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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5年第4期|王彬:花楸樹下(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5年第4期 | 王彬  2025年08月28日11:14

導讀

1945年8月,婉容等人攜帶溥儀留下的裝滿珍寶的黑色皮箱,踏上逃亡之路,后被民主聯(lián)軍從土匪手中解救,護送至臨溪市。日本關(guān)東軍宣布投降后,這里成為共產(chǎn)黨、國民黨與關(guān)東軍、蘇軍、土匪等多方勢力競逐之地,由此展開了一段融合陰謀與愛情、諜戰(zhàn)與反諜戰(zhàn)、暴動與反暴動的故事。著名學者、作家王彬長篇小說《花楸樹下》從歷史縫隙開掘出扣人心弦的傳奇,是一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的力作。

花楸樹下

文|王彬

第一卷

第一章

1

已然是深夜十一點了,婉容依舊沒有睡意,走到窗前。

夜空灰蒙,飄蕩幾縷暗紫色的流云,墨色的山崗連綿起伏,叢生的蒙古櫟,疏闊地將月色的白光切成碎片,與蒼黑的葉子一起斑駁涌動,發(fā)出浪濤似的聲響。露水凝結(jié)在牛筋草的草尖上,宛如潔白鹽粒,黑土地廣袤地釋放出只屬于夜晚的濕潤氣息。

雖然只是8月中旬,但吹來的夜風卻頗有涼意,婉容不禁打個寒戰(zhàn),隨手找來一件大衣披在肩上。

有人輕輕敲門,婉容“嗯”了一聲,那嬤嬤端著一個食盒走進來,將一盤壽司、一碗味噌湯放在房中央的餐桌上,說:“唉,這可怎么好,那個做飯的廚師大眼瞪也跑了。這些吃食還是染谷前夫人送來的?!?/p>

“是嗎,”婉容淡淡地看了一眼說,“不想吃?;噬显摰绞⒕ń裆蜿枺┝耍俊?/p>

“是,也該到了吧。”

1945年8月9日,蘇聯(lián)突然出兵東北對日作戰(zhàn),關(guān)東軍迅速潰敗,關(guān)東軍司令山田乙三將偽滿洲國的國都遷徙到南滿的通化,然而到了通化,火車并沒有停止,而是繼續(xù)向東狂奔,來到長白山腳下一處荒僻的地方,那里山高林密,有一座鐵礦,還有一座火車站。13日上午,溥儀帶著婉容、皇室成員與大臣下了火車,住在礦長染谷前讓出的住宅里。15日,天皇發(fā)布《終戰(zhàn)詔書》,兩天以后溥儀宣布退位。18日,溥儀將婉容丟下,又坐火車返回通化,之后乘飛機到了沈陽,準備從那里換乘一架大飛機去日本。臨別時溥儀將一只黑色手提箱交給婉容,并說,里面都是宮里的珍寶,我們后半生就靠它了。四天前,溥儀還是皇帝,專列的車廂里,裝滿珠寶的大箱子有五六十只,沒想到不過四五天就只剩下這只小小的黑皮箱子了!想到這里,婉容不禁抬頭,瞅瞅立在墻角上的衣柜,那箱子就放在里面。順著婉容的視線,那嬤嬤也不由得端詳了一下衣柜。婉容五歲時,那嬤嬤就照料她,是她的教養(yǎng)嬤嬤,指導婉容讀書、健身。從帽兒胡同的承恩公府,到紫禁城,再到天津的張園、靜園,新京(今長春)的皇宮,三十多年來始終陪侍左右。本來今年9月,那嬤嬤便要回到北京養(yǎng)老,卻哪里料到突然天翻地覆了!婉容鼻尖一酸,不禁哭泣起來。那嬤嬤安慰她說:“小姐,夜深了,小心著涼。吉人天命,老天爺會保佑皇上的。”

那嬤嬤雖然是瑟夫(指教師)身份,但因為把婉容從小帶大,在感情上不是母女而勝似母女,即便婉容做了皇后,也不改口而從來以“小姐”稱之。當然,這只是在她和婉容私下之間,對外則一律稱“皇后”,這是大內(nèi)規(guī)矩,半點不能錯的!

