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燒酒、文學與故鄉(xiāng)
一
故鄉(xiāng)在遙遠的西南邊陲,一個叫修文的地方,古稱龍場,奢香夫人在此設(shè)有驛站,喚作“龍場驛”。明正德年間,一個叫王陽明的人被貶謫到此,并完成了著名的“龍場悟道”,曾經(jīng)的遠天遠地算是有了一抹人文微光。
我老家叫“六廣”,不大的村子蹲在貓?zhí)影渡?,王陽明在這里留下過詩句:“初日曈曈似曉霞,雨痕新霽渡頭沙。溪深幾曲云藏峽,樹老千年雪作花。白鳥去邊回驛路,青崖缺處見人家。遍行奇勝才經(jīng)此,江上無勞羨九華?!边@首叫《陸廣曉發(fā)》的詩歌,我高中時才知道。故鄉(xiāng)在童年記憶里,跟詩文關(guān)系不大,全家人一年到頭念著的是如何填飽肚子,難得的浪漫也跟吃喝拉撒有關(guān),比如喝酒這件事。
我們老肖家有兩樣東西遺傳得特別徹底,一是身高,爺爺一米六八,六個兒子沒一個躥過一米七的;二是酒量,爺爺四兄弟個個是杯中神仙,四房十六個男丁,每次聚會能喝掉一桶酒。這里的“桶”,是鄉(xiāng)下挑水的木桶,靠記憶估算,該有三十斤左右。
“杯中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這是我們家飯房的春聯(lián),從我識字到上大學,從未變過。
那陣子鄉(xiāng)下生活極其寡淡,幾乎沒有什么樂子可尋,所有人的精力都在如何把肚皮填飽這件事上。肩上擔子再重,也要想方設(shè)法找個排遣的渠道。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趕集日就是他們“羽化成仙”的日子。四五個老漢,揣上一兩塊錢,找個烙臭豆腐的攤位一坐,要上幾塊臭豆腐,沽來幾碗本地苞谷燒,一直把日頭喝得西墜,才起身回轉(zhuǎn)。
于是,你會發(fā)現(xiàn)散集后伸向每個村落的小路上,總有一些嫌路窄的鄉(xiāng)下人。他們仿佛一片片落葉,在落日的余暉里向著家的方向飄蕩,步伐踉蹌,搖搖欲墜。統(tǒng)一的表情是:眼神迷離,恍兮惚兮,嘴角帶著莫名其妙的笑意。這種自得的笑在苦悶的日常是絕對看不到的,仿佛兩碗黃湯下肚,就衣食無憂了,就風調(diào)雨順了,就人壽年豐了。還有些扯著嘴自顧自地哈哈大笑,不曉得是不是在酒精的世界里順利“登基”了。
黃昏退去,夜色降臨,鄉(xiāng)間重新被孤寂統(tǒng)領(lǐng)。那些在集市“成仙”的鄉(xiāng)下人,少數(shù)睡在自家床上,大多數(shù)睡在田埂上、土坎邊,還有的睡在墳地里。鼾聲伴著風聲,在暗夜里格外嘹亮。沒多久,羊腸小道上就能看見閃爍的火把和手電,沿路喊著“爹”,兒孫們小心翼翼,排成一排仔細搜尋。找到了,咕噥幾句,或背或抬,吵嚷著朝家的方向去了。
意外也是有的。幾乎每年,都有因為喝酒死去的人。多數(shù)在冬天,過完癮,歸家的途中耗盡殘力,隨便找個地方一躺,任憑寒風一絲一絲抽走體內(nèi)的余溫。再加上躺倒的地方格外隱蔽,等家人找到時,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熬葡伞眰兡懛剩馔鈬槻坏顾麄?,該喝喝,該醉醉。因為喝酒意外離開的,葬禮大多喜氣洋洋。醉死去了,多舒服?。o病無痛,迷離恍惚間,就輕松完成了一個輪回。
爺爺是個鐵匠,個頭不高,但敦實,一身腱子肉。每次趕集賣完鐵器,都要在臭豆腐攤前狂飲四海碗。好酒量加上好體格,爺爺每次都能堅持到離家一里地的山神廟。神奇之處在于,他總能準確地找到廟宇,還能爬上神龕,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側(cè)身在狹窄的香桌上,穩(wěn)穩(wěn)當當睡上一晚。開始家里人擔心,幾個叔叔會去廟宇里將他抬回家,后來干脆放任了,想著神龕前的香桌也不錯,風吹不著雨打不進。
第二天一早,爺爺蓬頭垢面走進院子,奶奶就黑著臉問:“昨晚又去當供品了?”
