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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5年第11期 | 林錦晶:等你說愛我
來源:《山花》2025年第11期 | 林錦晶  2025年12月02日08:03

林錦晶,80年代生人。2006年發(fā)表處女作長篇小說《沒什么,練練嗓子而已》。2017年入選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第五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

仲春時節(jié),天日已經(jīng)開始長起來了,可那一天的早上五點,卻還如黑夜一般。

包蕾發(fā)動了汽車,驅(qū)車三十多公里,前往外婆家。車離開市區(qū)不久,就上了城際快速路,限速100,包蕾開得很快,恐怕快要超過180了。這時她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即便如此她也依然覺得車速趕不上她心跳的速度。

那天的凌晨四點多鐘,也不知道什么情況,包蕾自然而然就醒了過來。她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jī),習(xí)慣性地看了一眼。00:58的時候,名為“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里,有5條未讀的信息。

先是她表哥,大舅梁家柱的兒子,經(jīng)濟(jì)學(xué)博士梁帥發(fā)了一句:

“奶奶走了?!焙竺娓婚L串哭臉的表情。

然后是她大表妹,小姨梁春琴的女兒,懷孕五個多月的管潔跟了一句:

“真的嗎?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會這樣?”

接著是她小表妹,小舅梁家棟的小女兒梁爽說:

“我現(xiàn)在就過去看看!”

緊接著小舅的大女兒,剛出月子的梁冰說:

“我也想去看看。”

最后,梁博士一聲令下:

“生娃的和懷孕的,安心養(yǎng)好身體,照顧好下一代,就是對奶奶最好的告慰!”

就此,群里再無只言片語。

包蕾看著這些文字,覺得像是一場“網(wǎng)絡(luò)詐騙”,不可置信!她馬上想到打電話求證,先是打給媽媽,沒接,再打給爸爸,也沒接,她覺得眼前最好還是去外婆家看看。

汽車風(fēng)馳電掣下了高速路,轉(zhuǎn)而開進(jìn)了村道。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是媽媽打回來的。她的車載藍(lán)牙語音免提功能讓立體環(huán)繞的電鈴像是喪鐘一樣,她趕緊接通了電話。

媽媽的聲音像是跋山涉水趕了一夜的路,疲乏而消沉。

“你知道了?外婆走了?!?/p>

包蕾愣了一下,腦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下子像是起了霧的車窗玻璃,任憑汽車雨刮器怎么擦也都還是模糊一片。

幸好這個時候路上沒有一輛車駛過。包蕾就把車停在了路邊,坐在車子里放聲地大哭了一場。想起小時候,被父母接回家,半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外婆不在身邊,哭著喊著要回外婆家的情景。外婆就是她兒時的全部。

天黑透了,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樣子。

村子里正在埋污水管道,到處坑坑洼洼,她差一點都找不到外婆家了。她把車停在村文化大禮堂前的停車場,看到許多她認(rèn)識的親戚正往一個方向走去,她只覺兩只耳朵嗡嗡直響,雙腳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他們走了過去。

所有人都表情凝重,到了一戶亮著燈的人家,就都開始了各自的忙活,既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閑著,像是預(yù)先編排好了的一樣。大家七手八腳地從屋里抬出一張八仙桌,包蕾認(rèn)得那是她外婆的餐桌。三姑六婆們就著廊前的路燈在那里把成捆成捆的白毛巾攤開來,著手縫制出殯時孝子賢孫們要戴的帽子。

包蕾還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像往常一樣,她一路小跑著,呼喊著:

“外婆,外婆……”

她看到外婆躺在那張雙人木板床上靠床沿的那一側(cè),大紅的被子把她從頭到腳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小舅看到她來了,掀開被子的一角,給她看。

“瞧,外婆是不是和睡著了一樣?”

