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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津文學》2025年第8期|駱海燕:向晚
來源:《天津文學》2025年第8期 | 駱海燕  2025年08月27日08:40

 編者按

《向晚》是一部關于中年女性在婚姻與情感困境中尋找自我的小說?!跋蛲怼奔仁菚r間的隱喻,也是心境的寫照。凱的存在,像一道若即若離的光,映照出她生命中未曾真正選擇的可能;而三位相親對象的出現(xiàn),則讓她在對照中更清晰地看見自己——她無法再忍受任何形式的屈就,而是需要真正的自由與認同。

小說并不回避中年女性的精神困境,又賦予她們溫柔的韌性。當社會習慣將她們框定在某種角色里時,作者讓讀者看見:即使在世俗定義的“遲暮”時刻,一個女人的自我意識,依然可以如晚風般,悄然蘇醒。

 向 晚 

 //駱海燕     

三個月前,我結束了持續(xù)二十八年的婚姻。在兒子完成婚禮后的第二天,我鼓起勇氣,獨自走進律師事務所,撩起長發(fā),露出頭部的長長疤痕?!梆B(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一條狗!”他的咆哮聲似乎在耳邊再度響起——那年,哺乳期的我拿著每月90元的產假工資……

當我在律所八樓辦公室哭著揭開心上血淋淋的傷疤時,那位面容清癯的職業(yè)律師,點起一根煙,猛地吸了一大口。他從寬大的紅木桌后站起來,說:“我真沒想到,你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卻跟這樣的男人生活了二十多年!”

“我不想讓兒子的原生家庭在他婚前破碎,我對自己發(fā)過誓?!蔽也寥I痕,平靜地說。

“你啊……”他搖著頭說。

幾天后,那些留在身上的淤青和傷疤、那些殃及爹媽的辱罵、那些絕望的哭泣,通通化作了法律文書上冰冷的文字。半年多的抗爭中,我像個戰(zhàn)士一樣無所畏懼地為自己爭取最后的自由?,F(xiàn)在,我終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在街上碰到凱實屬偶遇。他是我的初中同桌,也是我少女時代心中的一抹白月光。那時,我喜歡偷偷看他一頭自來卷的黑發(fā),喜歡看他穿著土布縫的長長的本白襯衣,喜歡看他不聲不響第一個交數(shù)學卷子時抿著嘴的樣子……少年的他就像一塊帶著奶花香的冰磚,甜絲絲,又清清爽爽。

記得當年高考落榜的凱第二年通過社會招干考入了政法單位,而藝校畢業(yè)后的我去了企業(yè)幼兒園當了一名幼兒老師。雖然同在一個城,但我們彼此沒有交集。入職后,我忙于工作和各種培訓,后又考入師大半脫產上學,畢業(yè)后回到幼兒園擔任園長工作,其間還加入了市里的職工藝術團以及總工會巡回演講團。我每天像個陀螺似的轉。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凱的來信,上面除了問候,還有他的工作狀態(tài),字里行間,滿滿的正能量。在我心里原本對凱就有好感,于是,好感加倍。從此,每周都能收到他用鋼筆寫的一頁信紙,對我的稱呼是林同學。等到第二年叫我林君時,他改用豎行小楷,我也改稱凱兄。職工藝術團經(jīng)常有演出,我會給他送票去,有時放在傳達室,有時直接到他辦公室。以至于他的同事見到我就發(fā)出曖昧的笑聲:“送票的來了!”

凱給我寫了兩年信,我送了兩年票。但我們之間除了談自己的學習和工作,從來沒有說過其他,更沒有單獨約會過。第三年,長輩給我介紹了男朋友。小伙子是部隊大院長大的,隨父親轉業(yè)一起回老家來,在事業(yè)單位當司機。他會彈吉他、吹口琴、踢足球,愛好不少。我們開始戀愛。他第一次帶我見他老舅時,老人說:“姑娘,我外甥什么都好,就是脾氣暴?!蔽姨ь^望望跟前這個叫我“寶貝”的健碩青年,格格笑著對老人說:“脾氣壞?不會吧,他對我挺好呢!”

