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洋一海數(shù)代人——讀“海那邊的中國女人”愛情三部曲
上世紀90年代,恍然已經(jīng)三十多年過去,那是我的小學階段。男生性子野,放學不肯回家,總想著約上三五好友再玩點什么。彼時網(wǎng)吧還是極其稀罕的去處,更多的“游樂園”都在戶外。抱上一個足球,往學校附近的工地旁一扎,合力抬起鐵柵欄,估算好距離,就是天賜的球門?,F(xiàn)場看護的爺叔也友善,非施工時段,沒有安全之虞,樂得讓孩子們奔跑一會兒。
踢了大約兩周,少年的足球夢還來不及成形,爺叔的面色驀然變得鄭重。“下趟不好再來了。”他用上海話囑咐我們,“要起高樓了,金茂大廈?!闭f罷,他朝工地深處一指,眼神里有些微的閃爍。
那時的我不足十歲,哪里明白希望和憧憬的意思。面對爺叔指向的虛空,唯有滿心的不信。懷揣僥幸心理,此后的幾個月,我們循例前去,爺叔口中的“高樓”竟然真的拔節(jié)而起,如同一顆巍峨的鐵筍。
外婆家所在的楊家宅,換上了陸家嘴鮮亮的“路牌”,巨物般的樓宇相繼破土而出,哪怕在長身體,我也唯有不斷仰望的份。
這就是我對童年的第一印象:唯一不變的,是每天都在變?!皩幰治饕粡埓玻灰謻|一間房”成了再也無人爭論的舊歷,報章電視上天天念叨的口號是:“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
用今天的眼光回溯,那是“一年更比一年好”的漫長周期的開始。
2010年前后,我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讀研究生,結(jié)識了施天權(quán)女士。她是我的師母,也是我的老師。只是,按老派說法,“余生也晚”,無緣在課堂聆聽施老師的教益,更多是在生活里接受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在學生眼中,退休毫不影響施老師的時髦。每有聚會,她或旗袍,或洋裝,和年輕人一樣山青水綠,又深具世事洞明的氣定神閑。家中待客,她也始終從容,在書房、客廳和廚房間穿梭。我確信,這份一絲不茍,應是素日尋常。
偶爾和同學聊起,施老師身上為何毫無暮氣。大家各抒己見,未有確論。我也一直不明就里,直到讀完“海那邊的中國女人”愛情三部曲。掩卷之后,若有所思,原來,老師的“時髦”是因為恒定的力量與強烈的信念,當這些足夠穩(wěn)固,自然能穿越飄忽不定的世運與沉浮起落的人生。
三部曲都與愛情有關(guān),《愛情是不可替代的》《愛情是不離不棄》《愛情是奇跡》。另一個關(guān)鍵詞是“海那邊”,三部小說的主角都是漂洋過海的中國女性,或是創(chuàng)業(yè)者,或是大學老師,或是留洋的高材生。在我還懵懂地踢著野球的年歲,這些主角已經(jīng)各懷心事地擁抱了異國社會的陌生經(jīng)驗。語言的障礙,打工的疲乏,求學或創(chuàng)業(yè)的舉步維艱,唐人街琳瑯的霓虹燈尚且沒有一盞為她們點亮,后廚的油煙和肥皂水卻是身上洗不盡的余味。
她們的身上有背負。父輩遭遇的不平,子女深重的不解,和伴侶異地分離導致的隔膜。她們也面臨誘惑。成功者和上位者的青眼,驟然降臨的橫財,也包括疊影幻視真假難辨的愛情。但在跌宕的人生走向面前,她們有過猶豫、彷徨、失落和焦灼,最終都能一笑看風云過。
施老師筆觸所及,對華人在異國社會的生活有近乎全景式的展現(xiàn)。而具體到個體命運,每一人物的選擇也擁有共通的內(nèi)核。用施老師的話說,闖蕩海外的中國女人有“撒手锏”:堅韌、刻苦和智慧。她“常被她們冥頑不化般的剛毅撞擊得心靈震蕩,總有一種想寫一寫她們的沖動”。
從我這個讀者有限的眼界來看,主角們精彩的人生際遇背后,那些沒有詳寫的“B面”,是理解這“三部曲”的鑰匙。
在留學已成常態(tài)的當下,上世紀80、90年代的“先行者”們踩著時代的“風火輪”,沖向未知的領(lǐng)地。她們無法確認,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但對于時間將要揭曉的答案,卻飽含期待。
就像那一代不曾遠行,駐足上海、北京、深圳或任何中國的熱土上的人,見證劇變,心里也總是篤定的。百業(yè)興盛,高歌猛進,遭逢再大的挫折都不愿“躺平”,干勁似乎是血液里天然流淌的東西。按流行的話說,當時的人“內(nèi)核穩(wěn)定”。反之,樓宇鱗次櫛比,街區(qū)煙火繁盛,大城市發(fā)展得幾無立錐之地,人們卻習慣性地慨嘆: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激越與傷感,都是人所共有的情緒,并無高下之分。但我想象施老師“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不知何故,總會記起金茂大廈工地底下看護爺叔的眼神。他當然清楚人生不易,卻對“還有明天”毫無疑慮。
1991年,音樂制作人李宗盛寫了《漂洋過海來看你》。異地的情侶,為了一次越洋重逢,會花半年的積蓄購置機票,連見面時的呼吸都要反復練習?!扒椤弊值姆至?,可見一斑。“三部曲”聚焦的也是那個年代,一個情關(guān)難過仍然趨之若鶩的年代。
直面“愛情”這樣萬花筒般的繁復字眼,施老師用“不可替代”“不離不棄”和“奇跡”去描述。我仿佛看見,她冥思苦想和奮力敲擊的每個瞬間,背后站著一代人的精氣神。
我們還相信愛情嗎?這是我不敢明確回答的問題,施老師卻寫了三部小說。我敬佩她的勇敢,也欽羨她的堅定。
駱賓王和納蘭性德都寫過“一生一代一雙人”。在一輩子的長度面前,詩人的愁緒因凄惻而美麗。然而,此刻,我更喜歡“三部曲”里的一洋一海數(shù)代人,正是他們驅(qū)策后留下的車轍和前行時挺拔的背影,成就了我們順風順水的來時路。
(作者系作家、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