看著外婆蒼白的臉,外婆右眼角下那一塊老年斑,因為失了血色,看起來那么顯而易見。外婆緊閉著兩片一樣沒有血色的薄嘴唇,像是要保守住這一生的秘密。

小舅又繼續(xù)哽咽著說:

“外婆說你過年前買給她的杏元餅干好吃,吃了還想吃。她嫌你小姨買來的不好吃,前天還跟你媽念叨,幸虧你媽昨晚給她帶來了,總算是吃了幾塊……”

說著說著,兩條眼淚就順著小舅的兩頰流了下來。

喪母之痛,應(yīng)該是這世上最深切的痛苦了。面對這深切的痛苦,包蕾只能把自己的悲痛隱藏起來,她緊緊握住小舅的手,用略微顫抖的語調(diào)小聲地說:

“是的,外婆她總……總算是吃著了。沒遺憾……”

她不禁低下了頭,看到媽媽紅著眼圈縮著脖子,正跪在床尾一邊“咔哧咔哧”掰著打火機(jī)的開關(guān),準(zhǔn)備把那三炷香點上,一邊小聲啜泣道:

“誰想得到??!你外婆就這么走了。昨晚六點多了她還坐在二樓的廚房,我就納悶了,平時這時候她老早就在樓下看電視了的。我看她鐵青著臉,嘴唇都黑紫了,就覺得不對勁。連忙和你爸一起把她送去醫(yī)院,路上還問她吃了啥?她說喝了兩碗粥,還蒸了大白菜。有問有答,頭腦清靈得很。在醫(yī)院做完各種檢查躺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吸氧,醫(yī)生卻說是肺衰竭沒辦法治了?!?/p>

火總算是讓她媽媽打著了,三炷香的煙一下子就彌漫了這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小居室。剛剛落成的六層通天屋,二樓以上的房屋都已經(jīng)租出去了,外婆一個人蝸居在這一樓北面的設(shè)計用途原為車庫的小居室里。一臺電視,一只鞋架,一個雙開門的衣柜,一個五斗櫥,兩只年代久遠(yuǎn)的樟木官箱,還有一張一米五的雙人柳木床以及一張八仙桌,就是一個老太太一生的家當(dāng)。

大舅拉著臉冷不丁地從燒著紙錢,煙霧騰騰的后門冒出來,手里提著一只黑色塑料袋問小舅:

“娘喜歡哪兩雙鞋?挑一雙讓她穿著去,再挑一雙要擺祭臺上的?!?/p>

小舅從鞋架上拿出一雙運動鞋,包蕾認(rèn)出來,那是幾個月前外婆從地方臺電視欄目《阿福講白搭》里看來的,主持人阿福推薦的老人鞋。那時外婆打電話跟媽媽說,想要一雙好走路的鞋,就是電視里阿福說的那種,輕便又防滑,特別好的鞋。媽媽嘴上說,這老太太倒挺會享福的,還知道要穿名牌了,但第二天就讓她驅(qū)車三十幾公里,到阿福廣告里介紹的鞋店里給外婆買來。看來外婆是真的很喜歡,估計天天在穿,這也沒幾個月,鞋底就有點兒磨損了。

阿福是外婆的偶像,他在電視里,說著她能聽懂的方言,電視里其他人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她就愛看《阿福講白搭》,看完《阿福講白搭》她的這一天也就結(jié)束了。包蕾想,昨晚她一定還沒來得及看,但她這一生就結(jié)束了……

這時,小舅又挑出一雙高幫的棉布鞋,很新,像是沒穿過的一樣。

“喏,這雙。家柱,是你買的吧?擺祭臺上,比較好看?!?/p>

于是大舅就把那兩雙鞋放在一邊,然后把鞋架上的鞋子摞起來扔進(jìn)了手上的大塑料袋,又打開衣柜,把里面的衣服也都一股腦兒卷進(jìn)了袋子。

小舅說:“我剛才還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找出幾百塊錢來。”

大舅遲疑了一下,便把塑料袋里的衣服又都倒了出來,開始一件一件摸索著口袋說:

“這就算是子孫錢了。以后給小輩他們分一分?!?/p>

小舅看著大舅抖動那些衣服,卻還沉浸在回憶里:

“這件大衣是我家梁冰結(jié)婚的時候給娘買的,平時她還舍不得穿,瞧瞧!簇新的?!?/p>

“這件夏天穿的襯衫,花色很好,是紡綢的,娘很喜歡,不過也沒見她穿幾回?!?/p>

“這圍巾,是不是你織給外婆的?”小舅撿起一條花黑羊毛和馬海毛混織的圍巾問包蕾。

包蕾看了看,想起十幾年前的冬天也像去年似的,特別的冷還特別的漫長。她剛剛學(xué)會手編針織,就給外婆織了這條圍巾,三十六針上三十六針下,稍不留神就會多織一針或是少織一針,因為是新手,即使知道錯了也不會拆了重織,于是將錯就錯,一排三十六針上,另一排也許就三十七針下了。織得歪歪扭扭的一條圍巾,外婆居然還當(dāng)寶一樣用一塊大手帕包著。

