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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金明 :梧桐山(組詩)
來源:《青海湖》2025年第8期 | 黃金明  2025年08月28日08:16

黃金明,1974年出生,廣東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小說界》《青海湖》《詩刊》《星星》《散文》《作品》《花城》《十月》《天涯》《芙蓉》《山花》《大家》《鐘山》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等200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桃李不言》《江湖告急》《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說集《吃了豹子膽》,散文集《少年史》《田野的黃昏》《與父親的戰(zhàn)爭》,詩集《時間與河流》等12種。有作品翻譯成英、俄、日、蒙、意、匈等語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獲得廣東省魯迅文藝獎、廣東省小說獎、廣東省詩歌獎、廣東省散文獎、《文學(xué)港》“儲吉旺”文學(xué)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紅豆》文學(xué)獎?,F(xiàn)供職于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

恩上古村即景

這是深圳海拔最高的神秘古村。毛棉杜鵑花精通煉金術(shù)

紅花荷一頸熱血,吊鐘花隱藏著鐘聲。蜜蜂擅長釀造 

大槐樹有催眠的能力

槐花若夢。一個喝醉了的古代書生

誤入蟻國,用一個下午

度過了波瀾壯闊的幾十年

一個寫詩的莽漢喝多了,依靠斜坡上的木棉樹

站穩(wěn)腳跟,忘了它長出的渾身鐵釘

兩百多年來,隱居于半山的客家人

朝出暮歸,男耕女織

與世無爭,如在世外桃源。蚯蚓吃泥

蟬蛹辟谷。大蛇在蛻皮

就算修煉成精,也擺脫不了輪回

只有傳說中的鳳凰

來到梧桐山,在烈焰中施展死而復(fù)生的技藝

一個誤入城市的鄉(xiāng)土詩人,胸中有黃鐘 大呂

但無法形諸筆尖

像一頭大象卡在蛇頸

他在恩上村居住了半月 

一百種鳥鳴的輪番襲擊,沖決了他的創(chuàng)作瓶頸

兩百多年來,村民過年時

都會從山上采摘石營蒲和柚子葉

以香湯沐浴。在冬季,抽干的魚塘亮出底牌

黃鱔在塘泥中蟄伏

它們要熬到春天放水

才死里逃生。捕魚籠粘著風(fēng)干的魚鱗

在一株老掉牙的橘子樹上,一只灰鸛翻著白眼

仿佛來自八大山人的圖冊

一場細(xì)雨,像鄉(xiāng)愁的煙霧從恩上水庫騰起

斑尾鵑鳩要將火龍果在灰白籬墻上

蔓延的一場微型火災(zāi)撲滅

一株懷孕的高大香蕉樹腆著肚子

披著翠綠的寬闊葉片

仿佛披著塑料雨衣

一幢溪水旁的兩層半老房子

(裝修成了小餐館),像一艘木殼船在煙雨中移動。

在坑背村

薄霜覆蓋著琉璃瓦,梧桐山河從村北流過

青頭鴨跟白睡蓮繾綣

綠蔦蘿高攀紅磚墻。村口的石獅子

遺忘了燃燒的原野。古色古香的客家民居

蝶變文化創(chuàng)意園。又一間小超市開張

舞獅子的鼓點,驅(qū)散了山野的靜謐

晚風(fēng)中,小橋升起霧嵐

歸鴉的聒噪,像嚙鐵獸在咀嚼鐵片

塑料水管在菜畦上澆來澆去

白蝴蝶從芥菜花上浮起

如陣風(fēng)揚起的白紙碎片。要多少代蝴蝶

前仆后繼,才會走進(jìn)莊子的夢境

并進(jìn)而接管梁祝的肉身?

