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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澧州是澧縣糧食局煉油廠的合同工，他內秀、厚道，喜歡獨處。少年時他身體弱，個子矮，經常遭校內的小霸王欺負。有天，他撿到一塊錢，一個小霸王看見了，來搶。他緊捂著口袋，那小霸王不但搶了錢，還打了他一頓。父親見他鼻青臉腫的，究其原因。傅澧州憋屈地說了，父親甩了他一耳光，兇道：“你再跟他們玩，看我不捶死你?！边@是十歲時的事，他記得一輩子。從此，他看見那幾個小霸王就緊張、懼怕、躲避，或者繞道走。父親在他出生時就患有肺癆，是只藥罐子，母親的身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生下來只有一千三百克，像一只小病貓，哭的聲音十分凄厲。父親想趁沒人時把他扔進糞坑，母親不讓：“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呀，那怎么行?！备靛⒅菸鍤q才長到九十厘米高，同齡的孩童都一米一二高了，因而他從小就被同齡人瞧不起，沒人跟他玩。上中學時，他身高不到一米三，是全校最矮最瘦小的男生。父親見兒子如此孱弱，看不到未來，想，當初就該把他丟進糞坑淹死，嘆氣道：“你這樣子風都吹得倒，爸帶你去跟王師父學拳吧?！?/p>

父親買了一對德山大曲和兩條煙，帶兒子去了王師父家。王師父在澧縣名聲很大，見他如此瘦小，不愿收，不禁好笑道：“你想學拳？”“想學?！薄皩W拳那要天天練，懶不得的。你有這個決心嗎？”傅澧州不語，父親吼道：“問你呢，聾了？”他答：“我有。”王師父說：“你若真想學，每天早晨六點半要準時到，練一個小時站樁再去上課?！鄙倌旮靛⒅莸男氖桥橙鹾妥员暗?，渴望變強大是他那時最大的夢想！他說：“我一定準時到?！?/p>

師父要他練了半年站樁，隨后教他太極拳，說：“學好太極拳，再教你太極棍?！备靛⒅菝刻煲辉鐏韼煾讣覍W拳，學完再去上課。也不知是練武的原因，還是到了該長的年齡，那兩年他長了二十厘米，雖然在班上還是矮個子，但不像侏儒了。父親極高興，說：“這是練武的好處?！备靛⒅莅l(fā)育遲，很多男生高中都沒怎么長個了，他高中三年又往上沖了二十厘米。師父笑瞇瞇地摸著他的頭說：“你長高蠻多了，身體也壯實了。師父的功夫都教給你了，若你還想學，師父帶你去常德市跟紀文彪學吧。他比師父厲害一百倍，一身真本事?！?/p>

那年傅澧州隨師父來到常德市，師父是武術大家紀文彪的摯友，把他推到紀文彪面前說：“我這個徒弟愛好武術，盼著跟你紀老師學。紀老師在武術上是常德地區(qū)的頭塊牌，五十年代就是省武術隊的，跤摔得極好，整個湖南省沒幾人是紀老師的對手?！奔o老師擺手道：“莫聽你師父瞎吹?！毕乱粋€星期天，傅澧州誠惶誠恐地來到紀老師家，紀老師指著一個青年說：“我徒弟孫樂平，你先跟他學吧?！?/p>

習武之人都是八方拜師，無非是想學更多更精的武藝。傅澧州拜了孫樂平為師，每當星期天天不亮就起床，在路上買兩個包子邊吃邊向汽車站趕去，乘車來到常德市，找孫樂平學拳學棍。孫樂平隨和，沒架子，他想學什么就教什么，還親自示范。有天，他在孫師父家結識了一身武藝的胡勝平。孫樂平指著胡勝平說：“我?guī)煹?，也是紀老師的徒弟?！备靛⒅菀姾鷦倨絺€頭與自己差不多，年齡也與自己相仿，一笑說：“那我要叫你師叔?！焙鷦倨娇吞椎溃骸澳惆盐医欣狭?，就叫我勝平吧。”兩人眼緣好，見面就熟絡。傅澧州翻看著桌上的《太空子午棍》。胡勝平說：“這本棍術的作者叫劉杞榮，是我?guī)煾傅膸煾福呛鲜∥湫g隊的總教頭?！备靛⒅輰Α敖填^”一詞特別敬重，豹子頭林沖就是八十萬禁軍教頭。胡勝平又說：“師父曾說他師父抗戰(zhàn)中在安徽，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集團軍的武術教官，手刃過多名日軍官兵，其中一個還是日軍少將旅團長，叫本田雄一。”傅澧州曉得常德會戰(zhàn)，那是一九四三年冬，八千多堅守常德的國軍官兵大多戰(zhàn)死了，說：“那師爺，哦，錯了，我要叫祖師爺—太了不起了！”胡勝平為師爺驕傲道：“師父講，我?guī)煚攧㈣綐s是三湘武術第一人。”

傅澧州更上心練棍了，祖師爺編創(chuàng)的棍術，他得好好練。一下班，他就提著棍到澧水河邊耍，有時是一個人練，有時是幾個師兄弟一起對耍。二四六的晚上他要上電大，看書做習題。他不甘心一輩子做煉油廠的合同工，要改變命運就得努力。廠長姓鐘，年輕時也愛好武術，練過長拳什么的，如今年紀大了，不玩武術了。鐘廠長見他勤奮好學，問他：“有一個去長沙學廚藝的名額，脫產學習三個月，你想去嗎？”傅澧州那時還沒去過長沙，對省城有向往，說：“想去?！辩姀S長說：“機會給你了，要珍惜。”

六月下旬的一天，傅澧州拎著行李，來到了長沙市烈士公園。廚藝班租了公園的房子，一樓上課，二樓三樓住宿。床是上下鋪，一間房睡四個人。傅澧州來得晚，只有一個上鋪還空著。他鋪了床，坐了十個小時車，感覺身體都散架了，與人閑聊了幾句就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xiāng)。一早，澧縣青年醒了，同寢室的三人還在夢中。他輕手輕腳地下床，拉開門又輕輕帶上，在公園里晨跑，見幾個人在公園南門旁的坪上打拳，前面一個老者領打，后面一百多個中年男女跟著打。這陣勢讓初來乍到的澧縣青年興奮，想，自己來長沙學廚藝，正好跟長沙的叔叔伯伯們學學拳，就邊看邊站在后面學。一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傅澧州一看表，快到上課時間了，匆匆而去。

一連幾天，澧縣青年一早趕來，站在這群中年男女的身后學拳。大家都不說話，他也不便于問。一個星期天，這些叔叔伯伯阿姨們打完拳，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對老者說：“劉嗲嗲（長沙方言：爺爺），我?guī)Я斯鳎更c一下。”那青年手持一根兩米多長的白蠟棍，舞起來。澧縣青年看得仔細，那人舞的是自己跟孫師父學的太空子午棍。那人舞完棍，劉嗲嗲接過棍一舞，棍頓時有了精神似的，棍身與速度和風融為一體，呼呼直響，看呆了所有人。澧縣青年好生佩服，想找人打聽舞棍的老者姓甚名誰，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人身上，沒人理他。下午上完廚藝課，澧縣青年來到人工湖邊漫步，見一對情侶租了小劃子，向湖中央劃去，頓時一湖的斜陽也就一湖的金光。他腦海里閃現了鐘小雨。

澧縣青年讀高三的那年夏天，離高考不到一周的那天傍晚，因沒胃口就沒吃晚飯。復習到九點鐘，肚子餓了，想吃烤羊肉串，他向母親要了十塊錢，來到消夜攤上，等著烤羊肉串。一旁的塑料桌前坐著兩個妹子吃烤串、喝飲料，說話聲里夾著笑聲。月亮掛在天上，河風徐徐吹來，他感覺很愜意。這時走來三個他從小就懼怕的自封“四大金剛”的混混，曾經在學校霸凌，因打架兇而在縣城出了惡名。那天，四大金剛來了三大金剛，三人之首旁若無人地調戲兩個妹子。兩個妹子不吃了，要走。金剛之首抓住其中一妹子的胳膊，不讓走，還滿嘴酒氣地講葷話。攤主曉得他們是惡人谷里竄出來的，不敢招惹。那妹子掙脫不開，同伴氣憤地上來拉她，被另一個金剛逮住，并且拖開了。金剛之首壞笑地把那妹子往一處黑燈瞎火的地方拖，那妹子害怕得大呼“救命”。

澧縣青年小時候經常被這幾個金剛欺凌，按說早把他的正義感欺滅了，但他跟著師父練拳后，正義感又回來了，好像一只被人賣到外地的狗，自己又找回來了，并且變強壯了，吼道：“住手。”那妹子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說：“救我。”他再次喝道：“放開她！”金剛之首見是傅澧州，小時候時常被他搜口袋的，就一臉不屑：“你小子欠打吧？”上來就是一拳。傅澧州已非當年的傅澧州了，練了打又豈能讓他打，閃開，一腳把金剛之首踹倒了。另一個金剛見老大倒地了，眼睛瞪得銅鈴大，兇道：“你小子活久了。”舉拳打來。傅澧州反應極快，一腳蹬在那金剛的腰上，踹得那金剛往前竄了好幾步。金剛老三操起一張折疊椅砸他。傅澧州閃開，狠勁一腳踹在金剛老三的肚子上，把金剛老三踹得接連撞翻兩張桌子，仰倒在地。金剛之首是個狠人，見傅澧州一打三還占了上風，他哪里咽得下這口氣！目光一掃，看見消夜攤旁豎著一根木棒—老板備著防身的，一米多長，是比手臂還粗的柞木，很硬。傅澧州沒想到自己這么神勇，那瞬間他簡直沉醉在自己的壯舉里，覺得自己是梁山好漢武松！暗忖練拳練對了，對兩個妹子說：“你們快走?！彼硨χ饎傊?，金剛之首憋著惡氣，舉起木棒砸在他的后腦勺上，只聽見嘭的一聲，他往前一栽，失去了知覺。

傅澧州恢復意識是一周后，躺在病床上，頭上包了一圈紗布，腦袋仍暈暈乎乎的。母親在一旁傷心，嘮叨說他錯過了高考，并責備他不該管閑事，不該那天晚上去吃燒烤。他很郁悶，問母親：“打傷我的人抓起沒得？”母親說：“跑了，一個都沒抓到。”晚上，那妹子隨父親來了，提了蘋果、香蕉和奶粉。他疲乏地看著那妹子，消夜攤上他并沒看清自己救的女孩，沒想到女孩如此靦腆、漂亮。想，救得值。女孩的父親滿臉感激道：“我姓鐘，謝謝你救了我女兒鐘小雨?！备靛⒅轃o力道：“不謝?！辩姼缸屌畠赫f話。鐘小雨紅著臉小聲嘀咕：“謝謝哥?！备靛⒅莸谝淮伪灰粋€女孩叫“哥”，心里甜，回答：“不用謝?！?/p>

他再次見到鐘小雨是幾年后，那天他下班，走出廠，見一個衣著時髦的妹子對他笑，他覺得莫名其妙，回頭看，是不是她對別人笑。姑娘揚起嬌俏的臉蛋說：“你還認得我嗎？”他愣住了，想不起她是誰，問：“我們認識？”姑娘紅著臉說：“我是鐘小雨?！彼辉偈悄菑埮畬W生的臉了，而是一張十分陽光、靚麗的面孔。他一拍腦門：“是你，我聽你爸講你讀大學去了?！辩娦∮暾f：“畢業(yè)了，進了縣水電局?！彼惑@，說：“時間過得真快啊?！辩娦∮陠枺骸澳阌袝r間嗎，哥？”他答：“有?！辩娦∮暾f：“今天我第一次領工資，想感謝你，請你吃晚飯。”傅澧州還從沒跟女孩子吃過飯，大方道：“不要你請，我請。”

兩人走進一家裝修得不錯的餐館，鐘小雨要他點菜，他點了個腰花、一個辣椒炒肉、一個海帶燉排骨，還點了個莧菜。再次強調：“我請你?！辩娦∮晏鹛鸬匾恍Γ骸拔衣犖野种v，那幾個壞人都被公安抓了。”傅澧州說：“是有這事，他們在外地搶劫，是外地警察抓的，判了刑?！辩娦∮暾f：“是我害了你，害你錯過了當年的高考?！薄澳銢]害我，就是考也不見得能考上。你爸關心我，把我招進了煉油廠。去年，我考了電大，邊工作邊讀電大。”兩人邊吃邊聊，她問他有女朋友沒有，他說：“沒有。你呢？”她答：“不告訴你。”“那就是有。”他猜道。她淡然一笑：“莫瞎猜?！币蛔里埑缘狡唿c鐘，傅澧州去買單，半個小時前鐘小雨借口上衛(wèi)生間時已把單買了。他不好意思道：“我把錢給你?！彼f：“我講了我請?！?/p>

這是去年的事。后來他倆有了接觸，她有點高高在上，廠長的閨女，大學畢業(yè)生，在縣水電局上班，妥妥的公務員，像樹梢上開的玉蘭花，很潔白很大很美。自己是名合同工，身份、地位和家庭都差她一大截，想跟她談又怕她說“你想多了”。此刻，澧縣青年瞧著水波瀲滟的人工湖，自語：“我和她之間的差距如楚河漢界，明擺著的，我只能單戀?！?/p>

2

有天，大家跟著劉嗲嗲練完拳，一些人先走了，還剩下幾人時，一年輕女子向劉嗲嗲請教步法。劉嗲嗲說：“拳擊步法是走圓形，在相互對視的過程中，突然變步，改變方向，便于閃退或進攻?！眲⑧青沁呎f邊走給年輕女子看，一個閃身就到了女子的側面，拳也到了女子的臉上，快得澧縣青年都沒看清。劉嗲嗲蓄短發(fā)茬，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跟刀鑿樣深刻、鮮明，年紀看上去比他爺爺都大卻十分靈活，他心里好生欽佩。劉嗲嗲說：“上臺打，時間、距離、速度，缺一不可。做到咯些，最重要的是步法?！眲⑧青强匆谎勐犓v格斗步法的幾人：“搏擊中，兩人若水平相當，步法就決定了勝負?！眲⑧青莿悠饋肀饶贻p人都快，教年輕女子對打中如何防范、躲閃和還擊。澧縣青年眼睛發(fā)亮地盯著，世上居然還有這種老嗲嗲！耳朵不敢打烊，收集著老人講的每一句話。劉嗲嗲說：“在臺上打，眼睛要尖，反應要快，一旦發(fā)現對手的破綻，要毫不猶豫地出擊?！卞⒖h青年很想對老者說：“師父，您能收我為徒嗎？”但說不出口，因為劉嗲嗲沒看他，而是繼續(xù)指導年輕女子。澧縣青年傻傻地站在一旁看，都忘記上廚藝課了。劉嗲嗲說：“今天就到這里。”他才恍然大悟，迅疾向教室走去。

第二天打完拳，一些要趕去上班的弟子匆匆走了，但還有幾個年齡偏大的人和那個學步法的女子及一周前舞棍的青年留在原地。他再也忍不住了，禮貌地對那女子說：“你好，我叫傅澧州，澧縣人，請問這位老先生是不是武術大家劉杞榮？”女子對與舞棍的青年說話的老者說：“劉嗲嗲，有人打聽您呢?！眲⑧青墙o了澧縣青年一個笑，又轉頭跟舞棍的青年說話。女子對他說：“我姓湯，名秋蓮，秋天的秋，蓮花的蓮。劉嗲嗲就是劉杞榮，也是我?guī)煾浮！备靛⒅菁恿耍矍暗膭⑧青蔷故撬麕煾笇O樂平和胡勝平眼里神一般的人物！他覺得自己太幸運了，真要感謝鐘廠長派他來學廚藝，忙對湯秋蓮說：“太謝謝你了。”湯秋蓮一笑，隨劉嗲嗲和耍棍的青年朝前走去，留下他站在原地浮想聯(lián)翩。