大舅手腳麻利,很快就把那些衣服褲子的口袋都翻了一遍,再也沒有找出一塊錢。于是他把它們又重新卷回塑料袋里,將袋口打了個結(jié),提著袋子又奔向了后門。

她看了一眼那個空空蕩蕩的衣柜,覺得它像是一架被掏空的身體。

這時,大舅又急急忙忙地走進(jìn)來打開了五斗櫥,從中間的抽屜里拿出用報紙層層包裹著的一樣?xùn)|西。他一下子就撕掉了那些報紙,灰塵撲簌而下,露出兩張裝裱好的木框遺像。

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紀(jì),大概都會對自己的后事有所準(zhǔn)備,免得后輩們手足無措,到時候不知道給她整出什么樣的照片掛到墻上去。不過想當(dāng)初外婆也還是有些舉棋不定,竟然留了兩張相片讓他們選擇。

大舅瞅也沒瞅就把兩個木相框遞給了小舅:

“你看看用哪張好?”

說著他又出去找了只大號的黑色塑料袋準(zhǔn)備再把五斗櫥也掏空。

包蕾心想,大舅是如何做到這樣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地處理外婆的后事的呢?

小舅似乎看出了包蕾的心思,遞給她一張遺像,說:

“走,這屋子黑,咱去前間好好看看,選選用哪張好!”

他們一前一后去了前屋。這時候,有一縷陽光照了進(jìn)來,白晝就此磕開了黑夜的門。

他們仔細(xì)地端詳起那兩張相片來。一張是十幾年前外公還在世時,外公和外婆一起照的。那時候外婆還不那么老相,大概都還不到七十歲,頭發(fā)像是剛剛?cè)具^似的,黑到發(fā)亮。臉雖然比現(xiàn)在要瘦一些,但是挺光滑,沒有幾條皺紋。她微微笑著,眼神里是無盡的慈愛。而另一張好像就是她最近拍的,穿著一件過年都還嫌太喜慶的大紅花的豎領(lǐng)唐裝棉襖,佝僂著身子,霜白的頭發(fā),兩頰整個兒陷了進(jìn)去,眼神空洞無物。

小舅懷疑這張是三年前外婆掉了牙齒,還沒補上的時候拍的。

七十七歲的外婆,牙齒相繼掉了,只剩下兩顆門牙,其中一顆也是早前鑲的“銀牙”,質(zhì)量不是很好,出現(xiàn)了氧化。于是包蕾就帶她到牙醫(yī)朋友那里,朋友說要把外婆剩余的牙齒全拔光,然后做一整排假牙套戴上。 

外婆一聽要拔光所有牙齒,那就只能吃流食了,想想人生在世,這么大年紀(jì)了終究還有幾年吃的?更何況,過不了多久孫女梁冰就要大婚了,這做奶奶的“沒牙佬”一樣癟著嘴,坐在高堂上,難看不說,喜宴還沒得吃。 

小舅知道后轉(zhuǎn)身就把老娘帶到他認(rèn)識的一個牙醫(yī)那里。五千塊錢,不用拔牙,就順勢在她剩余的兩顆搖搖欲墜的門牙兩邊再鑲上兩排假牙,應(yīng)付一下。哪里知道,這些牙齒就在老太太參加孫女結(jié)婚喜宴大快朵頤的時候,跟著她嘴里啃著的一塊鴨架一起都掉落了下來。

包蕾和小舅不禁相視一笑,不約而同都想起了這件趣事,小舅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最后還是找回你那個牙醫(yī)朋友,八千塊錢,烤瓷牙套一戴不僅能吃魚吃肉,后來的氣色明顯也比這照片上的好多了。這老太太呀!當(dāng)初掉了牙,可能就覺得自己沒多少日子好活了,才又跑去拍了這張照片吧!”

“這怎么還搞出兩張遺像來了?”

