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對談譚健鍬: 香港與澳門,詩意的共鳴
周潔茹(左)和譚健鍬
周潔茹:出生于江蘇常州,曾任《香港文學》主編,著有長篇小說《中國娃娃》《小妖的網》,小說集《美麗閣》《小故事》等。
譚健鍬:出生于廣東新會,澳門鏡湖醫(yī)院心臟科醫(yī)生,著有《爐石塘的日與夜》《病榻上的龍》等。
港珠澳大橋
周潔茹:感謝澳門文學節(jié)的邀請,有機會與譚健鍬老師一起聊聊文學創(chuàng)作。從香港來澳門非常方便,以前是坐船,香港和澳門之間的船程差不多一個小時,大家都以為我經常來澳門,對澳門很熟悉,但我其實很少來澳門。我2010年來到香港,算起來有15年了,我來澳門,不超過5次。前幾次是坐船,但現在我們有了港珠澳大橋,40分鐘,就從香港到了澳門。
港珠澳大橋對于我們家來說非常特別,因為我先生參與了大橋人工島的項目,所以我走港珠澳大橋的時候,心情跟別人不一樣,忍不住想跟所有人“炫耀”。雖然澳門來得少,但我接觸澳門作家的作品很多,之前很榮幸受邀作為第三屆和第四屆澳門“紀念李鵬翥文學獎”的評審,有機會關注到澳門作家的作品。我記得第三屆的首獎作品就是譚健鍬老師的小說《秘方》,文末的留白很是高明,我一直記到現在。當屆獲得推薦獎的作品印象也很深,莊志豪的《癮》,對現實生活的還原和對人物情感的描寫,非常駕輕就熟,出自一個“90后”作家之手,很厲害,后面我編港澳“90后”專輯,也輯入了他的作品。第四屆評出的推薦獎是更年輕的李懿,是值得期待的一位女作家,近年更是著作頗豐。
讀澳門作家的作品,我的主要體會是:豐富性。澳門作家題材的多層次、多面性,的確是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的作家的,我的思考是,職業(yè)作家、專業(yè)作家的寫作容易進入一種同質化的狀態(tài),包括整體的寫作風格、方式方法,而澳門目前幾乎沒有專業(yè)作家,他們都是有一份其他的工作,所以他們寫作的質感就不是很一致。就這個話題,我也很想聽譚老師來談一談。
譚健鍬:澳門和香港在某些方面是很像的,都可以視作移民城市。我跟周老師一樣,也是2010年從一個城市移居到另一個城市,很巧,都是15年前。那時,我從廣東新會搬到澳門。我是廣東新會人,除了大學八年時間在廣州外,29歲前都在家鄉(xiāng)度過。盡管新會被合并到江門市里很多年了,但歷史上,新會是座歷史文化名城,也是著名的僑鄉(xiāng)。走在澳門和香港的街頭,隨口說句新會話,可能都有人回頭看你一眼,心領神會地朝你一笑,在異鄉(xiāng)突然聽到家鄉(xiāng)的方言,很熟悉。別人問起新會有什么,我們會說,新會有陳皮,有港澳鄉(xiāng)親,有梁啟超。來到澳門后,我發(fā)現工作之外的一項小小的成就就是得以涉足澳門文壇。人生充滿巧合,如果我在內地或者香港工作,極大可能不會涉足寫作這條路,只做一個純粹的醫(yī)生就夠了。但是澳門很特殊,這里的文化氛圍很特別,她的文學土壤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張力和吸引力。更難得的是,澳門還很包容,特別容易讓一個外來者能夠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