某個星期天，澧縣青年隨劉嗲嗲、湯秋蓮和一個名叫熊建凱的青年，向體委內一棟住宅樓走去。他已經跟他們熟了，說話也隨便了。他們是在公園湖畔的飲食店吃了包子和茉莉花茶，又閑聊了一個小時后才動身的。劉嗲嗲住二樓，進門一個客廳，擺著沙發(fā)、餐桌、餐柜和電視機柜；兩間臥室的門對著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相連。湯秋蓮給師父、熊建凱和傅澧州各泡了杯綠茶。三個人喝著茶。劉嗲嗲看著湯秋蓮和熊建凱說：“你們要參加湖南省強民杯散打比賽，還有時間，進攻是最好的防守。散打除了直、擺、勾拳，還可以用腿蹬、踹。再抓緊練些快摔招式?！睖锷徍托芙▌P連連點頭。澧縣青年很想拜劉杞榮為師，口袋里備的紅包有三個星期了，但總是找不到與劉嗲嗲單獨相處的機會，也怕劉嗲嗲拒收他。劉嗲嗲又說：“我常講，柔在他力前，力在他力后，咯叫四兩撥千斤。搏擊要用腦子打?！?/p>

廚房里有菜，澧縣青年學了兩個月廚藝，毛遂自薦道：“我來做菜。”他做了個料炒土豆絲。土豆絲切得很細，放了辣椒粉、蔥花和陳醋。蒸了個干菜五花肉，調料放了些干辣椒和瀏陽豆豉。炒了個上海青，起鍋時撒了些切碎的大蒜籽。還打了個紫菜蛋湯。端來，一口澧縣話說：“師父，不曉得味道如何，您莫嫌棄啊?！眲⑧青切ΑＮ宕笕值男芙▌P覷見餐柜上擱著酒鬼酒，來勁了：“劉嗲嗲，弟子想呷兩口酒?！眲⑧青遣缓染频模f：“你們喝?！毙芙▌P興致勃勃地起身，拿來酒和杯子，倒酒。澧縣青年覺得機會來了，壯著膽子端起酒杯說：“這杯酒我敬師父?！闭f畢，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裝著八十八元八角的紅包，坦誠道：“紅包備在我口袋里三個星期了，一直找不到機會拜師。師父，晚輩傅澧州愚笨，但酷愛武術，想拜您為師?！本鸵谎霾弊樱槐拙频谷胱熘?。他怕師父婉拒，趕緊跪下，虔誠地一連磕了三個頭。劉嗲嗲伸出雙手拉起他道：“小傅，起來。習武之人，不能恃強凌弱。”傅澧州覺得太幸福了，激動道：“徒兒銘記在心。”

九月底，三個月的廚藝學習結束了，澧縣青年跨上長途客車，車駛到常德市，他下車，吃了碗牛肉粉。天黑了，他來到胡勝平家，笑容滿面地說：“我今天從長沙回來，特意在你家停留一晚。”胡勝平是靈泛人，見他滿臉喜氣，目光明亮，想他一定遇上好事了，說：“那我們聊聊?！卞⒖h青年說：“我就是來跟你閑聊的?！焙鷦倨浇o他泡杯紅茶，問：“去長沙出差？”“去長沙學廚藝?！彼皇莵碚剰N藝，抑制不住地興奮道：“平兄，我都不曉得怎么說，我在長沙拜了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為師?！焙鷦倨降纱罅搜劬Γ涑鰞傻缽娏业墓?，聚光燈樣打在他臉上，判斷道：“你拜了我?guī)煚敒閹?？”澧縣青年喝口紅茶答：“是呢?！?/p>

胡勝平愕然不已。師父紀文彪去世了，師爺還活著，而傅澧州又拜了師爺為師，那他豈不是要叫傅澧州師叔了？這太顛覆了吧？傅澧州把自己如何認識師父又如何拜師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胡勝平聽得內心波瀾壯闊的，說：“師父在世時經常跟我講師爺的事。師父講，一九三二年，師爺二十歲就奪得湖南省首屆摔跤、散打兩項冠軍；一九三六年師爺二十四歲又榮獲全國摔跤、散打兩項桂冠。師父說民國時期散打是真打，不穿護具的，比武打傷人是經常性的，搞不好還打死人?！备靛⒅菪Φ溃骸班?，我聽師父閑聊時講了，師父他老人家獲得全國摔跤、散打兩項冠軍后，國內很多武林中人不服氣，跑到長沙找?guī)煾副任洌€有日本浪人從上海跑來找?guī)煾副?，都敗在師父手下?！焙鷦倨绞至w慕傅澧州拜了師爺為師，待傅澧州說畢，問：“我?guī)煚斏眢w還好嗎？”“師父八十多了還動如脫兔，你說他老人家身體好不好？”胡勝平羨慕道：“你真幸運?！备靛⒅荽笮?，覺得自己中了頭彩。

回到澧縣，他來到縣水電局，第一件事就是向鐘小雨匯報他拜了劉杞榮為師，說：“我以后每半個月去一趟長沙，去跟師父學太空拳和太空子午棍?！毙∮陠査骸澳悴蛔x電大了？”他答：“讀，我星期六晚上上完課，乘個體戶開的夜班車去，星期天晚上我再坐夜班車回來?！毙∮暌娝似鸨佑址畔?，不一會兒又端起，再次放下，目光也是猶疑的，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就覺得他好笑，夸他說：“你有追求，要得。”傅澧州喜歡聽小雨說話的聲音，圓潤、甜美，真想說“我愛你”，話到嘴邊卻成了這樣的語句：“師父評價我悟性好?！痹挼阶爝吜司棺兞司渥?，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歸咎起來，是縣里有幾個干部子弟追她，其中一個是副縣長的公子，農學院畢業(yè)的，單薄消瘦、戴副眼鏡，是縣農委的干部。還一個是小雨的同事，也是大學畢業(yè)生，局長的公子，長相還過得去，但個子偏矮。這些人和事，從不同的渠道傳進了他的耳朵，讓他即使有滿腔熱血也畏葸不前。小雨說：“你好高興吧？”他見小雨的目光有幾分俏皮，很想“攥”住這幾分俏皮，可一想起副縣長的公子，信心啊志向啊就轉彎了，去了隔壁店，說：“是高興，但沒有和你在一起高興?！毙∮陭陕暤溃骸斑@還莫管它?！?/p>

元旦那天，澧縣下起了大雪，世界白茫茫一片。這樣兇猛的雪，在傅澧州的記憶里，只有童年時有過。鐘小雨拿著相機來了，要他給她拍雪景照。兩人來到開闊的田野上，盡情地玩耍和拍照，他拍了她各種嬌媚的身姿，說：“全澧縣，你最漂亮。”小雨不滿意：“只是澧縣嗎？”“不，全常德市你最美。”小雨的臉紅了紅?？h里喜歡她的人多，入她眼簾的就仨，傅澧州、王副縣長的公子，還一個是劉局長的公子。她的苦惱是不知選擇誰好。傅澧州無疑是首選，身高和長相都合她的意，但他的家庭條件實在不怎么樣，而且還是合同工，面子上不好向同事交代。王副縣長的公子高度近視，那副眼鏡跟酒瓶底一樣，還有點愛吹牛，好像全澧縣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她討厭男人吹牛，也不喜歡男人戴眼鏡。劉公子人活潑，說話幽默，但個子矮了點。她引開話題說：“我喜歡下雪?！备靛⒅菹?，自己等于表白了，可小雨不接坨，反倒支開了話題。他說：“啊，又下雪了?！毙∮昕粗笱M飛的天空，欣喜地伸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飄落的雪花，嬌聲道：“大雪，我愛你?！?/p>

一個大活人她不愛，居然說“大雪我愛你”，只能證明她約他出來玩僅是玩而已，心里沒有他。幸虧沒有明目張膽地表白，不然多尷尬啊。“回去吧。”“我還要玩?！薄澳愣汲裳┤肆?。”“我開心，快給我照張相?！彼f。他拍了張她身上落滿雪花的照片。

過完元旦，上班的第二天，王師父問他：“省武術家協(xié)會將在常德市主辦‘湖南省芙蓉杯武術比賽’，由常德卷煙廠出資承辦，你參不參加？”傅澧州馬上答：“參加。”王師父與常德市武術家協(xié)會有聯(lián)系，市武協(xié)的人告知了他。王師父說：“你兩個師兄都參加，比賽安排在八月份，還有時間，多練練?！备靛⒅莼卮穑骸昂??！币钊涨宄浚觳怕槁榱?，他來到澧水河邊練棍，想此刻小雨八成還在被窩里，又想起在公園里認識的鄭中華，那個沅江青年的太空子午棍舞得行云流水，就更加覺得自己必須心無旁騖。

3

同一時刻，住在沅江市（一九八八年沅江縣改為縣級市）南大鎮(zhèn)的鄭中華，一個一米七出頭的青年，正在自家坪上練太空子午棍的一招一式。有一個人在凄冷的雪地里陪著他，不是在寒風凜冽的坪上，而是在他柔軟、溫暖和渴望愛情的心中。這個人名叫李雅芬，是他的初中同學，城鎮(zhèn)戶口，母親之前是赤腳醫(yī)生，懂點醫(yī)術，在老街上開了家中藥店。父親是小學老師。李雅芬高中畢業(yè)后，幫母親經營中藥店，邊買了些中草藥用途的書看，鄰居都說她是個好妹子，懂事、有禮貌。在鄭中華心里，李雅芬是全南大鎮(zhèn)最靚的妹子，還在讀初中時他就愛上她了，曾壯著膽子給她寫過紙條，約她在離學校不遠的石橋下見面。她沒有來，他看著皎潔的月亮，在石橋旁徘徊了兩個小時，最終悲傷地回了家。

鄭中華是個不輕言放棄的在洞庭湖畔長大的青年，如蘆葦，根植于肥沃的泥土中，有野性而頑強。愛情是洞庭湖上一盞忽暗忽明的燈，于黑暗中指明方向，照耀著他一步一個腳印前行。他覺得自己這一生就兩件事，愛李雅芬和練武，其他事都不算事。天大亮后，他練出了一身汗，哥說：“你咯是要成為劉嗲嗲啊?！备缫矏酆梦湫g，婚后哥要養(yǎng)家糊口，在街上開了家日雜店，賣水管、電線、開關、砧板、碗筷等生活用品，因而有錢支持他在武術上發(fā)展。他回答哥：“我冇得想成為劉嗲嗲的野心?！备缧Γ骸叭A子，人要有野心?！备绨耸甏鷧⒓舆^省里的多次武術比賽，最好的一次成績是太空拳表演第六名。華子耳畔響起了李雅芬的笑聲，一轉頭，堂屋里除了哥，沒有別人。湯秋蓮旋風一般刮進來，看著他說：“剛接到市武協(xié)的電話，省武協(xié)八月份在常德市舉辦武術比賽，市武協(xié)要登記參賽人數，你參加嗎？”湯秋蓮家做生意，裝了電話。他看一眼哥：“我冇錢?！备缯f：“哥出錢，你要參加?！睖锷弳枺骸澳悄銏笫裁错椖?？”華子說：“我報太空子午棍?！睖锷徴f：“每個參賽者可以報兩個項目?！比A子想了下答：“我還報太空拳?！?/p>

湯秋蓮也是南大鎮(zhèn)人，一家人都愛好武術。姑父是劉嗲嗲的侄兒，從小練巫家拳的她，初中一畢業(yè)就拜了劉嗲嗲為師，到長沙跟劉嗲嗲學拳，長沙、沅江兩邊跑，回沅江多半是看父母，順便與追了她三年的同學陳春輝見個面。陳春輝初中畢業(yè)后進了益陽地區(qū)體校練了兩年田徑，沒出成績，后轉到益陽市商業(yè)學校讀書，是個腿長、英俊的小伙子。這天上午，陳春輝來了，她看著陳春輝說：“我脾氣不好，想跟我談就要忍著點。”陳春輝說：“我的優(yōu)點是能忍。”她覺得他有趣，強調：“我不想像街上別的妹子，人生還冇開始就結婚生子，我想拼一拼。”陳春輝生怕她拒絕自己的愛，忙表態(tài)：“我喜歡你的拼搏精神?！痹谫即蟮哪洗箧?zhèn)，她可是個傲嬌的妹子，一般男孩子都入不了她的眼簾，說：“我不溫柔，也不懂溫柔，你會失望的?！薄安粫珳厝崃宋疫€不喜歡?！薄爸v假話，誰不喜歡溫柔的妹子？”她說。他發(fā)誓的樣子道：“我冇講假話，我喜歡颯爽英姿的妹子，真的?！彼Γ骸拔也恍拧！标惔狠x急了，堅決道：“我就是喜歡颯爽英姿的。”說著，他抓著她的手，很想放到嘴邊親一下又不敢，探詢地望著她。她想抽出手，他不松。她惱他道：“欠揍吧你？”陳春輝松了手，嘀咕：“我喜歡你有錯嗎？”她的心不在異性身上，裝的都是武術，淡然道：“莫喜歡我啰。哦，我得去通知鄭中華，八月份全省武術比賽，看他報什么項目?！?/p>

也就有了前文。鄭中華待湯秋蓮踏著沙沙響的雪離開后，一根長棍便更加起勁地在洞庭湖吹來的寒風中狂舞，打得洞庭湖的寒風無處躲藏，呼呼直叫。他暢快道：“我一定要好好準備，爭取奪金。”野心這玩意兒化成了青煙，可見，在他眼前裊裊升騰。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哥見他還在雪地上狂熱地耍棍，毛衣也脫了，只穿件運動衫，下身也是一條同色運動褲，關心道：“你會凍病的，快收棍呷飯吧?！薄安焕?，我背心都汗?jié)窳??！彼f，感覺身體熱乎乎的，心里有一爐火，燒得正旺。哥覺得弟的棍比他舞得好，說：“飯菜會冷的?！?/p>

鄭中華穿上棉襖，坐到桌前，大口吃著飯。寒風拍著門，似乎要進來探訪他。他心里裝著雅芬，想此刻她在干什么。哥吃塊排骨：“華子，你在家苦練了三年，是該出去檢驗一下?！比A子咽下一口飯說：“還得發(fā)狠練?！备缯f：“比賽比的是勇氣和信心?！背赃^飯，華子又走到冷風呼嘯的雪地上舞棍。哥穿著藍色的連帽棉襖，縮著脖子在一旁看，心忖，武術改變了華子，三年前華子有點小流氓相，整天在街上混，不是打了別人就是被比他更狠的人打了。他都以為華子遲早要坐牢的，沒承想練武改變了華子，而且練出了志向。

八月份在每天習武中到了，華子、湯秋蓮和家住泗湖山的熊建凱等沅江青年拿著刀槍劍棍，來到常德市參加武術比賽，均名落孫山。湯秋蓮和熊建凱參加的是散打比武，都是第三輪就敗下陣來了。華子參加的是長器械棍術表演，雖然棍舞得不錯，但比他舞得好的參賽者有七八位。華子感覺自己的身形和動作都不及那幾人規(guī)范，輸在好看和氣勢上。他對湯秋蓮說：“高手很多?！睖锷忇止荆骸叭思覐男【毱穑覀兪前肼烦黾?。”傅澧州和胸前戴著金牌的胡勝平走來，傅澧州也沒拿名次，把比劍獲得金牌的胡勝平介紹給湯秋蓮和華子認識：“胡勝平，常德的，我?guī)熜?、師姐?！焙鷦倨节s緊伸出手說：“幸會幸會?！睖锷徤斐鍪峙c他的手碰了下，華子沒動，為自己的失敗而懊惱，覺得不但對不起自己，還對不起供給他食宿的哥。胡勝平說：“歡迎你們來常德，來了就多玩幾天。”華子沒心情玩，來之前他在李雅芬面前自吹：“我去常德比武，你不預祝我拿金牌嗎？”雅芬一笑：“你拿了金牌，我請你呷粉。”南大鎮(zhèn)上有一家粉店，很多南大人一早便去那家粉店呷熬了半晚的頭湯粉，經常要排隊等。華子的思想飛到了遠在沅江的雅芬身上。

胡勝平拍了下華子的肩，笑問：“十月份在長沙市舉辦湖南省第二屆武術精英大賽，你們報名了嗎？”華子蝸居在南大鎮(zhèn)那樣多走幾步路就是農田的小地方，洞庭湖的風可以吹來風沙和魚腥味兒，卻吹不來比賽信息。他眼睛一亮，道：“那我回沅江報名。”胡勝平說：“我看了你舞棍，上臺有點緊張，多參加幾場比賽就不緊張了?！比A子上臺前心怦怦跳得厲害，想他都看出自己緊張，可見自己有多么緊張，惱道：“我居住在洞庭湖邊的小鎮(zhèn)上，冇見過世面?！睖锷彶粣勐犎A子自貶，反駁：“冇發(fā)揮好就冇發(fā)揮好，莫怪自己住的地方小?！比A子說：“師姐，我是指南大鎮(zhèn)信息閉塞?！备靛⒅菀蛴行∮暝阱⒖h的街上微笑，澧縣就放大了，和著小雨的身影變得嬌柔多姿，說：“生活在哪里都一樣?！?/p>

