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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姚護士和她的病號
來源:《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7期 | 石一楓  2025年08月27日14:24

1

新來的病號,讓小姚護士想起她姨。

那是一只金毛,十二歲,二十五公斤,細小病毒感染并發(fā)內(nèi)出血,送來時已經(jīng)昏迷,呼吸斷續(xù),胸腔伴有啰音。按部就班做了檢查,朱醫(yī)生便讓小姚護士先做急救處理,而后將主人請進診室談話。

依照經(jīng)驗,遇到這種情況,談話當然是要講解病情,此外還有一個問題:治,還是不治?已經(jīng)到了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該想的都得想在前頭,該說的也不能避諱——治的話,檢查、用藥、手術(shù)必不可少,也許還有特別監(jiān)護;人分三六九等,戶口歸屬和級別高低決定了醫(yī)療成本,狗則公允得多,一律自費。不過治也未見得治得好,很可能花了錢、搭了工夫,最后只是多遭一輪罪,這道理人狗都一樣。

但不治的話,那選擇就是狗有而人沒有的了。醫(yī)生會建議,安樂吧。

在這家動物醫(yī)院工作兩年,小姚護士見過不少醫(yī)生說“安樂”。有的醫(yī)生會躲著主人的眼睛,含混不清地哼哼一聲,仿佛因為無能而虧欠了人家;還有的醫(yī)生會強調(diào)“它相當于您的親人,對吧”,口氣卻近乎脅迫,可想而知琢磨的是如果對方真的放棄治療,自己會損失多少提成。而朱醫(yī)生又與別人不同,他會端起搪瓷缸子喝口茶,既疲倦又輕松地“咳”一聲,仿佛事不關(guān)己又仿佛推心置腹:“這事兒啊,您得自己掂量?!?/p>

主人開始掂量。掂量的結(jié)果若是治,他會一豎大拇哥:“您有愛心?!?/p>

若是不治,也會一豎大拇哥:“您開通?!?/p>

甭管是人狗情未了還是人鬼情未了,到了朱醫(yī)生這兒,都能獲得充分的體諒與支持。對此,朱醫(yī)生曾和小姚護士解釋,他們救的雖然是狗,但服務(wù)的終歸是人。狗不言不語,而人心隔肚皮,所以千萬不要為了狗而干涉人——不僅不要干涉,他們還有義務(wù)替主人疏解壓力,讓對方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善良的、問心無愧的。離過兩次婚、一人漂在北京的朱醫(yī)生并不缺乏人生經(jīng)驗,因為職業(yè)的緣故,人生經(jīng)驗又會歸納為狗生經(jīng)驗。他還說過,如今不是流行把什么詞兒都加上一個“被”嗎?其實狗才是“被”字用法的集大成者:“被”幸福,“被”痛苦,“被”忠誠,“被”堅強,每每落得一個“被”安樂。他也說過,這是因為人們習慣了把自己的情感加之于狗,而別的動物就沒這么麻煩了。比如他早年間在東北的獸醫(yī)站,無論牛馬,都是生產(chǎn)工具,能修就修,不能修吃肉。

“晚上就一個菜,大鐵鍋咕嘟著,盤腿上炕咔咔整?!敝灬t(yī)生說著,瞄眼籠子里的狗。

朱醫(yī)生特愛對小姚護士談人生,或狗生。一來因為倆人是老鄉(xiāng),二來因為小姚護士雖然長得就那么回事兒,但兩只眼睛老跟睡不醒似的,效果比較朦朧。跟一個朦朧眼的大齡女青年展示智慧,這也是中年男人的一大樂兒。

當然,動物醫(yī)院經(jīng)常就倆人值班,不跟她談還跟狗談嗎?

面對朱醫(yī)生的絮叨,小姚護士也就是聽。聽完不置可否,兩眼繼續(xù)朦朧。

她的話一貫少,跟醫(yī)生少跟顧客更少——她就那么看著人們魂不守舍或哭天喊地地來了,再心滿意足或怒氣沖沖地離開。她看過有人詛咒發(fā)誓“沒它我也不活了”,繳費時卻不見了蹤影,也看過有人開電動車撞了流浪狗,卻為給它續(xù)命把小半年的工資都搭上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小姚護士同意朱醫(yī)生的見解。因此她有話只對病號說。而她另有一個不同之處,對于貓貓狗狗的稱呼,動物醫(yī)院里通常也就是貓貓狗狗,專業(yè)點兒叫“病貓”或“病犬”,可愛點兒叫“喵喵”或“汪汪”,只有她將其統(tǒng)稱為“病號”。六床病號該換藥了。八床病號毛色不對。病號病號,聽著倒像在說人了。連籠號也變成了床號,這就更加人狗不分。

最初讓人一愣,但細琢磨,似乎又沒毛?。横t(yī)生護士對應(yīng)的不就是病號嗎?再說讓貓貓狗狗享受到人的待遇,這不正是本院的宗旨嗎?

包括朱醫(yī)生在內(nèi)的同事們習慣了一個朦朧眼的大齡女青年站在操作臺前,一邊給她的病號打針喂藥,一邊和她的病號說話。病號嗚嗚兩聲,倒像懂了似的,小姚護士也嗯嗯兩聲。嗚嗚,嗯嗯,再說點兒什么,該操作的就操作完了。朱醫(yī)生評價,小姚護士雖然老像睡不醒,但活兒干得沒話說。

朱醫(yī)生還分析,以上特點與小姚護士此前的工作有關(guān)。他問過:“聽說你原先在‘三甲’,怎么就轉(zhuǎn)行到動物醫(yī)院來了?”

小姚護士說:“考了獸醫(yī)資格證?!?/p>

朱醫(yī)生又問:“我是說,怎么不想治人,偏想治狗?”