月光蒼茫起來,滑落到掛滿露水的草尖上,冰涼的大地浮動戰(zhàn)栗的薄霧,飄逸神秘的灰藍色澤,夜鳥已然墮入夢鄉(xiāng),偶爾可以聽到遠處機車夾帶白色蒸汽的喘氣聲,婉容依舊站在窗前想心事。窗下有一株花楸樹,是一株很大的樹,銀白色的樹枝在風中招展,月光下顯得有些黑,深綠的葉子愈發(fā)黑了?;ㄩ睒湔斒⒛辏瑯涓纱謮阎θ~繁密花朵如雪,漿果是嬌艷的榴紅色,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成熟,因此還是瓷青的顏色,仿佛是小巧的青澀山楂。

“夜深了,小姐該休息了?!?/p>

“好的?!蓖袢蓦x開窗前。

那嬤嬤走過去準備將護窗板關(guān)上,剛剛打開玻璃窗,探出上半身,正要拉上護窗板時,驀地閃過一道紅光,“砰”的一聲槍響,將那嬤嬤驚得后退半步,而這時房門猛地被推開,旋風似的沖進一個年輕內(nèi)侍,她叫費錦,是鈕祜祿氏后裔,她的祖父在同光時做過大內(nèi)帶刀護衛(wèi),是六合拳高手,四五個大漢近不了身。

“怎么了?!”

“恕奴婢無禮了!”費錦迅速將婉容按在榻榻米側(cè)面,那嬤嬤蹲下來擋在婉容身前。

“胡子和護礦隊打起來了,娘娘千萬不要動!”費錦又沖出去,很快提著一個淺柚色的羊皮挎包返回來,飛快地將房門、窗戶、護窗板關(guān)緊,滅掉燈光,黑暗中只聽得三人的心七上八下鮮紅地跳。

“鴨大線”上有一座大栗子火車站。“鴨”是沈陽市的鴨園,“大”就是這里的大栗子溝——這個地方栗樹多,出產(chǎn)一種富含油脂、個頭大的栗子。鴨園是西邊終點,大栗子是東邊終點,全長一百一十四公里,中間有一處臨溪市車站,再有就是幾個固定的臨時停車點。大栗子站附近有鐵礦叫“大栗子溝采礦所”,所長是日本人染谷前。采礦所在1938年建成,1940年通車的“鴨大線”,就是為這座鐵礦修筑的,每隔三天便將挖出的礦石煉成精鐵,裝上火車,運到朝鮮再轉(zhuǎn)運日本,幾年下來居然運出了一百多萬噸!

大栗子是一座四等小站,只有一座站臺,前面是鐵道,后面是行李房與候車室。候車室外墻涂鵝黃色,人字形的屋頂,鋪設(shè)灰白顏色的水泥瓦,中部凸出的入口,也是鵝黃色外墻、人字形屋頂與灰白顏色的水泥瓦,彌漫著煤炭與蒸汽混合的車站特有氣息。

大栗子站站長是日本人,調(diào)度是中國人。

8月9日那天,溥儀乘火車來到大栗子溝。專列不長,車廂之間連接的欄桿包裹黃色綢緞。溥儀身穿考究的軍服,足蹬長筒皮靴,從第二節(jié)車廂走下來。站臺上,對著第二節(jié)車廂的門,停著一輛深紅色轎車。站臺兩側(cè)站立荷槍實彈的士兵,一律頭戴鋼盔、面朝外做一等警戒。溥儀坐進轎車時,趔趄了一下,扶著車門站了一會兒,扶正黑框圓形眼鏡——1946年8月10日,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做證時,無意間,他也是這樣扶了扶眼鏡——這才低頭鉆進去。隨后,大臣們紛紛坐進各色車輛,尾隨而去。這些車離開之后,站臺兩側(cè)的日本兵便迅速收隊散了。

在大栗子溝的鐵礦宿舍里,有數(shù)十座日式的灰磚平房,染谷前的住宅也是灰磚砌筑,但形狀不同,職員的房子是一字形,染谷前的是丁字形,橫向五間,縱向三間,從走廊到房間,鋪淺栗色的橡木地板。婉容住在橫向西端的房間里。自從溥儀離開大栗子溝,隨同他來的大臣與日本人也都紛紛離去,只剩下婉容等三人,原本她們要在第二天離開,沒想到今晚卻出了這等事!