一直蹲在前間捻紙錢,眼睛已經(jīng)哭腫成金魚眼的小姨,這時候跑過來插嘴道:

“這張一定是村里組織免費給老人拍的,我一看這身衣服就知道是他們的。嗯,這張不好看!還是用原來和咱爸一起照的那張。反正以后咱爸咱媽兩張相框也要擺在一起掛到墻上去的,正好配套?!?/p>

包蕾和小舅聽了點點頭,覺得言之有理。小舅忙跑回外婆屋里把墻上掛著的外公遺像取了下來,用抹布拭去那上面的一層灰垢,把兩張相框并排放在一起,外公和公婆一起笑著,像是帶著重逢的喜悅。

外公去世那年只有七十四歲,所以他的形象就永遠(yuǎn)定格在了那一年,雖然過去十幾年了,想起來覺得卻比現(xiàn)在的外婆還要年輕一些。外公穿著藍(lán)格子襯衫,兩鬢花白,但氣色很好,圓臉圓眼,有點齙牙的嘴,笑起來都像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小姨一邊繼續(xù)捻著紙錢,一邊抬頭看著小舅手里外公和外婆的遺像感嘆著:

“咱爸走得也很急,也沒有一點預(yù)兆。那時聽娘說她在鍋灶下燒火,爸站在灶臺邊炒菜,炒著炒著人就溜地上去了。那時候家棟你和他們還住一起,你和你老婆都還沒有下班,家里沒有人,娘就一路跑到離家三里地的家柱家去叫人,等家柱他們趕來,爸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了。爸死不暝目啊,我們幾個都沒趕上見他最后一面……”

說著小姨又抽抽搭搭哭了起來,金魚眼變成了燈泡眼,又紅又亮。

“這回啊,咱們兄弟姐妹四個總算是齊齊整整都陪在老娘身邊了。我一開始還以為她睡著了呢!她一邊吸著氧氣,一邊還迷迷糊糊地跟我說:‘家棟啊,你爸就睡在我腳邊呢!’老娘啊,自從爸過世了之后就很少提起他,像是犯忌諱似的。這次主動提起來,我還跟她開玩笑說,‘爸一直都陪著你的呀!’那時我還指著咱爸的這張相跟娘說,‘咱爸都跟你說啥了?’她就沒再說話了。我還以為她是做夢夢到咱爸了……”

聽到他們的哀號,鄰居老大福林也拄著拐杖一臉悲戚地過來勸慰道:

“家棟啊,這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們也別太難過了。其實你娘昨天還來問我,‘福林,那個聾子的老婆還在世的嗎?我剛才好像看她在前間過去了呢!’我就跟她說‘她老早就過了,怎么可能!’唉……看來啊是那邊來叫人了,你娘也是沒辦法的。況且,你娘在世時,你們都很孝順,要我說,我們村有幾個人有你娘的福氣?就說你,雖然現(xiàn)在沒有和你娘住在一起了,但是一日噓寒問暖來看三回。你二姐春斐也是一有空就過來做飯給你娘吃,又洗衣服收拾屋子。你娘其實生活都能自理的,你們幾個都還要來幫忙。你看看我,一個老鰥夫,腿腳不便,一年到頭也沒見我那幾個畜生來看過我。你娘有福氣??!我們都羨慕她!”

老人家說到傷心事,不禁自憐自艾起來。小舅又不得不去安慰他:

“福林啊,人活著就是福氣啊!別多想,你看你都住上新房了,天天嬉戲,不用做生活,光房租收來也夠你吃夠你喝的了,日子好過得很。你現(xiàn)在就只要自己保重身體,接著享清福就好了?!?/p>

“啊呀呀!人老沒用了的,說不定下一個就到我了。我想想,要是我啊……死了臭了,都沒有人曉得……”

小舅一邊不停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你不要多想”,一邊把老大福林?jǐn)v回他屋里去。

小姨看著他們走了之后搖了搖頭,擤了一泡鼻涕,拖著濃重的鼻音,甕聲甕氣地悄聲對包蕾說:

“這個老大福林啊,也真的是……新房蓋好了,就因為房租,他的幾個兒子就都不理他了。他兒子們覺得房子是他們哥幾個湊錢蓋起來的,收的房租自然是他們的。給他老大福林白住都算便宜他了,想不到老大福林居然還捏著房租不肯放。你說,像老大福林這么大年紀(jì)了,吃用其實很省的,就靠養(yǎng)老保險每個月發(fā)的一千二百塊錢都不成問題,可一旦有個病有個災(zāi)的,那……其實吧,他也只是想有錢傍身。他那幾個兒子想不通,覺得他貪財,就都不管他了?!?/p>

包蕾由此想到外婆當(dāng)時去她朋友那里鑲牙齒,二話不說一下子就從皮包里甩出八千塊錢的樣子,有種一擲千金的神氣。

“家棟,家棟!”