偽裝成綠鸚鵡的發(fā)燒友

手執(zhí)黃花,在戲臺上以美聲唱《蝴蝶夫人》

在古井的瞳孔里

仍保存著被轆轤轉(zhuǎn)昏了頭的月亮

作為鳥與獸的雙重鏡像:

鷹眼里有貓頭

在墻角一躍而過。這一團(tuán)黃色毛線

加速了殘陽在火燒云中的沉淪

爬山虎在院子的鳳尾葵上纏繞

葉叢中露出壁虎的頭和雌雄同株的黃綠小花

夏日漫長,一支洞簫

以雙螺旋結(jié)構(gòu)的音調(diào),模仿著山雀的鳴叫

俯身于紫薇樹叢的園丁

神色安詳,仿佛一把大剪刀

在盤來繞去的藍(lán)白喇叭花中開合了一個下午

在南方的屋檐,多年沒見的金腰燕

又從燕子崖飛回來了。雨水在山牡荊樹葉上絮叨

在南方懷念北方的人,請別朝松針亂扔煙頭

要安慰性如烈火的樹根

就請閉上風(fēng)暴的嘴唇。在二手冰箱的海底

一座新生代的冰山正在崛起

遠(yuǎn)處是燈火亮起的大廈,近處有魚塘

和暴曬的冬田。在記憶的煙靄中

有一個男子舉著草叉

在堆著草垛,仿佛稻草中有開裂的巨人

需要修補。小梧桐山如大青魚

聳起墨綠脊背。名貴花木暫居于苗圃之中

待價而沽。大頭茶、大吳風(fēng)草和板藍(lán)

以一束束就要爆裂的花蕾

警告貪婪的蜂蝶,遠(yuǎn)離地上嘩變的落葉。

冬日在恩上濕地公園遭遇觀鳥人

北風(fēng)呼嘯,穿著羽絨服的男子舉著望遠(yuǎn)鏡在湖濱觀鳥

蒼鷺、綠翅鴨、黑水雞和灰頸鶴在濕地上覓食

乳燕在恩上古村的屋檐,冒著細(xì)雨

完成了第一次穿梭。長腳鷸在詩意地棲居

黑臉琵鷺在水面盤旋。一大群黑尾塍鷸飛過天邊

也許還有來自西伯利亞的游隼

在穿過寒流。每一只水鳥都有飛翔的能力

但也會低調(diào)地合攏翅膀,在湖灘上踱步

仿佛拳師退出江湖,不輕易泄露一招一式

他的天空足夠遼闊。但因無鳥涉入

而顯得孤獨。一只雛鳥滾落鳥巢

因長出的第一簇羽毛全身發(fā)癢。它翅膀嬌嫩、嶄新

猶如新硎的刀鋒,另一只幼鳥

在巢里伸長脖頸亂叫

仿佛有饑餓的翅膀,在他的胸膛撲打

鳥群在逆風(fēng)飛行,又一次拓展了天空

細(xì)雨中有擦亮的火柴在閃爍

那是鳥翅猶如鐵鏟刮過梧桐山的燕子崖

穿著羽絨服的男子,撿起地上的一根

白羽毛

他目睹那么多鳥飛出了想象力的邊界

仿佛就要熄滅的強光,使他瞬間失去了視力

但仍擁有鳥群的記憶。大鳥張翅,幾乎跟天空重疊

或?qū)⑻炜湛s小如鷹眼。海浪中推推搡搡的魚類

養(yǎng)育著鳥。它們具有跟天使相似的翅膀

縱使失去了神性的光環(huán)