訂婚后,我沒有再收到過凱的來信,我也就沒再給他送票和寫回信了。直到我結婚后頂著五個月的孕肚,出現(xiàn)在高中同學聚會上,我見到了凱,他看上去越發(fā)清瘦了。原本沉默寡言的人,在這次聚會上卻滔滔不絕地一直說話,簡直不讓自己有喘口氣的機會。散會時,凱走到我身邊,對我說:“怎么結婚了也沒有說起,還說是稱兄道弟的好同學呢?”我把他拉到一邊:“你后來再沒給我來信,我以為是我訂婚的原因?!蔽矣行┎缓靡馑嫉卣f?!袄咸?,我給你寫了這么多信,都石沉大海啊?!彼欀級旱蜕らT說。頃刻,他伸出手對我說:“都要升級做媽媽了,祝你幸福!”我也伸出手去。他冰涼的手有些發(fā)顫。

一個多月后,從未來過幼兒園的凱突然來看我,并告訴我,他要調去外地了,來跟我道別。說話時,他的眼神幽幽的。臨走前,他遞給我一封信,笑著說:“小媽媽保重。”“嗯,你也一樣,保重。”我說。下班后,我坐在安靜的教室里拆開了信封。我又看到了熟悉的筆跡:“林君,跟你匯報一下,我要結婚了,完成父親的愿望?!蔽矣行┰尞?,之前同學會時他還跟同學坦言沒有女朋友呢,這結婚也似乎太快了些。不過我想,也許,一切都是緣分吧,就像我和凱,有緣無分。關上園門時,我摸摸小山一樣的肚子,不由重重嘆了口氣。此后,我和凱再次斷了聯(lián)系。

這會兒見到凱,我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我們彼此加了微信,留了電話。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口,我看到他鬢角的白發(f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他說:“你還是愛穿紫色。”我低頭看看羊絨衫袖口的紫藤刺繡,想起那年的冬天,幼兒園后門的積雪堆里,我埋下過一疊未送出的演出票。

某日,我回娘家整理過世多年的母親遺物時,一只鐵皮餅干盒從五斗櫥深處跌落在地。掀開銹跡斑斑的盒蓋,最上面那封信貼著四分錢郵票,郵戳日期是我訂婚的前三天?!傲志鹤蛞辜影嗦愤^文化宮,《絲路花雨》的琵琶聲穿透圍墻。我總想象你謝幕時水袖拂過那里的樣子……”信紙邊緣有細密的齒痕,是被反復折疊又展平的印記。壓在信封底層的演出票座位號已沾染上歲月的潮氣,暈染成模糊的墨團。這讓我想起去年在職工藝術團老團員聚會上喝高了的老門衛(wèi),他拉著我說:“那時,有個戴大蓋帽的小伙子,總把自行車支在消防通道看你們演出。散場前又悄悄騎走,車鈴都不敢按。”

我抱著餅干盒哭了一夜。我許久沒有這般淋漓盡致地哭過了。

中年恢復單身的好處,就是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時空,課堂之余,晨跑、讀書、觀影,與閨蜜出游、寫旅游筆記,我在逐步學會“與自己和解”。只是周圍的親戚朋友不肯與我“和解”,三天兩頭跑來說媒牽線,大有不把這中年“單身貴族”嫁出去誓不罷休之架勢。于是,我便像個祥林嫂似的,每次都重復這樣的話:“費心了,我暫時還沒調整好狀況,我想先靜一靜?!?/p>

曹虹的電話來得突然。她是我的小學同學,當年的班長,如今在教育局工作。寒暄幾句后,她直奔主題:“我哥曹亮,比你大兩歲,單身好幾年了,我覺得你們挺合適?!?/p>

我握著手機,目光落在窗外的環(huán)城河上。河水在夕陽下泛著粼粼波光,幾只白鷺掠過水面。離婚數(shù)月來,我已習慣了獨處,曹虹的熱情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哥以前公派去美國做過訪問學者,現(xiàn)在是市直機關的英文資料研究員?!辈芎绲恼Z氣里帶著自豪,“他前妻是婦產科名醫(yī),可惜七年前患癌癥去世了?!?/p>

我輕輕“嗯”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簾的流蘇。窗簾是上周新?lián)Q的,淡雅的米色,讓整個房間都明亮了許多。

“他后來也談過兩個女朋友,”曹虹頓了頓,在手機那端繼續(xù)說,“但都因對方的問題,沒成。”