與護礦隊交手的是當?shù)睾?,大當家叫馬鳳閣,二當家叫栗彪,都是慣匪出身。馬鳳閣的兒子叫馬勃利,雖然不到二十歲,但腿腳功夫不差,尤其在攀緣方面有過人之處,也就是輕功好,號稱“樹上飛”,不用任何工具而攀爬高墻。

馬鳳閣的目標是婉容,臥底的細作告訴他,溥儀留給婉容一只黑皮箱子,里面裝滿了珍寶,每一件都價值連城。昨天細作偵知溥儀已經(jīng)離開大栗子溝,警戒的日本兵也撤走了,只剩下婉容等三個女人,黑皮箱子就在婉容身邊。馬鳳閣原想偷偷溜進婉容房間,悄悄把黑皮箱子盜走,沒想到剛進入鐵礦的宿舍區(qū)就被護礦隊發(fā)現(xiàn),雙方交了火。馬鳳閣人多,但大多是短槍,護礦隊人少,但都是長槍,雙方僵持不下。再纏斗下去,天就要亮了。

眼看東方天際漸漸透出依稀緋紅,樹木的暗影開始透出一絲半點縫隙,馬鳳閣急得不得了。栗彪爬過來說:“強攻不成,從后面溜進去吧!”馬鳳閣點點頭,栗彪便帶了三個胡子,潛入宿舍區(qū)北側(cè)。那里沒有任何防守,他們很快溜進去,但不知道婉容住在哪個房間,只好一間一間排查。就在這當口,費錦和那嬤嬤迅速將衣柜拉過來頂住房門,那嬤嬤就勢打開衣柜,取出黑皮箱子,交給婉容掀開榻榻米墊子,放進下面的儲物柜里。三個人都不說話,只聽得胡子將房門打開,進去、出來,再進去、再出來,胡子的動作很輕,他們怕引來護礦隊,躡手躡腳踩在橡木地板上,將房門一扇一扇推開,遠遠地從東向西,合頁張開的金屬的微細聲音,一點一點喑啞地向耳鼓貼近。過了一會兒,聽到有胡子說:“推不開?!庇钟泻诱f:“就在這里?!庇腥藟旱土松ひ羲粏〉睾鸾校骸俺鰜?,不出來就開槍了!”婉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嬤嬤把她遮在身后,摸摸上衣口袋里的三枚鋼珠,最后時刻就靠它了!費錦從挎包摸出一把P38瓦爾特手槍,輕輕拉開扳機,作為婉容的貼身侍衛(wèi),她的槍內(nèi)始終裝滿子彈,誰進來就射殺誰!

但是,沒有人進來,只聽得幾聲清脆的槍響,慢慢地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過了很久,護窗板的縫隙逐漸變白,天光亮了,聽到有人輕輕敲門:“老鄉(xiāng),開門吧,我們是東北聯(lián)軍,該吃早飯了?!?/p>

費錦回頭看看婉容,婉容臉色蒼白地點點頭,費錦與那嬤嬤推開衣柜,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門外站著兩個穿灰布軍裝的年輕士兵,一個伙夫端著一盆熱騰騰的面條,后面一個小兵拿著碗筷,沿著走廊從東頭慢慢走過來。

今天是個好天。

2

公路兩側(cè)的紅松林布滿了山崗與河谷。

耀眼的太陽高懸藍空,吐出靜謐而遼闊的光芒。東風強勁地含著草烏、纈草和紫苜蓿的涼爽氣息,從背后一陣一陣吹過,云團簇簇,淺灰色的美麗云團,間或也有少量暗白色,浪花似的滾動著寬闊明亮的銀邊,不時將陽光遮住,云團投下暗藍色陰影,大面積從森林上空飄去,紅松林舒緩波動,變得明暗斑駁起來。