大舅又在屋里喊小舅。

“這梁家柱,又要干嗎?”小舅看上去不大情愿地往后間走去。

“我看這兩只樟木官箱沒什么用。我就把它們劈成柴燒了吧?”大舅說。

幾年前,家居裝修流行中式古典風(fēng)格,包蕾想把她的單身公寓裝成簡約的新中式。設(shè)計師提議讓她擺幾件老式的家具,提升格調(diào)。她就想到了她外婆的這兩只樟木官箱,于是打電話跟外婆撒嬌說:

“外婆,外婆。你的那兩只樟木官箱以后可要留給我的哦!”

外婆滿口答應(yīng):“給你!給你!你還要啥?外婆都給你!”

她那時好像也認(rèn)真考慮過小時候和外婆一起睡過的那張可以掛紗幔的寧式老床,最后又覺得自己太過貪心,會引起舅舅他們的不滿,就沒好意思說出口。哪里知道從臨時安置房搬家的時候,大舅嫌那張床太占地方,在還沒有搬過來的時候就把那它劈成柴燒了。包蕾知道后,那個心疼喲!就像收廢銅爛鐵的賤賣了一座殷商的青銅大鼎。

“那兩只樟木的官箱外婆早就答應(yīng)過,要給我的。”包蕾連忙跑到后間去。

大舅先是吃了一驚,收回了正要拖住箱子一邊的銅拉手準(zhǔn)備扔出去的力氣,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包蕾說:

“傻囡,你要這倆破箱子有啥用?這又沒個鎖,一只拉手還壞了,不但放不了幾件東西,還占地方?!?/p>

“改天我找個工匠修一修,這好歹也是外婆的遺物,我想留著做個紀(jì)念?!?/p>

“好吧,好吧!那你要,就趕緊拉走,別一邊說要一邊又留在這里占地方。接下來,這里就要設(shè)靈堂了?!?/p>

小舅看包蕾紅了眼圈,像是大舅再多說一句話就要哭出來了,忙過來打圓場,

“好了,好了。梁家柱,這個官箱,蕾蕾既然說要,一定會妥善安排的,你也別瞎操心了。對了,你聯(lián)系過先生沒有?”

大舅立即皺緊了眉頭,拍著腦門,咂吧著嘴說:

“嘖!你說,我咋忘了這茬呢!”

支走了大舅,小舅又來安慰包蕾:

“你也知道你大舅就這急脾氣,又不會說話。箱子的事也不用著急,你要是沒地方放,可以先擺在靈堂的,布幔圍一圈,放在那里面也看不出來的?!?/p>

包蕾勉強(qiáng)地笑了笑,點點頭。

不多久,一個身穿黃色長袍的胖先生騎著一輛“哈雷”摩托車絕塵而來。他身手敏捷地從車上一步跨了下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躥到他們屋里,一邊粗枝大葉地擼著袖子,一邊和大舅他們握手招呼。

胖先生掀開被子,看了看外婆,拿出藏在懷里彈珠一樣大的佛珠串,雙手合十,半閉著雙眼念了句:

“阿彌陀佛?!?/p>

緊接著又問了句:

“老人家高壽?。俊?/p>

此話一出,包蕾媽媽率先抽泣了起來,搶先道:

“哎呀!我那可憐的老娘喲,過完年虛歲剛剛八十。可連八十大壽都還沒來得及給她辦呢!……哎呀!我的老娘啊……走得急啊……”

早些時候,包蕾媽媽就窩一了肚子的火,之前無處發(fā)泄,現(xiàn)在似乎找到了一個出口,一股腦兒化作悲痛的眼淚,隨著捶胸頓足等動作的加持肆意潑灑起來。

原來包蕾媽媽和小姨本來打算在今年春節(jié)給外婆過八十大壽的,哪里知道,大舅那個出息了的博士兒子,帶著媳婦和老丈人一家出國旅游去了,留下兩個孫子要大舅他們過去帶,他們在省城就沒回來。而小舅的大女兒梁冰預(yù)產(chǎn)期本來在正月里的,沒想到提前了,大年三十那天就破了羊水,慌里慌張地給送進(jìn)了醫(yī)院。本來說好除夕要接外婆去他家吃團(tuán)圓飯的,最后還是讓包蕾媽媽接回家過的年。

在女兒家過年,這讓外婆無比煎熬,每天都不停地叨叨:“哎呀!春斐,快送我回家去吧!你這要讓家柱、家棟給人家說閑話的?!?/p>

“說什么閑話?他們又不是不孝順你!”

