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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5年第4期|吳玉龍:師父是個好人(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5年第4期 | 吳玉龍  2025年08月27日08:18

吳玉龍,山東濟南人,現(xiàn)居北京。曾在《長城》《山東文學》《朔方》《草原》《邊疆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作品。

師父是個好人

 ◆◇  吳玉龍

那天一大早,喜鵲就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上嘰嘰喳喳亂叫。我和師父坐在樹下的石桌旁吃早飯。師父邊吃邊和我拉手藝上的事,平常他和我拉的最多的都是手藝上的事。我當然知道師父的一片苦心,但他太急于讓我成材,便有些拔苗助長。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后,我倆的早飯也快吃完了,師父正要按慣例以“一天之計在于晨”結尾,大門卻“哐啷”一聲被猛然撞開。錯愕間,便闖進幾個人來。

打頭的是偽縣長賈世仁。賈世仁是有名的大漢奸,鬼子來的時候他糾集一些地主鄉(xiāng)紳打著“膏藥旗”迎接,被鬼子委任為縣長。今天,他一副斯文相,鼻梁上架著金絲鏡,穿一身藏藍色長衫,手上拄著文明棍,像個教書的先生。他徑直朝師父走過去,師父驚訝地站起來。賈世仁雖為本鎮(zhèn)人氏,可多年前就到縣上去了,兩人素無往來。但來的都是客,起碼的禮數(shù)還得有,師父沖賈世仁拱了拱手,趕緊讓座。

雖是清晨,賈世仁卻熱得滿頭汗,他胡亂地搖晃著扇子,抬起頭瞇縫著眼朝樹上的喜鵲瞅了幾眼,笑嘻嘻地罵了一句才坐下。稍事寒暄,賈世仁便拖著長腔說:“我今天是慕名而來。”

師父彎彎身子,得體地表示了謙遜:“不敢,不敢?!?/p>

賈世仁擺擺手,繼續(xù)說:“誰都知道你是鎮(zhèn)上最好的大匠人?!钡拇_,師父在我們這一帶頗負盛名,平時大家都喊他“大匠人”,他的真名反而不太為人所知了。都說師父是個奇才,他一身的絕活,不僅是響當當?shù)哪嗤呓?,也是技藝精湛的油漆工、出類拔萃的畫師,還是首屈一指的盤炕大師父。

空氣凝固了一會兒,賈世仁突然大笑起來,鼻梁上的金絲鏡都要笑飛了。他輕輕地搖著手里的扇子,得意地說:“老夫準備再討一房小的!”

師父話來得快,連說:“恭喜!恭喜!”

賈世仁笑得更加得意,他“唰”一聲收攏起扇子指著師父說:“這不,你沾上了老夫的喜氣。”

師父微微往前傾一下身子,說:“托您的福。”

賈世仁這才收住笑,說明了來意:“我這姨太太可真怪,哪里都不住,偏偏看中了鎮(zhèn)上那座廢棄的老宅子?!蓖nD一下,似自問自答:“我得依著她。所以,我要重新修繕老宅子?!闭f完,他的幾根手指在大腿上歡快地蹦跳了幾下。

我們都知道賈世仁的那座老宅子,它坐落在鎮(zhèn)外的一個小山頭上,由于位置高,站在我們的院子里就能看得到。我們不約而同地眺望那座老宅子,它突兀地盤踞在那里,飛檐斗拱,白墻黑瓦,屋頂上陳列著許多張牙舞爪的脊獸,像它的主人一樣張揚。

話到這里,我和師父才聽明白,這次要接一個大活。果然,賈世仁嘿嘿一笑,接著對師父說:“這活非你莫屬!”接著便一揮手,馬弁拎來一布袋定金。

師父笑逐顏開地接過布袋,一邊掂量著錢,一邊說起了漂亮話:“您多娶幾個才好啊,我也好把您另外幾座宅子拾掇拾掇?!辟Z世仁聽了渾身舒坦,他站起來伸胳膊蹬腿地做了幾個滑稽的動作,顯示自己的身子骨很硬。大家一起笑起來。

賈世仁交待完就走了。我和師父相視而笑,這不就是財神爺送錢來了嘛,過年時沒白磕頭呢。師父舒展了一下腰身,做出要大顯身手的樣子。平生一向節(jié)儉的他破天荒地扔給喜鵲一些飯粒。

賈世仁的老宅子是一座三進的四合院。它山環(huán)水抱,藏風聚氣,氣象不凡。大家都說這座宅院占據(jù)了全鎮(zhèn)最好的風水。現(xiàn)在,這座破舊的宅院成了我和師父發(fā)財?shù)慕鹕姐y山。我騎在門口的大獅子上,俯視全鎮(zhèn),像天上的神仙,爽得直叫喚。

師父倒背著手,圍著宅子轉來轉去,看起來很有些望山觀水的閑情逸致。接著,他又遠遠地對著宅子的大門仔細端詳起來。我大聲打趣他道:“師父,您是在看風水嗎?”

