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家花園》(節(jié)選)
第一章 / 1970年 祖宗閣, 天井混沌初開
1
1970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璩家花園,我們看見李擇佳又一次來到民有家。名義上,她只是去幫民有父子縫補衣服。這一年,四十七歲的李擇佳,因為微胖,或者說因為豐滿,臉上還沒有什么皺紋。若是用半老徐娘來形容,應(yīng)該說也不太合適,按照古人說法,根據(jù)歷史的記載,真正的徐娘不過三十出頭。李擇佳是五個女孩子的母親,眼見著快五十歲,卻一點都不顯老,稍稍收拾打扮,說風(fēng)韻猶存并不過分。李擇佳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春天差不多了,天氣正在變熱,已經(jīng)有點初夏的意思。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的民有,與兒子天井正說著什么話,突然看見門外站著的李擇佳,按捺不住驚喜,一本正經(jīng)地來了一句:“喲,你怎么來了?”
這話是說給兒子天井聽的,他知道她會來,他正在等她來。李擇佳聽了十分不樂意,我們可以看見她的臉沉了下來,不是很開心地回了民有一句:“什么叫我怎么來了,難道不是你喊了才來,還真以為我會送上門呀!”
民有知道自己說的話不太妥,本來就是打個馬虎眼,干脆借坡下驢,調(diào)笑說:“那也說不定,這個很難說的?!?/p>
李擇佳看了天井一眼,看他傻乎乎的沒任何反應(yīng),回過頭來看著民有:“把話說說清楚,說清楚好不好,難道我這人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那個?”
民有連忙說:“不那個,不那個?!?/p>
李擇佳偏還要追著問:“什么不那個不那個,那個什么,到底什么,你給我說說清楚。”
我們可以聽見民有不懷好意地一陣干笑,笑完了,看了兒子一眼,看了看完全無動于衷的天井,說:“沒什么,沒什么?!?/p>
李擇佳說:“你不就是想說一聲我賤嘛?!?/p>
民有說:“不是不是,賤的是我,是我賤,是我賤?!?/p>
李擇佳氣不過,也拿他沒辦法,說:“你這人是真不要臉—”
民有聽她這么說,樂了,很快樂,他喜氣洋洋地又看了天井一眼,涎著臉說:“我這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不要臉,死不要臉?!?/p>
這一年,民有四十四歲,看上去一臉風(fēng)霜。他的兒子天井十六歲,是個有點遲鈍的孩子。說天井還沒開竅,他已經(jīng)開竅了,說他真開竅了,又好像什么都不太懂。李擇佳時不時地會替民有父子做這做那,打掃衛(wèi)生、縫補衣服。天井一點都沒覺得這不過是幌子,沒覺得這是老情人相會的一個借口。天井根本沒往那方面去想,他那時候那歲數(shù),對男女之事已知道一二三四,對他爹和李擇佳的私情,竟然會遲鈍得一點感覺都沒有。在父親民有眼里,李擇佳依然還有幾分姿色,在兒子天井眼里,她差不多就是個老大媽。隔一段日子,李擇佳會上一道門,會到他們家來一趟。天井一直在偷偷地喜歡李擇佳家的阿四,因此,心里非常歡迎她上門,看到李擇佳便能想到她女兒阿四,要是她能帶著阿四一起上門就更好了。
民有隨手拿出了幾件衣服,又拿出一個生銹的舊鐵皮月餅盒,里面放著針線布頭之類,弄半天才將鐵皮盒打開。李擇佳打量那些衣服,問這幾件衣服洗過沒有,干凈不干凈,拿起其中一件,說怎么還會有污漬。兩個人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話,東拉西扯不著邊際。天井傻乎乎在一旁聽,毫無離開的意思,弄到最后,民有終于憋不住了,咽了咽嗓子,讓兒子該干什么,趕快去干什么,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天不黑別回來。
最后一句“天不黑別回來”,本是句氣話,他知道兒子一旦出去,自然是天不黑不會再回來。十六歲的天井,個頭已大人模樣,已經(jīng)和成年人一般高,嘴邊也有了毛茸茸的小胡子,心智上仍然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仍然沒有完全明白事理,仍然沒心沒肺。民有讓他出去玩,他也就不想再在這個家里繼續(xù)待下去。
天井一離開,民有趕緊去把門關(guān)上,蠢蠢欲動毛手毛腳。李擇佳在忙針線活,手上閃閃發(fā)光的針尖對著民有,說當(dāng)心被我扎到,說你著什么急,等一會好不好,別急吼吼的好不好,等人家把手上的活先忙完。又說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難道不能好好地說說話,聊聊天。雖然是大白天,門一關(guān)上,房間里頓時有些陰暗。民有胸前那枚毛主席像章是夜光的,隱隱地放出白光來,李擇佳覺得奇怪,盯著看,他就跟她解釋,為什么它會發(fā)光,什么叫夜光,自己是怎么擁有的,這樣一枚像章又是如何珍貴。
李擇佳就問:“這得花多少錢買?”
民有很得意地說:“我告訴你,花多少錢都買不到,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p>
李擇佳讓民有把門打開,房間里太暗,做不了針線活。民有說我們要說話可以,要聊天可以,針線活就別忙著做了,待一會再說行不行,待一會再縫再補行不行。李擇佳說那就先說話,先聊聊天。民有翻箱倒柜,在找東西,李擇佳問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只顧自己埋頭找。李擇佳問到底在找什么,為什么不回話。民有說我也不知道把它放哪了,應(yīng)該在這的,怎么就沒了。又說其實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我是怕天井看到了不好,隨手這么一放,就忘記放哪了。李擇佳已知道他要找什么,民有還在嘀咕,還在嘰里呱啦啰唆,說記得明明放在這箱子背后,肯定是天井拿了,這小子就喜歡亂翻。說著,他總算找到了那個鋁皮小香煙盒,獻寶似的對李擇佳亮了亮。
民有說:“看來是我記錯了,它其實還是在老地方?!?/p>
我們看見那個鋁皮小香煙盒被民有打開了,里面裝著一只反復(fù)用過的避孕套,或許是洗得不夠干凈,或許是抹上了一層滑石粉,空氣中立刻有了一種怪怪的味道。民有拎起那只發(fā)黃偏黑的避孕套,輕輕抖著,把附在表面的滑石粉抖掉,放在嘴邊吹,很嚴肅地往套子里面吹氣,看它漏不漏??粗唤z不茍的民有,看著他十分認真的樣子,李擇佳又好氣又好笑。
民有說:“想不到這個天氣,說熱就熱了。”
李擇佳說:“可不是嘛,前幾天我還穿著棉襖,我那地方見不到太陽,陰冷陰冷的,沒想到今天就這么熱起來了?!?/p>
我們可以聽見這兩個人又開始七拉八扯,說了一會毫不相干的閑話,然后言歸正傳,話題又繞回來。民有的手上,一直還拎著那只避孕套:“真要找不到這玩意也好,我們索性生個兒子,索性光明正大,就光明正大,讓人家想怎么說,就怎么說,說什么也煩不了,煩不了那么多?!?/p>
李擇佳說:“想得倒美,如今我都這歲數(shù)了,怕是沒辦法給你生兒子,你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
民有說現(xiàn)在說不定也還來得及,這就可以來一個明媒正娶,各自去打個報告,等雙方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這個事還得抓緊,大家年齡也都不小,沒必要再拖下去,再拖就真的老了。這些年,雙方的處境都不好,民有混得糟糕透頂,李擇佳也好不到哪去。事到如今,可以說水到渠成,他們之間本來就那樣了,你情我愿談婚論嫁,按說也不算是什么事,真不算什么事,沒想到話說著說著,焦點最后會落在一臺縫紉機上。
面對民有的求婚,李擇佳嘆了一口氣,一肚子苦水,終于倒了出來:“璩民有你摸著自己良心想想,過去這些年,你是怎么對我的,我是怎么對你的。我呢,真也沒少給你占便宜,你我這樣,我們這樣的身份,確實都一把年紀(jì)了。怎么說才好呢,不談什么明媒正娶,我早就是殘花敗柳,不過不能太便宜了你,太讓你不把我當(dāng)回事,不能讓你總是占便宜。我呢,也沒有別的要求,你能送我一臺縫紉機就行。”
李擇佳也不是一定真要什么縫紉機,她只是覺得不能太便宜眼前的這個男人。該講價的時候,還是要講一下,該搭搭架子,還是要搭搭架子。真要是沒有一臺縫紉機,也沒什么太大關(guān)系,她才不會太逼民有,她內(nèi)心其實很愿意嫁給他,看民有的現(xiàn)實狀況,他也買不起什么縫紉機。一臺新的縫紉機可不便宜,民有真要是有能耐,心里真是有她李擇佳,哪怕去舊貨店弄一臺舊的縫紉機也行。
民有說:“不就是買一臺縫紉機嘛,沒問題。”
“又吹牛了,你真沒問題?”
“沒—沒問題!”
民有的語氣并不怎么肯定,眼睛都不敢再看著李擇佳。
李擇佳很熟悉他的這種眼神,笑了:“我就知道你又是吹牛,什么時候你如果能不再吹牛就好了?!?/p>
民有不服氣,說:“吹什么牛,不就是一臺縫紉機嘛,我說沒問題,就應(yīng)該沒問題?!?/p>
“弄臺舊的就行?!?/p>
“這什么話,要買就買新的,新的多少錢?”