爺爺不答,跑到水缸邊“咕嚕?!惫嘞乱黄扒逅?,抹著嘴朝還在床上的幾個叔叔喊:“生火,打鐵?!?/p>
這么多年來,我在酒場上閱人無數(shù),酒量大的見過不少,能一直喝的也見過很多,但酒量大能一直喝且不會醉的我沒見過。我三叔是個例外,曾經(jīng)我以為他的極限是一斤(注:五十三度的白酒,以下同),后來見他喝了一斤半還能談笑自若,我又以為他的酒量是兩斤,再后來我見他喝了兩斤還能一字不落地朗誦《將進酒》,我就開始認為這個世上真的有特異功能的人了。和其他幾個粗短黝黑的兄弟不同,三叔精瘦,五官白凈,十指修長,上過高中,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別人閑暇時都在打牌喝酒,三叔卻在看書。床頭擺著的是《當代》《收獲》《人民文學》這些文學期刊,印象中還有《大眾電影》《中國畫報》這種里面有美女的書籍。
三叔平時話語極少,鄉(xiāng)間的粗言鄙語讓他不屑,一肚子的學問沒處排遣。沒人的時候就拉著我碎碎念,給我講《高山下的花環(huán)》和《逍遙游》,還給我講過高爾基。我的興頭不在這上面,對抓青蛙、網(wǎng)蜻蜓更來勁兒。沒等講完我就要跑,這時候他總是一把將我抓過去,一臉嚴肅跟我說:“好好聽我講,不要學他們?!?/p>
一個人的孤獨是可怕的,三叔時不時也會降低身段,把知識分子的臉殼子抹下來揣起。這種情況大抵發(fā)生在酒桌上。開始還斯文恭讓,小口小口抿,頗有古人之風。一斤下去,矜持開始退席,知識分子還原成了農(nóng)民。酒杯置換成了酒碗,滿上,端起來朝眾人一拱手,粗聲粗氣喊:“來,搞了!”說完仰頭,喉結(jié)上下滾動,橫著袖子一拉嘴唇,四下掃掃,桌子底下哀鴻遍野。還不算完,三叔纖手一揮,朗聲高喊:“都聽好,讀一個《將進酒》,給你們洗洗耳朵?!?/p>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抑揚頓挫,字正腔圓。
我一直覺得被燒酒打回原形的三叔更可愛。
1988年春天,三叔成了村小學的代課老師,接到聘任通知那晚,他在飯桌上宣布:從此以后,滴酒不沾。幾個叔叔嗤之以鼻,我也不相信,在鄉(xiāng)村,上溯五百年,喝死的何止千萬,你聽說過有一個戒酒的嗎?
三叔在課堂上的認真讓人驚訝,四年級他教我語文,不帶課本,不帶教案,攥著兩根粉筆就開講,他居然可以背誦課本上的每一個字,包括標點。
1991年三叔結(jié)婚,本以為他會破戒,婚禮上大家端著酒敬他,他一直擺手拒絕。有些老人不高興了:“你娃大婚哩,哪有新郎不喝酒的?”三叔笑著鞠躬,說:“對不起,明早還有兩節(jié)課,怕喝高了在講臺上胡說八道。”
二
我曾經(jīng)問爺爺,最好喝的是什么酒?沉吟片刻,他說本鎮(zhèn)應該是胡家的純釀苞谷酒。我說更大的地方呢?他想了很久才說:“全中國的話,最好的就是茅臺酒了?!蔽艺f你喝過嗎?他搖著頭說沒喝過,見過。捋捋胡須,他說:“要讓我好好喝一頓,死了都值。”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很是認真。
第一次見到茅臺酒那年,我十歲。酒是我一個遠房爺爺帶來的,他在省城做官,春節(jié)回來看看一起穿開襠褲的伙伴。村里不通路,老人扛著大包小包走了三十多里地。在我家院子里,沒等著把氣息調(diào)勻,他就從腳邊的袋子里拿出了兩個瓶子。白瓷瓶,裹著一層毛邊紙。爺爺接過來,眼睛立時睜得斗大,隨即一臉惶恐說:“來就來了,還帶這樣貴重的東西!”然后抱著瓶子翻來覆去打量,還低聲念叨:“茅臺,茅臺?。 ?/p>
晚飯飯桌上,爺爺把茅臺拿出來,卻被他的老伙計按住了:“這個你自己留著,我想喝咱們本地的苞谷燒?!?/p>
此后,我再沒見過那兩瓶茅臺酒。
酒應該是讓爺爺藏起來了。他實在怕家里的六個酒中餓鬼,逮誰都能一次給喝個底朝天。