師父笑著走過來,擼一把我的腦袋,說:“走,進去看看?!?/p>

眼前兩扇厚重的門板斑駁黯淡,浮著經(jīng)年的灰塵,依稀辨別出的朱漆呈現(xiàn)一種孤寂的暗色。師父上前兩步,拍拍門板。門板發(fā)出厚實的“嗵嗵”的聲響,師父連連稱贊“好門、好門”。進到院里,亭臺樓閣、假山怪石錯落有致,只是藤蘿、翠竹、雜草瘋狂地生長,攻陷了整個院落。我揮舞著鐮刀在前面開路,師父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東看看西瞧瞧,情況便了然于胸了。

院子和房子的修葺非常順利,以師父的手藝這些活小菜一碟。那些磚石瓦塊被師父補在墻上、檐上、房頂上,天衣無縫。我給師父打下手,運磚、送瓦、和泥、抹灰,干得熱火朝天?;舜蟀雮€月的時間,修修補補的泥瓦活全部干完。

師父開始描繪建筑上的彩畫。他將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形神俱備。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師父手下的一筆一畫,刻印進腦子里。學我們這一行,必須得有超人的眼力和心力。師父畫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休息,他面對整飭一新的院子興致勃勃。正是初夏時節(jié),院子里繁花似錦、綠草鋪地。剛剛下過一場雨,亭臺樓閣、假山怪石都披上了一層新裝。我對眼前的勞動成果非常自豪,問師父:“皇帝的后花園和咱這里差不多吧?”師父說:“那你得去皇帝的后花園看看才能知道?!蔽覀z相視哈哈大笑。

看師父聊興正高,我又自尋開心地說:“聽說賈世仁找了個好看的大姑娘,怪不得他對她這么百依百順呢?!?/p>

師父“咦”一聲,不拿好眼神看我,笑呵呵地說:“你小子眼饞了吧?!?/p>

我鬧了個大紅臉兒,不知該如何接話。師父接著說:“等咱把這活干完,就有錢給你娶媳婦了?!?/p>

師父這句話給了我沖天的干勁。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成為師父那樣的大匠人。

賈世仁中間來監(jiān)看過幾次。他對我和師父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笑得兩個肥腮顫個不停。他財大氣粗地說:“只要你倆好好干,老夫能讓你倆變成貔貅?!边€鄭重其事地對師父說:“等干完這些活,你就是我的‘御用匠人’了?!蔽野底缘靡?,只要我和師父聯(lián)手沒有干不成的事兒。

大面上的活干完,就該拾掇各屋的炕了。師父首先進行了勘驗,發(fā)現(xiàn)這些炕因年久失修悉數(shù)毀損。他打算把這些廢炕拆除,重新盤炕,這將是一個不小的工程。師父樂呵呵地說:“咱不怕活多,誰和錢有仇呀?!?/p>

師父安排我拆炕,我用一條寬大的毛巾將口鼻捂?zhèn)€嚴嚴實實便動工了。師父氣定神閑地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抽煙、喝茶,表情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利索地揭去炕面上破爛不堪的草席,用錘頭砸開一塊塊堅硬的土坯,用力搬去鋪在炕上的破裂的石板。霎時,煙道里淤滿的灰燼升騰彌散開來,屋子里煙塵飛揚,我變成了一個“土人”,嗆得咳聲震天。就這樣,我又忙活了大半個月,才把十幾盤炕拆完。拆完后,又備磚、石、坯、灰等材料,為師父盤炕做好準備。

不料,正當我躊躇滿志欲再接再厲時,師父卻兜頭潑來一盆涼水。他突然冷冷地說:“下面的活你不用干了?!?/p>

這太意外了!我遲疑地停下手里的活,以為自己聽錯了,疑惑地問:“為什么?”

