丫頭。
見這情形,小毛賊一定是飛進單家被逮了個正著,于是被財大氣更粗的單老三牽上狗一路追到這里。小毛賊越跑越靠近藕池,卻沒有打拐的意思,直愣愣地沖著十月底的池水就是一跳。
人群的唏噓和落水的“嘩啦”聲一齊破了池上的冰,剛才還喘得呼哧哧的小賊瞬時息了聲??穹偷匠剡叺拇蠊芬矂x了車,被濺出的冷水凍得抖個激靈,銜在嘴邊的嚎叫咽成“嗚喲喲”的哼唧,徘徊在岸邊直打轉(zhuǎn)轉(zhuǎn)。
人人舉著個腦袋巴巴望著,卻沒人敢伸手招惹深秋里的寒池,就連被一肚子暴怒拱到岸邊的單老三都收緊了步子,生怕一個不留神踩空,掉進刺骨的秋刀里。沉池的小賊在眾目睽睽下失了動靜,只留下幾縷凍僵的頭發(fā)浮在冰面上,人聲也隨之稀了,留下幾串拖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突然,鄉(xiāng)道上竄出個挎了籃子的女人,撥開池邊的單老三,“撲通”一聲跳進藕池,把快要凍僵的小賊從死沉的泥水里拔起來……
紫龍費勁破譯著房媽媽越寫越擰巴的新型文字,大段大段攥成一股死結(jié)的文字擰毛巾似的擰著她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將她拽回到那個黃昏,和房媽媽一起,捧著這篇新型文字,不斷重播著女人舍生取義的溺亡。
在某個瞬間,那女人的臉突然在紫龍眼前一閃而過,泡著藕池的濕寒和靈棚里漫無邊際的陰影,朝霧似的模糊著,匆匆聚而散去。她總覺得那張臉在昏暗的水汽里泡散出縷縷熟悉的氣味,纏繞住她被老雨沖走的兒時記憶,撈回一張久違的面孔。
是媽媽嗎?如果這是媽媽,如果這是被奶奶隱埋多年的死因……
亂字麻蓬里結(jié)下的如果是咸的,帶著上古的腥味,像是一口魚類的苦膽,強咽下去非嗆出眼淚不可。紫龍眨眨酸澀的眼睛,不由得涌上滿喉頭的期待,她甘愿咽下兩個幻想的苦果,竭力控制住逐漸顫抖的手,繼續(xù)破譯這個女人死亡的陰影里,有沒有留下誰的痕跡。
小窗外的雨放蕩累了,棲伏到泛了黃的玻璃上,一滴接一滴,吁著單調(diào)而乏悶的嘆息。長嘆落下,攪得零碎的敘事更散,扭曲的字跡漫在充足的雨水里,搶奪著屋里的空氣,妄圖澆出“她們”再一次的生命。
讀著讀著,紫龍咽下如果的喉嚨顯了異樣,果實隱形的絨毛殘留在她喉管,肆意刮擦著薄薄的內(nèi)壁,癢得呼吸道無休地緊縮,她一呼一吸,都被汁水黏稠的不安死死扼住。
她放慢呼吸,兩頰規(guī)律地脹起,吮著齒間殘留的空氣。
翻開下一頁,B5的紙上只洋洋灑灑地爬了幾個字:小女也死了,但沒有名字。
最后一個句號砸下,搗得吃進去的“如果”釀爛了毒,發(fā)作在紫龍肚里,快要把幾寸肝腸絞斷:如果這是媽媽,如果媽媽死于搭救和自己一樣的賊,如果死亡真的曾落在她這樣的人頭上,如果,如果……如果媽媽看清從水里拔出的那張臉是自己,如果那個溺在池里的名字念“紫龍”……