第一次見面約在環(huán)城河邊的咖啡館。曹亮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分鐘,高高的個子,皮膚偏黝黑,挺拔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溫和而疲憊。說實話,見面的第一眼我對他頗有好感。

“我每天晚飯后都會沿著環(huán)城河散步,再在河邊做做肢體伸展和起蹲,”他說,“一個小時,雷打不動。然后回家看一部電影。這是我的習慣。”

“我沒什么長處,但對車輛一般的故障和維修保養(yǎng)可以應付,這是我的小愛好。以后你的車交給我保養(yǎng),沒問題?!彼χ^續(xù)說。柔和的燈光下,他的手指顯得格外修長,這讓我想到他前妻的職業(yè)。

我們開始了交往。第一次去他家是個意外。我和閨蜜逛街,正好路過他家樓下,便打了個電話。他有些慌亂地讓我們上樓,開門時,我愣住了。

客廳里到處散著各種塑料袋,有的裝著書籍,有的塞著衣物。茶幾上擺著吃剩的外賣盒,沙發(fā)上堆著未整理的報紙。我的高跟鞋差點踩到一個可樂瓶,它骨碌碌滾到墻角,那里還躺著幾個空瓶。

“抱歉,有點亂。”曹亮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一個人住,習慣了?!?/p>

我忍不住給他客廳做了次大掃除。除了把廢品、垃圾之類“斷舍離”,我還給他整理了門旁的鞋柜。我驚訝于一個男人一年四季只穿兩雙軟皮鞋——晴天、雨天各一雙。另外,所有的襪子都是薄薄的肉色尼龍襪。他解釋說,一是怕熱,二是簡單。擦桌子時,發(fā)現(xiàn)桌角有一張他和前妻的合影。照片上的女子十分秀氣,笑容溫婉,穿著白大褂,胸前別著工牌——“婦產科主任醫(yī)師。”

為了表示感謝,他留我和閨蜜吃飯。飯菜是我做的,閨蜜和他給我打下手。他邊洗菜邊告訴我,他不會做菜,平時都是從單位食堂買回來的,也給雙休日預留備份。

“我不吃外賣?!彼f。七年了,對于這樣一個缺少女主人、又不會做菜的單身男人來說,確實有些莫名的悲哀。

吃飯時,他拎出大瓶裝可樂,說:“從她走的那天起,我一直喝這個,通氣,打嗝時很爽。”說話間,隔著方桌,他的椅子下發(fā)出了一連串的“機關槍”聲,很響,突兀的聲音把我和閨蜜嚇了一跳。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沖我們笑著說:“肚中氣,肚中氣。”看他那喝著可樂不在意的表情,我和閨蜜面面相覷,尷尬不已。

交往的日子里,我和曹亮最常見的活動是一起在他家觀影。他的客廳里有一整面墻的藍光碟,按年份排列。他說,這些都是他以前看過的奧斯卡大片,如今方便了,只要提前在u盤上錄好最新的影片,就隨時可以播放。這時候,他會提前泡好茶,準備好零食,然后專注地盯著屏幕,時不時給我講解影片的背景。

兩個月后,我慎重地安排了一次飯局,把曹亮介紹給我的兒子、兒媳。席間,曹亮依然保持著他的習慣——喝可樂。兒子、兒媳禮貌地與他交談,偶爾交換一個眼神。

飯后,兒子送我回家時說:“媽,只要是你喜歡的人,我們沒意見。”兒媳挽著我的手,輕聲補充:“重要的是您開心?!?/p>

應該說,我與曹亮之間相處沒什么大問題,而且兩人家庭出身也差不多,我們的父親都是教師。只是讓我有些難以忍受的是他的“機關槍”。無論是在咖啡館、電影院,抑或他家,那突如其來的聲響總會不合時宜地響起,特別是在就餐時,常常伴隨著他的解釋:“這不是病,不是病。”我?guī)状瓮褶D地提醒他,該去醫(yī)院腸道消化科做個檢查。但他卻固執(zhí)地說:“我不去醫(yī)院,我沒病?!薄凹词箾]病,總也不雅吧?!庇幸换厮麖谋本┗貋淼谋斫闳滩蛔∵@樣說。但這位仁兄就當沒聽見,不去檢查,也不吃藥,“機關槍”照樣無所顧忌。