小姚護士說:“狗沒那么多話?!?/p>

漫不經(jīng)心,卻讓朱醫(yī)生吃了一癟。他不得不訕笑兩聲,停止絮叨,端著茶缸子溜達回診室。但不妨礙下次還來。接診十二歲金毛這天也是如此,診室敞著門,朱醫(yī)生和主人在里面足足待了半個鐘頭,聲音高上去又低下來,低下來又高上去,反復解釋著如下情況:犬齡偏大,金毛的十二歲相當于人的八十多歲,加之病情嚴重,治吧,很可能是走過場;不治吧,沒準兒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掂量掂量吧,您哪。一如朱醫(yī)生的風格,他反復使用了“可能”“沒準兒”之類的詞,而模棱兩可反而說明了他的嚴謹。然而從始至終,只聽見他一個人嘚啵,沒有對方的回音,倒像朱醫(yī)生正在對著墻壁練習演講。又過了一會兒,朱醫(yī)生終于放棄了,留下對方“再想想”,自己從診室溜達到治療室,用濃茶給嗓子滅火,斜靠門框看小姚護士給病號打針。小姚護士忙自己的。別看朦朧眼,血管找得準,轉(zhuǎn)眼五百毫克鹽酸腎上腺素推進了十二歲金毛的體內(nèi)。在“三甲”干過就是不一樣。

動物醫(yī)院本不必要設(shè)護士崗,當初留下小姚護士,固然看中了她技能的熟練,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老板和許多顧客都相信人比動物精密,操作得了人,操作動物更不在話下。小姚護士的執(zhí)業(yè)經(jīng)歷還變成了本院的宣傳亮點。

對于這種認識,小姚護士曾私下指出:“扯犢子吧。”眼朦朧嘴不朦朧,這也是朱醫(yī)生愛和小姚護士聊天的另一個原因。

此刻朱醫(yī)生就嘆一口氣:“人不容易,狗也不容易。”

儼然又要拉開架勢,喋喋不休了。小姚護士卻停手,瞄了眼診室門外。病號的主人不知何時也出來了:長椅上端坐著個小巧玲瓏的老太太,身形像個孩子,腰背挺直,滿頭白發(fā);穿得和坐姿一樣體面,風衣外面扎著絲巾,胸前還掛了副金邊眼鏡。老太太不聲不響,兩眼斜著腳下的方寸之地,好像睜眼睡著了。

順著小姚護士的目光,朱醫(yī)生也瞥瞥老太太,繼續(xù)道:“不過這位有點兒特殊,也不說治,也不說不治,何止沒個準話兒,連句話也沒有。我問是不是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她搖頭。我又問您是不是舍不得這條狗,她先點頭后搖頭。結(jié)果就跟咱們這兒耗上了,這么大歲數(shù),我也不好轟她……”

說時看了眼掛鐘。十二歲金毛是今天最后一個病號。

而這次,小姚護士用行動截斷了朱醫(yī)生的話頭。她閃身出了治療室,來到老太太附近,停了一停,仿佛在等老太太醒過來。

那滿頭銀發(fā)像花似的一顫,她才問:“病號是您一人帶過來的?”

“我可抱不動。‘老干辦’的年輕人幫忙抬下樓,給叫了車。”老太太不緊不慢,說話意外地清晰而有條理,又復述起了病情,“……昨天晚上就不吃飯了,早上開始抽搐、吐;最先打的120,人家都快出車了,臨了兒才弄明白病的不是人,讓我別開玩笑;我說我不是開玩笑,就想試試,大小是個性命,萬一你們管呢?”

她說得認真,小姚護士撲哧一笑。老太太也笑,隨即面無表情。她看著也有八十多歲了吧,等于金毛的十二歲。

小姚護士又問:“醫(yī)生的意思,您聽明白了?”

老太太指指耳朵里的小塞子:“助聽器開著呢?!?/p>

小姚護士道:“要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家里就我們倆,別人都忙,顧不上這事兒。”老太太說。所謂“我們倆”,指的就是她和十二歲金毛了。她和小姚護士之間也靜了一靜。不過她又抬手看表,略顯吃驚地抽了口氣:“喲,耽誤你們下班了,對不起?!?/p>

小姚護士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回答沒事兒。她還想起她姨跟她說過,人老了以后時間就變了,有時一晃神,一天就過去了,有時又一晃神,一年就過去了。不過她姨還說過,不怕快,就怕慢,慢就是遭罪了。而這時,老太太已經(jīng)站了起來,挪了兩步,腿腳倒還平穩(wěn)。小姚護士跟上,隨時準備攙著的架勢。她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要去醫(yī)院大門,而是挪向治療室。那屋關(guān)著門,朱醫(yī)生已經(jīng)端著茶缸子不知溜達到哪兒去了,老太太踮著腳尖,幾乎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里看。

小姚護士再問:“您進去瞅瞅?”

老太太說:“不影響你們工作?醫(yī)院的規(guī)矩我懂?!?/p>

小姚護士道:“醫(yī)院也得允許探視呀?!?/p>

說著推門。十二歲金毛放置在操作臺上,除去呼吸帶動腹部起伏,全無別的動靜,連眼也閉著。老太太在它身前站住,只是愣神,仿佛又睜眼睡著了似的。小姚護士依次查看了血氧儀、心電圖,倒還有動靜,不過都是不太樂觀的動靜。她無聲嘆了口氣,從白大褂左邊兜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手絹,將十二歲金毛嘴邊的嘔吐殘留物擦干凈,又從右邊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將它那一脖子亂發(fā)理順溜。一邊做,她還湊到十二歲金毛的耳邊,說:“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咱們畢竟是個女士?!?/p>

又一抬頭,老太太卻不見了。小姚護士跟出治療室,倆人對面靠墻站著。這次她還沒說話,老太太卻先開口:“姑娘,那你看呢?”

問的當然是對病號的處置問題。治,還是不治。小姚護士道:“聽醫(yī)生的?!?/p>

老太太說:“醫(yī)生也沒個準話,他還問我。”

小姚護士半低下頭,眼睛一發(fā)朦朧起來。老太太醒了,她倒像睡著了。

半晌,對面也嘆了口氣,老太太道:“麻煩你一件事?”

