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7期|呂不二:白貓
媽媽在外面大廳里扎花圈。偌大的一個廳里,到處都是扎好的竹骨架,各種顏色未綁上去的紙花,一摞一摞的黃表紙,粗細不一的大白蠟燭,還有許多別的零碎的東西。這些東西把媽媽圍在中間,使她挪不開身,說不出話,只能不停地扎啊扎,綁啊綁,頭都沒時間抬一下。
一進臘月,白事就特別多,過周年的也多,祭祖的更多,媽媽的紙花生意就格外好。天還未亮,媽媽就起來了,隨便抹幾下臉,頭也來不及梳,在爐子上熱好飯,就去外面廳里忙了。一屁股坐下去,能一直坐到天黑,甚至深夜,中間除了吃飯上廁所,挪都不挪一下。媽媽可真能坐啊,這么冷的天,這么枯燥無味的事情,她怎么受得了?我就受不了。媽媽也知道我受不了,所以就讓我和弟弟待在里屋,想干啥就干啥。
電視開著,是弟弟開的。弟弟一睜眼就把電視打開了,看了沒幾分鐘,又玩起了手機,一玩就是一天,理也不理我。我也不去關(guān)電視,由它那樣開著,制造出一些熱鬧的聲響。我想過把弟弟手里的手機沒收掉,小孩子不能那樣玩手機,可我沒有那樣做。即便我想沒收,弟弟會輕易給我嗎?弟弟連話也不怎么和我說,甚至連一聲姐姐都懶得叫,怎么可能聽我的呢。再說了,沒了手機,讓他拿什么打發(fā)時間?我陪著他玩嗎?就算他肯,我愿意嗎?讓他去煩媽媽嗎?媽媽那么忙,哪兒有時間勻給他。
此刻,那只跟著我從北京回來的白貓,像往常那樣蜷縮在我的頭頂,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可我知道它醒著,眼睛大睜著,若無其事地打量著這個家。雖然回來很長時間了,但它對這個家好像還很陌生,一直充滿了警惕。它是我的秘密朋友,它知道我藏在心里的秘密,即使我什么也沒有對它說過。
放寒假才不到一周,我就有些受不了了。這是我沒想到的。上學(xué)的時候,我整天盼著放假,盼著逃離學(xué)校,逃離我的那些老師和同學(xué)們,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和時間。可現(xiàn)在,這么多的空間和時間卻折磨著我,讓我痛苦不已。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可以去哪兒,還好有頭頂上的白貓陪著我。
我想給爸爸打個電話,跟他說說話??砂职痔α?,比媽媽還忙,在那個叫作北京的地方,忙得一年也回不了一兩次家。本來爸爸說今年要回西安找份工作的,那樣離家近一些,可以?;貋???珊髞?,爸爸又說西安的工作不好找,工資也比北京低好多,還是在北京再干幾年再說吧。說話不算數(shù)的爸爸,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談不上失望。爸爸一心只想著掙錢。還有媽媽,說是為了家,其實我知道,是為了弟弟。為了給弟弟在城里買房,為了弟弟將來能娶上媳婦。
我們現(xiàn)在住的二層小樓,是前年才蓋的,花了十好幾萬。蓋房的時候,爸爸媽媽就說將來給弟弟娶媳婦用。才過了兩年,他們又想著給弟弟在城里買房。爸爸媽媽為蓋了這房子后悔不已。村里許多人都后悔不已?,F(xiàn)如今,稍微有條件的姑娘都往城里嫁,想盡辦法也要擠到城里去,誰也不肯留在村里當(dāng)農(nóng)民,任你把房子蓋得再漂亮也沒用。這兩年,村里的房子雖然一棟比一棟漂亮,車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光棍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了。這道理是人們猛然間才想明白的,想明白后,大家都攢著勁兒準備在省城——至少在縣城買房,爸爸媽媽也一樣。
弟弟才五歲,他們就想著給他在城里買房娶媳婦的事,就把他的未來安排好了。我算什么呢?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啊!我的未來在哪兒呢?誰考慮過我呢?沒有人。他們只是讓我吃得飽穿得暖就行了,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長大就行了,長大了像別的女人一樣嫁人就行了,剩下的事他們就管不著了。
有時,我忍不住想,說不定從北京回到清水鎮(zhèn)念書,并不是什么打工子弟學(xué)校關(guān)門,無學(xué)可上了。那所打工學(xué)校關(guān)門了,還有別的學(xué)校啊,總會有學(xué)上的,怎么可能讓那么多人突然都回老家去上學(xué)呢?不知道其他人回老家了沒有,可我已經(jīng)回來了,不可能再去了。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場預(yù)謀已久的騙局,他們——爸爸媽媽,不想讓我在北京念書了,嫌我花他們的錢了,他們的錢是攢給弟弟的,即使我學(xué)習(xí)再好,一直很努力,也沒有用。