那晚我那遠房爺爺喝高了,十斤裝的塑料壺,酒漿子一直灌到瓶蓋,被八個同姓人喝的一滴不剩。遠房爺爺先是微醺,繼而大醉,最后一碗喝完,人就從凳子上矮下去了。奶奶咒罵著說:“怕是醉死過去了。”爺爺過去翻開眼皮看了看:“死不了,這叫醉入泥了?!比旌蟮脑绯?,遠房爺爺醒來了,爛泥似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爺爺遞過去一碗酒,讓他喝下,說這叫“酒醉酒解”。
果真,一碗酒下去,沒等太陽當頂,他神清氣爽地對爺爺說:“我該回去了。”
爺爺不知道,在中國鄉(xiāng)村源遠流長的飲酒歷史中,他會貢獻出去兩個兒子。
先是大伯,走的那年五十有三。大伯喝酒不是生猛型,講究細水長流,優(yōu)雅淡定的喝法和他滿臉的絡(luò)腮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喝酒的理由更是千奇百怪。菜不好,他說菜太孬,喝點酒去去寡淡;菜好了,他說這樣好的菜,不搞兩杯浪費了。農(nóng)忙時,他說累得很,喝兩杯解解乏;農(nóng)閑時,他說喝點酒打發(fā)打發(fā)無聊。最后發(fā)現(xiàn),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都在喝。五十三歲兩個月又八天的那個夜晚,大伯娘給他做了幾樣小菜,涼拌天星米、炒土豆絲、酸菜燴豆米,還有一碗素瓜湯。他一只腳靠在椅檐上,從太陽落山一直喝到月亮升起,消滅掉了一斤燒苞谷酒。然后他對大伯娘說要去給稻田放水,大伯娘說:“喝了那樣多馬尿,還是等明早再去吧!”大伯拍了拍胸脯說:“老子喝了幾十年了,還會沒得輕重?”說完扛上鋤頭出門去了。
大伯的遺體是在山路盡頭下面的稻田里發(fā)現(xiàn)的,腦袋豎直插進稻田,全身沒有一處傷痕。我想那晚他出得門來,披著銀色的月光,哼著鄉(xiāng)間的小調(diào),放眼望去,那條灰白的小路又直又長。只是他不知道,月色把道路抻長了,然后一腳踏空,筆直栽下了懸崖。
遺體搬回來,爺爺親自拿起剃刀給大伯剃須,剃刀在大伯灰白的臉上拉得“沙沙”響,去掉最后一縷毛發(fā),爺爺對身后立著的五個兒子說:“酒是要喝,但要曉得輕重?!?/p>
大伯走了不到三年,五叔也腳跟腳地走了。
當晚他和鄰村幾個酒徒拼酒,自然是完勝,志得意滿回到家,才想起光顧著喝酒,忘記了吃飯。自己摸進廚房,打了兩個雞蛋,炒了一碗蛋炒飯,端著蛋炒飯刨了兩口,覺得寡淡,隨手從床下摸出個酒瓶啟開就喝,咕嚕嚕灌了兩大口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把瓶子舉到燈下才看真切,那是一瓶敵敵畏。
和大伯一樣,五叔去得無聲無息,等家人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僵直了,桌上還留著大半碗蛋炒飯。后來醫(yī)生說,敵敵畏劇毒,酒后喝毒性會被放大無數(shù)倍。
失去兩個兒子的爺爺變得沉默了許多。奶奶說:“這漿子都收了你兩個兒子了,你還喝?”爺爺說:“不喝的話,還不如死了的好?!本普绽鹊模恳矝]見著減下來。只是每次喝酒之前,爺爺都會朝地上潑灑兩小碗,嘴里嘮叨著:“給你兩個的,都死在這酒上,少喝點。”
1998年秋天,爺爺喝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酒。
據(jù)奶奶說,他喝得其實不多,大半碗,喝完說腦袋有點暈,就自己爬上床了。一個時辰不到,奶奶聽見爺爺發(fā)出劇烈的“嗬嗬”聲。拉開燈,看見爺爺雙眼圓睜,手臂四下抓撓。折騰了幾下,就陷入了昏迷。
第二天,爺爺從昏迷中轉(zhuǎn)醒過來,已經(jīng)說不了話。他艱難地看了看圍在床邊的幾個兒子,嘴唇動了動,三叔連忙把耳朵湊過去,爺爺喉嚨忽喇喇響,嘴急切地不停開合。半天三叔抬起頭對大家說:“我聽見了,他說茅臺。”
父親彎下腰問:“是不是想喝口茅臺?”