小姚護士一激靈:“您說?!?/p>

老太太便從脖子上把絲巾摘下來,遞到小姚護士手上:“到那時候……給它戴上。也不全為了漂亮,它從小沒離開過我,聞著我的味兒才能睡得著。它跟了我十二年,沒讓我生過氣,我也沒讓它受過罪,我們算互相對得起了?!?/p>

小姚護士摸了摸那條藍底紅花絲巾。手感滑而細膩,還是名牌呢。

然后她聽見老太太道:“安樂吧?!?/p>

話音平穩(wěn),就算有了主意。說完,老太太轉(zhuǎn)身回了治療室,小姚護士跟到門口,看那一人一狗的背影。狗躺著,人站著,狗的命被人定了。剛才的話,她們好歹沒當著十二歲金毛說,盡管它聽不懂,甚而也聽不見。那么這就是告別了。等安樂時,主人可以在場,也可以不在,老太太留下絲巾,顯見是做了后一種選擇。

小姚護士又站了片刻,中間看見朱醫(yī)生做了個和年齡很不相稱的鬼臉,指指手腕,從走廊里溜出去。她想給那一人一狗留夠時間,人家可沒義務(wù)奉陪。反正朱醫(yī)生在不在都一樣了,安樂的程序并不復雜,小姚護士一人也能操作。要活難,要死簡單。醫(yī)院陷入靜謐,一絲聲兒也沒有。小姚護士也走進治療室,不看老太太,先把絲巾仔細疊好,放進動物專用的物品柜,又從上面一層拿出張表格來。按規(guī)矩,她還得詢問十二歲金毛的名字、證件編號等等信息。除了可以安樂,和地球上大多數(shù)人類的善后流程差不多。

偏這時,有誰哼了一聲。小姚護士還以為是老太太呢,但一扭頭,卻見十二歲金毛蹬了蹬后腿。它還睜了睜眼,旋即又閉上。小姚護士去看血氧儀、心電圖……而后迎上了老太太那張風干了但還掛著痕跡的臉。

“有救?!毙∫ψo士盡力睜眼,以顯得沒那么朦朧,“您信我的。”

2

名叫王染冬的老太太會聽了小姚護士的,這讓朱醫(yī)生有些納悶:“我給了她充分的選擇權(quán)呀,怎么不從我這兒選,非讓你來替她選呢?”

百思不解,索性玩兒梗:“這就叫g(shù)irls help girls吧?你,她,還有它,都是女的,女的跟女的好交流?!?/p>

這個年紀的男人,越追網(wǎng)上的時髦就越顯得過時,小姚護士很想提醒朱醫(yī)生,要吸取一些相聲演員的教訓。而她也難得地跟對方展開了討論:“沒準兒是您的方式方法有問題——把選擇扔給人家,這不是推卸責任嗎?”

“說得輕巧?!敝灬t(yī)生卻一攤手,“就算是條狗,這責任咱們擔得起嗎?”

話里就有了責備。此時小姚護士已經(jīng)熬了一宿,在醫(yī)院對十二歲金毛進行監(jiān)護,朦朧眼都腫了。對了,此時她也知道,那狗名叫妹妹。朱醫(yī)生一早剛上班,小姚護士就晃悠著一張表格讓他簽字,卻不是安樂同意表了,而是搶救通知單。曾對老太太王染冬做過的解釋又說了一遍:人狗不同,有些毛病在人身上沒聽說過,卻是狗獨有的,比如細小病毒感染;病毒本身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會引發(fā)心臟、腸道的并發(fā)癥,那就要了命了;至于治療方法,倒是人狗同理,抗病毒的藥物都作用有限,關(guān)鍵得看自身的免疫水平、有無基礎(chǔ)病等等情況。一句話,扛過去就扛過去了,扛不過去就……

昨天說到這里,王染冬一聽就懂,還能舉一反三:“那年冬天,我們樓上樓下走了好幾位老同事,也推測是病毒感染,但病灶常常不在呼吸系統(tǒng)。”

這老太太素質(zhì)高,難得的是腦袋清楚。因此在解釋問題的重點,也即她認為“有救”的依據(jù)時,小姚護士放心地用上了專業(yè)詞匯:“醫(yī)生的態(tài)度比較悲觀,是基于病號的實時體征——您也看見了,血檢的各項指標都超了,再加上本身就已經(jīng)很虛弱,所以認為它扛不過去。不過我剛才又觀察,它的心肺功能突然有了復蘇跡象,對外界也產(chǎn)生了應(yīng)激反應(yīng),這說明它正在調(diào)動機能,抗爭病情……”

王染冬接話:“你是說,它不想死——”

所以不妨死狗當活狗醫(yī)。小姚護士腦子里閃過一句,但自知不妥,話到嘴邊換成了:“我們可以期待奇跡。”

而奇跡是有明碼標價的。此后的那些解釋才是針對朱醫(yī)生的了。小姚護士說,王染冬已經(jīng)按照醫(yī)院規(guī)定的頂額留下了押金,并表示費用上不封頂,她都認可。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位顧客的支付能力,她還特地補充,王染冬走時,她正想問您怎么回,不會用叫車軟件我?guī)湍瑓s見門口已經(jīng)停了一輛漆黑锃亮的大“紅旗”了。司機將老太太攙上車,說“老干辦”放心不下,特事特辦,狗上醫(yī)院也接一趟。

王染冬像對空氣道謝,轉(zhuǎn)向小姚護士:“姑娘,多虧了你,我才沒替它……”

小姚護士心里一抽。又聽對方說:“你管狗也叫病號,我信得過你?!?/p>

此話就沒向朱醫(yī)生轉(zhuǎn)述了。不過小姚護士還添了一句:“反正主意是我拿的,就算錯了,她也怪不著您。”

很顯然,這才是朱醫(yī)生放下心來的原因。他吮口濃茶,啐出末子:“那我還能說啥?”

而后就擼了擼袖子,親自上陣。雖然小姚護士是“三甲”出來的,但要給狗救命,還得經(jīng)驗豐富的專家才行。一般醫(yī)生很忌諱別人反駁了他的診斷,會將那種行為視為冒犯,但朱醫(yī)生就這點兒好,早年間凈跟騾子馬打交道,骨子里還是單純的。況且有了王染冬的押金以及小姚護士的表態(tài)墊底,這就相當于打仗彈藥管夠還不論成敗,朱醫(yī)生甚至興奮起來了——且不說救命崇不崇高,壯不壯烈,能創(chuàng)造一個醫(yī)學奇跡,已經(jīng)是莫大的職業(yè)成就——在這點上,獸醫(yī)也一樣。他通知前臺,一般病號讓其他兩個年輕醫(yī)生去看,連小姚護士都被他趕出了治療室。臨關(guān)門又甩下一句:

“通知狗場,把那兩只靈緹調(diào)過來。”

靈緹是狗里的萬能輸血者,規(guī)模大的動物醫(yī)院會常備幾只,好吃好喝伺候著,關(guān)鍵時刻才派上用場。細小病毒感染的病號,最怕腸道出血并發(fā)貧血。調(diào)靈緹,說明朱醫(yī)生真豁出去了。小姚護士火急火燎去打電話,心卻也放了下來。