4

華子回到南大鎮(zhèn)，哥一看他的臉色就曉得他落敗而歸，怕他泄氣，說：“冇事，你是第一次參加比賽?！比A子沮喪道：“一個裁判說我舞棍有力，但動作不規(guī)范?！备缧α耍骸澳悄闳ラL沙找劉嗲嗲糾正你的動作啰。”華子說：“劉嗲嗲弟子多，恐怕不會專門教我?！?/p>

一早，華子來到后院，吸一口洞庭湖刮來的風，耍起棍來。哥勉勵道：“老話講，蒼天不負有心人?！比A子練完棍，又打動作緩慢的太空拳一路。吃過早飯，華子心里牽掛著嬌美的雅芬，就漫步到街上。李家的中藥店在老街，門旁的地上鋪了兩床篾席，曬了些藥材。雅芬好學、肯鉆，什么藥材配什么藥材熬，熬多長時間，可治什么病她都懂。大多時候，雅芬都是照單子抓藥。每一兩個月，市藥材公司根據她的需要，派送貨員送一些藥材來，還包括中成藥和治感冒的西藥、消炎藥。華子看見一個比他大三歲的青年與雅芬說話。此人叫吳軍，綽號軍少爺。軍少爺在南大鎮(zhèn)類似于蔣門神那樣的角色，老實人都不敢惹他。華子跟他有宿仇，少年時被他打過，臉上的肌肉就跳了幾跳。雅芬看見他，問：“怎么樣？”華子一臉慚愧：“不行?！毖欧业墓献幽樕暇`放一個笑：“那你給我節(jié)約了粉錢?！?/p>

沅江市有大片區(qū)域緊挨洞庭湖，幾百年來，洞庭湖上湖匪甚多，他們駕著船來搶劫，你沒幾下子，倒霉的必定是你。如今湖匪消亡了，但沅江人愛習武的風氣卻保留至今。軍少爺從小練過兇猛的巫家拳，還跟鎮(zhèn)上最牛的人學過摔跤，曾把很多同齡人摔翻在地，就霸氣地視雅芬為自己的女人，瞪華子的目光里夾著邪火，無恥道：“李雅芬是我的?！毖欧覕嗳徽f：“放屁，我哪個的都不是！”華子沒想到軍少爺這么不要臉，冷笑了聲。軍少爺鄙夷華子道：“你是不記打?！比昵埃A子的伙伴買了包煙，被軍少爺搶了，他去要，在街上與軍少爺打了一架，呷了虧。軍少爺一提這事，華子火一噴，說：“老子還冇找你算賬的?！避娚贍敯褍磹旱哪抗獯恋剿樕希骸澳憔毩藥啄耆_貓的功夫就能打了？老子照樣打得你滿地找牙。”

雅芬曉得這個時候若不制止，架就打起來了，叫道：“你們莫在我店里打架啊?！比A子是不會動手的，拜師時他向劉嗲嗲保證過。軍少爺也不敢動手，畢竟華子每天練拳，打輸了在李雅芬面前也不好看，就惡狠狠地盯著他，企圖用目光壓垮華子。華子也盯著他。兩雙目光如同兩柄利劍樣對刺著，只差碰出火花了。雅芬聞到火藥味了，趕軍少爺走說：“你走啰?！避娚贍斠徽骸八蛔呶揖筒蛔??！毖欧艺f：“鄭中華，你也走啰?！比A子看一眼身材窈窕、雙眼皮、小嘴唇的雅芬，走了，掉頭瞟見軍少爺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過了兩天，有天上午，華子練完拳，心里想著雅芬就去藥店，見軍少爺站在藥店前，手里握一根半米長的鋼管，看見他就粗痞地威脅道：“中華鱉，老子警告你，雅芬是我的。”華子不懼他手中的鋼管，當初習武如果有什么目的，就是為了對付他！說：“你的？雅芬講了她是你的？”軍少爺惡道：“你莫搞得我發(fā)寶（方言：發(fā)怒）就是的?！毖欧覜_出來說：“你們莫在我店前鬧，都走啰?！避娚贍敁P起手中的鋼管，粗暴地打在一根小樹枝上，那樹枝斷了。軍少爺兇悍道：“老子手一揮，保證你腦殼開花。”華子看著這個蠻漢，蠻漢健壯如牛，黝黑、目逞兇光。華子心中也有一只虎，被他按著，此刻蹦了出來，也目逞兇光，拳頭變成了虎爪：“你動我一下試試?！避娚贍斉e起鋼管，一舞，又一根樹枝斷了。雅芬怕兩人真打起來?！班嵵腥A，你走吧?！庇謱娚贍斦f，“你也滾。”

這事左右店鋪的人都瞧見了，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哥的耳朵里時被人演繹成街上的兩個狠人為南大鎮(zhèn)的第一美女打了一大架，鋼管、砍刀都拿出來了。哥深知華子的秉性，華子身上有邪火，讀書時就愛打架，經常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而且屢教不改。華子讀初三的某天課間，把隔壁班的男生打了，那男生呷了虧，放學后，叫了一幫人，把華子攔在一隅暴打了頓，鼻子、嘴巴都打出血了，頭上還凸現了兩個包。一周后，華子在廢品店偷了根一尺多長的銹跡斑斑的扁鐵，塞進袖筒，下了課，華子尋到那個同學說：“你等著，一出校門，老子就打死你。”那男生也是校內著名的調皮生，不懼道：“你講夢話吧？”

華子原是打算放學后報復的，被對方激怒了，手指一松，藏在袖筒里的扁鐵滑到手上。他掄起扁鐵朝對方的頭上砍去，那同學大叫一聲，捂著頭頂，血迅速從指縫里淌出來。華子沒有收手，又砍了對方胳膊一扁鐵。要不是體育老師就在附近，那同學不知還要挨多少打。體育老師奔來制止，把行兇的華子拎進辦公室，責令華子賠償那同學的醫(yī)藥費，并在下周一的課間操中作公開檢討。爹把華子吊在樹上痛打了一頓，要華子當著眾鄰居面保證再不打架了。這事后，華子成了學校里的狠角色，低他一兩屆的男生都怕他，巴結他。華子享受著這份“殊榮”，抽別人進貢的好煙，吃別人請他吃的花生，心里別提有多滋潤。有次，初二的男生在校外約架，弱的那方請他出馬。華子去了，大家都曉得他一扁鐵把最霸道的男生的頭都打爆了，都緊張地看著他。華子只說了聲：“給我點面子好啵？”

一場即將發(fā)生的械斗就這樣煙消云散了。那以后，華子膨脹了，討厭誰就整誰，自己不動手，卻命令某男生拿刀把體育老師的嘉陵摩托車胎戳破，害得體育老師推著摩托車去校外補胎并到處明察暗訪卻毫無結果。華子初中畢業(yè)后，糾結幾個小青年守在校門外，攔住學生搜口袋，不讓搜就打，老師來了也不懼，完全是小流氓了。華子的轉變，從某種意義上說，還要感謝吳軍，要不是吳軍把他壓在地上打，而且很多人都看見了，華子哪里會學武術？他回到家，一看鏡子里的自己，不但鼻青臉腫的，還跟熊貓樣。那段時間電視臺正播《水滸傳》，他深感屈辱，覺得自己是金眼彪施恩，沒什么本事還要顯狠，正好劉嗲嗲回沅江了，住在湯家，教湯秋蓮功夫。華子想報仇，去了湯家。

湯家前面一塊坪，一頭銀發(fā)的劉嗲嗲在坪上教湯秋蓮太空拳，他呆呆地盯著，暗忖，這不是北宋末年的周侗嗎？岳飛、盧俊義、林沖和武松的師父！湯秋蓮的哥認識他，曉得他調皮，見他模仿劉嗲嗲的動作，說：“華子，跑到我家學拳，學了拳好去打人吧？”華子答：“不是，我喜歡武術。”湯秋蓮的哥也有一身武藝，曾去地區(qū)和省城比過武，只是沒拿到名次，笑笑說：“華子，我試試你?！比A子一出手就被湯秋蓮的哥摔倒了。華子是來學武藝，跌倒了又爬起身摔，又跌倒了又爬起來繼續(xù)摔。湯秋蓮的哥夸他：“行，就要咯樣犟。劉嗲嗲，他叫鄭中華，小名華子，想跟您學拳，不過，他有點調皮?！眲⑧青谴蛄克?，那年華子十七歲，臉上還有點奶氣，但眉眼之間透著靈氣。劉嗲嗲喝口茶，笑道：“調皮冇關系，太老實了也學不到拳。我在長沙收的徒弟，調皮角色有幾個，后來都走了正道。”華子一聽這話，熱血沸騰起來，趕緊道：“師父，我一定走正道?！眲⑧青菙[手：“第一，先莫叫我?guī)煾?，我還冇答應收你為徒。第二，學了拳，要做到絕不恃強凌弱?！比A子立即答：“我絕不恃強凌弱。”……

這些事都是湯秋蓮的哥跟華子的哥說的，他倆是武友，一起切磋過武藝又一起參加過比賽。哥想起這些，決定把華子支走，不然好不容易改了性子的華子，又可能回到老路上去。他答應父親要把華子管好的，為此他把曾經圍繞華子轉的幾個小混混都驅逐走了。他從柜子里拿出這一周的營業(yè)收入說：“華子，你不是報了十月份在長沙舉辦的第二屆武術精英大賽嗎？你去長沙找劉嗲嗲學棍，不懂就問劉嗲嗲。你到長沙后住你嫂子的二舅家，她二舅在長沙做生意，住的地方離烈士公園不遠，比完賽再回南大?！备邕@么說，華子心里熱乎乎的，拎著行李來長沙投奔嫂子的二舅，每天凌晨五點半起床，趕到公園練拳練棍。劉嗲嗲見華子如此癡迷武術，覺得自己沒看走眼，要他把整套棍術打兩遍，看畢糾正他出棍的姿勢。見每次只有71秒，雖然達到了比賽要求但總覺得不夠充分，又給他加了些動作。華子領悟力強，在劉嗲嗲的指導下，持棍、出棍、舞棍都不一樣了。劉嗲嗲說：“不錯，把整套棍術打一遍?！比A子打了一遍，75秒。劉嗲嗲說：“再打一遍。”他又打一遍，還是75秒。劉嗲嗲滿意道：“你每天早晚各練五十遍，要做到一秒不少?！?/p>

5

十月國慶節(jié)說來就來了，還在九月份傅澧州就盼著國慶節(jié)快點到來，那時還沒有雙休日，雙休日要翌年五月才實行。國慶節(jié)只放假一天，加上兩頭的星期天，一共三天。同事是討論去哪里玩，傅澧州卻想利用這三天假去長沙，請師父點撥自己還不太明白的棍術。明天要放假了，他可不想把大白天浪費在旅途上。從澧縣到長沙有個體戶開的大巴，那時正修高速路但還沒通，省道經常堵車，沒有八九個小時是很難到長沙的。澧縣的個體戶大巴，有兩名司機，輪流開，半夜十一點鐘出發(fā)，早晨六七點鐘到長沙。傅澧州就乘這趟大巴。車啟動后，他看著車窗外的街景，想的是棍術。他十分鐘情師父創(chuàng)立的棍術，一棍下去，基本上讓對手無還手之力。想起與縣里的武術愛好者玩棍時，沒人能接住他的棍就開心。

大巴駛到長沙市五一路的迎賓路口旁，他下了車。還是清早，街上沒什么行人和車輛。他拐入迎賓路，買了兩個包子和一杯豆奶，邊走邊吃趕到公園里，師父晚一刻鐘到了，看見他，問：“你咯是從哪里來？”“坐個體戶開的夜班車來的。”澧縣青年解釋，揚揚手里的旅行袋，“師父，弟子給您帶了兩塊澧縣的土豬臘肉和兩條熏制的澧水河魚?！睅煾赣门u的語氣道：“你又不富裕，帶么子禮物！”澧縣青年說：“過節(jié)呢，弟子不能空手來看師父?！睅煾刚f什么，來了幾個衣著隨便的中年弟子，就說：“練拳吧?！?/p>

大家跟著師父打完拳，陽光黃燦燦地鋪在地上，眾人都感覺輕松地在陽光下笑和說話。一些人因家里有事，匆匆走了。一位師兄說：“今天是國慶節(jié)，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五周年，我請大家喝茶、呷包子。愿意去的，走起?！笔Ｏ率鄠€人便向公園內的飲食店涌去，其中一人是華子。華子把兩根白蠟棍往肩上一靠，大步向前走。澧縣青年疾馳幾步說：“師兄什么時候來的？”華子笑答：“來了一個多月了，住在親戚家，每天來跟劉嗲嗲學拳練棍?！卞⒖h青年一臉羨慕道：“我要上班，還要讀電大，平時沒什么時間練?！比A子答：“我是農民，時間自己掌控?！卞⒖h青年遺憾道：“我只能利用節(jié)假日才能跑來跟師父學，沒你時間充裕?！币恍腥藖淼斤嬍车?，店前擺了些能收攏的塑料桌椅，眾師兄師姐簇擁著劉嗲嗲坐下。澧縣青年放下旅行袋，與華子坐一桌閑扯。包子端上來了，茶也上桌了。澧縣青年拿起一個包子吃著，華子邊吃包子邊與一個長沙師兄聊，澧縣青年與另一個長沙師兄聊了幾句，目光落在金光閃閃的人工湖上。

他思念起小雨了。王公子追小雨追得起勁，到處說他喜歡小雨，誰都別跟他爭。后面這話是針對局長的公子和他說的，讓他郁悶。幾天前，小雨問他國慶節(jié)有什么安排，他試探：“你有什么打算？”“沒打算?！彼幕卮鸷芨纱啵霸诩铱磿?、睡覺?！彼タh水電局找她，小雨坐在辦公桌前，穿著略微束腰的藍披領西服，內里一件白襯衣，人就精神、好看。他真想擁抱她，可這是辦公室，門敞開著，他不敢造次，想了下說：“我想利用國慶這三天假去長沙找?guī)煾笇W棍?！毙∮昴樕蠏熘?，或者說是似笑非笑，但話卻是不由分說的：“那你去呀?！比绻∮暾f“國慶節(jié)你也出去”，他就不會來，但小雨沒有絲毫遲疑，簡直是打發(fā)他走人，他就只能來了。他吃著包子，想這一年，不是自己不想表白，是小雨不給他機會。吃飯，總要叫個同事，要不就婉拒，說家里有事。他懂，也憂傷，自己一個煉油廠的合同工，身份當然不及王公子、劉公子，小雨自然就猶豫。女人都現實，不現實的女人大多生活在詩和小說里。九點多鐘，只剩他和華子了。師父起身，說：“澧州、華子，練棍去。”

師徒仨來到一處空地，劉嗲嗲從華子手里拿根棍，擲給傅澧州，要他耍棍。傅澧州吸一口氣，很認真地把太空子午棍耍了一遍。劉嗲嗲看畢，接過棍，講解：“太空子午棍以槍法為主，兼以棍法。槍以針法，棍以打法，要多練圈轉殺揭、封閉上下左右等。舞棍時，要假設對搏，對方一旦入我圈內，則如電閃雷鳴，烈火燒身，一擊必殺。”劉嗲嗲講到此處，示范給傅澧州看。“心身必須協(xié)調一致，意氣須相合、吞吐沉浮、忽隱忽現、時有時無，咯是子午棍的根本。表演時，要體現出來，面前要有假想敵，看，咯一棍是喜鵲過枝，咯一棍是封閉斬手?？辞辶?，咯一棍是霧里點燈，掉頭一棍是回馬金槍?？┦亲笥胰︶?，轉手一棍是海底撈月……你回到澧縣，每天早晚各練五十遍。”劉嗲嗲講解完，把棍扔給傅澧州，“比賽還有二十二天，你抓緊時間練?！?/p>