李擇佳知道這玩意多少錢,她太知道了,每次去百貨公司,都會忍不住去看一眼縫紉機,摸一摸作為樣品擺放在那的縫紉機。一臺全新的“蝴蝶牌”縫紉機大約一百五十元,還要憑票才能供應(yīng)。如果說那年頭李擇佳最想添置什么,毫無疑問,也就是一臺縫紉機。
李擇佳并不是很相信地又問了民有一句:“真的沒問題?”
民有最初也就是隨口一說,聽說要一百五十元,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心里免不了咯噔一下,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頓時信心百倍:“沒問題—”
民有揚了揚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一臺新縫紉機,沒問題,我的李園長?!?/p>
李擇佳依然不是很相信,或者說根本就不相信,聽他喊自己“李園長”,撇了撇嘴說:“又要發(fā)神經(jīng)病了是不是,你喊什么李園長呀,我不當(dāng)那個什么園長,都多少年了?!?/p>
2
三天以后,我們看見李擇佳正迎面走過來,她這是準(zhǔn)備去費教授處幫他打掃衛(wèi)生。前一天送晚飯,她與年老的費教授,曾有過一場模棱兩可的對話,對話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說者有心,聽者有意,讓李擇佳多少感到一點不痛快,很不痛快。她的工作很像后來的鐘點工,或者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就是費教授不住家的用人。每月雖然只有十五塊工錢,對于沒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婦女來說,這是一份還不錯的差事。費教授此時已七十七歲高齡,走路有點蹣跚,頭腦也是一會清醒,一會糊涂。
每天上午九點鐘,費教授必定準(zhǔn)時出門,散步去附近小公園,打一套很不規(guī)范的太極拳。因為住得不太遠,李擇佳每天照例要去費教授處好幾次,上午先去一次,幫他收拾房間、洗洗換下來的衣服、掃地、倒馬桶,然后在吃中飯時,為他送午餐,到吃晚飯,再為他送晚餐。費教授會另外交付十塊錢伙食費,除了一天一個水煮雞蛋,對吃什么沒有特別要求,李擇佳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費教授與李擇佳之間的對話,發(fā)生在昨天晚上。費教授一邊吃著李擇佳送去的晚餐,一邊問她是否看見有人進過他的房間,是否有人翻過他的寫字桌抽屜。
費教授這一番問話,加上不太友好的語氣,顯然是表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什么,在懷疑有人拿了他的東西,或者干脆說對李擇佳有所懷疑。既然他這么問了,李擇佳不得不反問一句:“怎么了,費先生有什么東西找不到了?”
費教授遲疑了一下,想說,又不說了,繼續(xù)吃飯。在費教授的目光中,李擇佳看到一種不信任,因為不信任,所以欲言又止,把準(zhǔn)備要說的話藏著掖著。她的自尊心頓時受到傷害,盡管費教授與李擇佳之間是雇傭關(guān)系,是主與仆,是東家和用人。在人民群眾當(dāng)家做主的時代,大家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平等和友好的。他們這是屬于互相提攜,互相幫助,費教授不應(yīng)該用這種態(tài)度對她。幾個月前,為了寫字桌上的一把銅尺,他們之間產(chǎn)生過一次不愉快。費先生非要說是李擇佳拿走了銅尺,說他明明是放在寫字桌上,早晨還看到它在那,李擇佳一離開就沒了,不是她拿走了還能有誰。
李擇佳為此感到十分委屈,好在那把銅尺不久又在書堆里找到了,為此費教授還專門向她道歉。事實上,銅尺夾在一本書里,就在他看過的那一頁上,費教授終于想起來,當(dāng)時是為了便于再次翻閱,他特地把銅尺夾在那一頁上,萬萬沒想到,轉(zhuǎn)眼把這事忘了,忘得干干凈凈。今天顯然又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情,費教授大約又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又找不到了,然后呢,就懷疑到了李擇佳頭上。
李擇佳說:“是不是又少了什么東西?”
費教授搖了搖頭,還是不說話。
李擇佳又說:“寫字桌的抽屜是上了鎖的,怎么會有人動過呢?”
這話的潛臺詞就是,既然費教授你都上了鎖,誰又能動得了那張寫字桌的抽屜呢。
那年頭,好像也沒什么賊,各家各戶的房門,通常都是不上鎖。歷經(jīng)過一次次戰(zhàn)亂,璩家花園這一片地區(qū),早就成了一個又一個大小雜院。每一道大門進去,都會有好多戶人家,鄰里之間大多不會見外,都是熟人。費教授住在二樓,這地方位置優(yōu)越,居高臨下,原來是璩家花園的藏書樓。根據(jù)傳說,此處離錢謙益的“絳云樓”舊址不遠。當(dāng)年的絳云樓名冠東南,圖書收藏豐富,與清廷內(nèi)務(wù)府藏書可以一比,是南京歷史上最有名的藏書樓之一,可惜后來毀于一場大火。天井的高祖建造璩家花園,仰慕前賢,追求風(fēng)雅,也在此處蓋了個藏書樓。
璩家花園的藏書樓,與絳云樓當(dāng)然不可同日而語。它取名為“鹍游閣”,語出《千字文》中的“游鹍獨運,凌摩絳霄”。在鹍游閣前,本來還有個不大不小的花園,有個用太湖石堆砌起來的假山,還有個小山洞。費教授剛搬來時,那個太湖石假山還在,還有小孩子爬來爬去,鉆進鉆出。后來修仙鶴橋,急需石料,就把這些太湖石移了過去,砸碎了,當(dāng)作建筑材料。原來的假山處,另起了一排民房,就豎在費教授窗前,黑乎乎的房頂,有礙觀瞻,很難看的。
嚴格說費教授住處所在的位置,只能是當(dāng)年藏書樓的一角。東邊的二樓,大部分早已坍塌,房管所的人前來維修危樓,干脆把坍塌部分鋸開拆除,于是費教授所住的這個地方,就顯得非常奇怪,特別單薄,窄窄的,孤零零的,豎立在一片雜亂的矮房子當(dāng)中,好像是個很突兀的炮樓。通往二樓的樓梯,也是改造過的,很窄很陡,筆直,有了樓梯的支撐,看上去搖搖欲墜的二樓,從此安然無恙。
費教授與李擇佳前一天的對話,最后不了了之。第二天,李擇佳去得略遲了些,一路上,還在回想當(dāng)時的對話,心里仍然有殘存的不痛快。這時候,費教授肯定去公園打太極拳了,過去的一段時間,他老人家的記憶力正在變壞,常常會忘記事。老年人記性就是這樣,越是記不住,越是要表現(xiàn)出自己能記住,越是要表現(xiàn)出自己不糊涂。李擇佳明知道沒必要太計較,犯不著跟老先生生氣,心里那點不痛快,卻一直堵塞在那里,排解不了。她不知道費教授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他那寫字桌抽屜里究竟有什么,費教授從來都不會當(dāng)著李擇佳面打開抽屜。
二樓上似乎有動靜,好像是關(guān)拉抽屜的聲音。李擇佳正準(zhǔn)備上樓,樓上的響聲讓她感到疑惑。難道費教授沒出門,難道他還在樓上,李擇佳帶著疑惑準(zhǔn)備上樓,又停了下來,心里在想,如果費教授還在,如果是他,不妨等他關(guān)好了抽屜再上去,等他把抽屜鎖好了再上去。
李擇佳對樓上喊了一聲:“費先生你還在家呀?”
樓上沒有回答,卻有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李擇佳也沒多想,這自然是表明費教授還在。她扶著樓梯把手開始上樓,一邊上樓,心里還在嘀咕,他老人家為什么今天不出門呢。樓梯走到一半,樓上似乎又有了動靜,又是什么東西在碰撞。樓梯走完了,李擇佳站在樓梯盡頭,她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人,費教授并不在房間里。這真是很奇怪,明明聽見有聲音,明明是有動靜,為什么一個人也沒有,為什么。難道自己聽錯了,難道只是錯覺,李擇佳站在那發(fā)怔,突然,她發(fā)現(xiàn)墻角那蹲著一個人,沒錯,確實是一個人,抱著腦袋蹲在墻角,背對著她。
李擇佳喝道:“你是誰,你在這干什么?”
那個人雙手抱著腦袋,背對著李擇佳不動彈。
李擇佳又喊了一聲:“喂,喂,怎么回事?”