仍然懷著神秘莫測的使命

黑鳶從山巔俯沖下來,它的利爪合攏如微型的鳥籠

一陣狂風(fēng),將觀鳥人吹入了一只鳥的身軀

眾鳥猶如鏡子,大小不一

明暗各異(它們曾是天空的碎片

屬于一個完整的鏡面),他試圖在鏡面看清自己的面目

和那蓬松的、羽毛狀的靈魂

他無意中模仿了鳥的思維及飛翔

雙手高舉,在湖邊小徑上奔跑

縱使在夢中,仍有鳥在湖濱踱步或飛離

那只是鳥的影子或靈魂。他積攢了

足夠多的羽毛,收集了

足夠多的鳥類知識及飛行技巧

他具有鳥類的膽怯、機警和雄心

可以飛起來嗎?他將心底的亂石和雜草清理一空

但還不夠輕盈。他克服了享樂主義者的誘惑

但還不能克服生活的重力

向鳥類偷學(xué)飛翔,這是他多年來羞于啟齒的秘密。

梧桐山上的蝴蝶夢

在梧桐山頂遠(yuǎn)眺大鵬所城,你放下手中的《莊子》

大海上波濤翻滾。鯤已化鵬

鳳凰尚未涅槃。你在蝴蝶谷遭遇的任何一只蝴蝶

都可能是莊子的化身——

這包括熱愛閱讀的蝴蝶

也包括讀者幻化的蝴蝶,但應(yīng)該不包括梁祝

莊子的分身術(shù)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但我依然無法想象,作為愛情的懷疑論者

和嘲弄者,他會分裂成一對命途多舛的 男女

不能以人類的肉身同床共枕

卻在雷雨炸裂的墳塋上比翼雙飛

以夢幻或神話為裝置。莊子在人類與蝴蝶之間

轉(zhuǎn)換自如。被莊子夢見的蝴蝶,那么輕

又?jǐn)y帶著遼闊的夢幻:

如果有鵬鳥那么大的蝴蝶

得有多大的毛毛蟲啃光了寓言學(xué)的松林?

作為蝴蝶的前生,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

在異木棉樹下打坐,練氣

緩慢地長出翅膀,而又被巨繭卡住

他的分身(更可能是真身)在九重天里

日夜焚燒著煉丹爐。在蝴蝶的平行宇宙里

一個通靈的人,就算沒聽說過道家的教義

也會被蝴蝶迷惑,它斑斕的翅膀

猶如天書布滿了難以拆解的符號

在臺風(fēng)和海嘯之間,在陽臺戰(zhàn)栗的玫瑰花枝之上

有一只新誕生的蝴蝶

如夢初醒。在20世紀(jì)初,歐洲文學(xué)風(fēng)暴的中心

蝴蝶效應(yīng)將肇始于一只(不徹底的)甲蟲

沒有翅膀,承受了肉身的沉重(我夢見惠施

變成了一只沒有翅膀的蝴蝶)

這是一只東方蝴蝶和西方甲蟲在兩千年里的

量子糾纏??▋?nèi)蒂斷言:

卡夫卡是不徹底的莊子。納博科夫一生

都在追逐比洛麗塔還迷人的蝴蝶

(他是不當(dāng)情欲標(biāo)本的制作者)

對于鼓盆的莊子來說,所有的網(wǎng)兜都太 小了

那些擺脫了莊子的蝴蝶,也不會

被鵝毛筆的噩夢束縛,但仍然可能被人夢見

這是一種語言學(xué)上的捕捉。一只蝴蝶

凝視著另一只蝴蝶幻化成人

而寫下《齊物論》,它可以是見證者

(卻選擇了袖手旁觀),看見一代代心高氣傲的蝴蝶

被莊子的肉身取代。在人工智能的實驗室里

那些變成巨蝶的機器人,閃著金屬的藍(lán)光

它們被拍攝,被記錄,被歸檔

被宇宙飛船帶去了另外的星球,再也沒有恢復(fù)人形

喪失了做夢的能力。你在梧桐山的好漢坡上

才打了一個盹,但仿佛穿越了十億個光年

你夢見過形狀不一的蝴蝶

而從未夢見過莊子,也從未變成過蝴蝶

你沒有失憶但如墜五里霧中——這能確定。

樹根在歌唱

為了跨越深淵,她必須長出翅膀

她在暗夜中寫作,猶如樹根

在練習(xí)歌唱。花朵如小燈

在失聲痛哭(停電之夜,連蠟燭也在飲泣)