6

參加比賽的運動員、裁判、工作人員、電視臺的記者、報社記者等有一千多人，分青少年組、成年組和中年組三個區(qū)域。十八歲至三十八歲的為成年組。給成年組比賽打分的裁判，不是武術家就是省體委的教練或體育學院的副教授、教授。比賽為期三天，全省十幾個地級市，光長沙市、衡陽市和株洲市就有幾百名男女老少參賽。人多，幾個區(qū)域同時進行。華子參加的是成年組傳統(tǒng)武術表演賽，每位參賽者限時三至四分鐘。裁判七人，臺前裁判三人，左右兩邊各兩人打分，最高10分。事先，會務組的人員給參賽者上臺表演編了號，參賽者按編號上臺表演。傳統(tǒng)武術是指太極拳，太極拳又分吳式、楊式、陳式，太空拳是劉杞榮先生在太極拳的基礎上編創(chuàng)的，結合了通臂、八卦和少林羅漢拳等，故放在傳統(tǒng)武術中。華子今天穿一身白唐裝，是南大老街上最好的裁縫量體裁衣做的，挺合身。他看著一個個上臺展示太極拳或太空拳的參賽者，覺得沒幾人打得比自己好就有信心了。輪到他上臺表演時，他心里嘀咕“看你的了”，邁上臺，提口氣，一招一式地表演太空拳，自己感覺出拳出腳都蓄滿了力量且舒展到位。表演完，他向裁判和觀眾鞠躬致謝，等著報分。

裁判對著麥克風報分：“去掉一個最高分9.5分，去掉一個最低分8.8分，鄭中華獲得9.23分?！边@么高的得分，今天的成年組傳統(tǒng)武術表演賽還是第一次，場內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華子激動地給裁判和觀眾再次鞠個躬，走下臺，哥對他笑。他驚異道：“你么子時候來的？”哥說：“我早來了，冇跟你打招呼，怕影響你比賽。你的太空拳打得真好，穩(wěn)健、有力，柔中帶剛?！比A子在哥面前用不著謙虛，笑道：“劉嗲嗲每天手把手教，動作不做到位要罵人的?！备靛⒅菰诳磁_上對他蹺大拇指，他回個笑。臺上一個參賽者表演吳式太極拳，他退到看臺邊坐下。傅澧州彎著腰擠坐到他身邊說：“到目前為止，你是最高分?！比A子不敢驕傲，說：“后面肯定還有厲害角色。”臺上打吳式太極拳的得了8分，另一個上臺演示太空拳的，得了8.1分。又一個上臺表演陳式太極拳，太一般了。華子不想看了，對傅澧州說：“我去散打場館看看?！备靛⒅菀矆罅颂杖?，還沒輪到他，說：“那你去吧。”

熊建凱和湯秋蓮都報了散打，一個參與男子70公斤級比賽，一個參與女子60公斤級比武。華子和哥先來到男子散打場館，正好趕上熊建凱在臺上與同體重級別的打，湯秋蓮也在這里觀看，對他說：“戴紅護頭的是熊建凱，對手是湘潭人?！比A子問：“你比完了？”湯秋蓮說：“我還冇比?！比A子默默看著在臺上打的師兄，企盼師兄能打敗湘潭人。

散打是淘汰賽，勝者進入下一輪。熊建凱于一九八二年就拜了劉嗲嗲為師，跟劉嗲嗲學拳擊和摔跤，對散打比武情有獨鐘。華子忽然看見師兄一個敏捷的接腿摔，把湘潭對手摔翻在臺上，贊嘆道：“師兄的動作相當麻利。”湯秋蓮說：“師兄的跤摔得好?！毕嫣度藦椘?，用勾拳、擺拳、直拳瘋狂進攻。師兄左閃右避，待湘潭人力量下降時，一個邊腿踢把湘潭人踢倒了。華子興奮道：“師兄咯一招厲害?！毕嫣度伺榔饋頃r身體搖搖晃晃的找不著北了。裁判終止比賽，宣布：“熊建凱勝?！眲⑧青呛蛶讉€參加中年組太空拳表演的男女弟子走來，他們表演完了，來看散打。華子報喜道：“劉嗲嗲，熊建凱勝。”熊建凱摘下護頭，對劉嗲嗲說：“師父，好難打的?！眲⑧青切?，問湯秋蓮：“你打了嗎？”湯秋蓮說：“還冇打。前面還有很多人，我跑來看師兄打?！眲⑧青峭谎郾姷茏樱骸白撸黄鹑??！?/p>

散打比武有嚴格規(guī)定，不能踢襠，不能戳眼睛，不能打后腦勺。為確保比賽時雙方不受傷，都要戴護頭和穿護服—練拳的人拳重，一拳打在肋骨上，不定就骨裂或斷了，若打在心臟上，有可能導致對手休克。輪到湯秋蓮做準備時，她穿上護具，臉上的肌肉繃得很緊。華子對同是南大人的湯秋蓮說：“預祝師姐旗開得勝?！睖锷彌]搭腔，走上臺。裁判讓她與對手碰了下手，分開她倆說：“開始！”對手是衡陽人，在外省的某散打基地訓練過三年，出拳極快，腿上功夫也老到。湯秋蓮一擺開架勢，頭部就挨了對手一拳。她遵循劉嗲嗲教的步法，在臺上繞圈，邊伺機還擊。衡陽女子不給她機會，猛攻她的頭部。好在湯秋蓮步法好，躲避了衡陽女子打或踢她頭部的好幾個狠招。衡陽女子性子急，見湯秋蓮躲閃快，簡直是撲上來打她。湯秋蓮見時機到了，一擺拳打在衡陽女子的頭上，那一拳用力得法，衡陽女子身體一歪，連竄幾步才站穩(wěn)。只一拳，湯秋蓮就有信心了。

第二局，衡陽女子一上臺就猛攻，見她左躲右避，便轉身用腳踢她的頭。湯秋蓮一個接腿摔，將衡陽女子摔翻。衡陽女子在摔跤上弱些，爬起身，繼續(xù)與湯秋蓮打。三分鐘即將結束時，衡陽女子感覺機會來了，身體前傾一重拳打來。湯秋蓮趁機一劈腿把衡陽女子KO了。裁判宣布：“湯秋蓮勝?！?/p>

湖南省第二屆武術精英大賽，散打女子60公斤級，湯秋蓮打了季軍。男子70公斤級，熊建凱進了前四，最終與銅牌擦肩而過。華子的成績最優(yōu)秀，榮獲太空拳銀牌和太空子午棍銅牌。哥比他還高興，比賽結束的當天傍晚，哥拉他步入火宮殿吃小吃，臭豆腐、牛百葉、紅燒豬腳、姊妹團子等，還要了兩瓶青島啤酒?！叭A子，哥為你高興，祝賀你取得名次。”哥說。華子搖下頭：“哥，還是有些不足，只拿了亞軍和季軍?！备缦矚g道：“你汗水冇白流。哥八十年代參加過七次比賽，冇拿過一次牌?！比A子不滿意：“又不是金牌。”哥說：“你一個在南大長大的鄉(xiāng)里伢子，參加全省的武術精英大賽還能拿銀牌、銅牌，夠可以的了?！比A子腦海里呈現的是自己兩個多月沒見面的李雅芬，說：“哥，你冇白疼我，還要感謝嫂子?！?/p>

哥聽他這么說十分快慰：“華子，我們乘晚上八點鐘的客輪，回家給爹報喜去。哥來時爹說：‘他這狗東西能拿名次，我把名字倒寫起?！?。”華子想起爹，說：“爹對我失望很正常，爹認為我遲早要進班房的?！备绾瓤诰普f：“你大了，懂事了。”華子笑：“哥，我還得努力?！毙值軅z說了很多暖心的話。

船駛到沅江是早晨，兄弟倆回到南大鎮(zhèn)已是十點鐘了。華子洗把臉，換了身干凈的灰色西服，把銀牌銅牌放進褲兜里，心潮澎湃地出了門。走在南大的街上，瞧著趴在地上曬太陽的狗和熱切地繞著母雞轉的公雞，華子第一次覺得南大鎮(zhèn)竟是如此生動和親切。藥店里有幾個中老年人在抓藥，若藥店里有面鏡子，一定會照見華子嘚瑟的模樣。李雅芬待抓藥的幾個人離開后，說：“好久冇見你了，去哪里了你？”華子嘚瑟地從兜里掏出銀牌和銅牌：“我去長沙參加第二屆武術精英大賽，獲得全省太空拳表演賽銀牌和棍術銅牌。”李雅芬接過銀牌和銅牌查看，不相信南大這個小地方也能出人才，生疑道：“不是在地攤上買的吧？”華子一昂臉，目光是銳利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咯是有獲獎證書的，我回家拿證書給你看。”李雅芬笑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祝賀你呀鄭中華同學，中午請你呷粉?！比A子一笑，想她還記得她的許諾，高興道：“咯碗粉我要呷。”

中午，兩人來到楊記粉店，粉店離藥店幾腳路，很簡陋，但粉店每天用筒子骨熬一大鍋貨真價實的湯，早晨就有很多人吃粉。中午吃粉的人少。雅芬買了兩碗排骨粉，蓋雙碼。她把一碗加了個煎雞蛋的粉放到他面前，一笑：“你是男的，給你加了個煎蛋?！比A子覺得特別溫暖，說：“那謝謝了?！眱扇嗣鎸γ孀?，不急不慢地吃著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里傳遞著多巴胺派生的熾熱、興奮的信息。華子快樂道：“比賽前，我腦殼里全是你。”雅芬臉緋紅，說：“我不信，你會想到我？”華子說：“冇撮（方言：騙）你，真的?！薄澳愕脑挘抑荒苄乓话氲囊话?。”“何解呢？”雅芬嘬一口粉，挑他的過去說：“你讀書時那么頑劣，凈干錯事，高老師拿你最頭疼。哪個敢信你？”華子曉得自己讀書時很調皮，說：“那是我人細不懂事?！毖欧抑赋觯骸澳阕x書的時候好壞的，經常欺負同學。”華子吃塊排骨：“你對我是咯種印象？”“不只是我，你留給很多同學都是咯種印象?！比A子說：“那我就不說了?！毖欧覇枺骸安徽f么子？”華子看著光彩奪目的她，很想說“我讀初中時就喜歡你”，但這話如火球樣在舌頭上滾了一圈，怕燙著她就不敢說笑笑：“還是不說吧？”雅芬撒嬌的模樣命令道：“快講?！边@時進來幾個人吃粉，有人跟雅芬打招呼，華子便把跑到嘴邊的話逮了回去，像逮住一只兔子樣。吃完粉，雅芬的媽叫雅芬，雅芬應了聲，回家了。

華子榮獲銀牌和銅牌的事，登在《湖南日報》的獲獎名單上。市電視臺的記者興沖沖地趕來，拍了他打太空拳和舞太空子午棍，做了個六分鐘的專題報道。以前覺得他頑劣好斗的左鄰右舍，看了報道后熱乎起來，對他豎大拇指：“看不出啊咧，南大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竟出了個亞軍。”看了電視的同學見面便褒獎道：“你給南大爭了光啊咧，要請客啊咧?！比A子想，出了成績能改變別人的看法，這就是回報。他請了十多個同學上餐館吃飯，其中有雅芬。雅芬穿著紅秋衫，一條黑健美褲，腳上一雙高跟皮鞋，她天生前挺后翹就婀娜多姿。華子覺得雅芬真給他面子。同學們得知他獲了亞軍、季軍，都舉杯祝賀。一同學夸道：“有狠啊咧鄭中華同學?！比A子笑：“謝謝。”雅芬說：“鄭中華早幾年就拜了師，在家勤學苦練呢。”有幾個男同學喜歡鬧，其中一個男同學嘖嘖道：“看來你們兩個有情況呀?！绷硪粋€男同學說：“你才曉得？鄭中華讀初二時就給李雅芬遞條子了?！比A子臉紅了，這可是隱私卻被該同學當眾揭穿了，正想否認，見雅芬不置可否地笑，就覺得幸福，并生怕這種幸福被別人一掌打滅，忙轉移話題說：“喂，你們曉得我?guī)煾甘鞘裁慈藛?？”一同學問：“什么人？”華子滿臉莊重道：“全國知名武術家劉杞榮。”

7

受抗戰(zhàn)勝利五十周年的召喚，李營長沖動地來了長沙。那天上午十點鐘，劉嗲嗲從公園里打完拳回來，見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老人著一身灰西裝，滿臉狐疑地望著他。劉嗲嗲正準備從老人身邊經過，老人小心的樣子問：“你是劉杞榮嗎？”劉嗲嗲看著他，老人目光雖有些混濁，但臉色格外凝重，就說：“我是劉杞榮?！崩先死事暤溃骸敖K于找到您了?！眲⑧青谴蛄窟@位講話客套的老人：“您是—”老人答：“我是李義川?！眲⑧青菦]想起“李義川”是誰。老人見劉杞榮滿臉疑惑，猜道：“您可能不記得我的名字了，但您應該還記得教導團的李營長吧？我跟您學過劈刺和摔跤的?！眲⑧青堑哪X海里閃現了抗戰(zhàn)時期，自己在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集團軍的教導團當武術教官的事，眼睛一亮：“啊呀李營長啊，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但記得你人。走走，去家里說話?！眲⑧青谴蜷_門，指著沙發(fā)：“坐啰?！?/p>

李營長在沙發(fā)上坐下，劉嗲嗲泡了茶，端到李營長手上說：“我們五十年冇見了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營長笑答：“幾年前，成都舉辦武術賽事，我看到報紙上寫著副總裁判長劉杞榮—你的名字我一直記得，當年我們一起殺鬼子啊?！眲⑧青屈c頭：“那是那是?！崩顮I長說：“我還記得那年端午節(jié)，我們帶新兵訓練，在淮河南岸遭遇了鬼子，你多英雄啊，一把刀所向披靡?！眲⑧青怯X得“所向披靡”用得有意思就大笑：“那天我們帶新兵訓練，槍里冇裝子彈，日本兵是有子彈卻不敢開槍。那是我軍防區(qū)，怕驚動我軍周圍的部隊就跟我們肉搏?！崩顮I長說：“是呢。我四個娃小的時候，我經常跟娃子們講我們端午節(jié)殺鬼子的事，半個中隊的日本兵，包括日本兵護送的那個旅團長都被我們殺死了。你還上了當年最權威的報紙，安徽的很多地方報紙都轉載了?！眲⑧青钦f：“記得的，那一宣傳，提高了國民的抗日士氣，來了很多青年要跟我們學劈刺和刀術，哈哈哈?！崩顮I長一拍膝蓋：“是呵，你是殺敵英雄，那些報名入伍的青年都是沖你來的?！眲⑧青侵t虛地搖手：“也不是沖我來的，是大家都不愿當亡國奴?！崩顮I長說：“說得好，沒人想當亡國奴。你是名人，我打電話向舉辦單位打聽，證實了你是湖南省體委退休的武術家，我很想去成都找你可走不開。老伴中風了，癱在床上。娃子們都大了，有自己的家、娃和工作，都忙。買菜、做飯、搞衛(wèi)生、喂飯、抹澡、端屎端尿都是我。老伴說她不想拖累我，死了算了。我勸她好好活著，直到今年七月七日也就是‘七七事變’國恥日，我那一半才去了閻王那里?！眲⑧青侨岷椭樕f：“你也不容易啊?！崩顮I長說：“現在我輕松了，大女娃怕我孤單，接我去她家住。兩個崽也孝順，也接我去他們家住。最小的去了深圳。上周三，我在大女娃家撥長沙市的查詢電話，問了省體委辦公室的座機號，打聽你現在的情況，那同志說劉老先生身體很好，每天一早去公園打拳。我一高興不就高興到你面前了?！眲⑧青枪Γ骸澳憧墒莻€會動腦筋的人?！崩顮I長說：“打聽像你這樣的知名武術家不難?！眲⑧青钦f：“我記得你是安徽人吧？”李營長說：“我祖籍四川綿陽。兩歲時隨我父母到安徽蕪湖做生意，我是在蕪湖長大的?？箲?zhàn)期間，我爹娘為躲避日本鬼子回了四川。你退役后，我也退役回了四川?！?/p>