我想起在打工子弟學(xué)校的那幾年。那時,我們的老師多好啊,同學(xué)們多有趣啊。我的各門功課都很好,英語成績也名列前茅。老師對我說,只要我好好努力,很可能考到重點中學(xué)去,那樣離重點大學(xué)就不遠了,就前程似錦了。這些話,把我的心里說得熱熱的。盡管我對以后還沒有那么清晰,但我知道我的以后在城里,在北京,絕不在黃土高原上的那個小村子。可現(xiàn)在,我就在這兒,甚至一輩子都會在這兒,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我的手和臉皴了,甚至比別人皴得還要厲害,我的臉蛋上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高原紅。
雖然從北京回到了老家,可我仍然堅持說普通話。在課堂上說普通話,下了課還說普通話。剛回來時的那一個月,我甚至在家里說的都是普通話。我的普通話標準極了。這是我們打工子弟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孫老師說的,是大家公認的。孫老師每次讓人領(lǐng)讀課文,我都是不二人選。有時叫了別人領(lǐng)讀,讀得不標準,孫老師就會說,還是讓李甜甜同學(xué)給大家示范一下吧,她的發(fā)音不僅標準,而且優(yōu)美動聽,將來搞不好是個優(yōu)秀的主持人呢。這個時候,我就大方地站起來,在大家羨慕的眼神中,大方地領(lǐng)讀起來。
清水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學(xué)生們,甚至大多數(shù)老師們,說的都不是普通話。他們相互之間說的本地土話,上課時也是。普通話對他們而言,像繩子一樣,把他們勒得喘不過氣來。一說土話,他們就舒坦了,就自由了。這和我正好相反。
這半年來,每當(dāng)我走進學(xué)校時,就像一只久居森林的怪物——一只丑陋笨拙卻并不可怕的怪物,走進了人類的世界。他們把我一層一層地圍在中心,對我指指點點,哈哈大笑。我并不理他們。我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喵喵”地叫著,聲音里滿是堅定。我知道它在對我說:別害怕,他們都是一群紙老虎,有我保護你呢。其實,我也想對它說同樣的話。
我當(dāng)然不是一個怪物,我覺得自己更像是那個騎馬仗劍的堂吉訶德,那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騎士。我在打工子弟小學(xué)的圖書館看過那本插畫書。想到堂吉訶德時,我就不那么難過壓抑了,更多的只是覺得可悲可笑。我堅持做自己,說自己的普通話。在周圍一片土話中間,我標準的普通話,像一朵孤絕的花,兀自開著,搖曳著。
剛開始的那一個月,我在家里堅持說普通話時,媽媽和弟弟震驚又無措地看著我。我有些生氣地看著他們,理直氣壯地說,你們怎么可以不說普通話?可他們就是不說普通話。偶爾,他們說一句普通話,蹩腳又難聽,連他們自己聽了都受不了。后來,有一次,媽媽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甜甜啊,在學(xué)校說普通話可以,在家里就別說了,周圍人聽了笑話咱呀,都把咱當(dāng)妖怪看呢。我原想辯駁幾句的,可是我沒有,只是感到有些沮喪。我對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悄悄說,白貓白貓,那我們以后就不在家里說普通話了好嗎?白貓輕輕地“喵”了一聲,似乎也有些無奈。
學(xué)校里,唯一對我很熱情的是張老師。張老師是教體育的。每次上體育課,張老師都讓我?guī)退黄鹑ツ皿w育用具。以前都是男生去拿的?,F(xiàn)在,張老師每次都讓我去。去了之后,張老師笑著問長問短、問東問西,問的話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甚至讓我覺得心慌。在路上碰見張老師,他也會停下來,東拉西扯問我一大堆。我謊稱還有事,趕緊逃之夭夭?,F(xiàn)在,每次老遠看見張老師,我能躲就躲。我有點怕張老師,怕他的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怕他的那種笑,怕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也有點怕張老師,一見張老師,白貓就焦躁不安地在頭頂上轉(zhuǎn)圈圈。有一次,我忍不住對媽媽說,媽,我感覺張老師怪怪的。媽媽那時正在扎紙花,問我說,你說啥?我重復(fù)道,我覺得張老師怪怪的。媽媽說,哪個張老師?我說,就我們那個體育老師。媽媽說,你不知道,甜甜,你們張老師可是個可憐人,結(jié)婚沒幾年,娃才一兩歲,媳婦就死了,命苦得很。我說,我知道。媽媽說,那你說啥呢?我說,我啥也沒說。