那個人突然回過身來,李擇佳這時看清了他的臉,竟然是天井,是民有的兒子天井。她想不明白天井為什么在這,為什么會在費教授的房間。天井一臉恐懼,驚慌失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李擇佳。讓李擇佳感到疑惑的,不僅是天井這么傻傻地站在自己面前,更讓她吃驚的是,費教授寫字桌的抽屜竟然被拉開了,敞開在那,被拉到了一半的位置上,顯然還沒來得及拉好,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滿臉驚恐的天井突然朝著她沖過來,李擇佳想拉住他,想問個明白,沒想到他一把沒能甩開她,竟然用力一拉,結(jié)果李擇佳被他拉了個后仰,從高高的樓梯上摔了下去。
3
故事說到這里,我們必須打打岔,說點別的什么,整理整理頭緒,簡單交代一下人物關(guān)系。
先說一說李擇佳,不妨把這個女人的身世粗略地介紹一番。李擇佳生于1923年,二十歲時,也就是在1943年春天,嫁給了住在璩家花園的侯晉如。侯家當(dāng)時也算是城南的大戶人家,李擇佳出嫁的時候,從鼓樓二條巷的家里出來,坐上豪華馬車,到中華門走釣魚臺,繞了一大圈,在鑼鼓聲中,終于到了侯家門口,進大門前,把馬拴在門口系牲口的石樁子上,再被人攙扶著下車。
那年頭南京的結(jié)婚風(fēng)俗,新娘子不能腳踩地上,于是就在地面鋪上裝了米的布袋。李擇佳走在米袋上,有人不斷地把后面的米袋往前挪移,然后就這樣小心翼翼,一步又一步,一直移到拜堂的地方。盡管已經(jīng)開始破敗,侯家那時候還有點錢。他家的宅子有好幾進,新房安排在第三進的樓上,紅紙也一直追貼到樓上,連樓梯上都貼滿了紅紙?;槎Y十分隆重,應(yīng)該說辦得非常風(fēng)光,非常有面子,燃放了好多爆竹。
李擇佳丈夫侯晉如生于1920年,正經(jīng)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家里有錢,人也很體面,卻談不上多能干,有點書呆子氣。他的一生好像都是在走下坡路,李擇佳嫁過來以后,接連生了五個女兒。1952年的“三反”“五反”運動,已成為祖?zhèn)髌へ浀昀习宓暮顣x如犯了錯誤,罪名是偷稅漏稅和偷工減料,也就是犯了“五毒”中的“兩毒”,被關(guān)押拘留,最后又被罰款,從此一蹶不振。接下來社會主義運動“一化三改”,公私合營,他成了一家皮鞋廠的副廠長,很快又被降為車間主任。然后在1957年夏天,他生了一場病,不明不白地一命嗚呼。侯晉如是侯家的長房長孫,李擇佳沒為他生兒子,丈夫又是那樣的結(jié)局,可沒少挨婆婆的白眼。婆婆嘴很毒,說李擇佳沒有旺夫相,說她如果再嫁人,也還是克夫,命里就不應(yīng)該有男人。
李擇佳自己初中肄業(yè),嫁到侯家,開口閉口,大家都管她叫侯太太。時間長了,大家都這么稱呼,她也差不多忘了自己姓什么。1958年“大躍進”,同一條巷子的幾位家庭婦女,組織起來,合辦了一個縫紉小組。一共是七個人,有縫紉機的搬出縫紉機,會裁剪的裁剪,能縫紉的縫紉。在街道居委會支持下,正趕上大煉鋼鐵,勞保手套和護腳布套緊俏,縫紉小組的訂單源源不斷。于是招兵買馬擴大隊伍,歇人不歇機,沒日沒夜地干活,很快初具規(guī)模。李擇佳是縫紉小組的重要成員,幾乎可以算是發(fā)起人,最初唯一的一臺縫紉機,就是她家的。
當(dāng)時報紙上以《告別家庭婦女》為題,報道過這件事。一年過后,縫紉小組發(fā)展成一家服裝廠,專門生產(chǎn)勞保服裝,規(guī)模變大了,最初只有“七仙女”的小組,竟然發(fā)展到兩百多人,而且還有一個正式的名稱“永紅服裝廠”。服裝廠里女同志多,幾乎全是不愿再做家庭婦女的婦女,孩子也多,為解決后顧之憂,李擇佳接受了新任務(wù),擔(dān)任廠幼兒園園長。民有嘴里的“李園長”稱呼,就是這么來的。以李擇佳的能力,憑她的資格,完全可以擔(dān)任服裝廠廠長副廠長,可是組織上這么安排,她也就只能乖乖接受,老老實實地服從。
接受了任務(wù)就得好好干,李擇佳是位能干實事的女人,在她領(lǐng)導(dǎo)下,幼兒園辦得像模像樣。民有的兒子天井就進過這個幼兒園,幼兒園只接受本廠職工的孩子,天井沒有母親,他母親早死了,民有從江寧鎮(zhèn)勞動改造回來,把天井從高淳的外婆家接回來,沒辦法照顧他,便向李園長求救。結(jié)果李擇佳破例收下了天井,民有因此對她十分感激。那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李擇佳對天井這個沒媽的孩子也是特別照顧,有時候民有忙得忘了去接兒子,她便把天井帶回自己家。在天井記憶中,李擇佳家有一張很大的紅木床,床架上雕著花,還有兩個小抽屜,他依稀還記得,還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自己在那張床上玩過,與侯家的阿四阿五兩姐妹打鬧過。
天井上小學(xué)后,很長一段時間,民有沒見過李擇佳。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1966年的“文革”初期。這時候,頭上有了一頂右派帽子的民有,一改往日習(xí)慣性的認錯認罪,突然變得神氣活現(xiàn)。有一天,他帶著兒子去剃頭,從理發(fā)店里出來,看見李擇佳正迎面走過來。這一次的見面純屬偶然,結(jié)果卻令人意外,不同尋常。街上亂哄哄的,你來我往,有隊伍在游行,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在喊口號,被批斗的人在游街。
民有看著李擇佳,李擇佳也看著他。兩人先都裝作不認識對方,想不看對方,又忍不住還要看對方。李擇佳的態(tài)度還算坦然,民有便有些鬼鬼祟祟,帶著一點曖昧的笑。
民有明知故問了一句:“這不是李園長嗎?”
天井不知道李園長是誰,他已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畢竟幼兒園的記憶很模糊。
李擇佳說:“還什么李園長,我現(xiàn)在早就不在幼兒園上班了?!?/p>
民有父子住的地方,與李擇佳住的地方,并不太遠,大家都在一條街上,也就隔著幾個門牌號碼。過去的這些年,大家雖然不曾見面,各自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點。民有知道李擇佳丈夫不在了,知道她的狀況并不是太好。李擇佳摸了摸天井的頭,說有幾年不見,天井他都長這么大了,現(xiàn)在幾年級了,在哪個小學(xué)讀書。問完了這些,她也不在乎天井是否回答,又接著不無關(guān)心地問民有,問他近來怎么樣,言下之意,無非現(xiàn)在形勢這個樣子,他的日子還好不好過。
沒想到民有很得意地說:“我現(xiàn)在是革命群眾?!?/p>
說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袖章,上面印著黃字,寫著“某某造反隊”字樣。李擇佳看了非常意外,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明白他為什么把紅袖章揣在口袋里,而不是套在胳膊上。
民有反問李擇佳:“你呢,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我—”李擇佳遲疑了下,說,“我現(xiàn)在也是人民群眾,普普通通的群眾?!?/p>
這話不僅說的人說得別扭,聽的人聽著也別扭,什么才叫普普通通的群眾呢。
李擇佳只好再補充一句:“我現(xiàn)在是家庭婦女?!?/p>
不過她心里卻在嘀咕,眼前這個歷史背景復(fù)雜,名聲又不太好,還戴著右派帽子的民有,怎么就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突然也成了革命群眾,而且還是造反派,口袋里還揣著紅袖章。街上的人在呼喊口號,在喊打倒誰打倒誰,李擇佳往呼喊口號的方向看了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我現(xiàn)在是家庭婦女?!?/p>
說完,她又重復(fù)了一句:“我就是家庭婦女?!?/p>
李擇佳沒有說錯,她現(xiàn)在確實就是一名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一名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收入的家庭婦女。隨著職工子女的減少,附屬幼兒園說沒就沒了。從家庭婦女到縫紉小組的“七仙女”之一,到大集體性質(zhì)的永紅服裝廠的工人,再到廠辦幼兒園園長,最后又變成家庭婦女,李擇佳回憶起自己走過的路,充滿了悔恨,充滿了不甘心。不管怎么說,她是“七仙女”之一,可以說是這個服裝廠的創(chuàng)始人,是功臣,真正的元老級人物,幼兒園停辦后,再想回到服裝廠去,得到的答復(fù)是暫時還不讓正式進入,要先享受一陣臨時工的待遇,還要經(jīng)過上級分管部門的正式批準(zhǔn)才行。
李擇佳一賭氣就不干了,她本來就是家庭婦女,再回家做家庭婦女也沒什么了不得?!案鎰e家庭婦女”代表著一種時代進步,大不了她不進步就是了。李擇佳的丈夫雖然死了,畢竟曾經(jīng)還是資方老板,按照國家對資本家實行的贖買政策,李擇佳可以吃股份的定息,她不上班,靠著定息也不至于餓死。明知道這定息也是有期限的,說沒有就會沒有。說好支付七年,后來又增加了三年,為了賭氣,李擇佳沒有去想“真正期滿以后怎么辦”,也就圖個一時痛快,做家庭婦女就家庭婦女吧。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嚴重的,在后來的日子里,李擇佳嘗到了沒有一份正式工作的苦頭。不上班是自由了,可是沒有經(jīng)濟收入,自由也就變得不自由。李擇佳開始為別人帶孩子,在家糊紙盒子,最后不得不做用人,當(dāng)保姆。1966年“文革”開始,也是李擇佳感到最不好過的時期,這一段日子,除了剛出嫁的大女兒有份工作,其他四個女兒都在讀書,阿二上大學(xué),阿三是初中,阿四和阿五是小學(xué),老婆婆還在,全家老老小小六個人,六個女的,都要靠李擇佳一個人支撐,都要靠她一個人養(yǎng)活。因此,李擇佳在街頭與民有又一次偶遇,神氣活現(xiàn)的民有竟然還稱呼她是“李園長”,讓她難免百感交集,差一點把眼淚給引出來。
街頭偶遇的一個月后,垂頭喪氣的民有帶著天井,突然來到了李擇佳家。他們父子又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李擇佳著實吃了一驚,沒想到會這樣,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民有父子是由幾個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押送過來的,天井手里還抱著一個黃書包,里面放著他的換洗衣服。李擇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民有看了看造反派的臉色,十分沉重地與李擇佳商量:“天井這孩子,恐怕要給李園長添麻煩了,我只能麻煩你幫著照料一下,給他一口飯吃,我這是又犯了錯誤,一時也顧不上這孩子了。”
李擇佳仍然不太清楚怎么一回事,為什么民有會被戴著紅袖章的人押著過來,為什么他要把兒子托付給她,為什么要讓天井在她這里搭伙吃飯。
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很嚴肅地對李擇佳說:“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璩民有,經(jīng)過我們革命組織的研究,必須立刻隔離審查。他的這個兒子,我們決定暫時由你負責(zé)他的伙食,我們的兵團會從璩民有的薪水里,扣錢給你?!?/p>
民有結(jié)結(jié)巴巴還想說什么,還想解釋,造反派一聲斷喝,讓他閉嘴。于是李擇佳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拒絕,稀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天井就這么被留了下來,就這么被強行留在了李擇佳家。這時候,天井十二歲,正準(zhǔn)備升初一,就要上中學(xué)。一切都發(fā)生在轉(zhuǎn)眼間,民有被帶走了,臨走,父子倆你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你一眼,大家又都看了李擇佳一眼,然后就這樣,稀里糊涂加上莫名其妙,天井便留在了李擇佳家。
時間還是夏天,天井穿著短褲汗衫,黃書包里放著換洗衣服,衣服里還包著一個金邊飯碗。李擇佳看了,搖了搖頭,說你這孩子還帶著一個討飯碗來,怕我們家沒有吃飯的碗不成。天井也不知道她這么說,是心里不高興,不歡迎他,還是在開玩笑,說笑話,怯生生地說了一句:“我爸說這碗很值錢,很值錢,缺錢的時候,你可以把它賣了?!?/p>
李擇佳聽了一怔,拿起那金邊飯碗,看了又看,似信非信地說:“你爸說的?”