兩位老人一起回憶往事，天黑下來時，劉嗲嗲煮了兩碗面，吃面時李營長說：“師父，你是武術大家，我來，沒打擾你吧？”劉嗲嗲聽李營長稱他“師父”，不免一笑：“冇打擾。老伴走了幾年，你來了，正好講講話?！崩顮I長又踏實了，吃完面，說：“我這一生，最光榮的歲月就是在安徽抗日的那段時間，后面的日子都平淡?！眲⑧青钦J同道：“是啊，那是你我的高光時刻，一個個士兵經我們訓練后，拿著槍上了戰(zhàn)場，想起來都光榮。人啊再怎么努力，也只有幾個時間段是精彩的，大多日子是在歲月中熬。”李營長有同感：“就是啊。我脫下軍裝回四川后，過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就是你說的熬啊?！眲⑧青强粗f：“幸虧你抗戰(zhàn)后退役了，不然你現在是不是還活著都難講呵?！崩顮I長斷言：“那肯定死了，國共兩黨的戰(zhàn)役，不知打死了多少人。尸體只怕都喂野狗了?！眲⑧青钦f：“人都有命。比起那些在抗戰(zhàn)中陣亡的弟兄，我們多活了五十多年，不冤呵?！崩顮I長點頭：“就是。我可以抽支煙嗎？”劉嗲嗲忙道：“我家里冇備煙?！崩顮I長掏出煙：“我?guī)Я恕！彼f支煙給劉嗲嗲，劉嗲嗲擺手，李營長就自己點燃一支煙吸了口，繼續(xù)介紹自己：“我退役后在老家做生意，后來解放了就在縣物資局守倉庫，當時娃都小，婆娘在家?guī)?。四個娃子，靠我一個人的工資生活，半個月娃子才能吃一次肉。我就拿肉湯拌點飯吃。搭幫改革開放日子才好起來。幾個娃也爭氣，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要我操半點心?！眲⑧青钦f：“我們這些上過戰(zhàn)場殺過敵的人，看世事都看得通透?！崩顮I長說：“對對對，天大的事都是一挺就過來了?！?/p>

第二天一早，李營長跟著劉嗲嗲一起去公園打拳。公園里有很多劉嗲嗲的徒弟。那年全國推行了雙休日，今天是周六，來了兩百多弟子，都叫他“劉嗲嗲”。劉嗲嗲打拳時不說話，徒弟們都曉得劉嗲嗲的脾性就都不講話。一路慢拳打下來，大半個小時過去了。劉嗲嗲對李營長說：“怠慢你了?！崩顮I長呵呵道：“師父，你弟子多呵?！眲㈣綐s把李營長介紹給眾弟子：“這位老人叫李義川，和我一起殺過日本鬼子。”李義川客氣地笑道：“我也是你們師父的徒弟，師父抗戰(zhàn)時是教導團的武術教官?！眲⑧青峭谎郾姷茏樱骸拔腋銈冎v，拳腳雖然冇得子彈快，但你若反應敏捷，就不會讓敵人的槍舉起來。那年我和李義川奉命去安慶鋤奸，日軍憲兵隊長看見我們闖進戲院，慌忙拔槍、舉槍。我眼快，相隔一丈多遠，我腳尖一觸地，騰空飛向日軍憲兵隊長。憲兵隊長正要勾動扳機，我的刀先一秒到了，一刀劈下去，整條胳膊被我一刀劈掉了。”李義川連連點頭：“是呢，好險呢。如果劉教官慢半秒鐘，死的就是我們呵。”一弟子佩服道：“整條胳膊全砍下來了？”李義川說：“不砍下來，我和劉教官今天就沒坐在這里了?！眲⑧青钦f：“我那是自救，下狠力，那種反應是本能出擊。你們跟我學了這么多年拳，危難時刻都具備這種反應?！币粋€弟子說：“劉嗲嗲，我笨，恐怕冇得您那么快的反應?！眲⑧青歉嬲]道：“習武之人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8

星期四，劉嗲嗲正午睡，聽到敲門聲，起床開門。門外站著熊建凱、鄭中華和湯秋蓮、傅澧州等人。湯秋蓮說：“劉嗲嗲，我們來長沙參加第三屆武術精英大賽?！彼麄儼讯Y品放到桌上時，劉杞榮要給他們泡茶，湯秋蓮說：“您莫動，我來?！睖锷徬幢訒r，劉嗲嗲見來了張生面孔，也沒問，說：“建凱，為師一再強調散打要練步法，你咯一年練了冇？”熊建凱道：“在岳陽散打培訓基地天天練步法，師兄要我代他向您老人家問好?！痹谠狸栭_辦散打培訓基地的人是他一九七九年收的徒弟，曾連續(xù)三屆獲得湖南省運動會散打76公斤級金牌，還獲過全運會76公斤級銅牌。劉嗲嗲打量幾眼弟子，喜歡他們個個都有沖擊獎牌的上進心，笑著說：“武術咯東西是要多參加比賽，有比賽才有提升?！闭f完，他看一眼傅澧州身旁的青年，問：“小傅，你何解和他們一起來了？”傅澧州那時已拿了大專文憑，從煉油廠調到縣里的一所職高教書，成了事業(yè)編，臉色就燦爛，說：“我參加太空拳和太空子午棍比賽。師父—”澧縣青年不習慣叫“嗲嗲”，“我們學校領導見我來長沙參賽很支持，算我出公差?！彼焉磉叺那嗄晖频角懊妫骸八泻鷦倨?，常德市人，想拜您為師?！焙鷦倨秸f：“師父，我多次聽傅澧州講起您，我就求他引薦。”劉嗲嗲打量一眼二十六七歲的胡勝平，此青年中等身材，壯實、圓臉，眉宇中透著英武之氣，便笑一聲說：“坐，你們?！?/p>

湯秋蓮把端的茶杯遞到熊建凱手里，把另一杯茶遞給傅澧州，說：“劉嗲嗲，胡勝平的功夫蠻好的，去年在常德市舉辦的芙蓉杯武術比賽，獲得太空拳亞軍。短器械比賽，榮獲劍術金牌。他想拜您為師，怕您不收就打電話給我，我們都要參加比賽就約好一起來了?！眲⑧青钦f：“金牌銀牌都拿了，還拜么子師呵，莫拜莫拜?！焙鷦倨剿朴悬c尷尬。湯秋蓮跟師父說話隨便，說：“不咧劉嗲嗲，您是武林至尊，他是特意來拜師的呢。”劉嗲嗲批評湯秋蓮：“莫給我戴高帽子，我最多算個武術愛好者。”湯秋蓮說：“劉嗲嗲生氣了？”劉嗲嗲沒理湯秋蓮，望著澧縣青年說：“澧州，你報的太空拳吧？打給師父看看?！闭美顮I長醒了，劉嗲嗲問李營長是在家休息還是隨他去公園，李營長說：“去公園?！?/p>

十月的長沙很干燥，是個陰天，有些悶，今天是上班時間，公園里沒什么游客。一行人走到他經常打拳的地方，澧縣青年對師父師兄師姐打個拱手，打起了太空拳。劉嗲嗲瞧著，待澧縣青年打完，評價說：“不錯，比賽時若有這水平，應該能拿名次?！卞⒖h青年快樂道：“謝謝師父勉勵?！眲⑧青钦Z重心長道：“你們都年輕，后面的路還長，要有恒心，武術是一輩子的事?！卞⒖h青年就一臉端莊道：“師父，弟子一定堅持下去?！眲⑧青屈c下頭，望著熊建凱說：“為師檢驗下你的功夫，我們師徒好久冇過招了，為師再不動，怕要廢了?！毙芙▌P曉得劉嗲嗲八十三了，自己比劉嗲嗲小五十多歲，十年前劉嗲嗲教他摔跤時摔他好玩樣的，可這十年他天天練拳練摔跤，一些曾經比他行的人都非他的對手了，就不信劉嗲嗲還能贏他，便說：“師父，不摔吧？”“冇事，”劉嗲嗲說，手搭到他肩上，“你只管摔。”熊建凱有點扭捏，不敢發(fā)力。劉嗲嗲折身摔他時，他感覺機會來了就摔師父，一用力自己反而倒了。在他快倒地時，師父一拉，他就沒倒下去。師父看著幾個弟子說：“為師是賣個破綻給他。再來，注意力集中?！绷曃渲颂煨院脛伲芙▌P雖不想贏師父可也不愿意輸，迅速搶把摔。師父又把他撂倒了，但沒讓他倒地，伸腳架住說：“你一動就有破綻，為師是借力打力。”

胡勝平滿臉欽佩，說：“劉嗲嗲，您八十多了反應還這么敏捷，晚輩五體投地?！眲⑧青钦f：“武術跟讀書樣，學了就要天天練，活到老練到老呵?！彼牙顮I長介紹給幾個徒弟：“這位老先生名叫李義川，當年是第二十一集團軍教導團的營長，我們一起殺過日本鬼子。”幾個年輕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李義川。華子崇敬道：“您太了不起了?！崩盍x川可不是一個愛享受榮譽的老人，耳朵像裝了彈簧，聽到表揚就彈開，說：“沒什么了不起，我們年輕時，中國受外國列強欺凌，我們是軍人，殺敵是職責所在?！睖锷徸炜欤骸澳銈兡贻p時日軍的鐵蹄在中國橫著走，幸虧有你們抗擊日本侵略軍。”“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劉嗲嗲說，望一眼胡勝平，想既然他誠心要拜自己為師，不收，幾個弟子也沒面子，就道，“小胡，你年輕，又獲過金牌銀牌，切不可逞強斗勇?！睖锷徝μ嵝押鷦倨剑骸翱彀輲煱?。”

胡勝平來時背了個桶袋，桶袋里有一把樸刀—他參加短器械刀術比賽，樸刀插在刀套里，因怕香折斷，三支香和刀套綁在一起。他解開三支香，用打火機點燃，吹滅明火，跪下，先拜天，后拜地，再拜師父。劉嗲嗲曉得自己跟熊建凱摔跤時，這小伙子心存疑慮，幾乎沒人相信耄耋老人能摔贏二十七八歲的壯小伙子，說：“起來吧，為師教你摔跤。”

胡勝平來之前并沒想過他敬重的老人會身體力行地教他，有些猶豫。劉嗲嗲解釋：“你不要有顧慮。你若能勝為師，就無須拜老夫為師，剛才的拜師禮可以不算?！眲⑧青桥c熊建凱摔跤時，胡勝平嘴上沒說，心里還是認為熊建凱是謙讓，老實道：“師父，您這么大歲數，弟子不敢?！眲⑧青撬煲恍?，想這孩子品質好，喜歡道：“你只管摔?！焙鷦倨讲粍樱瑒⑧青潜人麪敔斶€大，他若摔爺爺那不把爺爺摔散架了？劉嗲嗲說：“你不動，為師發(fā)力了?！焙鷦倨秸f：“師父，您發(fā)力吧?！眲⑧青翘摶我徽?，待他用力應付假招時，借力一撥，胡勝平感覺一陣暈眩，倒地了。在胡勝平的肩膀即將著地時，劉嗲嗲拉了一把。胡勝平有點蒙，摔跤他是跟紀文彪師父學的，整個常德地區(qū)沒幾人是他的對手，他竟不曉得自己剛才是如何倒的，好像暈船一樣。他怔怔地看著劉嗲嗲。劉嗲嗲說：“再來。”胡勝平是拜過很多師的，感知劉嗲嗲真是神人，就緊緊盯著師父，渾身的毫毛都豎了起來，仿佛張開了無數雙手，只待師父出手時他好反制。劉嗲嗲一伸手，他立即搶把卻一仰，又莫名其妙地摔倒了，只是師父沒讓他倒下，伸腿架住他。他滿臉蒙。這樣平和地摔了五六跤，每次他即將倒地時劉嗲嗲都伸腳一攔或拉一把，不讓他全身著地。李義川說：“師父，您八十三了，摔年輕小伙子仍不費力?！眲⑧青呛呛堑溃骸拔覂佑昧Γ斔胨だ戏驎r破綻就露了，老夫就抓住這個破綻摔他，咯叫四兩撥千斤?！焙鷦倨綐O佩服道：“師父真神。”

9

次日上午七點多鐘，劉嗲嗲練完拳，本想去看弟子們比賽，但昨晚與李義川聊到深夜，李義川一早沒起床，總不能把從四川趕來看他的老戰(zhàn)友丟在家里不管吧？就買了幾個包子邊走邊吃地回了家。李義川起床了，疲倦地坐在沙發(fā)上。他問：“你漱口了嗎？”李義川答：“漱了?！彼褍蓚€包子和一杯熱豆?jié){遞給李義川：“我呷過了?！崩盍x川吃著包子，吸了口熱乎乎的豆?jié){，說：“師父，我在你這里住了一周，該回去了。”劉嗲嗲留他：“再住幾天吧?！崩盍x川想說什么，劉嗲嗲不等他開口又說：“都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咯輩子也許就是咯次見面了?！边@話很平淡，卻客觀，因而厚重得沉甸甸的。李義川是明白人，啞聲道：“我也曉得這輩子也就是這次見面，那我再住兩天。”

劉嗲嗲看著他，他也看著劉嗲嗲，兩位老人的目光里都有愛，不過這種愛是情誼和祝福。李義川雖然叫他師父，可劉嗲嗲并沒把老戰(zhàn)友當徒弟，尊稱道：“李老—”卻沒有下文。李義川等他說，等了十幾秒，見他無話，就道：“以前我很少想起楊參謀長，昨天晚上楊參謀長到我夢里來了，說：‘李營長，這個任務這么重大，我得去。’他是要跟你我去安慶鋤奸?！眲⑧青强粗?。李義川以為他沒聽清，繼續(xù)道：“醒來，我就睡不著了。夢里楊參謀長著一身國軍少校服，軍服上盡是泥巴，像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那次刺殺行動我們去了六個人，都是教導團的骨干，有三個人死在那次行動中了?！眲⑧青悄X海里驀地出現了戲院里那些兇殘、搏殺的場景。他驅趕開這些血腥記憶說：“我們那次行動失去了三個好弟兄。我的心疼啊，都是我挑選的尖子?！崩盍x川搖手：“你這樣想就錯了，那是執(zhí)行總部派給我們的任務。我記得那狗漢奸姓徐，是姓徐吧？”劉嗲嗲腦海里呈現一個扭身擲飛鏢的男人，肯定地答：“姓徐。”這話一說完，猛然幾張模糊然而十分年輕的面孔在他蒼老、混濁的眼簾里浮現出來，猶如海豚、海龜凸現出海面似的，說：“那次刺殺行動，楊參謀長、劉連長和黃教官都戰(zhàn)死在掩護我們撤離的戲院前了。現在的人心里只有自己。我們這些老家伙，戰(zhàn)爭年代都有血性，根本冇考慮過自己。假如有一丁點私心雜念，都會畏縮呵?！?/p>

李義川吃著包子，斜靠在沙發(fā)上，昂著一張皺褶錯綜復雜的臉：“是啊，我們那時候沒想過自己，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不怕死，更沒想過升官發(fā)財?！眲⑧青钦f：“抗戰(zhàn)勝利后，我若想升官就不會退役。你來了，楊參謀長、劉連長和黃教官也到我腦海里來了，當時他們都年輕。早兩天，楊參謀長到了我夢里，說：‘我要劉連長快走，他不走?！覂痈阏f，怕你傷感，冇想到他又跑到你夢里去了。”“我記得楊參謀長滿臉絡腮胡子?！薄皸顓⒅\長是一臉絡腮胡子，我那年三十出頭，他比我小點，應該還冇得三十歲。黃教官是可以跟著我們跑的，卻主動去解楊參謀長和劉連長的圍，結果也死在戲院前了?！崩盍x川吸口豆?jié){，說：“黃教官是條漢子，一聽到戲院門前槍響，拔出槍就迅速趕去。你急了，也要去，被軍統(tǒng)安慶站的人阻止了，要我們快走。”劉嗲嗲滿臉迷茫，問：“我冇要去吧？”“你忘了？不是那個中年人攔你，催我們走，你也可能犧牲在戲院前了?！眲⑧青蔷够貞洸黄鹱约阂惨ゾ仁卦趹蛟呵白钃跞哲姂棻臈顓⒅\長和劉連長的事了。