爺爺閉著眼微微點了點頭。
父親又問:“放哪兒了?”
爺爺?shù)淖煊珠_始抖動,三叔趕忙把耳朵湊過去,最后直起腰無奈地說:“沒辦法,實在聽不清楚。”
父親說:“那就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來?!?/p>
那個秋天的上午,我們一家三十多口人,在那棟老屋子翻箱倒柜,房前屋后忙活了整整兩個時辰,也沒找到那兩瓶茅臺酒。
四叔最后說:“怕是給埋在屋后了,大家抄家伙,挖!”
剛提起鋤頭準備挖,奶奶在里屋哭著喊:“不用找了,找到他也喝不著了。”
爺爺走了,差半個月八十歲。
頭七那天,三叔進了趟城,在爺爺?shù)膲炃?,他啟開一瓶茅臺酒。還是白瓶子,瓶口纏著紅色的綬帶,只是沒有了那層薄薄的毛邊紙。
倒上一碗,三叔說:“爸,來,喝一碗,茅臺?!?/p>
又倒上一碗,跪在墳前雙手舉起說:“一個人喝不來勁,我陪你?!?/p>
風從山脊上掠過,酒香四溢。
寫下這篇文字的前幾天,二叔從老家打來電話,說因為修高速路,老房子被拆掉了。
還神秘兮兮跟我說:“你曉得當年你爺爺把那兩瓶酒藏哪里了?”
我問:“藏哪里了?”
二叔說:“屋后的桂花樹下,挖掘機一埋頭,‘嘭’一聲響,一個寨子都是香的。”
我心頭一疼。
三
說完酒,再說說寫作的事兒。
那時候我才上小學三年級,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訂閱了很多文學期刊,刊物上好多都是文學史無法繞過的名字。捧著書就想,當個作家該是如何榮耀的事情啊!有次小學語文老師問我,你的理想是什么?幾乎沒有思考,我說我要當個作家。老師立刻就笑了。我不怪他,他差不多六十歲了,問過很多學生這個問題,那些小時候豪言要做科學家、政治家的,最后都做了農(nóng)民。我的老師笑完后,又問我,為什么要當作家呢?我說當作家有面子。我的老師很真誠地對我說,其實,當個村支書更有面子。
我的童年屬于典型的放養(yǎng)。父母總有忙不完的事情,根本沒有時間對我們兄妹幾個進行有效管理。夜晚歸家,從大到小點一遍,只要還活著就阿彌陀佛了。雖然在物質(zhì)上極度貧乏,但是精神卻很自由。就拿讀書來說,我都讀到五年級了,父親還不知道我連兩位數(shù)的加減法都捋不順溜。
放養(yǎng)有放養(yǎng)的好處,這讓我擁有了極大的精神空間,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總是主宰著我。放牛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村子里的人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牛,會不會遭到這些原本就是牛的家伙的排擠;看見村子里面最邋遢的那個人,就想他身上的虱子會不會為了搶奪一塊肥沃的地盤而進行群毆。
沒日沒夜地遍地亂跑,讓我和那片土地建立起樸素而深厚的感情。如今,一旦空閑下來,我就會回到那里住上一段時間,聽老人們絮叨往事,看風掠過村莊,聞烈日下苦蒿的味道。我的小說里的場景和人物,幾乎都和那片土地有關(guān)。只要一想到他們,我就特別來勁。
后來,父親調(diào)到鎮(zhèn)上做了一名中學老師,我也跟著到了鎮(zhèn)上。父親這時想騰出手腳教育我,但是為時已晚。放養(yǎng)時間太長,圈養(yǎng)幾乎不可能了。我的初中生涯和課本關(guān)系不大,眼睛長年累月都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女孩是我鄰居,漂亮得“慘絕人寰”(后來進城開了眼界才知道,這屬于誤判)。不過很遺憾,由于我姿色平平,整個青春期一直被密集的青春痘籠罩,所以那個女孩幾乎就沒有正眼瞧過我。我愛的人不愛我,弄得我極度自卑,就開始用大把的時間來閱讀。
那陣子我們鎮(zhèn)上有個租書的小鋪子,里面有金庸全集,我借回來就開始讀。按理說,初中二年級的文化水平閱讀金庸小說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可悲的是那些書全是盜版,有時候一整段都不知所云。于是先怒火萬丈地咒罵了盜版者,接著就開始自己組織文字,盡量讓上下文能有效地銜接。等把金庸先生的十五部村級盜版書讀完,我的作文水平居然冠絕全班。有一次,老師在給同學讀我的作文時很興奮地表示:“肖江虹的作文有濃郁的古典氣息?!?/p>