但她和上了戰(zhàn)場的朱醫(yī)生不一樣,心放下來反而容易琢磨別的。小姚護士回到休息室,在行軍床上躺下,不光眼朦朧,眼里的一切也朦朧,只是睡不著。后怕似的,一個問題冒了出來:怎么就替病號做了決定?其實所謂復蘇跡象和應(yīng)激反應(yīng),當時也只是她的猜測罷了,假如朱醫(yī)生在場,八成還會認定是回光返照。她不過是個護士,到了動物醫(yī)院還成了半吊子的狗護士,裝什么神醫(yī)呀。況且像這種危重病號,治好了無功,沒治好有過,這道理不光在動物醫(yī)院,在人的醫(yī)院一樣通行,她又不是不懂,她又不是沒吃過虧。

也就是說,小姚護士自己同樣需要一個解釋。這解釋不像對王染冬老太太和朱醫(yī)生的解釋那樣實際,但也許更加重要。于是小姚護士想起了十二歲金毛那雙驀然睜開,旋即又閉上的眼睛。狗與狗的眼神也不一樣,黑背機警,泰迪無辜,吉娃娃調(diào)皮,而金毛呢,既單純又溫柔,像個脾氣頂好的小姑娘。小姚護士連記憶都是朦朧的,朦朧中唯一清晰的,仿佛唯有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看著她。

小姚護士便又想起了她姨。她姨臨走前有一陣子,也總是無言地看著她。人的六十多歲相當于金毛的十歲,她姨也有一雙那樣的眼睛。

小姚護士是她姨帶到北京來的。老家在東北,父母廠子效益一般,長到五六歲又添了弟弟,當姐的難免受點兒委屈:放學回家老有活兒等著,沒工夫?qū)懽鳂I(yè);過年也落不上一件新衣裳,用勞保手套給她改條線褲;好容易做盤鍋包肉,只分到兩片蘸著糖汁的焦面皮——這些全家人都習慣了,連她自己也習慣了,偏是到北京上學又留在北京當小學老師的姨看不下去。從某一年的暑假開始,姨就給小姚護士買張火車票,讓她到北京來玩兒。其實也沒去什么景點,無非是倆人就伴,過一段不必夾著尾巴做人的清凈日子。來的頭一天,意識到夾菜可以直奔肉,小姚護士就哭了。走的最后一天,意識到姨給買的書包、鉛筆盒要被弟弟征用,小姚護士又哭了。

一頭一尾哭了幾個來回,小姚護士漸漸大了。一天姨說,老哭也麻煩,下次來干脆別走了。這才知道,姨已經(jīng)在北京的學校給她辦好了入學手續(xù)。此事跟小姚護士爸媽商量,還有點兒抹不開面兒,仿佛自己沒家,要搶人家女兒似的。倒是小姚護士她爸深明大義,一個嘴巴把她媽的怨言呼了回去:

“不給閨女,難道給她兒子?”

她媽腫著半邊臉,對小姚護士說:“走,跑出去一個是一個?!?/p>

小姚護士從此跟她姨過,寒暑假回老家反倒成了做客?;厝サ念^一天,想起夾菜不能直奔肉,笑一笑。臨回北京的最后一天,把姨給買的羊毛圍脖留給弟弟改線褲,又笑一笑。就這么念完小學,又找了個關(guān)系上中學,高考不得不回原籍,比北京的孩子吃虧,同樣分數(shù)進不了醫(yī)科大,只到高職讀了個護理專業(yè)。不過趕上那幾年北京的大醫(yī)院都在郊區(qū)建分院,缺醫(yī)生更缺護士,找工作時也留下了,繼續(xù)跟姨就伴。

這時在小姚護士看來,跟姨就伴不僅是她的需要,也成了她的責任。姨這輩子沒結(jié)婚,聽說年輕時也談過戀愛,后來沒成,但不遺憾,“沒多大意思”。再后來有了小姚護士,倆人不言不語,心里有底,一晃就把二十年晃過去了。小姚護士和姨密不可分,并且很理智地接受了看著姨變老、把姨送走的宿命,甚而她當初沒聽姨的建議也去考師范,而是學了醫(yī),就像冥冥之中在為那個結(jié)果做準備似的。

只是結(jié)果來得太快了些。剛退休沒兩年,姨就走了。住的就是小姚護士工作的醫(yī)院,還沒告知病情,姨就像預(yù)知了什么似的,靠在床上哎喲一聲:“還沒看見你結(jié)婚呢。”

小姚護士心里一抽,嘴上說:“您這都哪兒跟哪兒呀?!?/p>

還跟姨逗:“您說的,結(jié)婚也沒多大意思。”

而一轉(zhuǎn)眼,姨就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氣管被切開,一身管子,瘦得連被單下的身體都不見了似的。床邊各種指標波動,倒像生命外化成了信號,無時無刻不在溜走。ICU是小姚護士所在的部門,為照顧姨,她一個多月沒回家。醒著熬,睡著哭,朦朧眼大概就是那時候落下的。那期間對小姚護士最大的獎勵,就是偶然看見姨睜一睜眼睛——有時在早上,有時在半夜。對于ICU里的病號,卻早已晝夜不分了。

烏溜溜的黑眼珠,無限單純,無限溫柔。姨沒結(jié)過婚,心里就沒多少事兒,所以到老都有一雙小姑娘的眼睛,脾氣頂好的那種。

不過姨走了兩年,那雙眼睛的具體模樣,小姚護士幾乎忘了。

她很為此慚愧,也很為此焦急,仿佛弄丟了最能代表姨的一樣東西。是十二歲金毛的眼睛又讓小姚護士想起了姨的眼睛。謝謝你,妹妹。小姚護士蜷縮在夢里,回味著那雙眼睛。到底是姨的還是妹妹的眼睛,她也早已分不清了。

但她也怕那雙眼睛。當姨或妹妹的眼睛又一次無言地、如影隨形地盯著她,小姚護士喘著氣從床上彈起來,一頭的汗??纯幢恚簧衔邕^去了,走出休息室,又見治療室緊閉著門,燈亮著。朱醫(yī)生還在奮戰(zhàn)。小姚護士心里空落落的,總得找點事兒干,便到街口的東北飯館點了兩個菜,鍋包肉,地三鮮,主食要的薄餅,用不銹鋼飯盆打回來,放在診室辦公桌上。菜沒涼,朱醫(yī)生就出來了,兩腿打晃直揉腰,對她笑道:

“情商怎么變高了?你跟病號非親非故,倒來替它犒勞我。”

看這情緒,戰(zhàn)果不錯。不過朱醫(yī)生連聲說好險——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那兩條供血的靈緹也快被榨干了,躺在籠子里直哼哼。人到這個份兒上,放棄也不過分,偏是為了一狗。好在目前穩(wěn)定下來,起碼生命沒危險了。聽朱醫(yī)生自豪地做出論斷,小姚護士才忽然感到了餓,倆人用餅卷菜,面對面咔咔整。

半晌沒話。吃完飯去刷碗,她才說:“麻煩您了?!?/p>

未曾有過之情商,說得朱醫(yī)生一愣。而他回答:“麻煩的還不是你自己?”

這話說得沒錯,人狗同理,醫(yī)生把高精尖的活兒干完了,后面還得熬護士。那是一個漫長的、提心吊膽的過程——此后一個禮拜,小姚護士都住在動物醫(yī)院里。她租的房子在大興,以前遇到加班,在這兒湊合一宿也是常事兒,只是這一輪值夜不僅格外長,而且格外忙,幾乎讓小姚護士重溫了在“三甲”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日子。血壓、血氧、體溫、脈搏……任何一項指征都要嚴格維持在合理區(qū)間內(nèi),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差錯都會造成全面崩潰。當然,任何一種危機也對應(yīng)著全套的操作指南:無法進食就鼻飼,喘不上氣就戴呼吸機,心律驟降就再打激素。定期還得照CT,B超和驗血則是家常便飯了。而狗又與人不同,不知道那些夾子管子針頭是救命的,稍微積蓄一點精力就要撕扯,所以小姚護士還得用上專門的束縛帶,將十二歲金毛固定在操作臺上,保證它動彈不得。最驚險的情況發(fā)生在第三天夜里,小姚護士睡得沉,竟沒聽見儀器報警,等起了個夜才發(fā)現(xiàn)心跳消失了。強心針打下去也沒反應(yīng),她做了半個小時胸外按壓,等藥物起效,天都亮了。那真可以稱得上一次奇跡,代價是十二歲金毛被按斷了兩根肋骨。

次日朱醫(yī)生上班,看見小姚護士的朦朧眼變成了熊貓眼,當然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補了張單子,將急救的人工費列入賬單總額。

小姚護士謝過朱醫(yī)生,又默默將單子抽了出來。

“怎么著,你還跟她客氣?”朱醫(yī)生被氣笑了,而這時的“她”指的就是王染冬老太太了,“救狗可沒人給你送錦旗。”

小姚護士情商爆棚:“送也是給您送,就四個字兒——救我狗命?!?/p>

她沒想到,沒過兩天又有人對她說,安樂吧。

3

說那話的當然不是王染冬。上次走時,倆人加了微信,以便隨時通報情況,這些天老太太也說了幾次要來看妹妹,但小姚護士沒答應(yīng)。就算有“老干辦”保駕,畢竟那么大歲數(shù)了,出趟門都是繁重的勞動;況且此時妹妹也就是個死不了,活卻不敢保證活得過來,瘦得皮包骨頭,看了也是平白揪心。

小姚護士勸:“您來了就是施壓,醫(yī)生反倒束手束腳?!?/p>

王染冬明事理:“也是,哪兒都怕醫(yī)鬧?!?/p>

小姚護士卻又不落忍:“給您破個例,視頻吧?!?/p>

她選了個美觀的角度,避開妹妹身上的儀器、管子、束縛帶,為了遮住脖子上被剪掉的毛,還把那條藍底紅花絲巾給它扎上了,跟王染冬視頻。十二歲金毛的智力相當于人的兩歲,叫聲“奶奶來了”,如有感應(yīng),原本閉著的眼睛驀然睜開。烏溜溜的黑眼珠盯著屏幕,眸子里流光一閃。一人一狗,隔空對視,也沒話說。

還得小姚護士在旁安慰:“都能聽聲兒了,都能認人兒了,這就比剛來時強。”

她同時又想,當初姨也整日閉眼,ICU里的其他醫(yī)生護士從沒見過姨醒,偏是自己走近,姨的眼睛就睜開了。姨也聽聲兒,姨也認人兒。所以對于姨的狀態(tài),小姚護士的判斷跟別人不同,別人說是深度昏迷,她只覺得姨睡了。

妹妹也睡了,眼皮子漸漸耷拉下去。小姚護士這才拿著手機走出治療室,對王染冬匯報:用了什么藥,做了哪些處理。盡是心驚肉跳的詞兒,她以前在“三甲”對人的家屬說時面不改色,如今卻覺得肉疼。她不禁又對那段職業(yè)生涯感到慚愧。

倒是王染冬用人不疑:“把它留下,就是信得過你?!?/p>

這老太太大氣。小姚護士脫口而出:“謝謝您。”

王染冬訂正:“反了,得我謝謝你?!?/p>

而對小姚護士重提“安樂”的,是妹妹的另一位主人。那天已經(jīng)下班了,又留下她守著幾屋子的病號,貓貓狗狗就不說了,還有金絲熊和迷你豬。動物醫(yī)院條件有限,小姚護士已經(jīng)幾天沒洗澡,內(nèi)衣都換的一次性的,所以正在考慮是不是也回一趟家。白天同事都躲著她了,說她身上的味兒比動物都大。不過從城里到大興往返一趟,幾個小時就過去了,萬一再有突發(fā)情況呢?小姚護士又去看了眼妹妹,猶豫片刻,決定還是擦擦算了。

也幸虧還沒開始擦,就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她從休息室探出頭去,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小胖子正沿著走廊,一間一間推門往里張望。動物醫(yī)院沒什么人能看得上的東西,醫(yī)生下班都不鎖門。而那小胖子逡巡往來,卻像在找什么似的。

天沒黑透,也不害怕,小姚護士走過去,啪地一拍肩膀:“你怎么進來的?”