劉嗲嗲說：“我何解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你冇記錯吧？”“那次安慶鋤奸，命險些丟了，大家說的話、干的事都在我腦海里一遍遍地過，所以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記得。”李義川說完，把塑料杯里殘余的豆?jié){吸干凈，放下癟了的軟塑料杯，接著說：“你還記得那個年輕人嗎？軍統(tǒng)的，怕只有二十歲的光景?！彼涯抗怄i定在劉杞榮臉上：“當時明知留下來掩護我們是死，可他和黃教官都主動留下了。了不起呵那小伙子。”劉嗲嗲腦海里呈現了一張模糊且年輕、蒼白的面孔，馬上感到心悶地深吸口氣，問：“那小伙子好像是安慶人吧？”“應該是，與那中年人是叔侄關系?！眲⑧青求@道：“叔侄關系？”“是叔侄關系?！崩盍x川說，“當時你要去，中年人攔住你，講了句‘讓我侄兒去’。”劉嗲嗲立馬道：“那個中年人更了不起！他完全可以讓侄兒跟我們一起撤離，卻要侄兒留下來接應與憲兵交火的楊參謀長和劉連長。李老，咯是大義啊！”李義川拍了下沙發(fā)，肯定道：“對對對，太對了，是大義。這話我極贊成?！眲⑧青歉杏X心口扯得一疼，不想說了，傷感道：“不能回想啊李老，年紀大了頂不住呵。”

他想用撫琴調節(jié)心情，驅散心中的郁悶，那郁悶仿佛是一大片烏云壓在心上。他把蓋在古琴上的布揭開，輕輕撥下琴弦。李義川有音樂細胞，拉過二胡還吹過竹笛，見他坐到椅子上撫琴，沙啞著喉嚨說：“當年很多青年都是唱著《畢業(yè)歌》入伍，你能彈這支歌嗎？”劉嗲嗲是那個年代里過來的人，這首歌早刻在腦壁上了：“我試試。”他彈起了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畢業(yè)歌》。如果有第三者在場，八十多歲的李義川是不會唱的，可兩居室里就兩位老弟兄，也就無所顧忌地跟著旋律唱，聲音嘶啞、滄桑，好像是從遠古趕來的鬼魅：“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我們是要選擇‘戰(zhàn)’還是‘降’，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我們不愿做奴隸而青云直上……”

李義川唱到這里時哽咽起來。劉嗲嗲聽到哽咽聲，停止了撫琴。李義川說：“劉教官，當年很多學生兵在營房里唱《畢業(yè)歌》，這歌聲和一張張娃娃臉都涌現在我面前，可他們從教導團一出去，大多死在抗日戰(zhàn)場上了。”劉嗲嗲撥下琴弦，彈了個低沉的音，然后將整只手掌按在琴上沒動，說：“我是不敢回憶戰(zhàn)爭年代，一回憶就悲傷。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批批新兵跟著我們練劈刺，隨后被送赴戰(zhàn)場。還有那些來自農村的兵，抗戰(zhàn)初期只訓練了一兩周就拉去打仗了，后來好多人都音信全無?！崩盍x川揩著眼淚道：“當年我軍駐扎在立煌縣，總部讓我們教導團訓練新兵，等于是一所新兵培訓學校，一批批新兵為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付出了生命。一想起這些我就流淚，就覺得泰山壓頂樣透不過氣來?！眲⑧青翘嵝牙盍x川：“李老，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悲傷和倒霉的事都莫去想?！彼X得室內被回憶的氛圍弄得太壓抑了，這房間又怎能裝下那么多為國捐軀的亡靈？說：“我們去賀龍體育館看年輕人比賽吧，他們是國家的未來。我們這輩人無愧于祖宗，也對得起子孫?！崩盍x川極贊同：“‘對得起子孫’，這話說得極對?！眲⑧青怯X得再不出門，會被回憶的浪潮淹死，說：“去看比賽?！?/p>

10

傅澧州看著一個個人上臺表演拳術，他身邊坐著鐘小雨。她請了假，著一身鮮亮的衣服從澧縣趕來，就是想看他比賽。傅澧州看了三十幾個人表演太極拳或太空拳，除了師兄鄭中華得了9.54分，很少有上9分的，大多是7分或8點幾分。他有信心了，這一年他在家起早貪黑地練拳，半個月來一趟長沙請師父糾正他出拳、發(fā)力的每一個動作，細節(jié)上盡量做得完美，就是想拿名次。他真沒想到小雨會來，他只是告訴小雨，他將去長沙參加武術比賽。他曉得自己拿了大專文憑，改變身份后，小雨就不再搖擺了。假若他不上進，心里沒一點夢想，此刻小雨就不會坐在他身邊。他看完幾個人表演完太極拳或太空拳后，靈光一現，把積壓在心里整整兩年的話說了出來：“小雨，我很愛你。”小雨羞澀道：“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兩年?！彼等?，不相信小雨說的是真話，他有一次看見小雨與王公子等人從縣城最好的KTV里出來，王公子的手還搭在她肩上。他傷心了整整一個月。還有一次他在澧水河邊練棍，折回時看見小雨和王公子坐在街邊吃消夜，他嚇得藏了起來，不是怕誰，而是羞愧和自卑。難道那不過是誤會？他激動了，說：“那怪我，我總覺得我這合同工的身份配不上你，而王公子又公開追你……”小雨打斷他道：“莫提他，他有一個副縣長爹就自以為是，好討厭的?！薄鞍肽昵?，我看見你跟王公子在街邊吃消夜，我當時極難受?！薄澳鞘撬s我出來，說要跟我談件重要的事，結果是向我表白。我拒絕了?！薄拔乙詾槟愫退蒙狭恕！毙∮赅凉值乜匆谎鬯f：“假如我不來，你只怕還不會表白吧？”“嗯，我膽小?！彼嫦霌肀?，可這是比賽場館，前后左右都是人，“為了你，我會好好比賽?！?/p>

參加傳統(tǒng)武術比賽的有百多人，每人表演限時四至五分鐘。傅澧州是82號。華子說：“輪到你上臺怕要下午了?！眱扇擞挚戳藥讉€人表演陳式或楊式太極拳，華子拍下他的肩說：“咯實在冇看頭，走，我們去散打場館。”傅澧州是個謙和的青年，盡管他此時此刻只想與小雨相處，但他不好違拗師兄的邀請，起身道：“小雨，我們去看散打?！焙鷦倨揭娝麄円x開，問：“你們去哪里？”傅澧州說：“去看散打比賽?！焙鷦倨绞浅５率形鋮f(xié)任命的副領隊，身為副領隊自然有帶隊的責任，便說：“那你們去?！?/p>

傅澧州生平第一次幸福地牽著小雨的手—那雙柔軟的手讓他的心跳加快了，這里不是澧縣，不怕熟人或同事看見，也不管一些人不明白地或吃驚地看著他和小雨?！皼]事的，”他說，喜迎著那一雙雙詫異或羨慕的目光，“幸福就是跟與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毙∮暧袃纱蜗氤槌鍪?，都被他抓著不放。來到熱鬧的散打場館，華子對他說：“我們來得正好?！?/p>

熊建凱即將上臺，正穿護服，對手是永州市東安人。東安縣是武術之鄉(xiāng)。東安人的目光從護頭里射出來，箭一樣扎在熊建凱那張繃緊的臉上。華子疾步到熊建凱的身后，給護服系帶子，說：“師兄，看你的了。”散打臺上，一對身著護服、護頭的青年正打得不可開交。拳打在護頭、護胸上的噗噗聲不絕于耳。熊建凱說：“一個是湘潭人，另一個是衡陽人。衡陽人厲害些?！倍际墙洺⒓游湫g比賽的，都想奪金，大多相識。衡陽人揮拳打向湘潭人的頭部，湘潭人躲閃和還擊。散打比武記得分，擊中頭部得1分，踢中頭部得1.5分，摔倒、打倒或踢倒對手得2分。傅澧州腦中呈現小時候跟王師父學打的景象，學打改變了命運，當年不見義勇為，此刻小雨會坐在他身邊？說：“小雨，有你在我身邊，我好幸福的。以前，我對幸福一詞沒什么感覺。”“現在呢？”“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幸福?！彼f。臺上，衡陽人轉身一腳把湘潭人踢倒了。小雨吐了一下舌頭：“太可怕了。”“不可怕，習武能培養(yǎng)人的意志。我小時候怕事，自從練拳后就不怕了?！彼f。

澧縣青年的心不在比武臺上，完全在小雨身上，華子用胳膊肘碰了下他，說：“劉嗲嗲來了?！卞⒖h青年一回頭，見師父和李老笑呵呵地走來，忙上去對劉嗲嗲說：“師父，熊建凱師兄在臺上打?！笨磁_上坐滿了人，他引劉嗲嗲和李老到自己坐的地方，自己和小雨退到走道上，小聲跟小雨說：“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就是我?guī)煾竸㈣綐s，神一樣的人物。別看他老了，在臺上打的我?guī)熜中芙▌P，摔跤都不是我?guī)煾傅膶κ??！毙∮牦@訝道：“不可能吧？他那么大的年紀了，還能贏年輕人？”澧縣青年滿臉自豪道：“我親眼所見。胡勝平，跤摔得那么好，在常德地區(qū)沒幾個對手，也贏不了他?！毙∮陣K嘖道：“這違背常理啊?！卞⒖h青年從來不敢在小雨面前傲嬌，此刻一臉傲嬌道：“我?guī)煾妇褪菫檫`背常理而生，師父八歲時走路都要扶椅子，如今卻是武林泰斗?！薄疤豢伤甲h了?！薄班牛珱]辦法。世上總有一些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他一扭頭，看見熊建凱一劈腿KO了對手，叫了聲：“好！”

熊建凱走下臺，摘去護頭，華子給他解護服帶，說：“你真厲害?！毙芙▌P咧嘴看著劉嗲嗲說：“晚上還要打一場八進四。”劉嗲嗲呵呵道：“那你要好好休息，盡快恢復體力?！眲⑧青峭⒖h青年和華子，說：“民國時期散打，既不戴護頭，也不穿護服，也不論體重，上臺就打，經常打得對手被抬下去。有的都被打殘了?！卞⒖h青年看一眼滿臉驚異的小雨，問：“那不打死人嗎？”劉嗲嗲說：“打死人還是少，打傷人是家常便飯?！卞⒖h青年說：“幸虧我們是生活在現在，若活在民國，玩武術那是玩命呵?！比A子給他一個笑：“你女朋友真漂亮?！卞⒖h青年心里甜，覺得這句話是這一年里最中聽又最受用的，回答：“她人好?！?/p>

一行人簇擁著劉嗲嗲步入女子場館。女子散打比賽觀眾不多，看臺上有很多空位。澧縣青年牽著小雨的手不愿松開，兩人在看臺上坐下，小雨臉紅道：“你師兄看著呢?！卞⒖h青年看一眼華子，華子忙扭開臉，把羨慕的目光投向前方。臺上，兩個女子打得正起勁。湯秋蓮剛下場，坐在臺旁解護膝，見劉嗲嗲和眾師兄師弟擁來，笑了下說：“師父，我晚上還要打一場。裁判講，今明兩天要把名次決出來，后天三四名先爭奪銅牌，金牌賽放在最后?！眲⑧青且姕锷彵韧炅?，對李老和身邊的弟子說：“那我們去中年組看看?！?/p>

大家又隨劉嗲嗲向中年組場館走去，劉嗲嗲有七八個五十歲左右的弟子參加中年組傳統(tǒng)武術表演賽。幾人走進中年組比賽場館，眾師兄師姐都擁上來跟劉嗲嗲說話。澧縣青年是小輩，擠不上去，和小雨、華子、熊建凱和湯秋蓮坐到看臺上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或女人表演楊式或陳式太極拳或劉氏太空拳。湯秋蓮和熊建凱因晚上還要打一場，看了半個小時就回賓館了。澧縣青年和小雨、華子直看到結束。劉嗲嗲和中年組的眾師兄師姐去餐館吃飯時，澧縣青年買了三份盒飯，三個人坐在草地上邊吃盒飯邊閑聊。吃過飯，休息了下，三個人來到成年組比賽場館，胡勝平笑著對華子說：“師兄，目前你還是最高分?！比A子很高興，拍下澧縣青年的肩：“下午看你的?！卞⒖h青年內心波瀾壯闊的，嘴上卻說：“我沒得好看的?！焙鷦倨叫?，曉得澧縣青年不敢講大話，怕打臉，勉勵道：“你是代表常德隊，我希望你拿名次。”澧縣青年說：“我只能盡力。”對小雨一笑。

一點鐘又開始了套路表演。幾個人都坐在看臺上觀看。輪到澧縣青年上臺了，小雨激勵道：“加油?！卞⒖h青年豪邁地走上臺，給臺下的裁判和觀眾抱個拳，退到臺中。燈光下，他打得冷靜、沉穩(wěn)、舒緩，每個動作都蓄滿力量，且十分到位。他不看任何人，意識只跟著拳路前行。打完拳，他收了功。裁判很精神地對著麥克風大聲道：“去掉一個最高分9.5分，去掉一個最低分8.5分，傅澧州獲得9.25分?！迸_下，隨傅澧州一起來的常德參賽者振奮了，最先鼓掌，胡勝平、鐘小雨和兩個師兄弟（表演王師父教的太極拳）鼓得最起勁。傅澧州鞠個躬，回到原位坐下時，胡勝平拍下他的膝蓋說：“真不錯，你肯定能拿名次?！备靛⒅莸吐暤溃骸斑€沒比完呢?！毙∮陞s把嘴唇湊到他耳畔，贊道：“你表演時像霍元甲?！比舨皇侨A子和胡勝平都歡喜地望著他，他真想把小雨攬到懷里。心里蕩漾著一葉小舟，那是漂在澧水河上的小舟?；糜X中他跳到小舟上，揚起堅毅的面孔，搖著槳，載著嬌媚的小雨穿過白茫茫的迷霧，朝著愛的綠洲駛去。

11

傳統(tǒng)武術比賽結束，華子榮獲金牌，傅澧州取得季軍，亞軍9.26分，只比傅澧州多0.1分。比完賽，又觀摩了湯秋蓮、熊建凱晚上的散打，華子祝賀湯秋蓮和熊建凱順利晉級，寒暄了幾句，因明天大家都有比賽，散了。華子回到賓館，一倒到床上，腦中又飆出軍少爺一臉下流的樣子對他講：“老子把雅芬搞了?！边@是八月里的一天，那天他練完棍，打算去中藥店，路上被軍少爺叫住了。軍少爺穿一件黑T恤，剪了個根根烏發(fā)直刺天空的平頭，說完這句話，一臉壞笑。華子呆了，雅芬在他心里是女神，不但漂亮，而且聰穎、好學、善良，居然被軍少爺玷污了。華子不敢想象那種肉體相連的場面，簡直是憤怒地盯著軍少爺。軍少爺繼續(xù)壞笑道：“老子告訴你，雅芬好騷的。”華子才二十出頭，單純，接受不了這些臟話的刺激，怒斥：“你睡了人家還講壞話，真下流！”軍少爺眼睛一瞪：“老子睡她你呷醋了？她真的騷勁沖天。”“住嘴！”華子喝道。軍少爺說：“何解，你想打架？”華子跟劉嗲嗲學拳后，再沒打過架了，第一次放下自我約束的包袱，挑戰(zhàn)道：“嗯啰，想打你?！?/p>

軍少爺曉得華子練拳是為了對付他，這段時間他天天練兇狠的巫家拳，還每天早晚舉增加力氣的石鎖，目的就是打華子。他欣然接受華子的挑戰(zhàn)道：“老子早就想打你了?！币蝗蛉ァＨA子當然不是幾年前的華子了，閃開，折身一個回踢，把軍少爺踢了個踉蹌。架就打起來了，街上的人都跑來看。華子占了上風，軍少爺狂怒地沖進別人家，提了把菜刀出來，要砍死他。華子反應相當快地閃過軍少爺砍向他的幾刀，一腳踢在軍少爺的臉上，把軍少爺踢翻在地。他撲上去，用膝蓋壓著軍少爺拿刀的手，猛揍軍少爺的臉和頭。有人打了110，民警迅疾趕來，拉開了他倆。民警問：“你們?yōu)槭裁创蚣?？”華子沒說打架的緣由，只說：“他先動手?！贝丝?，華子自語：“我說不出口，未必我對民警說他把雅芬搞了我就發(fā)寶了？說出來雅芬怎么做人？明天要比賽，睡覺?！彼瓉砀踩サ模恢?，為了不再想雅芬，他強迫自己數數，數到凌晨一點多鐘，幻覺中雅芬著一身漂亮的連衣裙來到身旁，他一把摟住雅芬，說：“親愛的，我不計較?！贝嗽捯怀隹?，仿佛卸下了兩個月來壓在他肩上的沉重擔子，咚的一聲，猶如青蛙躍入池塘，進了夢鄉(xiāng)。