然而,澳門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在此工作生活的人,很難定位自己。我剛來的時候,已經29歲了。這個年紀,三觀其實都已經很固定了,不會輕易認同某種身份內涵的轉變。那時我內心深處還是覺得自己是廣東人,有什么事,還是要回家鄉(xiāng)辦,至少去珠海處理。在澳門,我真的舉目無親,當時也沒有結識新朋友,陌生的環(huán)境其實令人恐懼和失落。但是這種陌生的環(huán)境反而容易刺激一個人在文學上的訴求,所以我在這種特殊的條件下,工作之余有時間有心思去關注文學、嘗試在文學領域發(fā)現自己,因此打開觀察澳門的一扇窗。本來,我就是對文學有興趣的人,恰好在這種環(huán)境、氛圍的加持下喜歡上了寫作,一發(fā)不可收拾。澳門的媒體很傳統(tǒng),比方說我們的《澳門日報》,它的副刊經常會刊登一些當下市民的舊體詩詞?!栋拈T日報》保留“新園地”這個版面,里面有文學,有時政評論,有生活感悟,有藝術雜談,甚至有古典文學的余韻,我覺得挺好的。而且,澳門的那些老作者都是我的長輩,特別喜歡提攜對文學感興趣的后輩。他們會指引你去寫,會鼓勵你去創(chuàng)作,會給機會讓你發(fā)表作品,進而讓你的作品能夠有讀者,讓你能夠接觸到讀者。
周潔茹:我也要感謝《澳門日報》,我也在《澳門日報》發(fā)表過很多作品。我從江蘇常州到美國加州,再到中國香港,現在又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江南,在浙江傳媒學院當駐校作家,我區(qū)別于其他寫作者的是,除工作的幾年外,我一直是一個專業(yè)寫作的狀態(tài)。有一些寫作者尤其是海外的寫作者,都是移居到海外之后才開始寫作,而我出國前已經是一個職業(yè)作家,如果不是離職出國,我應該會持續(xù)走職業(yè)作家的道路。譚老師是位心臟??漆t(yī)生,我們剛才還在討論心率方面的問題,平時我周圍的朋友全都是寫作的同行,我們都是聊寫作問題。
我在美國的十年,先是在加州,后面搬去了紐約,這十年,我都是沒有寫作的,包括回到了香港之后的五六年,我也是沒有寫?,F在回望我那段完全沒有寫作的過程,很多人都在想是為什么?是因為要照顧家庭孩子?其實也很簡單,寫作寫到了一個需要停下的時候,或者說是需要反思與反省的時候,停下就是一種必然。2015年,我在香港的第六年,我開始繼續(xù)寫作了。我終于回到寫作的現場。香港給予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中山的華僑華人文學獎給我的散文集《在香港》的頒獎詞很有意思:“周潔茹報復性重回文學現場,發(fā)表出版了大量作品,再次引起文學界關注?!薄皥髲托浴边@三個字太有意思了,但也真是很“戲劇”,我回歸寫作后出了15本書,十五年沒有寫作,“報復性”地出了15本書,好像真的是在彌補之前不寫的十五年似的。
我想還是因為香港。我能夠在香港寫作,自在地寫作,香港給了我很大很大的包容。剛才說到我很少來澳門,即使來都是碼頭直達氹仔的酒店,吃個飯,又從酒店直接回香港了。所以我對澳門其實不夠了解。雖然讀了很多澳門作家的作品,但我依然不能真正去理解澳門作家筆下的澳門,這次不一樣,這次來住在十六浦,我有機會去靠近澳門普通人的生活。走了許多路,我發(fā)現澳門的每一條巷子都是通的,每一條街道都是通的,你怎么走都不會迷路。我一個外地人,能夠在街巷里面自由穿行,就跟澳門的的士似的。澳門的士的靈活,我之前完全不能想象,那么窄小的街巷,的士卻游走得如此順滑。我這次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只在酒店里面吃飯,我去了街頭小店,不是什么網紅餐館,而是街坊鄰居們去的那種家門口的小館子,與街坊們坐在一起吃飯。還去了糖水鋪,夜很深了,旁桌都是家長接了剛剛補習完的小朋友,一起吃一碗糖水做宵夜,然后回家。一家人就這樣手牽著手,走幾級臺階就到家,很安逸,很舒展。譚老師說澳門節(jié)奏沒有那么快,大家都比較輕松。走過澳門的街街巷巷,我也不能說兩三天就能在澳門很深入地觀察生活,但我接觸到了一種真實的煙火氣,澳門作家就在寫這樣的生活。如同我的香港書寫,香港首先賦予了我真實的、豐富的生活,進而賦予了我寫作的真實與豐富。我注意到譚老師前年拿了一個科幻文學獎,不知是否也有長篇小說的計劃?