天井點了點頭。
李擇佳又追問了一句:“你爸真這么說的?”
天井又點了點頭,民有確實就是這么說的,他匆匆忙忙地把這只碗用衣服裹了,塞在了兒子書包里,悄悄告訴他,說兒子你一定要記住,要告訴李園長,這碗是璩家祖上留下來的,可值錢了。這個碗到底值不值錢,天井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時候他對“值錢”兩個字甚至都沒什么概念,不過是把父親說過的話,對李擇佳再復(fù)述一遍。李擇佳倒是有些相信,璩家的祖上很闊,很有錢,會留些老玩意下來,有點值錢的東西不足為奇。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擇佳家的阿四和阿五都在場,她們看著璩天井,覺得他十分可笑。阿四和阿五與天井年齡差不多,大家在同一所小學(xué)同一年級讀書。阿四只比阿五大一歲,與天井是同班同學(xué),阿五在隔壁班。那年頭男生和女生都不說話,見了面就像仇人似的,天井自然是認識阿四阿五,可是碰在一起,還是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在李擇佳家的女孩子中,阿四最漂亮,皮膚也最白,她白了天井一眼,很不屑地說了一句:“什么破碗,不就是個討飯碗嘛,就是到我們家來討飯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看上去好看一點,什么碗不是一樣吃飯。”
阿五對天井的態(tài)度也不友好,同樣是不屑,同樣看不入眼,說:“這碗,一看就知道是剝削階級用過的,一看到它,就能讓我們想到萬惡的舊社會,想到地主對貧下中農(nóng)的壓迫?!?/p>
這個不起眼的金邊飯碗,這個當(dāng)初被阿四看作到她們家來討飯的碗,在二十年后,被一位收藏古董的販子,以一萬元的價格,從阿四手中買了去。又過了十多年,在一本印刷精美的古董拍賣手冊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與它十分相像的金邊飯碗,品相還遠不如它,拍賣的價格已經(jīng)是高達三十萬元了。
4
現(xiàn)在,還是把故事拉回到費教授的二樓上,我們看到李擇佳發(fā)現(xiàn)了天井,看到她非常吃驚地看著他,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費教授房間。我們看到天井沖著她跑過去,他只是想逃跑,李擇佳擋住了去路,想伸出手拉住他,想攔住他,可是已拉不住了,他甩開了她,不,是用力拉了一下,確實是用了力。天井太慌張了,不計后果地用力一拉,李擇佳向后一仰,直接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從二樓這么仰著腦袋摔下去,李擇佳還沒明白過來怎么一回事,便昏死過去。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感到害怕,沒來得及感到疼痛,一切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切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的身體騰空飛了起來,向后飄移了一段距離,然后墜落了,墜落在陡峭的樓道上,沿著樓道往下滑,一直滑到樓下的地面上,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擇佳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遭遇,會有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她可以說是看著天井這孩子長大的,自己當(dāng)幼兒園園長時,民有跑來求她收下他,那時候天井也就七八歲?!拔母铩眲傞_始那陣,民有和造反派又送他過來搭伙。再以后,因為與民有有了那層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李擇佳經(jīng)常能看到天井,看著他從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現(xiàn)在的天井已十六歲,與當(dāng)初在她家搭伙的那個小毛孩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時候的天井還沒發(fā)育,比阿四阿五要矮一個頭。他膽子很小,吃在李擇佳家,她家全是女性,地方又小,沒地方安排他睡覺,到晚上,天黑了,不得不把他送回自己家,為此李擇佳還曾感到非常歉疚。
好在兩家住得不太遠,都在一條街上。夏日里有人乘涼,紅衛(wèi)兵還在走街串巷游行,喊口號,高唱革命歌曲,宣傳毛澤東思想。吃完晚飯,洗了澡,留下?lián)Q洗衣服,李擇佳堅持要送天井回家。十二歲的天井將不得不一個人住在家里,問他害怕不害怕,沒有人陪行不行,天井說不害怕,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對于孩子們來說,大白天看熱鬧,什么都不會感到害怕,到了夜晚,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心里便變得有些異樣,多少還是有點恐慌。
那時候的天井又瘦又小,總會被別的孩子欺負。在李擇佳家搭伙,阿四和阿五也會欺負他,笑他人不大,個子不高,飯量卻比誰都大。也就是在那一年,他與阿四和阿五一起升入中學(xué),原來小學(xué)的班級重新調(diào)整,進了中學(xué),天井不再與阿四一個班,而是和她妹妹阿五在一個班。很快,天井開始發(fā)育了,男孩子要么不長個子,要么不長身體,真長起來十分快,過了沒多久,他突然就比阿四阿五姐妹高出了一個腦袋。
李擇佳從二樓摔下去的那一刻之前,天井根本沒時間去想后果有多嚴重。那時候,他只是想趕快離開,趕快離開費教授房間,趕快從費教授的房間里沖出去。當(dāng)時不可能考慮到有什么后果,顧不上有什么后果,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個最簡單的念頭,那就是趕快跑,趕快逃之夭夭??粗顡窦训聵?,天井突然感到了害怕。他意識到事情很不妙,后果可能很嚴重,她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很可能就摔死了,很可能。
天井站在樓梯口往樓下看,看著重重摔在地上的李擇佳,看著她不動彈,看著她昏死過去。一時間,他完全給嚇傻了,嚇暈了,站在那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樓下。如果李擇佳這么一摔,摔死了,咽氣了,那么天井就是不折不扣的罪犯,就是殺人犯,是他殺死了她。天井一想到李擇佳的兩個女兒,也就是阿四和阿五那兩個丫頭,想到她們哭著喊著和他拼命,沖過來罵他打他,心里就一陣陣發(fā)毛。這個禍闖大了,闖得太大了,誰也饒不了他,誰也不會放過他。警察肯定會過來抓他,肯定會抓到他,殺人償命。天井本來只是個小偷,只是偷了費教授的錢,只是個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個殺人犯了。
天井小心翼翼地下樓,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躡手躡腳往下走。他走到李擇佳身邊,看到她嘴邊有血在流出來。這時候的李擇佳一動不動,眼睛似睜非睜,又好像是翻著白眼。天井不敢對她細看,不敢看她的臉,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戳丝此闹?,除了能聽見外面知了聒噪的叫聲,并沒有其他的動靜。世界仿佛是靜止了,天井伸出腳,用腳尖碰了碰李擇佳僵硬的腳,踢了踢她的膝蓋,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沒有一點知覺,就跟死過去一樣,跟真的死了一樣。
不知道是從哪一部電影上學(xué)來的,天井俯下身,把手放在李擇佳鼻子下試探。他想試試她還有沒有呼吸,因為緊張,因為恐慌,天井的額頭上全是汗,他把手縮了回來,抹了抹自己頭上的汗珠,甩了甩手,把汗珠甩掉,然后再把手伸到李擇佳的鼻子底下。他感覺不到任何呼吸,什么感覺都沒有,看來她是真的咽了氣,她顯然已經(jīng)死了。就在這時候,遠處有了人聲,是說話的聲音。天井好像得到某種暗示,好像是有人在對他說話,在攛掇他快跑,讓他趕快逃離犯罪現(xiàn)場。毫無疑問,李擇佳死了,天井相信李擇佳已死,認定她肯定死了。殺人要償命,天井殺死了李擇佳,李擇佳被天井殺死了,他罪大惡極,他罪不可赦,難逃一命抵一命的懲罰。
天井拔腿就跑,不知道該往哪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里,趕快跑。轉(zhuǎn)眼來到了外面的巷子里,巷子里有行人,行人不太多,天井也不敢看行人,似乎他不看行人,不對著行人看,行人也不會看他。不一會,天井到了自家門口,到了家門口卻又不敢進去,覺得警察很可能已在他家等候,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警察抓到他會怎么樣呢,當(dāng)然會審問,然后會怎么樣呢,然后就應(yīng)該是槍斃了。想到這些,天井覺得自己腦袋瓜,猛地疼了一下。
說起來,天井會落到今天這一步,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要怪就要怪他爹民有。是民有讓他去費教授那里偷錢的,偷錢就偷錢吧,偷了,還嫌多,又非要叫兒子再去還掉一部分。這個事情實在是太荒唐,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親的竟然要兒子去當(dāng)賊,要兒子去偷竊。都說父命不可違,天井向來是個聽話的孩子,誰的話都會聽,都能聽進去,現(xiàn)在是他爹要他去偷錢,怎么會有不接受的道理。