長器械比賽，華子抽的是57號，按成年組每人上臺表演長器械不能少于70秒，加上記分報分，也就兩分多鐘。他推算輪到自己上臺表演怕要到十點鐘。傅澧州是38號，他對傅澧州說：“你在我前面?！备靛⒅菡f：“我是湊數的?！比A子笑道：“我也一樣。”傅澧州去年看過他上臺表演棍術，說：“你肯定能拿金牌?！比A子說：“這話講不得。”說話時，比賽開始了，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臺上了。

一個參賽者表演長槍，舞得虎虎生風，看不出瑕疵，卻只得了8.7分。傅澧州小聲對華子說：“你注意到了嗎？打分很嚴?！比A子說：“一開始都嚴?！钡诙€上臺的是劉嗲嗲的長沙弟子，表演太空子午棍，表演得不錯，出棍也有力，也只得了8.5分。傅澧州沒信心了，覺得自己的棍術不會比走下臺的長沙青年強，對華子說：“我若能得8分就知足了，免得在小雨面前丟臉?！比A子曉得參賽者的心里都小鹿亂竄，拍一下傅澧州的大腿說：“關鍵時候靠發(fā)揮?！备靛⒅菘匆谎叟笥眩∮陮λ?，他因有愛情纏繞、撫慰，也溫存地笑了。華子一看見傅澧州的女朋友，心就一疼，好像心里有根刺拔不出來。這兩個月，因沒想好如何面對雅芬就在家狂練武術。有幾次，他悄悄走到藥店門前了，再往前走兩步就能看見雅芬了，但這兩步怎么也邁不過去，仿佛前面是條河似的，讓他折了回去。臺上，一個青年表演楊氏三十二式太極棍，表演得實在不怎么樣，華子看不下去了，把自帶的白蠟棍遞給傅澧州說：“你幫我保管下，我去看下散打比賽。你表演完叫我?！?/p>

他趕到散打場館，發(fā)現劉嗲嗲和李老已在這里看比賽了。劉嗲嗲一旁和前后坐著十多個跟著劉嗲嗲在公園打拳的中年男女，有的是劉嗲嗲六七十年代收的徒弟，有的是劉嗲嗲這幾年收的弟子。他們中有的昨天參加了中年組太空拳比賽，其中一個獲了銀牌；有的報了中年組太空子午棍比賽；有的什么都沒報，只是來看比賽。華子怕遮擋別人看比賽，弓著腰攏去跟劉嗲嗲和師兄師姐打完招呼，擠坐在一旁看熊建凱上臺打。

華子的視線被屏蔽了，看見的不是熊建凱與對手打，而是看見雅芬坐在藥店前看書，對他說：“你來了？”“來看你呢?！薄拔矣忻醋雍每矗俊薄澳愫每??！彼隙ǖ馈Ｑ欧夷樇t了：“哄我吧？”“冇哄你，我對天發(fā)誓。”雅芬撒嬌地指著前面說：“我想呷冰棒。”前面一個婦女推著裝有輪子的冰柜走來，他說：“我去買，你呷么子的？”“雪糕。哦不，呷綠豆冰棒?！彼幻诖诖锞箾]一分錢，就滿臉羞愧：“不好意思，我冇帶錢，下次請你呷?！边@事發(fā)生在六月份，當時他還沒跟軍少爺干架。他突然聽見裁判宣布：“熊建凱勝?！?/p>

華子是打算下一次比賽報散打的，為自己走了神而生氣道：“你心到哪里去了？”師兄走下臺，摘掉護頭，對劉嗲嗲笑。劉嗲嗲開懷道：“要再接再厲?！毙芙▌P贏了決賽權，明天將與另一名勝者爭冠。他拳頭硬、腿功好，卻是個話不多的人，給祝賀他勝出的師兄師弟一個抱拳。劉嗲嗲笑道：“休息好，明天才有勁打決賽。”大家說了幾句話，隨劉嗲嗲向女子散打場館走去。湯秋蓮上午打八進四，若勝了晚上還有一場四進二，勝者明天爭冠。60公斤級的還沒開始比，她見劉嗲嗲一行人來了，攏來說：“師父，還冇開始?！辈门欣镉姓J識劉嗲嗲的，揮手向劉嗲嗲示意。劉嗲嗲回個笑，也不因自己是武術大家而擺譜，坐到看臺上，讓李老坐在身旁。弟子們繞著兩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坐下，看著臺上的女子比武。工作人員送來兩瓶礦泉水，劉嗲嗲遞一瓶給李老。李老笑道：“與年輕人在一起，自己也年輕了?！眲⑧青峭谎鄣茏觽冋f：“你說對了，人老了就是要跟年輕人多相處?！?/p>

華子見師姐離上臺打還有一陣子，牽掛著自己的比賽，快步來到長器械比賽場館。傅澧州把他的白蠟棍交給他，說：“臺上表演棍術的是35號，我得準備了?！?5號是劉嗲嗲徒弟的徒弟，株洲小伙子，二十歲，棍術剛猛、有力，得8.8分。華子稱贊道：“這個可以?！备靛⒅菡f：“我不及他?！?6號是常德人，也是表演太空子午棍。傅澧州告訴華子：“他是我第二個師父孫樂平的弟子，孫樂平是紀文彪的徒弟，紀文彪又是劉嗲嗲的徒弟?！比A子嘿嘿道：“繞了個大圈啊?！备靛⒅莩止髌鹕恚∮曩浗o他兩個字：“加油?！彼恍Γ叩脚_邊等待。37號在臺上表演長槍。華子的心思又跑到南大去了，腦中閃現了雅芬的倩影，忽聽裁判大聲道：“38號傅澧州上臺表演太空子午棍，請39號準備?！?/p>

傅澧州著一身寬松的白色唐裝，走上前，對臺下的裁判打個拱手，退到臺中央，開始表演太空子午棍。長棍一舞，立馬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是自謙的青年而是個剛猛的勇士，足見他這一年沒有白練，步法穩(wěn)健，出棍果敢、威猛，每一個動作都嫻熟、精準，每一棍都沉穩(wěn)有力。真應了那句老話，努力是有回報的。舞完棍，他走前兩步，對臺下的裁判和觀眾抱拳致謝。華子第一個鼓掌，鐘小雨趕緊響應，于是觀眾席上掌聲一片。裁判對著麥克風說：“去掉最高分9.8分，去掉一個最低分9分，38號表演者傅澧州得9.5分。”華子又鼓掌，鐘小雨等觀眾和參賽者都跟著鼓起掌來。傅澧州沒想到自己會得這么高的分，甚是激動，走下臺時腿都抖了。鐘小雨驀地起身，跑上去抱他，覺得不雅又迅速撒開手。傅澧州在眾目睽睽下走到華子一旁坐下，華子說：“剛才有人說，到目前為止，你是最高分?！备靛⒅菡f：“我表演棍時倒沒什么，聽到報分后腿都軟了?！比A子笑。幾個澧縣的師兄弟貓腰迎上前祝賀傅澧州，傅澧州欣然道：“謝謝?！睂ψ剿慌缘男∮暾f：“你給我?guī)砹撕眠\，我今天真幸福?！毙∮陳鬯溃骸澳惚硌莨餍g時好酷的。”這話華子聽見了，心里癢癢的，不是被鐘小雨的氣質和美貌所吸引，而是再次想起了守著中藥店的恬淡、聰慧的雅芬。

12

華子早上醒來，看著床頭柜上的兩枚金牌，一枚是展示太空拳所獲，另一枚是表演太空子午棍取得的。腦海里呈現著昨天表演太空子午棍時的情景，全場安靜地看他演示太空子午棍，他都不明白怎么會那么寂靜！這一年他每天要練習一百遍以上，也就打過幾萬遍。舞棍時，全場那75秒鐘都是他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和他手中龍飛鳳舞的長棍上。當他演示完太空子午棍，向裁判和觀眾致謝時，臺下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他都沒想到會有那么熱烈！待掌聲靜下來，聽見裁判宣布“鄭中華獲得9.7分”后，他百感交集地走下臺，想哥或雅芬若坐在這里看他舞棍那該多好啊，那雅芬—南大鎮(zhèn)最純最美的妹子不得拜倒在他身下？傅澧州向他表示祝賀：“棒極了，棍棍精彩?！彼吓_展示太空子午棍前，劉嗲嗲和胡勝平等一些師兄弟也來了，胡勝平夸他：“你的棍術頂呱呱?！眲⑧青遣[著雙眼笑道：“不錯。”他簡直想擁抱一下劉嗲嗲，以示對恩師的感激，可手伸到半途，有人把劉嗲嗲拉開了。長器械比賽，他和傅澧州摘得金銀兩塊牌！想到這里，自語道：“明年，我要報散打?！?/p>

他起床，洗漱完畢，走入餐廳吃早餐，看見熊建凱和湯秋蓮坐在一張桌旁吃早餐。他拿起一個大白瓷盤，夾了兩個包子、一個雞蛋和一個熟紅薯，舀了碗小米粥，坐到熊建凱一旁，說：“今天看你們的了?！弊蛲?，湯秋蓮戰(zhàn)勝對手，進了前二，今天與另一個對手競爭金牌。湯秋蓮淡定道：“我能拿塊銀牌就知足了?！毙芙▌P上午將與另一名對手爭冠。他喝口白米粥說：“昨晚我冇休息好，三點鐘還冇困著?！睖锷徴f：“我也冇睡好。”熊建凱又喝口粥，說：“對手是岳陽人，我跟他在岳陽的散打基地交過多次手，他不錯，我冇得贏他的把握?！睖锷徴f：“還冇打你就咯么說，咯是滅自己的威風?！毙芙▌P為自己沒睡好而懊惱：“我昨晚想用么子方法打敗岳陽人，大腦高度亢奮，想了很多種搏擊招式，頭都想痛了?！睖锷徴f：“你和岳陽選手出自一個散打師父，在岳陽時經常一起練習實戰(zhàn)，彼此熟悉，關鍵時候誰發(fā)揮得好誰勝?！毙芙▌P喝口牛奶：“那我爭取發(fā)揮好?！?/p>

華子吃完早餐，回到房間，把兩枚金牌捧到手上，深情地吻了下，想雅芬若得知他榮獲兩枚金牌一定會高興得要死。轉瞬，又想起軍少爺那句如鯁在喉的臟話，他騷亂的內心在澧縣青年的開導下，變得能承受和消融一切了。昨天，長器械比賽前，他看著傅澧州牽著小雨進進出出，那份由衷的羨慕讓他產生了莫名的嫉妒和苦悶，他無心看別人表演槍、棍，簡單地對傅澧州說了他的苦惱，咨詢道：“傅澧州，遇到咯種情況你會怎么辦，是愛下去還是走開？”澧縣青年因為有愛情滋潤，人就睿智、豁達，對愛的認知里不夾雜這些復雜的觀念，問：“這重要嗎？”“你的意思是？”“你若計較這個，證明你并不是全心全意地愛她?！薄拔沂侨娜獾貝鬯??！薄耙铱矗銗鄣娜藳]跟你好之前，你沒資格要求她?！边@話，澧縣青年是望著鐘愛的小雨說的，“若是我傅澧州，我不會在乎?！边@話太強大了，好比一支勇往直前的大軍，攻破了華子心里的堡壘。他欣慰道：“我明白了?！?/p>

此刻，華子決定，看完師兄和師姐的決賽，就乘傍晚的客輪回沅江，明天就能見到雅芬了。他把兩枚尊貴的金牌放進旅行袋的內口袋，拿上長長的為他奪金的白蠟棍，走到前臺退房卡，把棍和旅行袋寄存在賓館，向體育館走去。

今天體育館沒昨天熱鬧，套路比賽都完結了，只剩下散打比武了。華子走進男子比賽場館，67公斤級的已上臺打了，爭季軍。華子看見了師父，一旁站著熊建凱，另一旁站著胡勝平和在公園里跟著師父打拳的眾中年弟子。臺上打得正歡，男人的拳頭重，噗噗之聲炸開，撞擊著每個觀眾的耳膜，讓人驚懼和擔心。華子一扭頭，瞧見了陳春輝，便走上去與陳春輝打招呼，陳春輝從湯秋蓮嘴里得知他榮獲兩枚金牌，見面就握著他的手說：“祝賀祝賀?！比A子從師父身上學到了謙遜，笑笑說：“咯冇什么?！标惔狠x揍了他胸膛一拳：“金牌還冇什么，太謙虛了就是驕傲??！”說畢嘿嘿嘿笑。華子說：“散打才是真功夫，我那只是武術表演。明年我準備報散打。”陳春輝說：“都是真功夫，要請客呵你。”華子答：“回南大請。”他腦海里閃現了雅芬。陳春輝曉得華子的夢中情人是李雅芬，說：“我來之前在街上碰見了李雅芬，不過我們冇說話?！薄皡擒娂译x你家近，那王八蛋現在搞些什么？”“他是南大鎮(zhèn)的小霸王周通，被你咯魯智深打了，冇臉在街上混了，去了廣東。”華子心里陡增快感，自己在南大人眼里成了魯智深，就拍下陳春輝的肩說：“我不是魯智深，你莫亂形容?！?/p>

臺上是男子67公斤級的打比賽，其中一人也是劉嗲嗲的徒弟，跟劉嗲嗲學過拳擊和摔跤，那弟子是長沙市人，出拳穩(wěn)準狠，第二局就KO了對手，獲得金牌。熊建凱是70公斤級的，一開始打得很猛，直、勾、擺拳輪番上陣。但岳陽對手強悍，抗擊打能力很強，出拳出腳也快，關鍵是跤也摔得好。熊建凱摔他時，他不給熊建凱得分機會，不是狡猾地閃開，就是聰明地拉著熊建凱同時倒地，實在讓熊建凱無計可施。三局打完，在點數上熊建凱輸給岳陽人2分。裁判報完得分，熊建凱不服氣，下來時垂著頭，走到劉嗲嗲面前說：“師父，我何解會低他2分？裁判偏心。”劉嗲嗲說了句：“不要怪裁判，明年再來?！毙芙▌P還是不服氣。獲得金牌的岳陽師弟很有風度，走上來拍了下他的肩說：“師兄承讓了?！鞭D身對劉嗲嗲抱個拳：“師爺好?！眲⑧青锹犜狸栃』镒幼晕医榻B后，稱贊說：“你不錯，只是步法有點亂，回去后要多練習步法。步法是散打的第一要素?！焙鷦倨铰爠⑧青沁@么講，恍悟道：“師父講得太精妙了?！眲⑧青窃u論了幾句，領著一行人去了女子比賽館。華子沒看見傅澧州，問胡勝平，胡勝平答：“傅澧州昨天領了銀牌就和女朋友回澧縣了?！?/p>

湯秋蓮穿上護服，陳春輝用調皮的語氣笑嘻嘻地說：“蓮蓮，好好打。”湯秋蓮瞟一眼男朋友，戴上護頭，走上臺。對手是株洲女子，兩人在岳陽的散打培訓基地實戰(zhàn)過多次，各有勝負。湯秋蓮曉得對手耐打。株洲女子為練習耐力，每天在小腿上綁著沙袋小跑十公里，哪怕是暴熱的盛夏，她仍綁著沙袋狂跑。湯秋蓮心里只有一個目標，今天要打敗眼前這個粗蠻的株洲女子。裁判讓兩雙戴著拳套的手碰了下，宣布：“比賽開始！”兩人打起來。湯秋蓮絕非等閑之輩，出拳出腳都是朝對手的要害部門攻擊。株洲女子亦非等閑女流，見招拆招，成功地化解了一個又一個險招，并趁機還擊。兩人打得不可開交。臺下，觀眾席上，大家都看傻了。裁判分別記分記點數。為公允起見，會務組的人還架著攝像機拍攝打斗的全過程。第一局下來，雙方點數相差無幾。第二局，打斗仍十分激烈，湯秋蓮一上臺就進攻，拳、肘、膝都用上了。株洲女子也不含糊，肘、膝、腿也用得好，在湯秋蓮的步步緊逼中，突然一個邊腿踢，把湯秋蓮踢倒了。湯秋蓮心里叫一聲“不好”，霍然躍起，繼續(xù)打，也飛起一腳踢向株洲女子的頭部，踢了株洲女子一個踉蹌，沒倒。湯秋蓮想，剛才這一腳發(fā)力還欠點火候，心里就懊惱，因為這樣的時機，強者相遇時不會提供很多。第二局，點數上，她輸給了株洲女子。劉嗲嗲拍下坐在他身前的華子的肩：“提醒她注意變換步法。”華子箭一樣地飛去，對坐在一隅喘息的湯秋蓮說：“師父要你變換步法?！?/p>