把婉容解救出來的是東北抗聯(lián)302旅。旅長是賀鎏,情報科科長是盛薇,保衛(wèi)科科長是金笑威。盛薇和金笑威走在隊伍前面,賀鎏在隊伍中間,后面是婉容、那嬤嬤與費錦坐的馬車,馬車上鋪著一床大紅牡丹棉被,那嬤嬤扶著婉容,將那只黑皮箱子緊緊壓在被子下面。一路上婉容沉默不語,思忖溥儀臨行前說,他到日本以后會派火車來接她。大栗子溝就有火車,為什么要到日本才能派火車呢?

這是婉容第二次與溥儀離別。

第一次是1932年11月10日,溥儀離開靜園——那時他們住在天津,準備潛行東北“光復大清”。溥儀的路線是天津、營口、沈陽、長春。從天津到大連乘船,從沈陽到長春乘火車。離開靜園的時候,溥儀害怕被軍警發(fā)現(xiàn),為此很費了一番腦筋。有心腹向溥儀獻計,不走大門,而是把汽車從車庫直接開出去,然而車庫門久未使用,門外已經(jīng)被招貼糊住了。于是又有心腹獻計,把他藏進一輛蔚藍色跑車的后備廂,偷偷駛出去。就在跑車即將駛離時,突然婉容從臺階上奔跑過來,本來昨晚已經(jīng)說好,該說的都說過了,走時不再道別,婉容卻依舊控制不住自己,就在她跑過來的一瞬之間,藍跑車已經(jīng)沖出大門,消失在薄霧迷蒙的秋夜里了。

那一晚,婉容沒睡,跪在觀音大士像前為溥儀祈禱,心驚肉跳地擔心溥儀,生怕他有絲毫閃失。不久,婉容也到了東北,溥儀告訴她,那晚,跑車剛剛駛離靜園,便看見日人吉田忠太郎,坐在汽車里鬼魅似的等著,當他看見溥儀的汽車出了大門,他的車便悄悄跟在后面。那時正是天津騷亂的第三天,日租界和鄰近的中方管區(qū)整日戒嚴,每到路口的鐵絲網(wǎng)前,遇到日本兵阻攔時,跟在后面的吉田便向日本兵打招呼,車子便立刻通過了。不久來到了“敷島料理店”,吉田把溥儀從后備廂里扶出來,走進這家燈光郁暗的日本飯館。早在店里等候的日本軍官真方勛大尉,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日軍大衣與軍帽,給溥儀迅速換裝,隨后與吉田陪同他坐上日本軍車,沿著白河(今海河)向東疾馳。城市安靜極了,只聽見汽車輪胎碾壓道路的沙沙聲響,道路兩側(cè)的樹木,等距離將路燈燈光從樹頂上播灑下來,半明半暗地照見樓房的下半部,烏青的玻璃窗浮映灰色反光與軍車的影子,鳥一樣忽地閃過去了。行駛了一會兒,軍車突然剎住,孤零零出現(xiàn)了一座碼頭,橘黃的燈光曖昧眨動,碼頭四周翻涌閃光的黑色波浪,一只沒有燈光的汽艇在水面上悄悄浮動。吉田與真方扶持溥儀走上碼頭,進入船艙,鄭孝胥和他的兒子鄭垂已然等候多時了。船艙里還坐著三個日本人,一個叫上角利一,一個叫工藤鐵三郎,一個叫大谷近二。船長叫西長次郎,船上還有十來個攜帶步槍的日本兵,由一個叫諏訪績的軍曹帶領(lǐng)擔任護送之責。為了護送,船上堆了沙袋與鋼板,萬一與中國軍隊動起手來,這些就是抵御工事。

吉田與真方告辭,汽艇隨即離開碼頭,白河沿岸黃色的路燈,拖曳暗紫色的陰影飛速隱現(xiàn)。很快離開市區(qū),溥儀的心慢慢安靜了。這時鄭垂走過來告訴他,再向前是中方布防區(qū),聽了這話,溥儀又緊張起來,周圍的日本人也都鐵青著臉不說話。沉默中,突然從岸上傳來一聲斷喝:“停船!”