小胖子倒嚇得嗷地一顫,回過頭來,亮出一張梳分頭、抹發(fā)膠,八成涂了唇膏、修了眉毛的圓臉。這還是個油光水滑的小胖子。他捂著胸口喘氣,“嚇死個人了你,”又指指醫(yī)院大門,“可不就從那兒進來的嘛。”

一定又是朱醫(yī)生,從東北獸醫(yī)站帶過來的毛病,連大門都懶得關(guān)。小姚護士沒有好聲氣:“來看???病號呢?要是你可不歸我們管?!?/p>

小胖子賠笑:“醫(yī)院我還是分得清的。我是來探視的?!?/p>

相比于“病號”,對方的“探視”更勝一籌,他似乎比小姚護士更把動物當人。小姚護士眼一朦朧:“探視誰?”

小胖子說:“妹妹呀。”

小姚護士接口道:“就是王染冬——”

“對對,它是我奶奶的妹妹,不過我總不好管它叫姨奶奶。”這還是個相當風趣的小胖子;他又鄭重伸手,“你是小姚護士吧?我聽說過你?!?/p>

小姚護士不禁握了握小胖子的小軟手。既然弄清身份,人家的要求當然是可以滿足的了,她便把他帶去探視妹妹。妹妹已經(jīng)被轉(zhuǎn)到了專門的觀察室,單間,按人的待遇固然是一定級別以上。小胖子進屋,卻又不敢走近,在離操作臺兩步之遙的地方站定,聲兒發(fā)顫:“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怎么變成了這樣?!?/p>

“可不咋的?!毙∫ψo士說,“頭兩天還更慘呢?!?/p>

例行公事,她介紹了妹妹的近況。話都是對王染冬說過的,不過換了聽眾,講得更加直接——這也是在“三甲”得出的經(jīng)驗。就拿報病危來說,倘若家屬是長輩而患者是小輩,千萬要委婉,否則沒準兒立刻又會多出一個搶救對象;如果反過來,家屬是小輩而患者是長輩,話說重點兒也無妨,都能承受得住,哪怕翻滾號啕,也是表演性的居多,文戲武戲,因個人素質(zhì)而異。下意識地,小姚護士把妹妹當成了王染冬的小輩、小胖子的長輩。而上述經(jīng)驗背后的邏輯也很簡單:親人固然都是親人,老看小和小看老可不一樣,一邊是少一個真就少了一個,一邊是少一個也就少了一個。沒辦法的事,不好說誰比誰薄情。

上述經(jīng)驗也屢試不爽,小姚護士見過的唯一例外倒是她自己。但當初聽了姨的情況,她在面兒上保持了一個醫(yī)務(wù)工作者的素養(yǎng),只略微發(fā)了發(fā)呆,就去給其他病號換藥、上儀器了。隨后找護士長,申請了無限期的全天值班。

而小姚護士說時,小胖子也就略微發(fā)了會兒呆,讓人疑心他聽沒聽進去。等介紹完畢,他先說:“辛苦你?!?/p>

這一家子有禮數(shù)。小姚護士說:“都是工作。”

但小胖子又說:“我多問一句,假如救過來,預(yù)后怎么樣?”

素養(yǎng)確實高,還用上專業(yè)詞匯了。問的是在最樂觀的前提下,妹妹能恢復到什么狀態(tài)——人也同理,能從醫(yī)院出去是一回事兒,但出去之后是活蹦亂跳還是臥床不起,再說得殘酷點兒,是親人還是累贅,就是另一回事兒了。此前小姚護士竟沒考慮到這一層,朱醫(yī)生沒準兒考慮到了,但也沒提。上戰(zhàn)場嘛,為的都是殺敵一千,先怕自損八百,那仗就沒法兒打了。而她心里一揪,嘴上只得繼續(xù)直接、繼續(xù)客觀:

“具體也不好說。你們家的病號年歲擺在那兒,就算從醫(yī)學上治愈了,身體機能大幅度下降也難以避免。好的結(jié)果呢,能吃能喝也能遛,和原來看不出多大差別;不好的結(jié)果呢,可能就得做好出不了門的準備,跟人的臥床不起差不多……”

小胖子繼續(xù)問:“你判斷……兩種結(jié)果,哪種可能大,哪種可能?。俊?/p>

這人心細,想的比他奶奶王染冬多。但對這個問題,小姚護士更加無奈:“人不是機器,動物也不是,沒法兒量化呀。”

小胖子倒像不依不饒了:“我奶奶信得過你,我也信得過你,請你別有顧慮。”

她已經(jīng)夠直了,對方卻嫌她還不夠直。小姚護士垮塌似的嘆了口氣:“能救命已經(jīng)是奇跡,徹底康復,那屬于奇跡中的奇跡。”

小胖子嗯了一聲,如同小奶狗的嗚咽。隨后他挪了挪,站得離妹妹近了些,再度發(fā)呆。有那么片刻,小姚護士覺得妹妹就要睜開眼了,然而預(yù)感失效,妹妹始終沒醒。小胖子抬手,先看了眼小姚護士,得到許可之后才輕輕撫摸起了妹妹的背。金毛最漂亮的就是那身毛,妹妹的毛卻沒了光澤,像條庫存積壓的玩具狗。

一邊摸,小胖子才又開口,絮絮叨叨起來。這時就不只是對妹妹,也是對身邊人說的了。小姚護士介紹了妹妹的近況,他回憶了妹妹的往事。十二年,夠遙遠了。妹妹還是他領(lǐng)回家的呢。老太太王染冬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退居二線之后還發(fā)揮了幾年余熱,徹底閑下來已經(jīng)七十了。老伴走得早,兒子外派歐洲,女兒干脆嫁到了美國,剛上大學的孫子怕她孤寂,聽說同學家的金毛生了小狗,給她要了一條。王染冬本來對狗沒感情,過去還總說養(yǎng)狗的人玩物喪志,但與妹妹相處幾天,一人一狗就黏上了。因為有了妹妹,家里熱鬧起來,連小胖子也愿意去跟奶奶住了。所以王染冬還說,妹妹給她撿回了一個孫子。