師父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這是賈世仁的活,要是干不好會砸了咱的飯碗,我還是親力親為吧。”

這理由多牽強啊。我據(jù)理力爭,可師父犟人一個,竟以不容置疑的語氣下了“逐客令”。我心里瞬間涌上無限委屈,不明白為啥與我情同父子的師父突然變得這么不近人情。

我生氣了,扔掉手上的家什,轉身就走,走回去哭了一路,回到家便倒頭昏睡。

師父很晚才回來,他叫醒我吃飯。我早已想好了,要自立門戶,便愣頭愣腦地對師父說:“我要單干?!?/p>

師父稍稍吃驚了一下,接著便笑了,說:“你小子沒學會走呢就想飛,太嫩了點兒?!?/p>

那頓飯我吃得沒滋沒味,師父的所作所為讓我耿耿于懷。我執(zhí)拗地和他理論,可無論我說什么,他只是三言兩語地應付我。

和師父的理論自然無果。最后,師父說:“你也別閑著,這段時間先去跟著王二學做窯貨?!?/p>

這話更加出乎我的意料,以前師父是嚴禁我涉足“歪門邪道”的,他時常教育我“心有所向,日復一日,必有精進”?,F(xiàn)在他又換了話說,分明是在向外支我。我正要向他抗議,他卻收拾起碗筷,頭也不回地往洗碗池走了。

我是五歲那年投到師父門下的。

那年父親說我該去找一個飯碗了,便拎上半袋小米,拉著我的手來到了師父家,讓我拜師學藝。兵荒馬亂,此后,父親不知蹤跡,我便和師父相依為命。

師父孤身一人。大家都知道他是從外地逃荒來到鎮(zhèn)上的,靠著過硬的手藝站穩(wěn)了腳跟。有不少人給師父提親,勸他說:“你有這么好的手藝,咋能沒個女人?”他說:“一個人習慣了,找那個麻煩干啥?”若再勸,他便拉出我來說:“我都有兒子了,找女人干啥?”

現(xiàn)在,一直待我如同己出的師父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我實在難以接受。我試圖找到一個能勉強說得通的理由安慰自己,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越想越歪,不是有句話叫“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嘛”,哪個師父不留一手呢?這樣一想,我便對師父陡然生出些恨意:你早晚都有老的一天,不趁早把手藝傳給我,難道要帶到黃土堆里去?

想通了“世態(tài)炎涼”,我便釋然了。都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我干嗎非要和自己過不去呢?就去王二的窯上吧,去那里偷奸?;乒拮悠扑?。我又想起,王二有個俊俏的閨女,便又增添了些許動力。

我灰頭土臉地去王二的窯上。一見面,王二就挖苦我,說:“做泥瓦匠有啥好?粗活。咱這才叫手藝呢?!彼呎f邊向我炫技,細長靈活的手指動作夸張,柔軟光滑的泥胎在他的手下旋轉著,環(huán)繞著一圈好看的光暈。

我任王二自吹自擂,心中暗自鄙夷。見我滿臉的不情愿,王二又數(shù)落我:“你知道的呀,我可不輕易收徒弟呢,要不是大匠人求我……”

就這樣,我糊里糊涂地做了王二的徒弟??晌铱偸切牟辉谘桑瑵M腦子都是賈世仁老宅里的事。心猿意馬,必有閃失,好幾個陶胚葬送在我的手里。王二怒斥我長了一副豬腦子,長了一雙豬蹄子,恨不得敲我一頭的包兒。

好在王二的女兒也在窯上幫工,否則我一刻也待不下去。王二家的閨女長得實在俊俏,臉長得像牡丹花,身材似紅高粱。顯然,她很喜歡我。她一見我,眼神便像鉤子一樣把我鉤住了,一鉤住我便脫不了鉤了。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干活一邊四處張望,經(jīng)常會看到野兔在窯場出沒。這時,我便扔下手上的活兒去奮力地追趕野兔,偶爾能把兔子擒獲,但也會把一些陶器撞得七零八落。王二氣得七竅生煙,歹毒地咒罵我:“你他娘的是狗托生的嗎?狗才攆兔子呢!”王二的閨女卻又跳又叫,沒心沒肺地為我叫好。惹得王二罵完我又去罵他的閨女,實在窩火。

不管王二如何責罵,我都心甘情愿地忍受了。我隱藏著一點小聰明,只要我鬧得足夠大,師父便會把我召回去。不過,王二的女兒很快便不喜歡“狗攆兔子”的游戲了,她說:“你該學好才是呀?!闭f這話的時候,她的臉蛋兒彤紅,表情中帶著好幾重意思。我幡然悔悟,自己不該再以調皮搗蛋的方式發(fā)泄對師父的怨氣了,這樣對王二太不公平。

浪子回頭。于是,我開始認真學習陶藝。其實,萬物一理,一通百通,我有跟師父學藝的底子,上手很快,沒多久便能獨立制陶了。這獲得了王二女兒的極大贊許。王二見我回心轉意,高興又得意,以為我被他精湛的手藝所折服。