第三局，兩人仍打得難分勝負。株洲女子體能相當不錯，拳頭猛攻湯秋蓮的頭部，想即使打不倒對方，分數上也能占優(yōu)勢。湯秋蓮邊用雙拳護頭，邊繞圈。在株洲女子瘋狂進攻且以為對手只有招架之勢時，湯秋蓮突然變換步法，一拳打在株洲女子的頭上。那一拳用了個轉體，力是從足底爆發(fā)的，傳送到腰部把集聚在腰部的力帶到胳膊上再貫穿至拳頭，形成了一股強盛的力，把株洲女子直接擊倒了。株洲女子很經打，咬著牙爬起身，接著打。湯秋蓮越戰(zhàn)越勇，在株洲女子變招，想用劈腿KO她時，她敏捷地用接腿摔將株洲女子摔倒了。胡勝平用膝頭輕輕碰下華子，說：“師姐的跤摔得好。師兄，師姐跟師父學了幾年？”華子說：“八年?！焙鷦倨皆u價：“沒得扎實的底子，剛才那一招是使不出的。”

第三局在華子和胡勝平的小聲交談中結束了。裁判宣布：“湯秋蓮勝?！?/p>

湯秋蓮獲了60公斤級冠軍，自然一臉的榮光。陳春輝要請大家吃飯，對劉嗲嗲等人說：“中午，去秦皇食府呷飯。建凱、華子，一起去啊?！毙芙▌P仍有點悶悶不樂，覺得自己輸得冤枉。胡勝平對華子說：“你們去吃飯，我走了?！彼D身，正要離開，湯秋蓮叫住他：“你也去吧?！焙鷦倨秸f：“也好，我報了十二月份在岳陽舉辦的強民杯散打比賽，正好向師姐請教?！眲⑧青呛呛堑溃骸吧⒋?，要有實戰(zhàn)經驗才行。熊建凱和湯秋蓮這幾年，前后幾次去岳陽的散打基地訓練，加起來有一年吧。你報散打，一定要練習實戰(zhàn)?！焙鷦倨秸f：“師父，那我回常德向單位請兩個月假，去岳陽散打基地訓練。”華子打算今天回南大的，心已經在路上了，說：“胡勝平，我們一起去學習實戰(zhàn)?！焙鷦倨秸f：“太好了?！眲⑧青钦f：“你們正好有個伴?！?/p>

傍晚，華子上了開往沅江的客輪，立在船頭，看著滿天的火燒云，恨不得像雄鷹樣立馬飛回南大，飛到雅芬的身邊。天黑下來很久了他才回到座位上，閉著眼睛休息，腦海里全是雅芬的聲音笑貌，還有自己在臺上舞棍的英姿。翌日清晨，客輪駛到了沅江碼頭，再回到南大鎮(zhèn)已是上午十點鐘。哥見他回來了，問：“怎么樣？”他從包里拿出兩枚金牌遞給哥，哥的眼睛睜得溜圓：“華子，你太了不起了。”華子輕輕一笑：“咯冇么子。”說畢，他去廚房洗臉。哥追進來，站在他身后說：“前天，哥在路上碰見李雅芬，李雅芬問你是不是離開南大了，說好久冇看見你了。你去長沙比賽都不告訴她，怎么回事？”華子不敢跟哥講實話，哥思想保守，他怕哥產生看法，搪塞道：“冇事，那天走得急?！备缯f：“華子，你金牌都拿了，又那么愛武術，不如辦個武術班，教南大的孩子武術。不說富貴，養(yǎng)家糊口應該冇問題?！比A子說：“哥，過幾年，我明年報散打比武?！备纭芭丁绷寺曊f：“哥支持。”華子換了身干凈衣服，對著鏡子整理了下茂密的烏發(fā)，說：“我出去一下?！?/p>

快走近藥店時，華子突然心跳加速了，想愛就是當要見到自己心愛的妹子時心跳會加快，若不加快那就沒那么愛。雅芬正給一個婦女拿藥，待那婦女付了錢，離開，這才不冷不熱地說：“你哥說你去長沙參加武術比賽了，拿了名次嗎？”華子從口袋里掏出兩枚金牌，雅芬一見金牌，十分喜悅：“哎呀，金牌，還兩枚，行啊華子?！薄叭A子”這小名從雅芬嘴里吐出來分外柔潤、親昵，如果她心里沒有愛，是發(fā)不出這種聲音的。他謙虛道：“冇什么，我沒那么看重?！薄拔铱粗?，為你驕傲?！薄澳闶钦f真話嗎？”“當然是真話?！彼曰罅耍淖阌職庹f：“我跟吳軍打架的那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嗎？”“什么原因？你講。”“吳軍跟我說……”他說不出口。雅芬敏感道：“吳軍說什么你只管講?！薄皡擒娬f他跟你好上了?！比A子不敢說吳軍嘴里吐出的臟話，怕刺激雅芬。雅芬譏笑一聲，坦然道：“咯你也信？他是撮你，我連手指頭都冇讓他碰過。”他想，原來吳軍是撒謊，騙他放棄雅芬，若不與傅澧州交心，也許他還真遠離雅芬了，恨道：“他太壞了，我差點被他撮了，真想再痛打他一頓。”雅芬說：“他是垃圾，你跟垃圾計較么子？”他答：“你說得對，我不跟垃圾計較?！?/p>

這時，進來兩個人買天麻、黨參、黃芪等草藥，雅芬稱了草藥，包好，給他們。那兩人走出藥店后，雅芬看著他，眼神亮閃閃的，說：“你拿了兩枚金牌，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他快慰道：“親愛的，我過幾天去岳陽，會去幾個月?！毖欧也唤猓骸叭ピ狸?？”“岳陽有家散打培訓基地，劉嗲嗲的弟子開的。我明年打算報散打。”雅芬笑答：“好啊?！薄坝心阒С?，那我更加充滿力量。你是我的動力?！薄罢娴膯?？”“真的，我練拳練棍時，心里想的都是你?！比A子說，見沒人，臉熱情地湊上去，在她漂亮的臉蛋上親了口。雅芬說：“你好壞的?！薄拔也粔模菒勰??！薄熬褪菈模瑝娜肃嵵腥A。”雅芬笑道，臉上漾著愉悅。

13

昨天，劉嗲嗲和李老回到家，已是下午四點鐘了，桌上，用玻璃杯底壓著兒子送來的火車票。劉嗲嗲把火車票遞給李老，李老要付錢，劉嗲嗲阻止說：“付么子錢。”李老堅持要付，劉嗲嗲按住他的手：“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了，收起收起。我給你泡杯茶?！彼o李義川泡杯岳陽徒弟送的君山毛尖，端到茶幾上說：“李老，明天你要走了，真舍不得你走?！边@話很帶感情，像口香糖樣粘住了李老。李老用四川普通話說：“師父，我也想多住幾日，可沒有不散的筵席啊。今生能與師父見一面足矣?！眲⑧青呛苌賱尤?，他的淚腺也不發(fā)達，但眼睛還是濕了，說：“下次我若去四川，一定去綿陽看你。”李老深情地握住他的手：“你一定要來呵?！薄拔乙欢▉??！眲⑧青钦f，曉得自己是許空愿，去綿陽，勢必給李老添麻煩，自己也勞累。李老的眼睛濕了，他的淚腺發(fā)達些就涌出兩顆悲傷、混濁的老淚。他沒揩，任兩顆濁淚從臉上流下來。劉嗲嗲從來沒給別人揩過淚，舉起手，揩掉了李老臉上一顆掛在一條皺紋上的淚珠。李老不好意思地閃開臉，揩掉另一顆滯留在半途上的淚珠，說：“你的徒弟都是拿金牌、銀牌的角色?？戳巳毂荣?，好像回到了年輕時代?！薄拔覀兌际抢霞一锪?，跟年輕人在一起，開心。”“這些娃子，功夫個個了得，把我都看花眼了。”“是都不錯，武術就要靠他們傳承?！眱扇苏f了很多話，李老打了兩個哈欠，劉嗲嗲提議：“睡一下吧，冇午休的?？滋彀涯阈量嗔??！崩罾蠑[手：“不辛苦，跟著你這里走那里看，收獲頗豐呵?！眲⑧青枪恍?。

一早，天蒙蒙亮，鳥兒在樹枝上嘰嘰喳喳，那幾根樹枝就在窗外，窗戶沒關，叫聲就明快、喧鬧。李義川被鳥兒吵醒了，昨晚睡眠這支大軍被離別的洪流拼死阻擋在河對岸，老半天沒趕來就沒睡好。他來到客廳坐下，老臉上滿是疲憊，就跟地上積了些水似的。劉嗲嗲說：“你還是睡一下吧?！薄八恢?，我跟你去公園打拳吧。”李老說，“我想和你多待些時間?！边@話極富沖擊力，讓劉嗲嗲很感動，說：“走?！?/p>

兩人走出樓門，剛走到公園前，下雨了。劉嗲嗲說：“回去，今天我們在屋里打拳。”回到家，他讓李老在客廳里打他這些天教的太空拳第一路，說：“太空拳一共五路，第一路是慢拳，要慢打。越緩慢越有效果。我創(chuàng)立這路慢拳的目的是養(yǎng)身，動作快，打人也好用。練好了，可治你的腰椎病，還可治你的頸椎和肩周炎。我有不少中年男女弟子是帶病來學拳，打了半年后，身上的這些毛病都消失了?！彼娎罾系膭幼髑返轿唬赋觯骸皠幼饕龅轿徊庞杏?。”他示范給李老看。李老說：“我這把老骨頭只能盡量了。我又不是鄭中華，他的太空拳打得好?！薄班嵵腥A學東西蠻發(fā)狠的，也呷得苦，他、秋蓮、建凱這幾個青年，身上都有一股我看中的倔強勁?！薄澳鞘牵乙哺杏X到了。”李老說。劉嗲嗲笑：“年輕人，學了武術后眼界也高了，一般人上不了他們的手，反而能忍。”李老道：“是呵?！?/p>

兩人打了一個小時拳，都出了些汗，劉嗲嗲留他說：“李老，把火車票退了，我舍不得你走呢?！崩罾险f：“我不能自私啊，那么多徒弟需要你而你天天陪著我，你是武術大家，需要你的人多?！眲⑧青钦f：“什么武術大家？就是個老人。長沙話叫‘老嗲嗲’，你們四川如何稱謂老人？”李老呵呵道：“我們縣叫‘老巴子’。”“家鄉(xiāng)話都土氣，你們叫妻子‘婆娘’，我們湖南人叫‘堂客’。我們說沒有是‘冇得’，說‘這是什么’是‘咯是么子’。不是湖南人聽不懂呢?！崩罾险f：“我們家鄉(xiāng)話，你也聽不懂，只能講普通話?！薄斑€是講普通話交流方便?！眲⑧青钦f，步入廚房，“我煮兩碗長壽面呷。”

劉嗲嗲燒水煮面時，李老望著墻上的字道：“師父，能送我這幅字嗎？”墻上有三幅字：一幅是國家體委的領導寫的行書—“弘揚武術精華”；一幅是湖南的一位書法家寫的四個字—“一生無求”，筆墨飽滿、充沛；還一幅是劉嗲嗲自己寫在宣紙上的行書—“生長洞庭，學武藝超群，江湖上有名聲。競賽刀槍劍棍，博得鼓掌雷鳴。贏得金牌銀盾，一名冠軍。南北兩京俱拜倒，國家裁判幾堪稱。已往事，何須聞，且去田園息影。黎明揮舞太空，好似騰蛟起鳳，行若游龍”。李老指著他寫的字：“我要你寫的這幅字。”劉嗲嗲說：“咯詞曲是我六十歲時寫的，那時我咯國軍武術教官的身份挨整，被遣送回沅江原籍勞動改造。唉，往事不能提，提起就冒火。”他拿叉子取下這幅字，卷好，交給李老：“送給你?！?/p>

劉嗲嗲煮了兩大碗面，還打了兩個雞蛋進去。四川人能吃辣，夾上來時，一只碗里舀了一調羹剁辣椒，熱騰騰的。兩人吃著面，看著對方。李老說：“你煮的面好呷。”這是沒話找話。劉嗲嗲說：“我兒子兒媳婦住在咯里時，他們做飯，我呷現成的。我自己一個人就煮面呷。”李老說：“你不像我，名氣大徒弟多，沒想過再找個老伴？”劉嗲嗲吃口面道：“到了我們咯歲數，還想咯些事干么子啊?！薄坝袀€人照顧還是不一樣?！眲⑧青钦f：“一個人自由，行動方便?？┦悄銇砹?，平常我咯一張嘴，到處呷，不落屋的。我徒弟多，他們分別在家鄉(xiāng)開班授徒，長沙、株洲、岳陽、益陽、安鄉(xiāng)等市、縣都辦了武館或武術學校，都邀請我去。過幾天我就去岳陽住幾天，指導鄭中華和胡勝平實戰(zhàn)?！崩罾险f：“看你走路、打拳、講話，可不像個八十多歲的老巴子?！眲⑧青钦f：“咯就是練太空拳的好處。我跟你講，你每天早晚各練半個小時太空拳，半年后你會感覺身體大有改觀，走路，腿有勁，手也有力，精神也好些。摔跤，我那幾個徒弟為何勝不了我？就是我天天練，拳不離手呵。人老了經絡不暢，我編創(chuàng)的太空拳恰恰能通經活絡，好處大呢?！薄澳俏揖??！崩罾险f。

吃過面，雨停了，陽光從云霧中穿出來，射在樹上。鳥兒又飛來了，在樹梢上歌唱。劉嗲嗲給李老準備了兩包茶葉和兩塑料袋沅江弟子送的臘肉，拎在手上，兩人走出體委，上了公交車。彼此都明白，這輩子怕是再也不能相見了。到了火車站候車室時，他倆彼此凝望，好像一定要記住對方似的，以免到了陰曹地府錯過了第一時間相認。劉嗲嗲看著李老，李老也看著他。這種感覺十分濃釅、奇特，真實得跟假的一樣。開始驗票了，劉嗲嗲并沒離開，跟著李老一起排隊，隨驗票的隊伍緩緩前移。快到檢票口時，李老抓住他的手：“師父，我我我……”嘴唇顫抖著，要說的話一時說不出來。劉嗲嗲心里也堵得慌，半天才蹦出一句：“李老，一路平安?！崩罾虾苣氐攸c下頭，再次握下他的手說：“別了?！崩罾蠜]說“再見”，彼此都明白這一別就只能下輩子見了。

驗票員剪了李老遞上的車票一角。李老走前兩步又回頭對他揮手：“師父回去吧—”劉嗲嗲明白，這就是訣別。他感激李老千里迢迢來看他，眼睛濕了，好像下雨了，眼淚無聲地不由分說地涌出來，越過他臉上的一條條溝壕，直往下淌。他怕老戰(zhàn)友看見他落淚，在李老眼里他劉杞榮不光是聲名遠播的武術教官，還是武藝超群的硬漢，他可不想讓李老看到自己柔弱的一面，忙捂著臉對李老說：“進去吧，我目送你。”其實他什么都看不見，淚水糊住了眼球。他聽見李老帶哭腔的聲音傳來：“師父，多保重。”

【作者簡介：何頓，男，長沙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作有中篇小說集《生活無罪》《青山綠水》等，長篇小說《我們像葵花》《來生再見》《狠·黑道》《湖南騾子》《黃埔四期》《幸福街》《國術》等。獲過多種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