嘴上這么說,可包蕾媽媽心里還是有點兒氣不過的。

老娘在她家這么多天,他們哥倆竟然不聞不問,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于是,她給老娘燒了碗長壽面,特意把照片發(fā)到了他們“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微信群里。

沒多久,小舅點了個贊。小妗娘附贊,并留言“大姑子辛苦了!”

他們的兩個女兒也都點了贊。

小姨留言:“祝老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小姨的女兒管潔說:“長輩以身作則是我們的榜樣!”

包蕾發(fā)了個鼓掌加贊許的表情包。

大舅一家沒有一個人出來“冒泡”。

這時,小姨扔下紙錢從前間跑過來,也跟著包蕾媽媽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積憤積怨地指著大舅和小舅說:

“怪你們倆!都怪你們!”

小舅自責(zé)不已,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大舅雖然也紅了眼圈,但很明顯是被激怒的。

他暴跳如雷,咆哮著說:

“梁春琴,你這是什么話!你這樣說,安的什么心?”

一到這種時候,大舅就開始?xì)饧睌牡胤芭f賬”。

“要不是當(dāng)年我去黑龍江給別人搬磚頭,給你賺的陪嫁錢,你到現(xiàn)在估計都嫁不出去,就是老姑婆……”

小姨最受不了大舅這樣子說,她一下子跳起來扯著嗓子喊著:

“你說誰嫁不出去……你說誰呢?告訴你!嫁不出去更好,我現(xiàn)在還要分房產(chǎn)。到時候,你要賣這樓的時候,可別求著我來簽字。哼!想都別想!”

像是被點了命門一樣的大舅,臉唰一下青了,哆嗦著嘴唇一個勁兒地說:

“笑話!天大的笑話!就憑你?你憑什么!”

……

胖先生見怪不怪,笑嘻嘻地說:

“哎喲喲!瞧瞧你們!這叫什么事兒??!都是一家人,卻說兩家話。不是讓親戚朋友們看笑話?要說八十歲,你們老娘也可以了。我剛才細(xì)瞧過她,走時面容安詳,想必生前一定是行善積德,才能修得無病無痛,無疾而終,正可謂圓滿。這不僅是她的功德,也是你們的福分。這是喜喪??!”

胖先生說得輕巧,倒真像是來辦喜事似的。

“接下來,孝子賢孫們都趕緊過來,老太太有重孫沒有?”

包蕾媽媽和小姨一時之間反應(yīng)不過來,半張著嘴,干瞪著眼睛,眼淚還像全速行駛的汽車,嗓門已經(jīng)采取了緊急剎車,喉嚨里發(fā)出的嗚咽聲比驢叫聲還難聽。

小舅指著大舅說:“快!快讓你家梁博士帶上他的雙胞胎兒子從省城坐高鐵過來。”

大舅顯然還在氣頭上,冷著臉對小舅說的話,不理不睬。

“出殯的時候,重孫子穿紅戴綠地來捧遺像,這是你們老娘往生的面子。她這輩子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如今子孫滿堂,到了那邊見了你家先人,也算是大功德了!”

再說下去,包蕾覺得胖先生可能就要脫口而出“可喜可賀”之類的奉承之辭了。

小舅搔搔頭皮,咳嗽了一聲,提醒胖先生可以開始念經(jīng)了。

胖先生這才收起了笑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職,馬上合攏雙掌,閉上眼睛,緩緩地嚅動著雙唇,喃喃地念起: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

屋子里的氣氛瞬間變得肅穆而莊嚴(yán),大家不由自主地都退出了房間,生怕多站一會兒,都會引來亡靈對他們剛才爭執(zhí)的怨念。

大舅像是要出門辦事似的,一邊走一邊拔打著兒子梁帥的手機(jī)號碼,以避開一眾親戚的耳目。

“梁帥,你出門了嗎?”