于是,我就安慰自己,曹亮學歷高,單位好,外貌、個頭和脾氣都不差,而我不是什么年輕姑娘了,人無完人,差不多了。

我要去省城參加新教材師資班培訓,曹亮開車送我。報到當晚,他推著行李箱,把我送到兒子事先給我預訂的酒店,這兒離培訓學院只隔著一條馬路。當我脫去外套,跟他面對面坐在飄窗的茶幾兩端時,他搓著手,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以為他是開車累了,提醒他喝點水。他注視著我的眼睛,沉默了半晌,終于結結巴巴地開口說道:“我想坦白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就是我……我已經(jīng)……行不了夫妻之禮了?!闭f完,他羞愧地低下了頭。霎時間,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另一張醉酒后布滿麻木與空洞的臉,我曾無數(shù)次在那上面捕捉到凌亂、幽怨與無奈的表情,就像臺風侵襲過的街面。

我們在培訓學院隔壁的特色面館吃面。我默默地咀嚼著碗里的牛肉面,忽然,一連串熟悉的聲響打破了店里的寧靜。

周圍幾桌食客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有人皺眉,有人掩嘴偷笑。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手中的筷子差點掉落。曹亮卻渾然不覺,繼續(xù)吸溜著他的面條。

我猛地站起身,沖出店門。夜風撲面而來,我顫抖著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我……我無法再和他交往下去了……”淚水模糊了視線,我靠在路邊的梧桐樹上,聽著電話那頭兒子焦急的聲音。

斷橋下,晚風習習。我想起曹虹說的那兩個“有問題”的前女友,忽然明白了什么。

培訓結束回到古城,我們平靜地分手。沒有爭吵,沒有眼淚,就像看完一場算不上漫長的電影,散場時各自離去?;丶业穆飞?,我買了一束向日葵,插在新?lián)Q的花瓶里。陽光透過窗簾灑進來,整個房間亮堂而溫暖。

我又繼續(xù)平靜而有序的“單身貴族”日子。這天,武夷山的云海照片在手機屏上鋪開時,我正在給扭傷的腳踝敷藥。是凱。他留言說,他在參加單位療休養(yǎng)。那次在街口重逢,我倆雖留了電話和微信,但仍未有所聯(lián)系,而且我看凱平時也不沾朋友圈。

他發(fā)來了語音:“療養(yǎng)院后山有個野茶園,采茶大姐說這是知青種的?!甭犞尘耙衾锷饺高?,我心里竟然有了莫名的悸動。一會兒,視頻突然接通,他手上抓著一個用藤草編的圓形環(huán):“看這,像不像當年我們操場上的‘滾鐵環(huán)’?”我望著他眼角的皺紋隨笑聲漾開,發(fā)現(xiàn)窗戶玻璃映著半輪月亮,和當年塞在信封里的剪紙月亮一模一樣。

聽凱的聲音似乎喝了酒。手機里傳來呼呼的山風聲,他說想跟我聊一聊。顯然,這會兒“聊”的內涵不僅僅包含學習與工作。

他問我過得好不好,我說現(xiàn)在一個人過得很好。你呢?我問。手機里的聲音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告訴我他不怎么好,跟老婆已分居。接著,他跟我講了婚姻里的故事。

凱調到外市后,全身心投入工作,28歲那年被評為系統(tǒng)先進。夫妻兩地分居也相安無事。到孩子快要高考那年,他調回本市。本來想想夫妻團聚是好事,結果回來后,自己成了個處處被監(jiān)視的人,電話、手機被查,出門被跟蹤。她平時不吵不鬧,只是常常陰著臉不說話。她只說累?!拔腋郯 !敝v到這里,凱沉著聲對我說。在女兒碩士畢業(yè)留在加拿大工作后,他提出了分居。兩人都是死要面子的人,分居就是在家里,他搬到書房,她睡樓上。沒有工作應酬的話,晚上下班后,他基本是在食堂解決完伙食問題再回去。