船艙里的日本兵呼啦啦沖上甲板,躲在沙包與鋼板后面做射擊準備。

“停船!”在中方軍人的命令聲中,汽艇突然減速,向河岸靠近,慢騰騰地在水面上漂,船艙內(nèi)熄滅了燈光,烏黑的水面上只有月光暗淡浮動,而就在這時,河岸上驀然響起槍聲,幾乎是同時,輪機之聲大作,船身猛烈抖動,船身一歪,好像要跳起來似的,掠過河岸疾馳而去。黑暗中,中方軍人的喊聲、槍聲逐漸被拋入茫茫夜空。

“日本人早就做好了準備。”溥儀后來對婉容說,“他們先是假裝聽命,騙過中方軍人,讓他們麻痹,之后便立即加速逃跑?!?/p>

有一個情況溥儀當時不知道,十年以后,1942年,他在日本《文藝春秋》雜志上看到工藤撰寫的回憶說,那條汽艇上當時暗藏了幾桶汽油,以防萬一被中方軍隊發(fā)現(xiàn),無法逃脫罪責時,日本軍人就放火燒船,將溥儀與船化為灰燼,從而洗脫侵略中國的罪責。那幾個汽油桶就放在距離溥儀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這件事,溥儀始終沒有告訴婉容,擔心她害怕受不了。

半夜,溥儀來到大沽口,日本的“淡路丸”商船拋下梯子,溥儀抓著梯子向上爬。爬到一半,溥儀停住腳步向大沽口凝望,黑蒼蒼的大地不見半點燈火,天穹上只有一彎殘月,宛如半個指甲的痕跡,灰蒙蒙沒有一粒星辰,汪洋中倏然聽到一聲犬吠,溥儀驚醒,便繼續(xù)向上攀爬,前面的工藤和后面的大谷已經(jīng)不耐煩地催促他了,如果再遲疑不動,溥儀擔心這兩個日本人將會把他丟進大沽口的海里。

聽了溥儀的敘述,婉容不禁哭了,哭得很傷心,淚水漣漣沾濕了粉荷色的衣襟,溥儀的眼圈也紅了,摘下黑框的圓眼鏡擦拭?,F(xiàn)在呢,今天的離別是為了日后相聚,然而日后會怎樣,日后的日后又會怎樣?溥儀眼下到了哪里,通化還是沈陽,他會遇到怎樣兇險,真的會有從東京發(fā)來的列車?婉容一時想不清楚,便一句話也不說。

那嬤嬤也不說話,但她心中明白,估計很難再見到皇上,因為世界已經(jīng)變了,風云大勢已去,北陵的風水被大風吹走啦!而且,即使再見面,溥儀又會是什么樣子,他還有能力保護她們嗎?現(xiàn)實是,他們現(xiàn)在可以依賴的就是眼前這支隊伍。聽他們說話,這些兵大多是冀中一帶口音,只有旅長是南方腔調(diào),他們是剛從關(guān)內(nèi)進來的八路。那嬤嬤不知道,今天黎明時分,犧牲了兩個年輕士兵。一個姓常,今年十八歲;一個姓楊,今年十七歲,他們都是保定清苑縣人,搭救她們時,被胡子從暗中射殺。

很快,302旅來到大栗子火車站,婉容進候車室休息,賀鎏命令士兵迅速登車。過了一會兒,盛薇帶著兩名女兵笑盈盈走來請婉容上車,司機拉響汽笛,火車開始在濕熱的白色霧氣里徐徐啟動,向臨溪進發(fā)。