那幾年對于王染冬和妹妹,都是最風光的日子。狗且不說,一身金燦燦,好像腳邊滾著個小太陽,誰看了都說可以去參加選美比賽。這話王染冬愛聽。在位上時,她最煩馬屁精,而馬屁精換成了狗屁精,她就不嫌人家嘴甜齁得慌了。再兼之身上沒了擔子,人到古稀反而活開了,又撿起了少年時養(yǎng)成,后來不得不收斂的諸多愛好,看畫展,出席酒會,還參加了一個由老名流們組建的管弦樂團,擔任長笛副首席。旅游也帶著妹妹,妹妹還去過巴黎呢。小胖子劃開手機,給小姚護士展示了一張照片,花神咖啡館露天座上的王染冬穿風衣,扎藍底紅花絲巾,居然還夾了一根細長的香煙,妹妹則坐在一旁,沉靜地接受一只拉布拉多的獻媚。她們不輸給電影里的法國老太太和法國狗。

以妹妹的壽命來看,好日子也不短,可惜對于人就過得太快了。正是那趟歐洲重游,王染冬在基督山伯爵??俊胺ɡ咸枴钡鸟R賽港滑了一跤,回來就在床上躺了倆月,此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yī)生也檢查不出個所以然,和小姚護士的說法一樣,歲數(shù)到了,機能大幅度下降。偏偏身邊沒了人——小胖子自己也出國了,一來得讀個商學院,以免顯得游手好閑,二來姑姑給他介紹了一些門路,也為將來做個打算。后面幾年多虧了妹妹,有它每天拖著遛彎,王染冬強打精神,總算沒有一發(fā)垮下去。妹妹聰明,有什么不對勁還知道叫,還知道扒著窗戶撓玻璃,那三年的最后幾天,王染冬發(fā)燒四十度,昏倒在衛(wèi)生間,就是妹妹的動靜招來“老干辦”,把她送進了特護病房。那期間國內(nèi)外斷航,家里人想回也回不來,只能干著急,好容易王染冬能接電話了,頭一件事就問妹妹怎么樣,有人喂飯喂水嗎,有人梳毛洗澡嗎。多少年“獨”慣了,家里不用保姆,妹妹只能由“老干辦”找了家寵物托管中心先放著。小胖子也沒法兒告訴奶奶,妹妹幾乎患上了憂郁癥,誰叫也不理,只是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珠,成天發(fā)呆。妹妹惦念著王染冬呢。

航班剛一恢復,小胖子就火急火燎地回國了。但也顧不上他奶奶——注水的學歷和實在的關(guān)系發(fā)揮了作用,先是到大機構(gòu)里又鍍了一層金,隨后拉到筆投資,開始自己創(chuàng)業(yè)。今天香港明天上海,對“喜來登”和“香格里拉”的房型倒比對家里熟,冷不丁到奶奶那兒住兩天,還鬧出過半夜找不著洗手間的笑話。不過王染冬很欣慰,她認為她的胖孫子雖然年近三十還尿褲子,但總算不是一個巨型嬰兒了。忙你的,她鼓勵小胖子,我有妹妹呢。

“所以是妹妹跟奶奶相依為命,它替我們盡了孝?!闭f到這里,小胖子終于拖出了哭腔,“現(xiàn)在奶奶老了,妹妹也老了?!?/p>

一生盡頭,何止是老。小姚護士不免又想起了她姨,眼睛愈發(fā)朦朧。

小胖子又說:“所以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小姚護士居然有些嗔怪:“所以你能不能別這么客氣?”

“所以——”小胖子把唇膏都咬下來一塊,如同做了個艱難的抉擇,“幫它安樂吧?!?/p>

那一瞬間,小姚護士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叫了起來:“所以……它救了你奶奶的命,你倒要它死?”

4

“所以這是為了妹妹好?!弊晕医榻B名叫劉喬治的小胖子對小姚護士說。他反問,徹底康復屬于奇跡中的奇跡,這不是你說的嗎?假如奇跡還可以期待,奇跡的二次方就趨近于零了。是不是可以認為,妹妹就算救活了,也必將在虛弱與病痛中度過短暫的余生?假如挨一天就是受一天罪,這樣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過?妹妹畢竟不能言語,命都交給了人,人卻為了自己的慰藉或者逞能讓它煎熬,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以也是為了奶奶好。”劉喬治還對小姚護士說。老太太倔,說不用保姆就堅決不用,說不去養(yǎng)老院就堅決不去,一個八十多歲的獨居老人,能照顧自己已屬不易,倘若再去伺候一失能的狗,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嗎?這可不是危言聳聽,萬一惦記著妹妹失眠了呢?萬一妹妹再上醫(yī)院,把她血壓激上來了呢?萬一給妹妹洗澡時滑倒了呢,隨之而來的就是骨折、血栓、褥瘡……劉喬治真切地聯(lián)想到各種壞的可能。老人這本經(jīng),家家都難念。

“所以還是為了我好?!眲讨斡謱π∫ψo士說。對于這一點,他也并不諱言——妹妹是他給奶奶抱回來的,假如奶奶因為妹妹出了什么問題,他爸他姑怨的還不是他。誰讓那兩位都是忙人呢,他們因為忙而愧疚、因為愧疚而泄憤、泄憤又需要一個現(xiàn)成的對象,這種不公的待遇,就是他所獨享的了。

一所以二所以三所以,小姚護士只叫了一聲,竟再也質(zhì)問不出什么來了。她罕見的炯炯瞪圓的眼睛也重新變得朦朧,她低了低頭。

她得承認,劉喬治的要求是理智的、務(wù)實的,況且不乏先例。別說有病,動物醫(yī)院還給很多沒病的病號提供過安樂呢,理由除了主人認為它們足夠老了,還有不漂亮了、脾氣變壞了,甚至包括搬家。那是一項服務(wù),和理發(fā)、除蟲一樣明碼標價。小姚護士反而自省,怎么別的病號家屬想安樂就安樂,偏是到了妹妹這兒,她就跟人家吵吵起來了?話還說得那么尖刻。救命,要它死,好像劉喬治是個忘恩負義的謀殺犯。