民有為什么要讓兒子去偷錢,為什么要讓兒子做小偷,他解釋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好像根本就不是去偷,只是讓天井去拿回本應(yīng)該屬于民有的東西。事情的由頭并不復(fù)雜,就在前幾天,費教授一下子補發(fā)了一大筆錢,這筆錢數(shù)額巨大,一般人聽了都會嚇一大跳。具體的數(shù)額是差不多七千塊錢,在1970年,這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畢竟那時候一個雞蛋只要幾分錢,一斤豬肉也才幾毛錢。按照民有的解釋,如果不是他幫著老先生出主意,不是他出謀劃策,不是他設(shè)計好了縝密的討要方案,費教授根本不可能得到這筆扣發(fā)的工資。
費教授是教育部評定的二級教授,每個月工資有二百四十八元。從1966年的“文革”初期,他的工資就開始被扣,或者說是他主動要求降薪,降到了每月只拿最基本的生活費。有那么一段日子,費教授的錢實在太少了,連應(yīng)該給李擇佳的保姆工錢,都付不出來。他確實不是黨員,不是共產(chǎn)黨員,他的身份是民主人士,九三學(xué)社成員,屬于民主黨派。到了1970年,“文革”的運動氣氛已不像剛開始時那么激烈,民有得到了要落實政策的消息,便為費教授出主意,讓他打報告申請恢復(fù)工資,同時要求補發(fā)被扣的薪水。費教授覺得補發(fā)不太可能,他告訴民有,自己明確向政府表過態(tài),這些年來被扣發(fā)的工資,作為黨費上繳,繳給黨繳給人民繳給國家,現(xiàn)在,如果能恢復(fù)原來的工資,只要能恢復(fù)到他原來的工資,就心滿意足了。
民有為費教授找到了一大套合理的說辭,首先他并不是黨員,他的工資作為黨費上繳,從情理上說不通。落實政策是中央的決定,費教授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必須毫不客氣地拿下這筆錢。費教授年歲已高,很多事情搞不明白,對當(dāng)前的形勢和政策,也始終弄不清楚,民有說得煞有介事,對文件的精神似乎吃得很透,他自告奮勇,表示可以為他出面,為老先生出力,幫費教授寫申請打報告。
費教授對民有的話將信將疑,知道這個人喜歡滿嘴跑火車,喜歡胡說八道,反正既然他這么說了,又愿意出面出力,愿意幫寫申請幫打報告,費教授也就煩不了那么多,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民有說到做到,鞍前馬后為費教授奔走,為費教授打草稿,代寫申請報告。當(dāng)然,他也不可能白忙,事前對費教授提出了自己的條件,一旦這個事真成功了,費教授拿到錢,拿到了補發(fā)的工資,必須付給民有辛苦費。辛苦費是多少,并沒有一個明確數(shù)目。費教授在一開始,根本沒想到這事會成,只想到自己應(yīng)該增加薪水,最好是能恢復(fù)到原來的工資,做夢都沒想到,還會一下子補發(fā)那么多錢,那么一大筆人民幣。
費教授在民有陪同下,去他所在學(xué)院的會計室,拿回這筆錢,拿回這筆巨款。那年月還沒有一百元的鈔票,最大面額就是十元,七千多元的人民幣,竟然是裝了滿滿一書包。費教授和民有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這么多錢,眼睛里充滿了不相信,感覺就跟夢游一樣。這么多錢拿回家,擱哪呢,就擱在費教授寫字桌的抽屜里。只有寫字桌的抽屜可以上鎖,里面放的全是費教授多年來的日記,現(xiàn)在為了放錢,放人民幣,不得不把這些日記本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轉(zhuǎn)移到旅行包中另放。
民有讓兒子天井去偷費教授的錢,確實不可思議。這個偷,很有些賭氣成分,說到底,也和李擇佳有關(guān),與她提出的要一臺縫紉機有關(guān)。民有與李擇佳的糾葛也不是一天兩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斷斷續(xù)續(xù),用民有很難聽的話來形容,就是亂世中的一對狗男女,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打發(fā)寂寞。民有一直都單身,李擇佳丈夫也死了好多年,兩人沒有成為夫妻的真正原因,是內(nèi)心深處都看不上對方,都覺得并不是真的合適。民有嫌對方負擔(dān)太重,娶了她就要養(yǎng)她一家子,太吃虧。李擇佳的孩子有個資本家的不好成分,如果再加上民有的右派帽子,真所謂禍不單行,壞事成雙。此一時彼一時,你愿意了我不樂意,我愿意了你又改主意,始終都是有緣無分,結(jié)不成婚。
只有在1970年,只有到了這一年,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經(jīng)過多年磨合,雙方都有些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對自己都有了新的認識。他們真的差一點,差一點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李擇佳提出的條件也不高,確實不算高。只要一臺縫紉機,哪怕是臺二手的縫紉機也行。民有的回答則是斬釘截鐵,許諾說立刻就為你買臺縫紉機,一臺全新的“蝴蝶牌”縫紉機。如果只是吹吹牛,也沒什么大不了,真沒有那臺縫紉機,李擇佳一樣會嫁給民有。她不是那種為一臺縫紉機就愿意出嫁的女人,說到底,李擇佳內(nèi)心還是喜歡民有,她知道他這家伙就喜歡吹牛,在她面前,說話不算數(shù)也不是一次兩次。
民有答應(yīng)買臺全新的“蝴蝶牌”縫紉機,敢開這個口,敢許這個諾,跟他與費教授的約定有關(guān)系。民有曾與費教授說好,如果幫他爭取到了補發(fā)的工資,必須要有一筆辛苦費,這筆辛苦費一定是要的。現(xiàn)在費教授錢已經(jīng)拿到手了,民有也就毫不含糊地開出自己的酬金價格,不多當(dāng)然也不能太少,他覺得費教授拿出的錢,不應(yīng)該少于兩百塊。
“兩百塊?”費教授覺得這數(shù)目好像大了一些,不能接受,“兩百塊錢太多了。”
民有很認真,覺得大家應(yīng)該說話算話:“我覺得呢,起碼不能少于兩百塊?!?/p>
“太多了,太多?!?/p>
“不多。”
民有覺得自己立了大功,論功行賞理所當(dāng)然。要不是他及時提醒,要不是他幫著費教授出主意,要不是他不辭辛勞地奔忙,到處打聽消息,費教授未必就能拿到這些錢。民有以功臣自居是有道理的,他一次次向費教授暗示,有時已接近赤裸裸的勒索,希望能兌現(xiàn)酬金,弄得費教授心里很不痛快。事實并不完全像民有說的那樣,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是那樣。如果沒有民有提醒,費教授的確不知道有這樣的文件,不會想到補發(fā)工資一事。天上確實突然掉下了餡餅,但是,正如單位會計在幫費教授數(shù)錢時所說的那樣,這件事說到底,還是要感謝國家,感謝政府,要不是落實政策,要不是上面有紅頭文件,費教授也不可能平白無故補發(fā)這么一大筆錢,絕對不可能。
換一句話說,有沒有民有這個人,有沒有他的熱心幫助,一點都不重要。費教授心里不太痛快,既然有沒有民有,結(jié)局都一樣,他的居功自傲,便顯得毫無道理。況且,就算民有熱心地出頭露面了,就算他立下汗馬功勞,費教授也覺得自己不欠他什么。民有前前后后,從費教授身上得到不少好處,他不止一次借錢不還,雖然每次只是幾塊錢,最多也就三塊五塊,可是集腋為裘,加在一起,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譬如幫費教授買兩支毛筆,拿了五塊錢去,買了就不會再找零,多下來的錢,自作主張便當(dāng)作跑腿費。
結(jié)果雙方討論了好幾次,費盡口舌,這個辛苦費究竟怎么說,還是沒有最后敲定。數(shù)額基本定下來了,就算是兩百塊,付錢方式卻各持己見。民有希望是一次付清,長痛不如短痛,反正是要給的,不要像擠牙膏那樣拖拖拉拉,免得大家一次次尷尬。費教授堅持按月支付,每個月十塊錢,直到完全付完,理由是他把這錢看作對民有的資助,也就是說可以給,也可能不給,如果民有有讓費教授不樂意的地方,又玩了什么新花樣,他老人家不高興了,隨時可以取消。
誰有錢誰狠,人民幣在誰手上,誰就狠,民有不得不讓步接受費教授的方案。生姜還是老的辣,民有心有不甘,不想接受也得接受,只能這么去接受。本來這事定了就定了,結(jié)了就結(jié)了,分期付款就分期付款,沒想到李擇佳提出要一臺縫紉機做嫁妝。在她提出這個要求的第二天,民有自覺找到一個好的借口,胸有成竹地去見費教授,把準(zhǔn)備買縫紉機的事,說給老先生聽,希望他能成全自己的婚事,一下子付清一百五十塊錢。沒想到費教授會不答應(yīng),不管民有怎么解釋,無論他怎么協(xié)商,苦苦哀求,費教授就是一個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5
天井自小沒有媽,印象中沒有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他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除了民有剛被打成右派的那段日子,還有“文革”初期的進牛棚,被造反派強行抓走隔離,天井從未與民有分開過。民有用商量的語氣告訴兒子,要為他找個后媽,準(zhǔn)備與李擇佳結(jié)婚,天井只是有點意外,感到有點突兀有點好奇,并沒有真心地覺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好。他從小就聽父親的話,他從來就是個聽話的孩子,民有說什么就是什么,天井不會也不可能反對父親娶誰。
民有說:“這個事,你覺得怎么樣?”