譚健鍬:醞釀一部長篇作品必然是個漫長、復雜的過程,我覺得暫時還沒有這么強的能力以及充足的時間去寫長篇小說。我寫的短篇小說也不是特別多,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歷史文化這部分內容。作為歷史文化的普及者,我應該還是有所作為的,但如何利用歷史文化這份寶貴的創(chuàng)作素材來完成長篇小說,確實是一項巨大的挑戰(zhàn)。作為文學愛好者和創(chuàng)作實踐者,強烈的創(chuàng)作野心無疑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我真心希望,未來的某一天,我可以放下手頭上的忙碌工作,專心致志地謀劃和嘗試寫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希望它有足夠的影響力,能真實反映澳門獨特的歷史文化。但是當下,我認為用短篇的形式也能寫一些跟澳門歷史文化相關的東西,這完全可行,而且我也實踐過。
歷史上,澳門原本是個比今天的特別行政區(qū)更小的地方。幾百年前,葡萄牙人登陸澳門的時候,他們就生活在一圈城墻里,里面包含著一個個按宗教教區(qū)劃分的社區(qū),現在看來真的是很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生活設施、圖書館、學校、行政建筑、教堂、城墻、炮臺鱗次櫛比,還有華人的中式廟宇、祠堂參差其間,應有盡有。那些建筑物,許多依然保留著17至18世紀南歐和中國嶺南的風格。所以當你來到這里,尤其是澳門歷史城區(qū),就會真切體會到這兒是濃縮的歷史景觀,是濃縮的世界文化遺產。此外,城區(qū)里還住著很多各個時代遺留下來的移民后裔。經過三四百年的融合和發(fā)展,他們逐步成為澳門人。他們經常會有身份認同感的困惑,但是,這種困惑也能激發(fā)作者的創(chuàng)作欲望。
談到科幻,就我的工作來說,確實在素材上有些地方值得發(fā)掘,我們醫(yī)學本來就是科技含量很高的學科,所以不可避免地,我們會接觸到很多新的治療方法、檢測手段,乃至護理方式等等。我在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是很多,但是有機會的話,我也很愿意多寫一些跟醫(yī)學有關的科普文章,或是科幻作品。可否也請周老師談一談香港作家的創(chuàng)作情況?
周潔茹:作為作家,我們有時候被賦予很大的使命,不大敢輕易地去寫、輕率地去寫,而且長篇寫作對寫作者是有要求的,長篇寫作很考驗寫作者的體力和耐力,還有時間要求,我們寫一個長篇要做很多準備,要一個持續(xù)的時間,幾個月,甚至數年。而我的時間都被切分成了碎片,這是我真實的一個情況。而且港澳的創(chuàng)作者基本上都是業(yè)余寫作,像譚老師,今天凌晨三四點的時候還在做手術,做完手術下了班,再來關心文學創(chuàng)作。
譚健鍬:家庭的影響、家庭的傳承,這個也是非常重要的。李懿是我的朋友,雖然我們差了十幾歲,但是一見如故,成了很聊得來的朋友。我倆曾經一起作為澳門的觀禮嘉賓代表前往浙江桐鄉(xiāng)參加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李懿的母親趙陽女士,筆名谷雨,是澳門文學界很有名氣的一位作家。李懿在深厚的文學熏陶下成長,被培養(yǎng)得這么優(yōu)秀,也是順理成章。澳門的年輕寫作者很多,其中不乏“90后”“00后”,有很多人創(chuàng)作新詩,總體上處于多元化狀態(tài)。我很喜歡的一位澳門作家,黃春年先生,筆名太皮,他就是一個全能型作家,而且他真的把寫作當成他人生的圖騰。太皮接觸社會的廣度和深度是他寫作能力得以發(fā)展的源泉,再加上對文學的悟性,以及對文學的不懈追求,這些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土壤。太皮真的把澳門寫活了,我非常欽佩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