葡萄干和麥芽糖打擊你的病牙。群星浩蕩

你在遼闊夜色中戰(zhàn)栗。杏花,李花,還有桃花

這些鮮嫩多汁的嘴唇,猶如嶄新的銅鎖

被春雨的鑰匙打開。風(fēng)暴從另一個西伯利亞

一直吹刮到南方。你是一艘在夢游的船

因觸礁而擱淺,沒有在她身上沉沒的權(quán)利

她渾身是傷。她的臉在午后的陰影中

如一道斜坡,卻像一株草藥

撫慰了漫山遍野的病痛(砍過樹的刀

沾滿了血腥。沒有游歷過地獄的人

不配談?wù)撔叛雠c苦痛)。在中年的果園

越來越多的橙子因日漸成熟而在枝頭上恐懼地眺望

而錐栗的孤獨如縮小的刺猬

無法釋放。一個橙子猶如微型水庫

它蓄積的甜蜜,將沖垮秋天的邊界。

遇 見

駱駝刺的根須編織成了燈罩

而沙漠內(nèi)部沒有一盞燈

但無論你走到了哪兒

都會遇見她

就像無論哪一片湖水都會遇見月亮

她眼神熾熱而不會給你真正的擁抱

她對你的淺吻更像是嘲諷和打擊

就像映照在鏡子里的你

為了維持無懈可擊的鏡像法則而成了女性

你平淡的白晝需要夜晚里有神秘山河繪制的畫卷

猶如蛋花清湯需要食鹽

但你還是因為夢中的老虎情人來到盥洗間

而嚇暈在另一場夢里

她沒有營養(yǎng)卻是你的一罐苦藥

她不是舞劍的虞姬卻為你準(zhǔn)備好了舞臺上的烏江

你像一個小國從未想過稱霸

卻也屢犯眾怒四處挨打

她是一個素食主義者

嗜吃素菜館里的素雞和素魚

她是你前路中的所有坎坷和陷阱

而你從此陪伴著她足不出戶

她的憤怒是一塊紅布

你的悲傷是一塊白布

被她染紅(也許你更像是一頭公牛在斗牛場表演被殺戮的過程)

海島上的椰子樹以自制的燃燒瓶

像投石機精準(zhǔn)地打擊暴動的猴子

暗夜里有誰去慰藉因噩夢而尖叫的鬧鐘?

你的瞳孔里轉(zhuǎn)動的秒針帶著麥穗的鋒芒

從此你的歲月遍地狼藉

猶如臺風(fēng)肆虐過后的麥田

她只有一塑料盆那么多的愛

而你曾以為是浩瀚大海并由此建好了航空母艦

你猶如守?zé)羲睦先?/p>

越來越厭倦于海鷗的盤旋

和苦海里翻滾的波浪

她有無數(shù)條鐵軌通往每一個地方

而沒有設(shè)置一個站臺

你是歧路亡羊的火車頭

也是那個跟著火車頭惘然地奔跑的孩子從未見過車廂

你們最難忘的一次相遇

是在漆黑的隧道里

你投入大海般的愛情而像島嶼

拋棄自我成了暗礁

為了吞咽這世代輪回的浪花

你像海岸的口腔在一張黑膠唱片里加速了潰瘍。

雪 人

雪人在雪野上跋涉。雪人在冰河上泅渡

這雪山的孤兒,為了保持清白的履歷

只能咬牙走完這冰天雪地的旅程

雪仍在下,雪人越來越多

他們匯聚成人流

又保持著距離。他們將體溫和情感

都控制在零度以內(nèi)。雪人不輕易交談

說話也冷冰冰。就算有雪人相愛,也因害怕消融

而不敢用力擁抱,因擔(dān)心失足

而松開了伴侶的手

一個雪人沖出隊列,站在懸崖上暴曬

大聲歌唱,痛快淋漓

他仿佛投入烈火的圣徒

在真理的火焰中解體。圍觀者緘默不語

擔(dān)心一開口,熱淚就會沖垮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