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風過留聲,物勒青史
文學觀瀾·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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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主持人語):這期我們共讀討論的是祝勇新作《國寶》,這部作品選取了戰(zhàn)爭年代故宮文物南遷的歷史背景,值得關注的是作者開創(chuàng)性地使用了“器物敘事”這一寫法,讓沉默的古物成為歷史風暴中的敘事主體,能夠相對細膩地敘述凝固塵封又錯綜復雜的的歷史、器物下的暗流,足見其筆力,值得我們深入討論。
@劉樂西:
好的,那我先總攬來講。放眼全文,這部作品的立意是相當之高的,作者祝勇以故宮人記故宮人、以文物史憶血淚史的筆觸撰寫了這本長河巨著,其時間跨度之長、地理疆域之廣、文化內(nèi)涵之豐,堪稱中國當代文學在歷史敘事與文化傳承領域的一次珍貴探索。作者懷揣對文物的赤子之心和對前輩的深切追念,復現(xiàn)了抗戰(zhàn)烽火中故宮文物萬里南遷的真實圖景,將磅礴滄桑的近代中國在讀者眼中徐徐展開。
小說的整體布局獨具匠心,如同一幅流動變化的“清明上河圖”,既通過文物的南下和西進展現(xiàn)橫跨整個中國的大場景,也通過人物命運的浮沉聚焦監(jiān)獄、醫(yī)院等小社會,既呈現(xiàn)了以那文松、馬橫嶺為代表的文物守護者群像,又刻畫了以那文柏、藍星宇為代表的正面戰(zhàn)場將士群像,而梅遇影和那小簠顛沛的尋親之路,更是千千萬萬流離失所老百姓的真實縮影。小說的敘事手法靈活多變,兼用倒敘和插敘,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時而用全知視角交代故事背景,時而用限知視角增加故事懸念,營造出跌宕起伏的閱讀張力。詩詞歌賦、戲曲念白自然地融入文本,直接參與人物塑造和情感表達,高潔偉岸或虛與委蛇,念國懷鄉(xiāng)或寧死不屈,作者都以切近的文學作品與之形成映照,使小說呈現(xiàn)出濃郁的文人氣息。
相較其他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國寶》的特殊價值在于實現(xiàn)了文物科普與史詩敘事的并重。作為一部以故宮文物南遷為視角的小說,青銅重器、周秦石鼓、《富春山居圖》、《雪江歸棹圖》等國家重點保護文物,在書中都伴隨情節(jié)的推進漸次出場,借人物之口加以詳盡介紹,與故事本身并不突兀。在第二部《萬里河山》中,隨著文本地理空間的不斷擴展,文物遷移路線上的西安、漢中等歷史文化名城也成為敘事的重心,作者以主角團的第一視角帶領讀者沉浸其中:仰望大雁塔的恢弘燁然,品嘗西鳳酒的清冽甘甜,親歷蜀道的崢嶸崔嵬,感受大渡河的駭浪滔天……這種如電影鏡頭般流暢切換的敘述方式,反映著作家祝勇與紀錄片導演祝勇二者身份融合的痕跡。
《國寶》用六十萬字的鴻篇巨制完成了對“故宮精神”的深刻詮釋與深情禮贊,這種精神既體現(xiàn)在故宮人對文物細致入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無私守護上,也體現(xiàn)在故宮人對彼此惺惺相惜、薪火相傳的深厚情誼上。祝勇在采訪中說:“希望寫出不同人在時局里的選擇”,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摹畫高手郎山岳在生命危懸的時刻將《松柏寒盟圖》真跡交還故宮,峨眉的百姓自愿拆除祖屋的橫梁搭建防火“隔離帶”保護文物,《國寶》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揭示出了“故宮精神”從來不只生發(fā)于故宮人的身上,守護文明火種、捍衛(wèi)民族尊嚴的“故宮精神”流淌在每個中國人的血脈之中。
@樊文歆:
從戰(zhàn)爭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看,作者都有各自的背景、考量,因此所采用的取景框也不盡相同。比如,宗璞的《野葫蘆引》著重表現(xiàn)知識分子在戰(zhàn)爭中的抉擇,老舍《四世同堂》的重心則是北平市民的生活際遇。在故宮工作多年的祝勇將小說《國寶》的關注焦點集中于故宮人的文物南遷歷程。山河破碎的情勢下,文物搬遷工作無法一蹴而就?!秶鴮殹分械臄⑹驴臻g總體上也是隨著故宮前輩轉移古物而發(fā)生變化,呈現(xiàn)出“北平-南京-徐州-西安-寶雞-成都-重慶-宜賓-嘉定”的“溪山行旅”軌跡。早在《寶座》之中,祝勇已經(jīng)將涉及古今、中外的時空變換技巧運用得十分嫻熟。八年之后,陳曉明主編的《非虛構文學:上下卷》收錄了祝勇的《寶座》。在《寶座》的開頭,作者提到:“或許,正是因為它太公開,反倒成為我的盲點”。祝勇的《寶座》被視作經(jīng)典的“非虛構”作品也事出有因,他在《寶座》中的寫作確實是處于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發(fā)現(xiàn)了習見的御座,并發(fā)掘了其背后所隱藏的內(nèi)容。
為了國寶而東奔西走的故宮人,他們的心中并非無牽無掛,個體還聯(lián)系著一個或大或小的家庭,只不過多數(shù)人選擇將離愁埋在心底,而后毅然決然地踏上報國之路。《國寶》有一處征引了《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中的“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憋@然,“歸程”是與當下的行程相對,那文松幾經(jīng)輾轉,始終惦念著遠方的家人,卻又身不由己。于他而言,“歸程”變得遙遙無期。與此同時,妻子梅遇影也陷入無邊無際的思念當中。當那文松舍家為國、身陷囹圄之時,梅遇影畢竟不同于傳統(tǒng)的“思婦”形象,她雖然懷有身孕,仍果斷地展開了尋夫行動。在接踵而至的困境面前,梅遇影又何嘗不是《溪山行旅圖》中的一員?漫漫的路途里,夫妻二人僅是在豆蔡橋偶然地擦肩而過,旋即,又陷入了長期離散的境地。偶然畢竟只是偶然,因為顛沛流離才是必然,是回避不了的常態(tài)。國難當頭之際,無人再去描摹“九九消寒圖”,因為生離死別與家破人亡的情形隨時、隨地上演著。這些事件頻密地穿插在暗無天日的歲月里,織就了難民的悲慘生活。也由于梅遇影“尋夫”這條支線的存在,《國寶》能夠將充分的筆墨集中在敘述普通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上。在第四卷“饑餓”中,精詳描述了梅家在北平淪陷期間忍凍挨餓、受辱蒙羞的遭遇。那些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們,究竟應該如何活著?這是戰(zhàn)爭拋給他們的共同難題,而《國寶》中的故宮人用行動給出了發(fā)人深省的回答。
@宋毅菲:
我主要想談談作者對于歷史細節(jié)的考據(jù)深度和精準把握,以及當下時間與多重歷史時間交疊的美感。作為一部以故宮文物南遷為背景,讓器物做發(fā)聲主體的作品,作者祝勇對史料和文物知識的敘述相當考究,在此之前,祝勇已經(jīng)參與創(chuàng)作了諸多故宮相關的文藝作品,2023年出版的《故宮文物南遷》(后文簡稱為《南遷》)與《國寶》更是同根同源。因此,在對史料充分考察整理的基礎之上,作為小說的《國寶》為其前身——非虛構作品《南遷》縫進了宏大敘事下更下細密的針腳,這些針腳牽連著更為具體的人和更加私密的情感,在泛黃的檔案與鮮活的敘事之間,作者搭建起一座史料與想象的精妙天平。
書中對《松柏寒盟圖》的鑒定過程學術性與藝術性兼具,細節(jié)密度足見其功力。從謝時臣“直點苔法”到趙孟頫“飛白筆觸”,從管道昇《秋深帖》的“道昇”涂改痕到“子昂”原款顯影,每個細節(jié)均可在《石渠寶笈》中找到對應,甚至對于元代側理紙與澄心堂紙的區(qū)分也足見作者心力。不僅是在鑒定方面,作者對于石鼓運輸方案的描寫也十分具有考古實證價值:棉紙蘸水填縫法可對應到1933年故宮修復檔案;稻草與棉被的七層包裹,與南遷親歷者歐陽道達《故宮文物避寇記》的記載完全吻合。書中梅從云演示瓷器防震測試時碗間填棉的“錯位疊放法”,正是古玩行“窩脖兒的”秘傳技藝。