翻了幾頁書之后,我的心思實在放不到書上去,便下了炕,打開房門,來到了外面大廳里。
廳很大,東西又多又亂,朝著十字路口的卷簾門大開著,冷氣從水泥地上滲出來,冷風(fēng)從大門直刮進來,我禁不住打了好幾個寒噤。我看見媽媽仍舊坐在廳內(nèi)的角落里,裹著臃腫的棉衣,用一條長而寬的橘紅色圍巾,把頭一圈一圈地纏了起來,像裹了條繃帶似的。媽媽的手上戴著一雙露指的毛線手套,伸出來的半截手指凍得通紅通紅的,已經(jīng)有些腫了,而且裂了好幾道口子。不停有人進來買東西,大都是認識的人,媽媽一般并不起身,坐在那里邊忙邊招呼人家,讓人家自己挑,挑好了掃碼付款。
媽媽看見了我,一臉驚訝地說,快進去甜甜,快進屋里看書去,外面凍得很,小心凍感冒了。我想說我不冷,有我的秘密朋友白貓在頭頂上,我一點兒都不冷??晌彝蝗幌肫饋恚荒芨嬖V媽媽白貓的事情。如果她知道了,白貓說不定就不能在頭頂上陪著我了。
我問媽媽不冷嗎?媽媽吸溜了一下鼻子說沒事。我說,我把屋里的爐子拿出來放在你跟前吧。媽媽說不用,然后又說不敢,廳里不是竹竿子就是紙,一不小心燒著了可就麻煩了。
正當(dāng)我準備回屋的時候,突然看見卷簾門外的大路上,蹣跚著走上來一個老太太。矮矮的羅圈腿的老太太,走路時像一只搖搖擺擺的笨鴨子。老太太沒有看向我們這邊,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從我們家門前徑直而過,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我當(dāng)然認得那個老太太,他們都說那是我奶奶。我也知道那是我奶奶,可我從未叫過她一聲奶奶,那個奶奶也從未喊過我一聲孫女。在外面若是碰見了,那個奶奶對我從來都是視而不見的。對弟弟,對媽媽,都是如此。聽說,那個奶奶以前就住在我們家里,后來,跟媽媽大吵過一架后,才搬去了大伯家,從此就不認我們一家了。我覺得有點不能理解,一個奶奶怎么可以不認自己的孫子孫女呢?這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了很久,仍然想不明白。我想去問問媽媽,我覺得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媽媽向來對奶奶的事只字不提,我也就不敢問了。我問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它咕嚕著,同樣不明白。
對我而言,這個我從未叫過一聲奶奶的老太太,和周圍別的老太太一樣,是個十足的陌生人。其實,我還想謝謝她呢。如果那個奶奶一直住在我們家的話,說不定我早早就回來了,說不定我就出生在這里,從來沒有離開過,也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這里的世界如此小。那個奶奶會像許多其他老太太一樣,帶著我和弟弟兩個人生活,而媽媽爸爸則像其他許多大人一樣,在外常年打工,我們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
我回到屋里,上了炕,坐在我先前坐過的地方。弟弟仍在看手機,那些搞笑的視頻使他一直癡癡地笑著,像個傻子一樣笑著。我不禁想,再這樣下去,弟弟肯定會變成一個傻子的。爸爸媽媽將會有一個傻兒子,而我將會有一個傻弟弟。想到這里,我忍不住朝斜對面的弟弟說,東東——,東東——,別玩手機了,姐姐給你讀故事聽好不好?弟弟像根本沒聽見似的,頭也沒抬一下。我又說了一遍。這回,弟弟的頭抬起來了,瞪了我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旁若無人的傻笑模樣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我嘆了口氣,想起剛才出去時,本想著和媽媽說會兒話的。我已經(jīng)好久沒和媽媽好好說過話了。在北京的時候,我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像朋友,像姐妹,然后才是母女。可自從媽媽回了老家,我和爸爸留在北京后,一切就慢慢地變了。我心里攢的那么多想對媽媽說的話,漸漸地難以啟齒了。幸虧我有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我實在不敢想象沒有它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當(dāng)然,我知道自己是愛媽媽的,可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毫不猶豫地抱媽媽親媽媽了。那樣親密的動作,甚至讓我覺得有種莫名的羞恥感。而媽媽對我似乎也越來越客氣了,說話時小心翼翼地,好像我是常住在家里的一個客人。