我和師父好久沒打上照面了,他一直早出晚歸。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師父到窯上來看我。他滿身的泥點,臉上掛著灰,一看就是剛勞動回來。我故意不理他。他用荷葉包來一大塊豬頭肉,杵到我的鼻子尖上逗我??晌疫€是努力忍住了,我要讓師父意識到他的不可原諒。這樣就便宜了王二,他吃得滿嘴流油。我眼巴巴看著那塊豬頭肉進了王二的肚子,不爭氣地吞咽著口水。

師父又來窯上幾次,每次都來去匆匆。他和王二說話的時候總背著我,神秘兮兮的。我心里說,至于嗎?讓我聽我都不想聽呢。每次他走的時候都叮囑我好好跟著王二上進長出息,我聽了都懶得哼一聲,也更加來氣,他要徹底把我甩給王二了。師父并不以為意,他笑瞇瞇地看看我,再意味深長地看看王二的閨女。

此后一段時間,我又沒有見到師父,直到那天半夜被他驚醒。那天半夜,師父輕手輕腳地爬起來,一看就知道他要去賈世仁的老宅子干活。我暗笑師父真相信了賈世仁要把他變成貔貅的鬼話,死心塌地為賈世仁賣命。師父小心地走出屋門,我連忙爬下炕偷偷地扒在門縫里往外偷看,只見他把镢頭、鐵鍬、鐵釬、糞筐等都掮在肩上走了。我不禁納悶起來,這些家什盤炕根本就用不上,師父在干啥?

就這樣,我和師父徹底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在我的眼中,他就跟消失了一樣。一直到了夏末的那個傍晚,我倆才又坐到了一起。

那天,師父回來得早。他笑瞇瞇的,用口哨吹著歌謠,手上托著一塊荷葉包著的豬頭肉,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回來便直接鉆進了廚房。

師父做了一桌好菜,喊我吃飯。自尊心作怪,我躺在炕上不想動,可又實在太餓,便磨磨嘰嘰地坐到了飯桌旁,坐在那里,又渾身的不自在。師父卻興味盎然,倒了一大碗燒酒獨自喝起來。

他深喝了一口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快完工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的。我沒吱聲,完工不完工和我有啥關系?

氣氛有些尷尬。盡管飯菜的香氣把我攪得五脊六獸,可我就是拉不下臉來動筷子。師父善解人意,把一片豬耳朵搛到我的碗里,溫和地說:“和啥置氣也別和肚子置氣?!比獾搅送肜镂以僖踩滩蛔×?,狼吞虎咽地埋頭吃起來。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下來,心里除了委屈還是委屈。

師父慈祥地看著我,笑了,說:“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呢。”我抬手擦了一把淚,決定問師父一些問題,畢竟我的心里有好多疑惑。

我問:“你這樣給賈世仁賣命,到底圖啥,就圖多掙幾個錢嗎?”

師父稍稍怔了一下,反問道:“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不為錢為啥?”

我又拋出另一個問題:“以您的道行,這些活不至于花這么長時間,咋還沒有干完?”

師父很認真地看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慢工出細活?!?/p>

不待我再開口,師父突然一仰頭把酒喝干,伸手把褲腰上的錢袋子解下來遞給我,說:“拿著,你的工錢?!?/p>

我很是吃驚,萬萬沒想到師父會給我錢,慌亂中便賭氣道:“不要,無功不受祿?!?/p>

師父把錢袋子晃得咣咣響,爽朗地笑了,說不出笑得有多豪氣,說:“你小子,不愧是我的徒弟,犟得像頭驢!”又一臉怪相地說:“你不想娶個俊俏媳婦?”

我嘴硬,悶頭迸出兩個字:“不想!”

師父追問:“王二的閨女也不娶?”

我又吃驚一下,紅著臉問:“你咋知道?”

師父嘿嘿一笑:“孫猴子能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說到王二的閨女便戳到了我的軟肋。我多想能和她修成正果啊,可是我心虛,自己就像個癩蛤蟆??梢怯辛诉@袋錢呢?我的腰桿可就硬多了。

我不由得伸出手接過錢袋子,它沉甸甸的,我的手因激動而顫抖。瞬間,我鼻子一酸,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師父鞠了一躬。心里也生出了新的疑問,師父為啥要給我這么多錢呢?正要問個明白,師父卻擺擺手,打起了長長的呵欠。他說接下來要趕工期,得沒白沒黑地干。我只好勸他悠著點,他說:“賈世仁急眼了,說要是再干不完,把他娶小老婆的好事攪黃了,就把我喂了狗?!蔽页脵C再次提出給師父做幫手,可師父沒聽見一樣睡覺去了。