霎時,紫龍觸了電般把膠皮本甩開,脫手的彩繪顫抖在空中,夾頁間簌簌落下幾張灰白的人像,肉刺一樣扎進紫龍眼睛里。劇痛扭曲了她的視線,那幾張人像漸漸失焦,在雨聲中泡出另一番面孔,像那女人,像那小賊,像房媽媽,像媽媽……像她自己……
從人像黑白模糊的眼睛里,紫龍看見那片刺骨的池水,看見小賊凍僵的皮膚洇了墨,漸漸透出濃稠的青灰色,渾然將蜷縮的軀體縛住、凝縮、剝殼、露出一點卵的黏濁,鉆進那個女人濕熱的手掌。
溫潤的掌心里擦著一層柔軟的繭,經(jīng)絡(luò)間細微的跳動不斷摩挲,孕育出甜腥的水草香。初生的卵子睡在那里,呼吸間噴出輕薄的聲息,塑成女人久違的模樣。
兩扇水草莖似的扁唇覆在卵旁,吐出聲短促的召喚:“紫龍……”
呼聲驟然將紫龍雙眼從劇痛中抽離,她揉搓著紅腫的眼皮,驚覺重現(xiàn)眼前的小黃木床竟真的被雕成了一口棺材,淺淺的,躺著具白紙一樣薄的軀體。
紫龍愣在原地,遲遲不敢挪步去細看,那張敷了香灰似的青白的臉??煽謶帜:丝臻g,她被幾近繃裂的心跳揉搓到那張臉跟前。在“嗡嗡”的耳鳴聲中,她看到那張本該寂靜的臉上涌起一浪又一浪肌肉的痙攣,鼓動著一副副熟悉的樣貌,疾速變換著,削出的殘影逐漸疊出一張最熟悉不過的面孔。
那張臉合上眼,泡在這片寂靜的陰影里。
紫龍突然想逃,可雙腿早已被釘在這片潮濕里。她聽見自己的腿骨正發(fā)出“咯咯”的微響,于是驚詫地看向那里:兩條細長的骨骼失去痛覺似的互相打磨,穿破薄薄兩片皮肉,搓爛濕漉漉的褲管。
“咔”的一聲,一雙嫣紅的骨骼錯落卡到了一起,隨即向兩側(cè)各漫出一排細密的骨刺,將紫龍整個下半身攪碎重融,撐起半個泛著鱗光的梭形體,溢出的冷光滴落到腳掌上,五指竟也化成了扁平的鰭。
尾鰭在慌亂中掙扎個不停,卻只能滑稽地跌在原地,挪動不得。紫龍竭力蜷住既已成形的魚尾,發(fā)了瘋似的撕扯著愈多的鱗片,丟了疼痛,忘了哭號,只剩下即將凝滯的眼瞼,糾纏著扇出最后的光澤。微光中,褐色的瞳孔正在碎裂成無數(shù)透明的晶體纖維,駁雜著黑壓壓的魚鱗,和棺材里那張?zhí)焯煸阽R中見到的臉。
那張臉上泡著紫龍所見過最可怕的事實——熟悉的一切泡爛在死亡的汪洋里,像是團失了色彩的陰影,而她自己的影子,正漂浮在那片汪洋中,單薄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萬里漩渦沒入同樣的暗無天日。
“壞了!這屋鎖叫人撬開了!”
門外亮起一聲尖利的叫嚷,卻沒能給屋里沉重的陰影掀出半點波瀾。
紫龍依舊蜷在角落里,咬著青白的嘴唇,木然撕著碎成紙末的鈔票,渾像聽不到闖進來的人群是何等喧鬧。待囂雜的人流把她涌起,她溺在洶涌的叱罵里,扭頭將癡滯的渾眼珠對準那張黃木小床。
水洗過的陰影里,她眼睜睜看著潮濕的被褥漸漸膨脹,泡成一團肥碩的魚鰾,“嘭”的一聲,迸個粉碎。
紫龍知道,她也逃不掉了。
【作者簡介:竹雪,生于2003年立冬,山東淄博人,現(xiàn)就讀于內(nèi)蒙古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