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物志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描寫起初的馬孔多是一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泥巴和蘆葦糊成的房子沿河排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這是馬爾克斯虛構(gòu)的人類寓言。在馬孔多,現(xiàn)代人類被重新置于蠻荒蒙昧的時代。
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出土的件件文物,卻向世人展示了4000多年前汾水河畔堯都先民們生活的真實場景。那時,堯都規(guī)模宏大,有城墻、宮殿、王族大墓、觀象臺等,文明發(fā)達,禮樂完備。觀測天象的圭尺和玉琮游標合為“中”字,這也許比甲骨文中出現(xiàn)的“中”更接近于它的本義。堯是華夏民族最早的帝王之一,堯都是最早的“中國”,故舜后來繼位便要“之中國”。帝堯時代,呂梁山和塔兒山古木森森,汾河平原草木豐茂。長風(fēng)浩蕩,汾河壯闊,河水清澈見底,鯉魚、麥穗魚、馬口魚跳躍歡騰。深山里虎嘯豹嗥,平川上鹿獐奔突。女人們種植粟米,男人們捕獵梅花鹿,工匠在窯坊燒制著陶器。
尊貴的王端坐殿堂,太陽暖暖地照進來,他身后的鼉鼓、土鼓、石磬和銅鈴閃閃發(fā)亮。早上才奏過樂,樂聲還在梁間縈回不絕。祭祀天地的日子近了,他檢視了玉獸面、圭尺、玉琮、玉璧等一應(yīng)禮器,又把三牲禮單細細看了。
想象那細審禮單的眼神,我腦海里忽然映現(xiàn)老家溆浦過年祭祖的情景。溆浦人過年必燉的臘豬頭有個流傳千百年的叫法,我過去不知應(yīng)寫作哪幾個字,只依其發(fā)音寫為“萬仙子”。那天站在陶寺古祭臺遺址邊上,我立刻明白了,家鄉(xiāng)祭祖用的臘豬頭應(yīng)寫作“卍禒子”。
“禒”是祭祀用的肉,“卍”乃嘉祥咸集之意。人們過去通常以為這個字符是隨佛教從印度傳入的,其實長江、黃河流域的多處文化遺址都曾見這個神秘的符號??即嗽戳?,在我的家鄉(xiāng)如此稱呼過年祭祖的臘豬頭,只怕是很古遠的事了。
王又在欣賞新繪的龍盤。龍是華夏民族最古老的圖騰,盤中金龍仿佛正盤旋飛升,龍信子嗖嗖作響。畫工把龍信子繪成禾穗的樣子,意在祈求年年五谷豐登。窗外傳來燕子清亮的叫聲,仲春的沃野百花爭艷。這時,侍者又奉上剛剛出窯的扁壺,王拿毛筆蘸上朱砂在壺肚上寫了個“文”字,又在背面寫了個“堯”字。王和他的子民們說起那些事物,早已不再拿手指指點點。王寫的“文”字是這個字最初的樣子,說的是人在胸前繪紋飾;“堯”也是這個字最初的樣子,說的是先民壘土筑出堅固的城。
在未來無邊無際的日子里,“文”字會生發(fā)出無邊無際的意義。帝堯的子孫們手之所造、目之所寓、耳之所聞、身之所觸、腦之所思、心之所感,皆以“文”字命名,叫作“文化”。后人不得不再造出個“紋”字,表示“文”原初的意義。扁壺上的那個象形“堯”字被后人寫作“堯”,倒是深得壘土為城的真義。我自然聯(lián)想起“舜”字本義,乃是蔓地連華之草。華夏子孫尊上古圣王為堯為舜,也許隱含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因密碼。堯舜的子孫們熱愛腳下的土地,也繁盛如蔓草蓬勃而生。
帝堯時代之后又逾1500多年,晉國雄立山右,晉人創(chuàng)造著新事物,繼續(xù)為之一一命名。盛酒之器謂之“尊”。那只鳥尊的造型令人嘆為觀止。鳥焉?象焉?實焉?虛焉?名“鳥尊”,實則為鳳。但見鳳喙如鉤,鳳冠如束,鳳足直立,鳳翅回翹,鳳首后瞻,與尊蓋上的小鳥顧盼有情,鳳喙欲張,似將發(fā)出一聲清鳴。細審鳥尊,其首、腹盡量寫實,華翎畢肖。然雙翅在身體后部漸漸幻形,鳳尾化為象鼻撐地而上卷,鳳翅回翹如象牙反撩,鳳鳥雙肩的水渦紋如象之圓眼,鳥尊后部,實為一敦厚憨萌之象。此尊為鳥乎,為象乎?兩物渾然而合,變幻不知從哪一筆始,到哪一筆止,靈則如鳥欲高飛而與天接,穩(wěn)則如象安立而履厚土。先民們想象造物,如此神妙!