我想對媽媽說,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里,我好想回北京繼續(xù)上學(xué),在那里我是正常的優(yōu)秀的,在這里我是古怪的孤獨的。我想說,媽媽你也一起去吧,帶上弟弟一起去吧,咱們?nèi)胰艘黄鸫诒本?,就像從前一樣。從前我們多好啊,媽媽你還記得嗎?可這些話,我一句都沒有給媽媽說過,只有我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知道。
從前,沒有弟弟,只是我們?nèi)齻€,爸爸,媽媽,還有我。在北京郊區(qū)的那間不大卻溫馨的出租屋里,爸爸媽媽幾乎每天都會對我說,我們甜甜是正兒八經(jīng)的北京人,北京生北京長,地地道道的北京土著。以后長大了,嫁個北京老公,再生個北京娃,世世代代都成了北京人了。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么高興,甚至帶著我不太懂的自豪。
自打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出生在北京。我還知道,自己有個老家,那是爸爸媽媽成長生活的地方。我回過老家?guī)状?,那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每次回去,那些親戚圍住我看了又看,夸了又夸,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動物園里受追捧的明星動物似的。自始至終,我都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她們的名字,她們的輩分,甚至她們的長相,對我而言都是模糊難辨的。我唯一認得的是外婆。因為她太老了,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老。起初我有些害怕,害怕外婆皺巴巴的樣子,害怕那一雙顫巍巍的小腳,害怕那沒了牙齒黑洞一樣的嘴巴,害怕挨著炕沿放著的那口黑漆棺材??珊髞?,我不怕了。因為短暫的圍觀之后,那些說漂亮話的人都散了,只有外婆依然注視著我,對我噓寒問暖。我從外婆那里感覺到了愛,一種近似于爸爸媽媽的愛。愛是不應(yīng)該害怕的?;氐奖本?,我常常會想起外婆,想到外婆那么老,說不定哪天就會死掉的,那樣我就成了沒有外婆的人了。想到這里,我突然忍不住想哭。我便寫了篇關(guān)于外婆的作文。孫老師說我寫得很好,還把那篇作文貼在了教室后面的“學(xué)習(xí)園地”里。
那時,我的秘密朋友白貓還沒有出現(xiàn),我們住在北京近郊的一個村子里。那個村子跟老家的村子不太一樣。那是一座由密集而低矮的樓房組成的村子,村子里住了數(shù)不清的外鄉(xiāng)人。白天,村子里靜悄悄的。到了晚上,整個村子就沸騰了。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人,說著天南海北的話。我身處其中,常常覺得恍惚。讓我更恍惚的是在村子之外,就是城市的高樓大廈,就是真正的北京。我有些搞不清楚,我所在的村子不也是北京嗎?怎么還有另外一個北京?就像一個世界之外,怎么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爸爸媽媽偶爾也會帶我進城去。在天安門前,爸爸給我說,甜甜啊,這就是天安門啊,就是毛主席以前生活工作過的地方。你看,那兒還掛著毛主席像呢,我小時候做夢都夢見過天安門呢。我看著爸爸興奮的樣子,那是一種我不能理解的興奮。我去過頤和園,知道那是清朝皇帝的公園。我去過故宮,知道那是清朝皇帝的家。我也登上過八達嶺,在歌里聽到過,也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八達嶺,人山人海的八達嶺。每次出去玩,爸爸總會問我北京好不好?我毫不猶豫地說好。爸爸就會說,北京當(dāng)然好啊,北京最好了,北京是首都啊,你給咱好好念書,長大了就成了首都人了。逛完了,我們回到那個擁擠喧囂的村子,像城市又不像城市、像農(nóng)村又不像農(nóng)村的村子,像是從一個世界回到另一個世界。我望著那個并不遙遠的世界,想著那個并不遙遠的世界,暗暗地對自己說,原來那才是真正的北京啊,我長大了一定要去那個北京生活。雖然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個北京或者那個北京,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剛會走路,媽媽就把我放在三輪車里,蹬著出去賣涼皮了。在村里賣,在附近的學(xué)校門口賣,哪里人多在哪里賣。有時騎出去好遠,要很晚才回來。