聽到這里,我只能勸他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耐心點,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會好起來的。這話我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和凱恢復了聯(lián)系,但還是像三十年前一樣,偶爾聊聊工作,聊聊日常。凱也再沒有提起分居的老婆。有一次我夢見我和凱一起走在青山下的茶園里。那茶園好大,一眼望不到頭。我倆一直走啊走,總也走不到頭。醒來后,看著被風微微吹動的白色窗紗,我回憶起夢境,不禁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這傻子,想什么呢!”當然,這種夢我不會去跟凱瞎扯。

 架不住鄰居王姐的軟磨硬泡,沖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念想,我答應去見見她為我安排的相親對象。

黃昏的江南古城籠罩在一層薄紗般的霧氣里,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王姐帶我拐進一條窄巷,巷口掛著兩盞紅燈籠,在暮春的晚風中輕輕搖晃。

“就是這兒了,”王姐指著前方一座白墻黛瓦的老宅,“‘聽雨軒’,古城新開的特色餐廳,據(jù)說老板是個民俗學家。”

推開雕花木門,天井里種著一株百年桂花樹,樹下擺著幾張八仙桌,此刻已是賓客滿座,笑語不斷。我們被引到二樓臨窗的位置,從這里可以望見古城的馬頭墻和飛檐。木窗欞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窗臺上擺著一盆蘭花,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清香。

服務員遞來菜單,是一本線裝的冊子,每一頁都印著水墨插畫。我翻開第一頁,“相思豆腐”四個字映入眼簾,旁邊用小楷寫著“相傳明朝時,古城有位書生每日在此苦讀,對面繡樓上的小姐為其才情所動,每日以豆腐相贈。后書生高中狀元,卻因戰(zhàn)亂與小姐失散,終生未娶,只以豆腐寄托相思”,我一個激靈。當年,一位喚我林君的男生,也曾用這樣的小楷一筆一畫給我寫信。

我惆悵地翻看著菜單,上面每一道菜都來源于典故或是本地民間傳說。想著淅淅瀝瀝的雨天,可口的食物佐以流動的詩意,看來這“聽雨軒”老板不僅深諳民俗,還是個“文青”。

七點整,王姐為我介紹的對象呂律師準時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穿了件深灰色的中式立領襯衫,襯得整個人比照片上儒雅許多。落座時,他注意到了桌上的菜單。

“這家店的老板我認識,”他微笑著說,“為了考證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他在古城圖書館泡了整整兩年?!?/p>

服務員端來“相思豆腐”,雪白的豆腐上點綴著幾粒紅豆。呂律師卻沒有動筷,而是從口袋里掏出藥盒。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些顫抖,藥片在掌心滾動了兩下才送入口中。

“抱歉,”他放下水杯,“去年裝的心臟支架,得按時服藥?!甭牭剿f的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姐適時地活躍氣氛:“老呂是個實在人,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的情況都說了,裝了心臟支架不影響生活。其實,老呂可能干了,律所里帶了一幫徒弟,自己又住著帶兩個花園的大別墅,旁人都羨慕不已呢。”

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更深了:“我這把年紀了,也沒什么好隱瞞的。第一段婚姻在兒子18歲時結束,性格不合。第二任妻子比我小十歲,開了家火鍋店,生意很紅火……”

我夾起一塊豆腐,聽他平靜地講述著。第二任妻子因經(jīng)營意外負債,他選擇離婚,獨自承擔了這筆債務?!八吘故切鹤拥哪赣H,”他說這話時,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去年債還清了,我也老了,身體也出現(xiàn)了問題?!?/p>

聽到這里,我趕緊搜腸刮肚找輕松的話題?!拔颐刻烨宄慷既ス懦菈ο碌谋P山公路跑步,”我聽見自己說,“看著太陽從城墻垛口間升起,感覺整個人都充滿了力量。下午還要去舞蹈教室教課,這周末正好要帶學生們參加省里的比賽。暑假還計劃去西藏徒步……”

呂律師放下筷子,說:“真羨慕你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記得我早前也常去爬山和慢跑,那時……”