天井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回答。
民有說:“是不是覺得突然要為你找個后媽,這不太好,這不太合適?”
天井確實也沒覺得不太好,也沒覺得不太合適。
民有又試探地問了一句:“是不是覺得最好不要這樣,你是不是不太愿意,不想要那個姓李的女人做你的后媽?”
天井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好像在表示自己不愿意,不同意父親的婚事,最好不要那樣,最好不要再結(jié)婚。當(dāng)然,這并不是天井的真實想法,心里根本不是這么想。只不過是在順著民有的話,隨意表個態(tài)。沒有一個孩子會真心地想要后媽,不過李擇佳來當(dāng)后媽又不一樣。首先,她要成為后媽,未必是件壞事。多少年來,李擇佳對天井一直不錯。她沒有兒子,常拿他當(dāng)自己兒子看。其次,天井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喜歡李擇佳家的兩個女兒,喜歡阿四和阿五。民有如果與李擇佳結(jié)婚,成了阿四阿五的后爹,李擇佳成了天井的后媽,大家成為一家人,和睦相處,又有什么不好。最后一點,民有不會在乎兒子是否同意這樁婚事,他不過通知兒子一聲,連商量都談不上。天井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不會起任何作用。
如果費教授痛痛快快把錢付給民有,事情會變得非常簡單。有了這兩百塊錢,民有就可以買縫紉機,就可以與李擇佳成親完婚。費教授堅決拒絕,顯然是不想成全他的婚事。不僅不想成全,費教授壓根就在反對這樁婚事。當(dāng)他知道民有的用途后,知道是為了要和李擇佳結(jié)婚,才急吼吼地需要這兩百塊,反而變得沒有任何商量余地。費教授甚至表示,考慮到李擇佳這些年來一直都在照顧自己,問寒問暖忠心耿耿,她要是跟費教授開口,她要是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他愿意送她一臺縫紉機。
民有脫口而出,略帶譏諷地來了一句:“費先生不會也對她有什么想法吧?”
費教授聽了,勃然大怒,臉都紅了,怒斥道:“你說什么,我一個馬上就八十歲的人了,你說我有什么想法?”
民有不吭聲,費教授還在追著問,聲音有些顫抖:“你給我說說清楚,我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
民有心里在嘀咕,你老人家心里有什么想法,我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李擇佳照顧費教授,已不是一天兩天,他們一個是漂亮的用人,一個是有錢的主人,過去這些年,究竟發(fā)生過一些什么,有沒有什么不能見人的事情,民有怎么可能知道。人不應(yīng)該什么事都往壞處想,自然也不能什么事都往好處想。費教授有什么理由不贊成民有和李擇佳的婚事,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對。費教授為什么不贊成,為什么要反對。民有越想越氣,越想越惱火,事情到了這一步,費教授可以不仁,也就不能怪民有不義。
讓天井去費教授那里偷錢,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民有知道寫字桌抽屜的鑰匙藏在哪,也知道老人家什么時候肯定不在,還知道李擇佳大概什么時候會去收拾房間。民有為兒子設(shè)計的行竊計劃,本來是天衣無縫,可以說萬無一失,沒想到最后讓天井給搞砸了,弄得不可收拾。事實上,民有并不覺得是讓兒子去偷錢,只不過是讓兒子去把他應(yīng)得的酬勞,去拿回來。
最初的行動相當(dāng)順利,按照民有設(shè)計的方案,根據(jù)他的叮囑,天井很容易就完成任務(wù),很輕松地拿到了錢。費教授的寫字桌抽屜被打開了,打開那一瞬間,天井有點發(fā)蒙。沒想到抽屜里會有那么多錢,一沓一沓又一沓,五塊的人民幣,十塊的人民幣,還有綠色的兩塊人民幣。民有只讓他取一百五十塊錢,關(guān)照他不要光拿一種票面,十塊的五塊的都要拿上一點?;蛟S因為慌張,或許是想表現(xiàn)得不慌張,天井腦子里開始混亂,有些算不清楚賬,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加法,他拿了十張十塊的人民幣,拿了十張五塊的人民幣,又拿了十張兩塊的人民幣。臨走,他還不死心,干脆又隨手拿了好幾張。
結(jié)果就是這隨手的好幾張,使得總數(shù)額變成三百二十多,超過了一倍都不止。民有覺得這樣不對,覺得這樣不好,很不好,違背了他的本意。他好歹也是個講原則的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這場交易中,他只要一百五十塊,只要屬于他的一百五十塊。這一百五十塊是民有應(yīng)得,拿了這一百五十塊,合情合理,合理合法。一百五十塊之外都屬于不義之財,超過一百五十塊錢,問題性質(zhì)便改變了,如果真是這樣,就是確鑿無疑的行竊,就是真正的小偷。
天井對民有說的那一套無法理解,他完全被他給說糊涂了,現(xiàn)在,錢都已拿了,錢已經(jīng)到手了,難道還要再退還回去。
“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能退還回去?”
民有看上去有些興奮,很興奮,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啟示,目光炯炯地看著兒子,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很值得一試。他仔細詢問天井,檢查細節(jié),讓他好好地回憶整個過程,鑰匙是不是歸還到了原處,打開的抽屜是不是按照原樣鎖好,他有沒有遇到過其他什么人,會不會有什么人對他的行動有所懷疑。畢竟費教授年紀(jì)大了,多少有些老糊涂,他肯定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錢少了,即使打開了抽屜,只要看到那些錢還在,他也未必會去認真地再數(shù)一數(shù),要把這么多的人民幣,重新數(shù)上一遍并不容易。
于是,在民有唆使下,天井又一次去了費教授那里,這次不是去偷錢,而是去還人民幣,把多出來的一百七十多塊錢,再放回去。沒想到拿出來容易放回去難,民有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他沒想到在節(jié)骨眼上,李擇佳會突然出現(xiàn),更沒想到,天井會把她弄得摔下樓去。
6
天井已經(jīng)逃之夭夭,李擇佳還昏死在地上。她究竟昏死過去多長時間,根本沒人知道。天井嚇得逃走了,早就跑了,跑得無影無蹤。一直等到費教授回來,李擇佳還是沒蘇醒,還躺著,還仰天躺在那里。費教授終于從外面回來了,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李擇佳。他不由得大吃一驚,嚇了一大跳,也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李擇佳顯然是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還摔得不輕,平時走這樓梯,費教授都非常謹慎,抓緊了扶手,小心翼翼,他知道這樓梯很陡,從上面摔下來不是鬧著玩的。
費教授認定李擇佳只是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他試圖叫醒她,一連喊了好幾聲,沒有任何反應(yīng)。費教授開始害怕,他現(xiàn)在是真的害怕,真的有些擔(dān)心,害怕她出了什么大問題,擔(dān)心李擇佳會就此不再醒過來。一種很不吉祥的預(yù)感,籠罩在他心頭,過去的這些年,多虧了李擇佳照顧,她萬一出什么事,以后的日子如何是好。費教授想到應(yīng)該趕快喊人過來幫忙,偏偏這時候周圍根本就沒有人,院子里沒有人,費教授不得不往外走,穿過門洞,到外面街上去喊人。到了街上,終于看到能幫忙的人,有兩個女人在不遠處說閑話,看見費教授在對她們招手,非常著急的樣子,便朝這邊走過來,跟著費教授一起往出事的地方走。
雖然都住在一條街上,大家其實并不熟悉。一年前的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考慮到要備戰(zhàn)打仗,林彪下達了“一號命令”,南京城里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規(guī)模下放,這條街上很多人被下放去了農(nóng)村,有公務(wù)員,也有工廠的工人,還有一些沒有工作的游民。有人搬走了,就又會有人搬過來。這兩個女人其中有一位是剛搬來的,費先生的鄰居。還有一位,說起來在這條街上住了七八年,也并不認識費教授,只知道這位老先生是個人物,留著山羊胡子拄著手杖,一看就知道應(yīng)該有點什么身份。
至于躺在地上的李擇佳,她們都還有點認識,知道這女人很辛苦,知道她是照顧老先生的,不光照顧費教授,還同時為街上好幾戶人家倒馬桶。在城市里,這種差事只有最底層的婦女才會干。情況看來確實有幾分嚴重,兩女人中有一位恰巧是工廠的廠醫(yī),她俯下身子,把手伸到了李擇佳額頭上,摸了摸,又把手搭在她的頸動脈上,感覺到了她的脈跳,示意她還活著,李擇佳還沒咽氣,讓大家不要過分緊張。
費教授想不明白地說:“這到底怎么回事呢,怎么會這么躺在地上?”