當然,南遷路線作為全文的重頭戲和和核心線索也經(jīng)得起檢驗,堪稱地理標尺。拿浦口站轉駁細節(jié)舉例,文中“悶罐車廂頂架機槍”的描寫,與《戰(zhàn)時鐵路運輸通則》(1933)及津浦路局第71號令中記錄的“文物列車過匪患區(qū)需設車頂警戒哨”的相關描述互為印證。更精妙的是上海法租界庫房選址,天主堂街26號確為仁濟醫(yī)院舊址,其花崗巖地基因承重強被選為庫房,此細節(jié)見于上海工部局工程檔案。祝勇在嚴格遵循史料基礎上,通過合理的文學濃縮,將分散的歷史碎片加工成具有戲劇張力的場景。這種“史實骨架+文學肌理”的創(chuàng)作方式,正是《國寶》歷史書寫的精髓所在。
文物作為時間的物質(zhì)結晶,一絲一理都足夠有味道。在傳統(tǒng)書寫中,文物常成為作者筆下知識的靜態(tài)載體,而在《國寶》的敘述邏輯里,文物則是“沉默的言說者”,釉層與涂料下涌動著被時間封存的生命暗流。這種賦予物質(zhì)主體意識的修辭,賦予了這段歷史全新的活力。我們與抗戰(zhàn)時期文物南遷的時間,文本中南遷時間與文物在匠人手中的生成時間,三層時間相互交疊,突破了線性敘事和二維的紙面文字。就像那文松在獄中憶誦《容膝齋圖》的題詩文、用手指觸摸商周青銅器,在作者的筆下,掌紋與銅銹、獄室與容膝齋之間產(chǎn)生跨越數(shù)個世紀的共振。
祝勇的考據(jù)不是學究式的標本制作,而是讓泛黃的檔案和鮮活的敘事在天平上維持著巧妙的平衡,那些考證精確的籀文篆字,已然從故紙堆中重獲生命。
@徐樂:
“不管過去了多少年,梅遇影依然清楚地記得,丈夫那文松在薄暮中走出家門的那一天,是民國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睍牡谝痪湓?,很容易令人想到《百年孤獨》的經(jīng)典開頭,然而《國寶》并沒有編寫或構建一段杜撰的歷史,它所書寫的記憶由真實的歷史所構成,沒有消解、沒有重塑,《國寶》所做的是忠實地記錄與細致地填補,在傳統(tǒng)的歷史觀下呈現(xiàn)出一種異質(zhì)化的書寫。
從千年丹青到萬里河山,晚清史、民國史、故宮文物史一直是祝勇的關注重點,在這部鴻篇巨制中,他再次展現(xiàn)出對于歷史與文化的稔熟,小說從“個體-家國-時代”的傳統(tǒng)架構來解讀抗戰(zhàn)時期國寶遷徙的全過程,在真實的空間與時間框架里納入虛構的個體命運,歷史與故事由此形成了互文。人如文物,文物如人,被戰(zhàn)火逼迫遠離故土,構成人與文物以及民族命運的耦合。作者在把握時代全景的同時也為個人的命運留出足夠的空間,用小說的虛構補全歷史的空白:那文松的多次“錯失良機”又屢次因禍得福甚至起死回生的驚險巧合、國寶遷徙途中的千難萬險與周轉斡旋,以及家國宏大敘事下的兒女情長等情節(jié),既有傳統(tǒng)革命歷史小說的影子,又富于史實的厚重與滄桑;輔之以史家紀實的筆法加強了小說的真實感與現(xiàn)場感:小說的抗戰(zhàn)背景自然地形成抗戰(zhàn)史,故宮人運送文物避亂是為文物南遷史,而那文松與家庭在抗戰(zhàn)之中的苦難遭際則是個人史,三段歷史裹挾于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互相纏繞,互相映襯,共同構成了一部民族文明史,中華民族輝煌燦爛的文化與其象征——延續(xù)千年的文物在多方人士的接力與各種因緣際會之下終于得以保存。
祝勇多年以來一直深耕于新散文領域,他并不走入文化大散文的分野,早在《舊宮殿》中祝勇就進行了跨文體寫作的試驗,此作橫跨了小說、歷史研究、散文等多種文體,他試圖將各種文體的優(yōu)勢集中起來,“以求達到某種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國寶》中,祝勇展示了介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辯證法,在這種異質(zhì)化的敘述中,故宮的文物被審美挖掘,且得到持續(xù)探索與創(chuàng)造。在這一維度下,《國寶》為器物的文學提供了新的視角,也為歷史小說的書寫提供了新的審美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