我沒有聽清他后面的話,因為我的注意力被菜單最后一頁吸引。那里印著一首詩:“空庭寂寂月如霜,獨坐聽風過畫廊。莫道前塵皆似夢,且將心事付文章?!?/p>

離開時,呂律師依然遞來名片:“如果以后有法律問題,可以找我?!?/p>

我接過名片,指尖觸到他微涼的手。走出餐廳,古城的夜色正濃。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我忽然明白,我需要的是一個身心健康、能與我并肩奔跑的伴侶,就像舞蹈教室里那些旋轉的身影,輕盈、自由,充滿生命力。二十八年的陰影散去了,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蟬鳴聲里,我對著梳妝鏡將碎發(fā)攏到耳后,然后用一枚條形的韓式發(fā)夾固定。它是我喜歡的青灰色。鏡中人穿著與發(fā)夾同色的苧麻長裙,鎖骨處懸著銀質舞鞋吊墜——這是去年生日兒子送我的禮物。

今晚要去見離婚后的第三個相親對象,介紹人是我中學音樂老師的侄女。她在電話里反復強調:“陳立雖然比你大十歲,但年齡差不是問題,他很會疼女人。”

“他拉小提琴的樣子像月光一樣優(yōu)雅?!彼f,“那時,他是我們學校的校草,好多女生看到他都會臉紅。你倆一個跳舞,一個拉小提琴,多么浪漫的事。對了,他經(jīng)濟條件不差,除了公務員退休金,手上還有一大筆拆遷補償。可惜他老婆沒福氣,一直病懨懨,早兩年走了。陳立說,如果你跟他成了,聘禮100萬?!?/p>

如果早二三十年,“浪漫”這詞或許會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產生致命的誘惑,眼下一個知曉天命的女人早就輕易“攪不亂一池春水”了。至于錢,當年那一句“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狗”,讓我盤起長發(fā)、鉚足勁,依托改革開放的紅利,趁著“留職停薪”的政策,“下海”辦舞蹈培訓機構、加盟服裝品牌折扣店,幾十年拼下來,養(yǎng)活自己綽綽有余。當然,現(xiàn)如今若有個能讓我走心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口口聲聲說養(yǎng)我,也不失為一樁煙火氣里的美事。

 

茶室藏在公園深處,是座原木搭建的懸空閣樓。推門時風鈴輕響,掌柜從茶案后抬頭。呀,是老家長。十年前她女兒在我的舞蹈班學芭蕾,如今小姑娘已就讀省藝術學院舞蹈專業(yè)。老家長替我斟茶時,手腕上的玉鐲磕在紫砂壺沿,發(fā)出清泠的響。

“您一點沒變,”她說,“還是梳著一側歪辮?!?/p>

“原因是好打理。”我掩嘴而笑。

我端起茶盞,喝了兩口。竹影透過格柵斜斜切進來,在茶湯里搖曳。素知菊杞茶有祛肝火明目之功效,細品之下,枸杞的甜味不僅中和了菊花的微苦,還使得整個茶飲的口感醇厚、甘甜。再者,菊花性寒,枸杞性溫,兩者互補,則達到中醫(yī)所說的陰陽平衡。大千世界莫不如是。正在獨自晃神之際,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抬頭看見一張被歲月揉皺的臉,下垂的眼袋像裝滿了陳年舊事。陳立雙手托著后腰落座,檀木香混著膏藥味撲面而來。

“昨天搬花盆時閃了腰?!边@是他的開場白。

“年輕時在職工藝術團待過?!彼统鍪謾C,“喏,這張合影里穿白西裝的……”

我的茶杯晃了一下。我一眼就看到照片里二十歲的我扎著麻花辮,蹲在前排。那年我剛從藝校畢業(yè),被借調到市總工會參加省職工藝術節(jié)的舞蹈集訓。職工藝術團分樂隊和舞蹈隊,排練廳用一道屏風隔開,屏風那側常傳來零碎的琴聲。但我從未繞過那道梨花木的屏障——直到匯演倒計時的彩排,樂隊在臺上奏響《青年圓舞曲》時,我才在側幕瞥見那個拉小提琴的青年。他側臉映在追光燈里,像一尊白玉雕像。

 

此刻陳立指著照片后排右側第五個抱琴的青年:“這是我,那時他們叫我‘樂團梁朝偉’?!?/p>

“我年輕那會兒還確實蠻帥的,一晃就成了糟老頭一個了。歲月不饒人啊!”他的話里滿是感慨。

我盯著手機屏幕,三十年光陰在視網(wǎng)膜上重疊。照片里的青年眉眼清俊,白襯衣散發(fā)著朝氣。而眼前人鬢角斑白,臉上烙滿歲月的痕跡。

“真巧,”我把自己的手機推過去,“這張照片我也有,當年我們在藝術團沒說過話。”

他瞳孔倏地收縮,手指在琴盒扣鎖上反復摩挲:“難怪覺得你眼熟……你是舞蹈隊領跳《女兒紅》的姑娘!”