“應(yīng)該是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都向樓上看,空空的樓道仿佛一張張開的大嘴,正對著他們,像黑乎乎的口腔,露出了深深的喉嚨。大家忍不住都在想,如果自己從上面摔下來,又會怎么樣。費教授說我上去看看,說著,他一手拿著手杖,一手抓緊了扶梯把手,一步一顫地往上走,行至半途中,還回過身來,看了看樓下。樓下兩位女士連忙招呼,讓老先生當(dāng)心,讓老先生抓緊扶手,千萬不要再摔下來。
費教授上了樓,上去了,又回過頭看看樓下,然后就消失在樓上。樓下兩個女人還在商量,商量怎么辦,怎么才能讓李擇佳蘇醒過來,要不要再喊人過來幫忙。突然,在樓梯口消失的費教授,又神色慌張地重新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對著樓下在叫喊,喊什么也聽不清楚,顯然他是真的在著急,一邊叫喊,一邊使勁用手杖敲打腳邊的樓板:“喊警察來,喊警察,快喊警察!”
樓下的女人猜了半天,終于聽明白費教授的意思,他是讓她們?nèi)缶?,讓她們趕快喊警察過來。在1970年,喊警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邊李擇佳昏睡在地上,還沒醒過來,那邊費教授又氣急敗壞地叫著“喊警察”,想不亂成一團已不可能。兩個女人中的一位,先跑到街上去喊人,喊人到居委會打電話,居委會也沒電話,又跑到有傳呼電話的煙酒店,在那打電話報警,不料拿起電話要報警,又發(fā)現(xiàn)沒有派出所的電話號碼,真是越急越亂,越亂越急。
好在居委會不太遠,派出所也不算太遠,有人騎自行車去報告,很快,居委會負責(zé)人來了,派出所兩名警察也騎車趕到。這時候,更讓人感到欣慰的事發(fā)生了,一直昏迷不醒的李擇佳,突然有了動靜,她的眼皮開始一陣陣抖動,開始眨眼睛,眼睛說睜開就睜開了。她開始東張西望,人還沒有完全清醒,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嘴角不住地哆嗦,一時還說不出話來。警察到了,看了看李擇佳的情況,觀察了一下周圍,讓居委會負責(zé)人趕快派人去喊醫(yī)生過來。
兩名警察開始上樓,為了便于區(qū)別他們,年紀(jì)大的這位,我們可以叫他警察老張,年紀(jì)輕的這位,是警察小方。除了這兩位警察,費教授把守在樓上,守著樓梯口,堅決不讓別的人上去。有人想趁機上樓看熱鬧,他便大聲呵斥,用手杖攔住了,揮著手杖讓他們趕快離開。居委會負責(zé)人想上來,費教授也不同意,也不讓她上樓。
“去,去,走開,走開?!?/p>
警察老張和警察小方上了樓,掃了一眼,就看明白怎么回事。費教授寫字桌抽屜還打開著,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抽屜里全是錢。說老實話,兩位警察同志也從沒見過這么多人民幣,想不明白為什么這里會有這么多錢,警察小方忍不住說了一聲:“媽的,怎么藏了這么多錢在這?”
警察老張對警察小方揮了揮手,四處看看,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費教授,看了一會,說:“這些錢,都是你的?”
費教授點點頭。
“這么多錢,都是?”
費教授看著警察老張,不說話了,不愿意再說什么,也沒必要再說什么。他已經(jīng)對他們點過頭了,已經(jīng)對這兩位警察同志表示過這些錢是他的?,F(xiàn)在費教授沒必要再跟他們討論這錢是誰的,沒必要交代這錢是怎么來的。
“有人偷了錢,看來情況就是這樣,起碼看起來是這樣,”警察老張做出了初步判斷,“有人上樓,準(zhǔn)備偷你的錢,可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結(jié)果呢,就把人推下了樓—”
警察小方附和說:“這是要殺人滅口?!?/p>
警察老張點了點頭,說:“偷東西是一回事,殺人就是另外一回事,出了人命,這個事情就更嚴重了?!?/p>
警察老張讓費教授清點一下,點一點錢有沒有少,如果是少了,又少了多少。費教授讓警察小方把守住樓梯口,不讓下面的人上來,他開始一五一十地點鈔票。先數(shù)十塊的,再數(shù)五塊的,然后是兩塊的,把數(shù)字用鋼筆一筆筆都寫在白紙上,最后相加,加完了,費教授發(fā)現(xiàn)不對,竟然比他出門前數(shù)過的實際數(shù)字,多了一百七十多元。
費教授覺得眼前的這事不可思議,他又重新清點一遍,一邊點,一邊搖頭。警察老張不明白費教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清點這些錢,一邊清點,還要一邊嘀咕:“怎么會多呢?多出來了,真是奇怪?!?/p>
“多出來了?”警察老張聽了更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這樣呢?”
“真是多出來了。”
警察老張覺得這事太蹊蹺,有點奇怪:“錢沒有少,還多了出來?”
費教授知道這事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就在前一天,他發(fā)現(xiàn)抽屜里的錢,少了三百多塊。這也是他為什么會問李擇佳,問有沒有看見什么人來過,有沒有什么人動過寫字桌抽屜。李擇佳的回答直截了當(dāng),說不知道,說她沒看見,寫字桌抽屜上了鎖,怎么可能有人動過。當(dāng)時費教授只是懷疑錢少了,只是懷疑,可是也不能說李擇佳的話沒道理,他有點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數(shù)字,畢竟他也是快八十歲的人,人老了,糊涂了,真記錯了也是完全可能。為核實清楚究竟補發(fā)了多少工資,費教授今天特地又去了一次單位,向會計詢問準(zhǔn)確的數(shù)字。結(jié)果是費教授并沒有記錯數(shù)目,確實少了三百二十多塊錢。
從單位回來的路上,費教授一直在想,一直在琢磨,少掉的三百二十多塊錢,究竟是怎么回事。顯然是有人拿走了,誰會拿走呢,最應(yīng)該被懷疑的應(yīng)該就是民有,只有他才知道費教授得到了這一筆補助,只有他才知道費教授寫字桌抽屜里藏著人民幣。第二個應(yīng)該被懷疑的對象,無疑是用人李擇佳,她天天要過來幫助費教授打掃衛(wèi)生,每天還要過來送午餐晚餐。現(xiàn)在,費教授算是徹底給弄糊涂了,原來是少了三百二十多塊,現(xiàn)在又變成了少一百五十塊,難道是他昨天數(shù)錯了,費教授清楚地記得自己當(dāng)時數(shù)了不止一遍,真是見了鬼了。
既然費教授也弄不明白究竟少了多少錢,警察老張決定不再在數(shù)字上糾纏,他招呼警察小方一起下樓,開始詢問已蘇醒過來的李擇佳。這時候,最近的一家衛(wèi)生所的蘇醫(yī)生,也背著一個醫(yī)藥箱趕到了,正在用手電筒照射李擇佳的眼睛。費教授將寫字桌的抽屜鎖上,也跟著一起下了樓,看見李擇佳已經(jīng)醒了,非常急切地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在等待李擇佳的回答,都看著她,李擇佳看上去一陣清醒,一陣糊涂,嘴角哆嗦著,口齒不清地說著什么。警察老張很嚴肅地揮了揮手,讓大家散開,趕快散開,警察小方也開始攆人,讓無關(guān)的看熱鬧群眾離開,不要影響警察問話。
警察老張問李擇佳:“你是被人推下來的?”
李擇佳想點頭,她的頸子有些僵硬,疼得厲害,不過意思還是表達出來了,她確實是被人從樓上推了下來。
警察老張又問:“你看見是誰推了你,認識這個人嗎,看清楚了嗎?”
李擇佳在眨眼睛,不停地眨著,她在想,她在回憶,失神的眼睛看著天花板。
費教授急不可耐地在一旁問著:“到底是誰把你推下樓的?”