臨溪是鴨綠江畔的一座小城,雖然小,但也是當?shù)氐纳虡I(yè)與經(jīng)濟中心。因地處邊陲,與俄羅斯相鄰,又與朝鮮隔江相望,故而這里有許多俄羅斯與朝鮮僑民。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日本人把這里作為侵略中國的橋頭堡,這里也居住著許多日本人。簡而言之,臨溪是一座具有國際性的邊境小城,不僅居民結(jié)構(gòu)復雜,而且城市建筑也有不少西式風貌,居民的出行方式也受了不少西方影響,穿梭往來乘坐四個轱轆的西式郵車。這種郵車前面兩個用于轉(zhuǎn)向,是小轱轆,直徑兩尺,后面兩個是大轱轆,直徑三尺;車廂中間是門,兩側(cè)是玻璃窗,門的上部也裝著玻璃,下面是踏板;里面有兩組相對的座椅,坐四名乘客,座椅下面可以存放乘客的小件行李;車廂前面裝著兩盞六面形玻璃燈,前面有一只高凳,是馭手位置,后面有一塊踏板,供馭手爬上車頂碼放行李??傊?,是典型的歐洲19世紀郵車,涂著深栗色油漆,在臨溪市跑來跑去。

臨溪市位于鴨綠江與渾江之間,東南是鴨綠江,西北是渾江,再后面是蜿蜒的長白山和青碧的森林。渾江距離市區(qū)頗遠,但是在夜深人靜時,依舊可以聽到浩蕩江濤,趁著月色隱隱地貼地而來。

臨溪市區(qū)不大,有一條沿鴨綠江修建、南北走向的大道,稱濱江大道,這是臨溪的干道;后面還有三條與其平行的道路,分別叫濱江二道、三道、四道,這是臨溪的次干道;在這些道路之間分布著六七條東西走向的街道;其余就是漁網(wǎng)一樣的細碎小巷,所謂微型道路了。婉容她們住的地方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曲折小巷,叫南圍子二巷,小巷北口2號是一座小院,院子里花木扶疏,大門是西式門樓,門樓上方砌筑拱形女墻,女墻兩側(cè)豎有兩根立柱,柱頂上蹲著兩只水泥堆塑的獅子。正中也用水泥堆塑松枝與太陽,原來是有顏色的,青翠的松枝映襯通紅的太陽,如今顏色早已剝落,露出水泥本身的淺灰質(zhì)地。門額上鑲嵌一塊長方形磚匾,四邊圍著鏨有牡丹葉子的花邊,中間鐫有雙溝陰刻“訾水外墅”四字。院子里有一座淺白色的兩層小洋樓,婉容與那嬤嬤住在二層東邊,那嬤嬤住1號,婉容住2號,費錦住樓梯右側(cè)的3號,警衛(wèi)班住在底層,帶領(lǐng)這個班的不是班長而是一個姓楊的排長,綽號叫“楊打鐵”。

這天黃昏,婉容對那嬤嬤說,她有些怕,總感覺墻外有一雙眼睛盯著她住的房間。那嬤嬤推開窗戶向外望,一個人也沒有,接近窗戶的地方豎立一根木頭電線桿,頂部削成尖錐形,涂著黑色瀝青,懸掛一盞綠色燈罩,燈盞下面是一只低瓦數(shù)的白熾燈泡,散射幽暗,同時也投出濃重陰影的黃光。燈罩附近釘著乳白色磁柱,拉出兩根黑色電線,一根拉向胡同南邊,一根拉向北側(cè)。那嬤嬤看的時候,纖細的電線正微微顫動,弄得那嬤嬤有些眼暈,再向窗下察看,拐彎處有個人影風似的一閃不見了。

此人就是馬勃利。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5年4期

王彬,學者、作家。致力于敘事學、傳統(tǒng)文化、北京歷史地理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shù)著作主要有《水滸的酒店》《紅樓夢敘事》《無邊的風月》《從文本到敘事》《中國文學觀念研究》《禁書·文字獄》《北京街巷圖志》《北京老宅們(圖例)》《北京微觀地理筆記》等。文學作品主要有話劇劇本《蛙地》《客廳》、散文集《舊時明月》《三峽書簡》《袒露在金陵》、長篇小說《豐泰庵》以及若干短篇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