注水之器謂之“盉”。時有沃盥之禮,侍者捧著滿盉的水,主人和賓客接水凈手。祭祀之前凈手以示虔誠,宴饗之后凈手以顯尊貴。盉亦可用作調(diào)酒器。當時的酒為香草和黑黍釀造的鬯酒,其味甜膩濃香,祭祀用之香氣蒸騰,古人以為可直達神靈。也可飲用,但需用盉注水調(diào)和。那件鳥蓋人足盉,器身為扁圓曲流造型,前面流口為龍首,后面鋬手為獸首。器身兩側(cè)飾以蜷曲團龍紋、鱗紋和云紋。一個用來倒水的盉,偏要不厭其工,不厭其煩,做得如此精美,可見先民們衣食住行之外,心里更敬畏著諸神天地。
承水之器謂之“盤”。行沃盥之禮時,一人執(zhí)盉在上方倒水,一人捧盤在下方承水。晉叔家父盤作器極有巧思,作為流口的龍首與三條攀附盤沿的小龍均勻分布,同流口對應(yīng)的小龍巧為鋬手。圈足底部懸有兩個鈴鐺,盤中間趴伏一只青蛙。若水流沖注而下,青蛙可轉(zhuǎn)動,如蛙在田,躍躍欲起。不知當年晉文公重耳同齊昭公等諸侯踐土?xí)藭r,沃盥之禮用的可是這款銅盤?盤底鈴鐺叮叮作響,盤中蛙眼環(huán)顧,如霸主雄視天下。
曲沃出土的青銅器名目十分繁復(fù),炊煮之器謂之“鼎”,儲物之器謂之“甕”,承托之器謂之“舟”,盛酒之器謂之“壺”。飲酒之器曰“觚”,曰“觶”,曰“爵”。盛放飯食之器,曰“簋”,曰“簠”。還有罍、卣、匜、甗、盨、豆、罐、彝,等等,造型各式各樣,用途區(qū)分細致。先民們有經(jīng)驗世界,也有超驗世界。青銅器上的紋飾,云雷紋、水波紋、水渦紋、绹索紋等尚可理解,而蟠龍紋、蟠螭紋、蟠虺紋、饕餮紋、竊曲紋、鳳鳥紋等圖案造型皆非現(xiàn)實世界所有,其想象力之卓絕難道全來自工匠們的神思飛躍?或另有來處?彼時晉人作器,常見人神鳥獸一體同構(gòu),自由自在,渾然無間。凡雙眼看得見的,腦子想得到的,只要喜歡便取模作范,皆見鬼神之功。鼎、尊之足,非獸即鳥,非龍即人,極少光禿柱足。尊、壺流口,不是龍首,便為鳥嘴,絕不簡單以圓管充之。鋬手、蓋鈕及附耳,多以獸首、鳥頭或攀龍造型,絕無草率粗笨。其鐫縷勾畫之法,既可寫實到纖毫逼真,也可抽象為點、線、面。這些既是先民們審美觀的絕佳呈現(xiàn),更深蘊先民萬物有靈、萬物如一的宇宙觀。
名物越細,名詞越多,世界越大。先民們見一物,想一事,動一念,即命一名,造一字。如此,祖先留給我們后人的世界就無比豐富、廣大了。
(作者:王躍文,系湖南省作協(xié)原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