別看大舅在兄弟姐妹面前總是一副蠻橫而霸道的樣子,可到了兒子梁帥那里卻又變得唯唯諾諾、窩窩囊囊的。

包蕾媽媽遠(yuǎn)遠(yuǎn)看到大舅打完電話,像是有一肚子火沒處發(fā)泄的樣子,她不想再撞到槍口上,偷偷拉住小舅問:

“梁帥他們一家什么時候能來?”

小舅不假思索地回頭向著大舅招招手,大聲問道:

“梁家柱,你家博士兒子怎么回事?什么時候能來?”

大舅橫了小舅一眼,舉起斧頭,三兩下就把外婆一生的家當(dāng)劈成了一堆廢柴。

包蕾媽媽嚇得趕緊扯了一下小舅的衣袖,把他拉到了一邊去,悄聲道:

“看來他又在兒子兒媳婦那里受了氣,他兒媳婦向來瞧不上咱這小地方的小門小戶,想想就知道了,她哪舍得讓她的寶貝兒子們來給太奶奶捧遺像?”

包蕾媽媽這時神經(jīng)不過大腦,又問了一句:

“那……你家梁冰……梁冰的孩子呢?”

“梁冰?梁冰她剛出月子啊!她的孩子還是個毛毛哩!”

小舅有些為難地又嘀咕了一句:

“況且……梁冰嫁了人,如果由她來捧遺像,親戚朋友看到了會說閑話的……”

包蕾媽媽拍了拍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說:

“瞧我!梁冰當(dāng)然不合適了。那你得打個電話,告訴她還在坐月子就不用來送葬了。最好說大聲點,讓親戚朋友都能聽見。對了,還有管潔,大著肚子,都不適合來的。”

小舅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按照包蕾媽媽的意思辦了。

知道管潔、梁冰他們都不來送葬了,包蕾一聲不吭捧起外婆的遺像坐到了前間,腦子里浮現(xiàn)出小時候在外婆家過年的光景。

吃過團(tuán)圓飯,按照慣例守歲。大家都想要和外婆睡一床,聽外婆講故事,于是,你爭我搶地表現(xiàn)自己。梁帥滿頭大汗地提來一木桶的熱水給奶奶洗腳;梁冰學(xué)著電視劇《紅樓夢》里的小丫鬟給老祖宗捶背;剛會走路的梁爽,也知道跌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摟著奶奶的脖子親了又親;管潔爬上掛著紗幔的寧式老床,幫著外婆鋪床,盤算著近水樓臺先得月。

包蕾想幫梁帥提木桶,梁帥不讓;她想和管潔一起鋪床,管潔也不讓。他們把她平時幫外婆做的事情都做了,眼看著外婆就要被他們搶走了,包蕾急得直想哭,可是想到外婆說過,不管怎么樣都不許哭,誰哭她就不愛誰,于是,包蕾又強(qiáng)忍著淚水默默退到角落里不停地揉眼睛。

過了晌午,梁帥陰沉著臉走了進(jìn)來,和誰都沒有打招呼。大舅見了,伸手想從包蕾手中接過外婆的遺像讓梁帥捧著。可她死死抱著遺像,一動不動。小舅、小姨包括她媽媽,所有人輪番過來勸她,都沒有用。

包蕾一手護(hù)著遺像,另一只手不停地摩挲著遺像里的外婆,激動得全身顫抖帶著哭腔叫道:

“你們說的都不算,你們說的都不算?!?/p>

說著她晃了晃懷中外婆的遺像,嗚咽地說道:

“外婆,外婆。你快說話呀!你告訴他們,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這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張著口怔怔地站著,伸長了脖子直著眼睛看向包蕾懷里抱著的外婆遺像,似乎都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屋外不知是誰放起了煙火。剎那間,青空之上星星點點,像是下了場流星雨,金燦燦,明晃晃,把天地都震撼到啞口無言。

包蕾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除夕之夜,那天,外婆指著雕花的窗玻璃驚呼道:

“呀!你們快看!煙花?!?/p>

梁帥、管潔他們幾個一下子都被這景象吸引了,紛紛聚攏到窗臺看熱鬧去了。

外婆悄悄走到包蕾的身旁,朝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然后迅速拉起她的手奔跑起來。在煙花的映照中外婆忽明忽暗,就像夏夜里閃閃發(fā)光的螢火蟲,引領(lǐng)著她快活地鉆進(jìn)了掛著紗幔的寧式老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