媽媽停下來賣涼皮的時候,我就坐在媽媽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著媽媽賣涼皮。有時,我也會心血來潮,突然吆喝兩聲:賣涼皮嘍!賣涼皮嘍!媽媽就笑著說,我的乖甜甜啊,千萬不敢吆喝,把城管吆喝來了,媽媽就白忙活了。我便不說話了,只是笑著坐著看著,一點都不亂跑,一點都不讓媽媽操心。天氣漸冷的時候,涼皮賣不動了,媽媽就賣爆米花,我也跟著吃了好多爆米花,吃到后來見了爆米花就想吐。晚上回去的時候,如果爸爸不上夜班,就會在村口等著我們。老遠一看見爸爸,我就高興地大聲喊,爸爸,爸爸。還沒等媽媽把三輪車停穩(wěn),我就著急忙慌地下了車,不顧一切地往爸爸懷里撲。爸爸把我抱得緊緊的,舉得高高的。爸爸背著我,我在爸爸背上唱著歌兒,還沒到家,我就在爸爸背上睡著了。
我在北京的那個村子里上完幼兒園的那個夏天,媽媽懷孕了,要回老家生孩子,并且不打算再來了。媽媽很嚴肅地問我,你是想跟媽媽回老家,還是想繼續(xù)待在北京?我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要回老家,我要留在北京。爸爸也很嚴肅地問我這個問題,我也很堅定地回答了他。那幾天,爸爸媽媽總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動不動就唉聲嘆氣。每天晚上,我都睡了,他們還不睡,一直小聲地商量著什么。
后來,爸爸把媽媽送回了老家,媽媽在老家生下了弟弟,一個人拉扯弟弟。爸爸和我在北京,一個上學(xué),一個上班。上了小學(xué)的我,幾乎不用爸爸操什么心,甚至可以照顧爸爸,給爸爸做簡單的飯,給爸爸洗衣服。這些事情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基本都會了,現(xiàn)在更熟練了。爸爸上夜班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反鎖著門,在家里看書寫作業(yè)。書是周末爸爸帶我從一個大大的圖書館里借來的,那里的書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我喜歡那里。爸爸說,甜甜啊,好好看書,將來就不用像爸爸這樣辛苦掙錢,就能吃一碗輕省飯。孫老師也說,一定要多看書,做有用之人,長大了才能實現(xiàn)自我,才能做更多更有意義的事。
爸爸是開印刷機的。我不知道印刷機長什么樣子。聽爸爸說,以前的印刷機很吵很危險,氣味也很大,斷指頭甚至斷胳膊的事時有發(fā)生。現(xiàn)在雖然安全了,可還是吵,氣味也還是大,爸爸的耳朵已經(jīng)有些背了。還好,爸爸的指頭和胳膊沒事。我不能想象一個斷了指頭或者少了胳膊的爸爸,血淋淋的爸爸,殘缺不全的爸爸,會讓我噩夢連連。爸爸上的是兩班倒,每次回來時,身上的工裝臟兮兮的,胡子拉碴的,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事實上,爸爸確實老得很快,才三十多歲的爸爸,看起來卻好像四十多歲了。我給爸爸端來了洗臉水。爸爸洗臉的時候,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工裝去洗。爸爸說,甜甜,不用每天洗,一周洗一次就差不多了,洗了也不見凈??晌移焯煜?,我愿意爸爸穿得干干凈凈地去上班,就像以前媽媽在的時候一樣。
媽媽剛回去那一陣,我好想好想媽媽啊。好想好想媽媽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偷偷地哭,不讓爸爸看見,不讓任何人看見。可還是被那只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白貓看見了。它有時出現(xiàn)在我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有時出現(xiàn)在出租屋的窗外。它一點兒都不像無主的流浪貓,全身像雪一樣白,一根雜毛都沒有,綠色的眼睛閃著路口綠燈一樣的光。我原以為是偶然遇見它,后來才覺得不是,它是專門在等我或者來找我的。再后來,它就跳到我的頭頂上不下來了,好像那里就是它的家。有那么幾次,我正在和白貓說著悄悄話,被爸爸突然聽見了。爸爸皺著眉頭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摸了摸我的額頭,問我沒事吧?我當(dāng)然沒事。可看他那憂心忡忡的樣子,就好像我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似的。