劉喬治呢,的確好涵養(yǎng),面對小姚護士的吵吵,他不以為意,苦口婆心,進而還向她闡述了國際上關(guān)于安樂的通行理念——當然說的是確有必要的安樂。那不是放棄生命,而是尊重生命;不是滅絕人性,而是人道主義。不僅接受安樂,甚至向往安樂,這也是他接觸過的美國某個圈層的共識。他們學校的教授,姑姑公司的高管,很多人上了歲數(shù)都要聯(lián)系瑞士的醫(yī)療機構(gòu),簽署一份安樂協(xié)議。也沒辦法,美國這兩年紅脖子當?shù)?,相關(guān)的立法難以推進。保守的太保守,開明的太開明,前腳后腳跨度太大,結(jié)果就撕裂了。由此可見,可以隨時隨地安樂,倒是動物的特權(quán),連人類的精英都羨慕它們。劉喬治說得興起,又短暫離題,說到了他有幸接觸到的美國的另一個圈層——那一小撮人就要神秘得多了,不是華爾街的幕后大佬,就是硅谷的科技巨頭,而他們最熱衷的一件事,則是追求長生不老。至于方法,居然并不渺茫,基因改造,克隆人,腦機接口上載意識,看哪方面先有突破吧。一群人在求死,另一群人想要永遠不死,這也是美國撕裂的證明之一。喬治雖然叫喬治,對美國并不迷信,加之被黑兄弟零元購了兩回,果斷回了國。

小肉喇叭宣講不停,就把小姚護士說蒙了。遠的不敢插嘴,她又說回本職工作:“可我,還有朱醫(yī)生,已經(jīng)忙活了好久……我都沒回家,我都餿了?!?/p>

她說她餿了,劉喬治還真就湊近過來,抽著小肉鼻子聞了一聞。隔空聞還不夠,又拽起小姚護士胳膊,嗅嗅她的白大褂。此舉有些輕薄,但證實了小姚護士并未夸大其詞。后來小姚護士也發(fā)現(xiàn),他就是那么一個過分的自來熟,先天認為誰都愿意跟他親近。小姚護士臉一紅,作色要惱。

“是沒人味兒了。”劉喬治繼續(xù)不以為意,“你加班加點,你辛苦了。肯定不能讓你白受累,以前的治療既然我奶奶同意,我當然都認可——再追加一些費用也行。”

不僅扣上高帽子,而且動了真格的——劉喬治拉開他的“古馳”單肩挎包,翻了一翻,掏出一張金燦燦的信用卡,又晃了一晃,好像在空氣中也能刷出錢來。小姚護士下意識地對其進行格擋,盡力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可你們兩位親屬……哦不,主人,一個說治,一個說不治,我們到底該聽誰的?”

“據(jù)我所知,當初我奶奶也選擇了安樂,是在你的建議下才同意搶救的吧?”劉喬治笑了笑,表示“我全明戲”,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誠懇,“我這么說也沒其他意思,醫(yī)者仁心嘛,我還很敬佩你。我們對妹妹盡了心,你也對病號盡了心,大家都問心無愧。回到你的問題,同樣可以放心,我既然來說這事兒,肯定不會讓你為難——”

說時,劉喬治再度打開他的“古馳”挎包,好像機器貓?zhí)统隽肆硪粯臃▽?。那是一張公安機關(guān)頒發(fā)的狗證,相當于妹妹的戶口本;入院登記只錄入了一些基本信息,而這次看到了原件。打開塑料封皮,只見“犬主”那一欄上赫然寫著:劉喬治。當然也不奇怪,妹妹是他抱回家的,收養(yǎng)的諸多手續(xù),恐怕也得由他替他奶奶去辦。不過這就為他的要求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據(jù)。狗是個性命,但也是一個物件,是物件就有明確的歸屬權(quán)和處置權(quán),那些權(quán)利受到《民法典》的保障。何止于狗,就連人都可能會有那么一天。劉喬治話不明說,但已經(jīng)妥善地解決了小姚護士的疑慮:聽主人的,主人是他。天經(jīng)地義,名正言順。

小姚護士就徹底沒了話,她只用朦朧眼瞄著對方。劉喬治也低了低頭,目光回到妹妹身上。妹妹閉著眼。而后,小姚護士轉(zhuǎn)身出門,走向隔壁的治療室,拿來兩樣東西:一樣是安樂同意表,交由狗證上規(guī)定的主人簽字;一樣是藍底紅花絲巾,完成飼養(yǎng)者王染冬的托付,“到那時候”給妹妹戴上。

咱們畢竟是個女士,走也得走得漂漂亮亮的。小姚護士心里說。

劉喬治接過紙筆,簽下了中英文雙語的“喬治”。小姚護士不再看他,收了表格,和藍底紅花絲巾疊在一起。偏這時,屋里嘀嘟響了一聲,悅耳的電子音。小姚護士何止例行公事,嗓子還冷冷發(fā)澀:“要打電話出去打?!?/p>

劉喬治卻掏出手機,劃亮:“該喂水了。”

他把巨大的三折疊屏轉(zhuǎn)過來,小姚護士就看見了妹妹。那是一個活潑茁壯的妹妹,金光燦爛,像個清晨時分的小太陽。四下綠草茵茵,它對小姚護士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眼睛彎著,似乎在笑。小姚護士不禁抬手,那手變戲法似的進入了屏幕,端起一個漂亮的小碗喂它水喝。小姚護士又招了招手,妹妹輕快地叫了兩聲。

那是個電子妹妹,卻能做得這么真。劉喬治介紹,這就是他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了。根據(jù)照片和影像資料,必要時加上全方位活體掃描,可以在虛擬世界里再現(xiàn)寵物健康時的樣子,讓它們以“最好的我”陪伴人類。這個創(chuàng)意受到了多年以前一款電子游戲的啟發(fā),不過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功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不僅能夠即時互動,還能復制寵物的性格、癖好甚至包括人臉級別的“微表情”——正如小姚護士所體驗的,如果不是隔著屏幕,就像和妹妹在一起玩耍了。并且還是沒有期限的在一起,小姚護士不禁想到了永生。馬斯克和扎克伯格還沒永生,妹妹先永生了。

“我也舍不得妹妹,所以才把它……”劉喬治還想繼續(xù)說明,大概就像他進行產(chǎn)品展示時那樣。然而鼻子一酸,他終于像個漏了眼兒的灌湯包,噴出汁液來了——汩汩流淚,嘴角上方還吹起了一個鼻涕泡兒。小姚護士心里就一顫,針刺一般疼。她想到,姨不是個有儀式感的人,從來不像其他退休婦女一樣到處花枝招展地拍照,所以手機里沒留下幾張照片,以至于自己幾乎忘記了姨的長相。小姚護士又想,她對她姨還不如人家對妹妹。

……

(節(jié)選)

責任編輯 師力斌 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