整個初中生涯,我最接近文學的一次經(jīng)歷發(fā)生在生機勃勃的初春。在一次全省作文比賽中,我居然獲得了一個優(yōu)秀獎。除了拿到五十塊錢的獎金,那篇作文還刊載在了省里面一本很有名氣的教育類雜志上。聽說有獎金,我開始謀劃著無論如何得買條香煙感謝我的輔導老師,等獎金到手,這個計劃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凈了。一群“狐朋狗友”三下五除二就把獎金消滅得干干凈凈。吃人嘴軟,一幫人抹著嘴對我說:“你將來肯定是個作家?!北緛砦疫€心有戚戚,一聽這話,立刻樂得屁顛屁顛的。前段時間搬家,我居然在一個舊箱子里翻出了那篇文字,才讀了一段,就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上高中后,學校有個小型的圖書館。那時我讀得最多的是古代典籍,最喜歡《三國演義》,這本書至今都是我的最愛。讀了多少遍記不住了,反正很多精彩的段落都能背誦,比如隆中對,比如舌戰(zhàn)群儒,比如罵死王朗。我甚至能說出書中每一個人的名字,包括那些一出場就給干掉的可憐蟲。閱讀讓我的語文成績一騎絕塵,每次考完試,語文老師都拿著我的試卷高興得不得了。其他科目就慘了,到高三畢業(yè),我連一個簡單的化學方程式都配不平,化學老師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敢肯定,你的腦髓是豆渣捏的。”
嚴重的偏科,上個好大學是不可能了,最后我去了一所師范院校。我特別沮喪,父親卻高興得又唱又跳,逢人就說:“后繼有人了,后繼有人了?!?/p>
大學期間我開始寫小說,磕磕絆絆寫了兩年,電腦里有了一個專門堆放文學作品的文件夾。反復斟酌,挑出一個中篇叫《百鳥朝鳳》,心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給就給大刊物,要給就給名編輯。又聽說《當代》有個叫周昌義的,對無名之輩特別關(guān)照,找來郵箱地址,咬牙切齒地把小說發(fā)了過去,還附了一段外厲內(nèi)荏的話:“聽說你是現(xiàn)在最牛的編輯之一,給你投稿有些心虛,心虛的不是我東西不好,心虛的是怕你不看,能不能發(fā)表我不在乎,能得到你的指點我很在乎?!倍嗄旰笪以诒本┮姷搅酥懿x老師,說起這件事,我問他是不是這段話讓他讀了那篇小說,他笑笑說誰的稿子我都會認真看,你這一套早過時了。
曾經(jīng)一段時間,我對作品的產(chǎn)量有近乎“變態(tài)”的追求,上一個剛寫完,就開始迫不及待地謀劃著下一個。一段時間文學期刊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就會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慌,生怕別人把自己給忘記了。于是沒日沒夜地寫,寫得手腳酸麻、脖子僵硬、兩眼發(fā)直還不罷休。瘋狂制造了一堆殘次品,沒有一個突出,只有腰椎間盤最突出。
夜晚躺在床上,捫心自問:對文學,你還抱有虔誠和敬畏嗎?對生活,對人心,對人性,你認真思考過嗎?對自己的文字,你有十年磨一劍的耐心嗎?在這個屬于速度的時代,每個身影都保持著一種前傾的姿態(tài)。滾滾人流中,我們早就喪失了對經(jīng)典的追求,對厚重的渴望,對深度的營造。慢一點,再慢一點。這才是文學創(chuàng)作最基本的態(tài)度。也許,我用一輩子的時間,最后只能證明一件事,那就是我原來根本就成不了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
但我還是想試一試。無他,因為熱愛。
【作者簡介:肖江虹,生于1976年,貴州修文人,在《當代》《收獲》《十月》《人民文學》《天涯》《山花》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2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選載和入選各類選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貴州省政府文藝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