李擇佳看了看警察老張,看了看費教授,說:“我,我沒看清楚,不知道是誰。”
7
逃之夭夭的天井并沒有跑遠,他像個幽靈一樣,一直在附近的街上溜達,在觀察動靜。遠遠地,躲在不同的角落,躲在水泥電線桿后面,終于,他看見費教授拄著手杖回來了,看見他進院子門,然后又看見費教授神色慌張地走了出來。
十六歲的天井被嚇得不輕,不知道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仿佛面對一道不會解的數(shù)學(xué)題,他不知道什么樣的結(jié)果才好,一時間,腦子里亂七八糟,翻江倒海。李擇佳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人命關(guān)天,沒有什么比死人更可怕,沒有什么比死人更嚴重。如果李擇佳死了,天井的罪過就大了,阿四和阿五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他,都不會饒恕他。但是,如果李擇佳不在了,如果她真死了,也許就沒人會再知道這件事,阿四和阿五如果不知道李擇佳怎么死的,她們就不會記恨天井,她們就不會一輩子都不放過他。
天井在相鄰的一條街上茫然地走著,心猿意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希望什么樣的結(jié)果,什么樣的結(jié)果都不好,什么樣的結(jié)果都逃脫不了懲罰。李擇佳如果還活著,李擇佳如果還能說話,李擇佳已經(jīng)看見他了,李擇佳看見天井偷錢了,李擇佳看著天井向她沖過去,李擇佳說了句什么,李擇佳說的話天井根本沒聽清楚,李擇佳想拉住他,李擇佳被天井用力一甩,李擇佳被他帶下了樓梯。
天井現(xiàn)在溜達的這條街,叫璩家花園后街,天井家門前所在的那條街,叫璩家花園。這兩條街是平行的,相隔不太遠。璩家花園是條老街,還挺長,因為當(dāng)年的璩家花園最有名而得街名。璩家花園后街是一條新開辟的大街,要寬敞一些。原先是條可以行船的小河,跟東北邊的秦淮河連接互通,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填了,前街后河的格局,還有那種秦淮河風(fēng)光的河房,從此便不復(fù)存在。根據(jù)老人的描述,當(dāng)年的璩家修建璩家花園,占地面積很大,從前門到后門,正好就是兩條街的距離。
這時候,天井對于費教授家正在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他很想再跑過去看看動靜,看看情況怎么樣,看看李擇佳是死是活,畢竟現(xiàn)在是隔著一條街,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消息都沒有。這條街上很安靜,太安靜了,行人靜靜地來來往往,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天井茫然地走著想著,想著走著,不知不覺便向璩家花園走過去,不知不覺地,向費教授的住處行進。轉(zhuǎn)眼到了大院門口,進了第一道門,拐了一個彎,站在第二道門的門口,伸長了脖子往里面看。里面有很多人,天井不敢再往里走,他不能再進去了。
天井看到背著小藥箱的蘇醫(yī)生正在往外走,蘇醫(yī)生走得有些匆忙,一邊走,一邊皺著眉頭搖頭。天井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搖頭,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皺著眉頭。情況看來有點不妙,很不妙,一開始,天井并沒有看見警察老張和警察小方。他看見人群里有個年輕的姑娘,只能看見那個姑娘的背影,看背影很像是阿四,不是阿四也可能是阿五,這姐妹倆的背影很像,非常容易搞混。于是他扭頭想走,害怕真的是阿四或者阿五,被她們看見了可不好,千萬不能被她們看見。就在這時候,想走未走之時,天井突然看到了穿著制服的警察老張,警察老張正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天井的方向張望。
天井趕快離開了,他又一次來到了璩家花園后街,現(xiàn)在,他不能肯定剛剛看到的那姑娘是阿四或阿五,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警察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了。說老實話,即使警察不在,即使警察沒來,即使天井看到的那個女孩不是阿四和阿五,他也不應(yīng)該再待在那里。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顯然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天井內(nèi)心最喜歡的女孩是阿四,他太喜歡她了,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她。其次才是阿五,現(xiàn)在,他不再喜歡她們了,從內(nèi)心深處開始有些記恨。怪就怪她們的那個媽,怪就怪她們的母親李擇佳。天井犯的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不應(yīng)該把李擇佳拉下樓去,但是為什么她偏要選擇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呢,李擇佳不應(yīng)該在那個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她的出現(xiàn)讓天井別無選擇。
這件事從頭至尾都與李擇佳有關(guān),天井并不反對民有跟她結(jié)婚,他并不在乎李擇佳做自己的后媽,如果李擇佳不提出要一臺縫紉機,不指名道姓地提出什么“蝴蝶牌”,民有就不會讓自己兒子去做賊,去偷費教授的錢。天井不去偷費教授的錢,或者不去歸還一百七十多塊錢,也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說到底,還是要怪李擇佳,要怪她想要的那個“蝴蝶牌”縫紉機。毫無疑問,“蝴蝶牌”縫紉機才是真正的罪魁禍?zhǔn)住?/p>
天井不能總是在璩家花園后街來回溜達,歸罪于“蝴蝶牌”縫紉機,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在這條街上溜達了好幾個小時,不可能一直這么閑蕩下去。必須找點什么事做做,趁傳達室的看門老頭不注意,天井溜進了路過的永紅小學(xué)。他就是從這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恰好是星期天,校園里空蕩蕩的,天井走過去玩了一會雙杠,又玩了一會云梯。這兩樣運動,他都玩得非常好,尤其是云梯,能像猴子一樣吊在上面盡情玩耍。上小學(xué)時,天井身材矮小,常會遭受別人欺負,為了顯擺自己的運動天賦,為了引人注目,為了吸引女生目光,他在雙杠和云梯上,特別肯下功夫。
永紅小學(xué)與天井家一墻之隔,翻過這堵墻,是天井所居住的大雜院。睡在天井家床上,可以聽到小學(xué)孩子們的嬉鬧聲。西邊是永紅服裝廠,說起來,永紅小學(xué)、永紅服裝廠,還有天井住的那個大雜院,以及費教授住的小樓,過去都屬于璩家大院。天井聽民有說起過祖上的光輝業(yè)績,很多年前,璩家有過極度的輝煌,他們家房子有上百間,對外只敢稱九十九間半,為什么呢,因為過“百”就犯忌了。璩家是做皮貨生意的,官家看不上生意人,璩家雖然很有錢,非常有錢,也不敢太炫富。直到民有的曾祖父,也就是天井的高祖父參加鄉(xiāng)試,中了舉,成了舉人,有了考場功名,有了文化,才開始堂而皇之大興土木,亭臺樓閣想怎么修便怎么修,璩家花園的顯赫名聲,也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同樣是在天井的高祖父手上,璩家迅速敗落,敗落原因是鬧長毛,太平天國殺了過來。璩家那時候真叫一個慘,悲慘到了極致。天井的高祖父在甘肅做官,幸免于難,留在南京城的璩氏家族,本家的高堂父母,還有妻妾兒女,慘遭屠殺無一幸存。堂房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也被殺無數(shù)。等到天下再次恢復(fù)太平,天井的高祖父回到南京,璩家花園已大半被燒毀,只留下了西邊的一部分,這部分就是今天的永紅小學(xué)和永紅服裝廠,包括天井父子住的那些大小雜院。
人丁興旺的璩氏家族,從此再沒有恢復(fù)元氣。只留下天井的高祖父這一支。天井的高祖母,據(jù)說是甘肅天水人氏,高祖父在甘肅為官時納的小妾,為老太爺生了一兒一女。沒想到這一個兒子,便成了獨苗。這以后,接連幾代都是單傳,一直傳到了天井。老太爺在甘肅也不過是個縣令,縣令雖小,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多少還會有些底子,不過要想恢復(fù)往日輝煌,重現(xiàn)璩家花園風(fēng)光,已絕無可能。老太爺死后,照例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民有的父親手上,也就是天井爺爺當(dāng)家,拆東墻補西墻,早已是慘不忍睹。他老人家聊以自慰,可以夸夸口的成績,就是讓自己兒子民有,也就是讓天井的父親念了大學(xué)。
這時候,除了傳達室看大門的老頭,永紅小學(xué)大約只有天井一個人。他的雙杠和云梯玩得好,玩得再好再瀟灑,也沒人欣賞。一時間,沒心沒肺的天井,似乎暫時忘記了煩惱,忘記了把李擇佳拉下樓,忘記了她現(xiàn)在還生死未卜。他爬到了云梯上,坐在高高的云梯上發(fā)呆。天井的小學(xué)時代都留在這了,記憶中也沒什么可以讓他感到高興的事,突然想起三年級在蕩云梯的時候,自己正揚揚得意,同班的朱曉明突然跑過來,用力拉扯他的短褲,當(dāng)時的短褲是用那種松緊帶系牢的,朱曉明往下一拉,便像麻花那樣一圈圈地卷起來,一直被扯到了腳面上。雙手還吊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天井急得哇哇大叫,當(dāng)場就號哭開了,哭得十分傷心。
永紅小學(xué)的云梯,在學(xué)校最深處的圍墻邊上,挨著圍墻,有一米多遠。坐在云梯之上,天井現(xiàn)在所處的高度,正好與永紅小學(xué)的圍墻差不多高。圍墻那邊就是永紅服裝廠。永紅小學(xué)和永紅服裝廠之間,有一條窄窄的防火通道,很長,差不多有七八十米。早年的璩家花園,曾經(jīng)有過好幾條寬窄不同的防火通道。中國傳統(tǒng)建筑,大多土木結(jié)構(gòu),防火通道必不可少。眼下的這條通道,已是昔日璩家花園中碩果僅存的一條。長久以來,它一直被封住了,兩頭都被加蓋的矮房子堵死,里面堆著亂七八糟的垃圾。
小學(xué)五年級,天井與兩個調(diào)皮搗蛋的同學(xué),不止一次翻墻進入這條防火通道探險。通道里其實什么也沒有,黑乎乎的,密不透風(fēng)。當(dāng)時學(xué)校號召同學(xué)們撿廢銅爛鐵上繳,說是可以支援國家工業(yè)建設(shè)。在這條防火通道里,見不到什么廢銅爛鐵,倒是發(fā)現(xiàn)了很多打碎的彩色玻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