掌柜適時端來桂花藕粉圓。瓷勺攪動時,我聽見他說:“多少年不碰琴了?!?/p>

甜羹的熱氣模糊了鏡片,我突然想起儲物間里那把斷弦的吉他——前夫空閑時喜歡撥弄吉他,卻在某次醉酒回家后把琴砸向墻面,斷裂的琴頸卡在了壁柜縫隙里,像道難以愈合的傷疤。

 

陳立的練琴視頻發(fā)來時正值梅雨季。雨滴在舞蹈教室的玻璃窗上蜿蜒,手機里傳出刺耳的弦音。穿白色練功服的小女孩捂住耳朵:“老師,有老鼠在咬東西!”

我站在更衣室給他回消息,鏡中映出背后整面墻的獎狀。三十年前職工藝術團匯演舞蹈一等獎的證書還掛在最上方,燙金字已經(jīng)褪色。那時我們在工人文化宮排練,休息時,幾個女孩子喜歡靠近屏風那邊,聽后面?zhèn)鱽泶似鸨朔木毲俾暋?/p>

“要不你先集中練一曲,別急,畢竟許多年不練了,”我斟酌著用詞,“像孩子跳舞蹈組合,得反復練習才能熟練?!?/p>

一周后陳立發(fā)來新視頻。琴聲依然支離破碎,這次又換成了《沉思曲》。窗外暴雨如注,我望著被雨水沖刷的霓虹招牌,忽然想起前夫總說我的腳尖像冰錐,能把地板戳出洞。

最后一次見面在音樂廳。陳立說要給我驚喜,卻在中場休息時鼾聲如雷。臺上小提琴家正在演繹《茨岡狂想曲》,那些跳躍的音符撞碎在他的呼嚕聲里。散場時他揉著眼睛解釋:“最近總失眠……”

 

月光透過梧桐葉漏在人行道上,我數(shù)著斑駁的光影往前走。手機在包里震動,是兒子發(fā)來的視頻。鏡頭里兒媳的頭紗被風吹起,像天鵝展開的翅膀。我突然駐足——櫥窗里陳列著吉他形狀的臺燈,暖黃燈光下,琴弦竟是用曬干的薰衣草編成的。在我看來,薰衣草本身比琴弦更美。

回到家,我拉開儲物間的門。那把殘破的吉他斜靠在墻角,琴箱里結著蛛網(wǎng)。當我伸手拂去灰塵時,突然聽見細微的震顫——原來有根琴弦還茍延殘喘地繃著。指尖輕輕一撥,三十年前的月光漫了進來。那個在臺上拉小提琴的青年,與后來把吉他砸向我的男人,在銹蝕的泛音里碎成滿地玻璃碴兒。

 

轉眼入秋了。推開舞蹈教室的鋁合金窗,一片梧桐葉斜插進窗縫。手機在掌心震了震,我刪掉婚介所發(fā)來的最后一條信息。自從結束與陳立算不上故事的故事后,我反而覺得一身輕松,連骨縫里沉積的舊傷都化成了蒲公英絮,在灌進窗戶的穿堂風里簌簌飄散。  

左腳粉紫、右腳米白的舞襪蹭著地板,這是我上周給啟蒙寶寶班準備的左右腳標識。夕陽把影子拉長到把桿盡頭,想起那年師大舞蹈專業(yè)考現(xiàn)場,評委曾盯著我空中繃直的腳背說:“這弧度能截住飛燕的尾翎?!边@么多年過去了,倒是在舞房寬大的鏡子里,看見無數(shù)尾翎正隨著孩童的舞步翕張。  