媽媽回去的時候,對我說想她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她??晌覄偰闷痣娫?,就已經(jīng)忍不住想哭了,想說的話自然更是說不出口,索性電話也不打了。每次媽媽從老家打來電話,想和我說幾句的時候,剛開始我還能說上幾句,慢慢地,我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甚至,媽媽的電話一打過來,我就跑出去,假裝忙去了。我把想對媽媽說的話,對照片里的媽媽說,對心里的那個媽媽說,也對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說。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好像有兩個媽媽,一個心里的無話不談的從前的媽媽,一個電話那頭讓我陌生的現(xiàn)在的媽媽。我搞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媽媽。
現(xiàn)在,我坐在老家的炕上,我的秘密朋友白貓悄然臥在我的頭頂上,弟弟在斜對面癡癡地看著手機傻笑,媽媽在外面廳里忙。我想起北京,覺得北京好遙遠啊,遙遠得好像不存在似的。說不定,我根本沒有在北京生活過,那些關(guān)于北京的一切,都是我瞎想出來的。誰都向往北京啊,誰都想成為北京人啊,可北京更多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想象中,或者夢里。就像那個無話不談的媽媽,像朋友像姐姐一樣的媽媽,也一樣是不存在的。那同樣是想象或夢中的媽媽,而不是現(xiàn)實里的媽媽,現(xiàn)實里的媽媽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去扮演別的角色。而現(xiàn)在,我又多了一個爸爸,一個是以前天天陪著我的爸爸,一個是現(xiàn)在遠在北京的爸爸。兩個爸爸都好像越來越陌生了。
我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書,又一次下了炕。從外面廳里經(jīng)過的時候,我對仍然忙個不停的媽媽說,媽,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媽媽關(guān)切地說,別走遠,一會兒媽就去給你們做飯。
我順著大路走向街道,過了街北的十字路口,上了東面的坡,又拐向南邊的水泥路。我在那條長長的水泥路上默默地朝前走著,帶著絲絲隱隱的期待,甚至興奮。我的眼里看不見路上來往的行人,也感覺不到那些急速駛過的車帶來的風(fēng),甚至一點都不覺得冷。我對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說,我們要去看望外婆了。白貓“喵”地叫了一聲。我聽得出來,這是期待的叫聲。
終于走到了路的盡頭,走進了熟悉的村子,走過了廢棄的水塔,走過了干涸的池塘,走過了一群曬太陽的老頭們,走到坡半截的時候,我在旁邊的一棵大槐樹下躲了起來,偷偷地探出半個腦袋朝坡上望。坡上頭就是小舅家。小舅家門口坐著一群人,外婆坐在他們中間,坐在那個老樹墩上,雙手交疊著放在拐杖上,不停地打著盹,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外婆果然坐在門口曬太陽?。⊥馄琶刻於甲陂T口曬著太陽打著盹。每次只要我剛上了坡,外婆就立馬清醒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立刻將我認了出來,顫巍巍地站起身喊我的名字,伸出她枯枝似的老手,準備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家里引,準備把她柜子里攢著的那些吃的,拿出來讓我吃個夠,一邊看著我吃一邊撫摸著我。那一雙老眼里,滿滿的都是愛。
偷偷地看了一會兒外婆,我就轉(zhuǎn)身回家了。我小聲地給外婆說了聲再見。我說,外婆,下次我再來看你啊。然后,我就和頭頂上的秘密朋友白貓轉(zhuǎn)身回了家。
回到家,一進門,我看見媽媽還在廳里忙著。媽媽看見我回來了,催促著說,飯在爐子上熱著呢,到處找不見你,還以為你咋了。我問媽媽吃了沒有?媽媽說她吃過了。我進到里屋,看見弟弟仍舊坐在炕上看手機。弟弟越來越像一個拿著手機的雕塑了。我給自己舀了飯,正坐在爐子前吃的時候,媽媽進來了。媽媽舀了半碗飯,又在碗上橫著放了一雙筷子,恭恭敬敬地擺在了里面的柜子上。柜子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
臨出門的時候,媽媽說,快過年了,也讓你外婆吃好。媽媽一出門,我對著鏡子和白貓相視一笑。
【作者簡介:呂不二,本名呂榮波,陜西永壽人。有作品發(fā)表于《長江文藝》《美文》《青年作家》《朔方》《滇池》《草原》等刊物,出版有小說集《鮮花大道》?,F(xiàn)居鄂爾多斯?!?/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