此刻,蹲身撫平舞襪皺褶時,無名指上那道戒痕已然淡卻。某個孩子遺落的亮片發(fā)夾在墻角閃爍,我起身過去拾起它,不由啞然失笑。上天從來公平得近乎殘忍——命運撕碎童話的光譜時,總會有億萬蝴蝶鱗粉墜落在你肩胛——那些閃著幽藍的磷光足以重構星軌。心上有柔軟的潮汐漫過來,我撥通了凱的電話。這個周末去爬大霧山有時間嗎?我問他。凱在電話那頭爽快地答應了。我捏著手機,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

山道上的霧靄還沒散盡,凱的白襯衫已經(jīng)洇出汗?jié)n。我們在半山腰觀景臺停駐時,他從雙肩包里掏出個保溫杯:“陳皮普洱茶,我記得你以前老有低血糖,升國旗列隊時曾暈倒過。”

我接過帶著體溫的杯蓋,看他低頭調整遮陽帽系帶。三十年前那個抿嘴交卷的少年,此刻后頸的汗珠正沿著發(fā)際線滑落。茶湯漫過舌尖的瞬間,記憶突然倒帶——高三那年春游,他也是這樣在人群外圍,默不作聲遞給我暈車藥。

“上周審了個案子?!眲P扶著欄桿遠眺,“當事人把定情信物存在銀行保險柜二十年。”我看到他說話時,食指摩挲著欄桿缺口。

越往上走石階越陡,凱始終保持著半步距離。偶爾拐彎處橫出老松枝椏,他的手會虛虛護在我頭頂。

在快到山頂時轉角處遇見賣藕粉的攤位?!耙颖『蛇€是桂花糖?”他轉頭問我的語氣,恍惚又是當年在他辦公室門口遞票的光景。鋁勺碰擊搪瓷碗的叮當聲里,沖藕粉的婆婆突然笑出聲:“兩夫妻爬山是要趁早個,呵呵?!?/p>

我們誰都沒接話。凱居然還帶了零錢,看樣子他比我細心多了。我是常年只刷微信支付寶的主,身上從沒有現(xiàn)金。

最后一段臺階藏在背陰面,青苔在石縫里蜿蜒。凱的登山杖突然卡進巖隙,我下意識去扶他手肘,卻被他反手扣住手腕。“當心打滑。”他指腹的繭子擦過我腕間的紫水晶,那是離婚后閨蜜送的“新生禮物”。

云海在腳下翻涌時,凱的呼吸聲混在松濤里?!捌鋵嵢松拖衽e證質證。”他忽然開口,司法工作者特有的嚴謹措辭,“我們總在尋找最有利的‘證據(jù)’,卻忘了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證明。”山風掀起他卷曲的鬢發(fā),那些銀絲在逆光中竟泛著淡金。

下山的纜車上,凱睡著了。他的鏡框微微滑落鼻梁,睫毛在眼瞼投下細密的影。我輕輕把他歪向玻璃窗的腦袋扶正,指尖觸到溫熱耳廓的剎那,突然看清車窗倒影里我們依偎的輪廓。我的臉頓時發(fā)燒般灼熱。纜車外,朝陽正從遠山脊線躍出。

之后半年,我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聯(lián)絡。凱會在普法講座間隙拍窗外的夾竹桃發(fā)給我,我轉發(fā)幼兒舞蹈比賽視頻時,總不忘配上家長里短的解說。直到有一晚,他的消息框突然跳出大段空白,最后凝成一句:“我搬回二樓住了,方便照顧病人?!?/p>

我對著屏幕上“再生障礙性貧血”的學名發(fā)怔,手機又震了一下:“這輩子就這樣了?!贝巴庹h著今冬初雪,我突然想起他說“人生如舉證質證”時的側臉。

“平安才是人間煙火。”拇指懸在發(fā)送鍵良久,我一邊補上個擁抱表情,一邊把眼眶里浮上來的水汽使勁憋了回去。

 

深夜我翻開鐵皮盒,給最后一封信補上回執(zhí)——“凱兄:今天路過改建的文化宮,座位換了皮質。新排的舞臺劇叫《鑒水吟》,謝幕時我望見有個穿制服的身影……”

【作者簡介:駱海燕,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詩歌等發(fā)表于《星星》《清明》《中國校園文學》《特區(qū)文學》等刊物,著有詩集《一朵云的獨白》《掛在翅膀上的風鈴》、散文集《不曾淹沒的流年》《行云憶水》?!?/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