我抱著那袋錢鉆進被窩,想破腦殼子也沒想明白師父到底整的哪一出。

半個月后,老宅子的修繕終于完工了。賈世仁非常滿意,也愈加對師父放心,他把整座宅院托付給師父打理。師父滿面春風地回來,屁股上多了一串明晃晃的鑰匙。那串鑰匙隨著他的走動,撞擊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師父拍著鑰匙,得意萬分地說:“要不是咱手藝好,賈世仁怎會讓咱掌管這一大串鑰匙?”我聽了有些失落。師父沒注意到我的情緒,仍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盡管我對師父仍心存芥蒂,可覺得還是應該提醒他一句,便說:“那賈世仁可不是好伺候的。”師父聽了,一愣,但很快說:“那么大一座宅子,以后免不了修修補補,我也就是幫他干點粗活?!?/p>

那座煥然一新的宅子被重新掛上“賈府”的牌匾,也再次成為全鎮(zhèn)關注的焦點。大家都非常期待賈世仁姨太太的出現(xiàn),他們迫切地想目睹一場熱熱鬧鬧的迎娶儀式,那肯定比社戲還要好看。可一直到了秋天,賈世仁的姨太太并沒有出現(xiàn)。大家便有些失望,笑話賈世仁白白編好了鳥籠子卻沒逮著金絲雀。

秋收后,矗立在高坡上的賈府更加突兀,它看起來像一個孤寂而又落寞的棄婦。人們?yōu)檫@座宅子打抱不平,說賈世仁可真是無情無義,像遺棄女人一樣遺棄了這座宅子。有人甚至盤算著偷偷潛入賈府去享受幾天。他們說:“住進去不就成了皇帝?”

大家對賈府的神思遐想在霜降那天戛然而止。那天,家家戶戶都動了葷腥,要好好進補一下。鎮(zhèn)子里的平靜卻突然被一陣嘈雜的車鳴馬嘶打破了。我扒在自家的大門后往大街上窺探,眼前的景象把我嚇得目瞪口呆,一隊日本兵正攜著槍炮等輜重開往賈府。

賈府成了日本鬼子的據(jù)點。師父被賈世仁委任為管家,要搬進賈府去住。我很為師父捏把汗,王二曾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日本鬼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勸師父不要再去賈府,師父卻說:“不去不行啊,拿人錢財給人消災,咱拿了賈世仁的銀子就要干好人家的事兒?!蔽覍碜雍芎闷?,向師父打聽鬼子的情況,師父三言兩語,只說鬼子的任務是圍剿山里的八路。我嚇得吐了吐舌頭,讓師父躲得遠點。師父摸摸我的腦袋,沒說話,扛起鋪蓋卷兒走了。

轉瞬就是冬天。大山里的八路軍越鬧越兇。他們來無影去無蹤,猶如天兵天將。鬼子和八路軍的戰(zhàn)斗愈發(fā)激烈。私下里,人們小心翼翼地談論戰(zhàn)況,說鬼子被八路軍打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那天,我正在窯上和王二聊鬼子的八卦,賈府的傭人天旺氣喘吁吁地跑來找我,火急火燎地讓我把盤炕的家什送到賈府去。

我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地問:“咋了?”

天旺猛得拉我一下,說:“要死人了,快走吧,快走吧。”

我被他拉著往家走。他瞪著大眼小聲說:“你師父盤的炕塌了,差點把鬼子燒死?!?/p>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下巴差點脫臼。

不等我開口,天旺又急著說:“昨天晚上天氣冷,火燒得旺,有幾個小鬼子喝得太多了,睡著睡著炕突然就塌了,要不是救得及時,早就見閻王去了?!?/p>

聽了天旺的話我腦子嗡的一聲,瞬間又生出些疑惑,師父那么高的手藝炕怎么會塌呢?

天旺又猛地推我一把,說:“快走吧!快走吧!去晚了你師父就沒命了?!?/p>

我撒開丫子跑回家,背上盤炕的家什向賈府沖去。天旺在我身后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賈府門口,看到兩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哨兵,我才感到害怕。幸虧有天旺陪同,順利地經(jīng)過了鬼子哨兵的盤查。

我壯著膽子走進院子,眼前的情景讓我倍感恐懼,師父被吊在樹上遍體鱗傷。賈世仁兇神惡煞般坐在太師椅上,張牙舞爪地亂揮著文明棍,罵罵咧咧地大聲訓斥師父:“你他娘的想害死老子嗎?”一只伸著猩紅舌頭的大狼狗盤踞在賈世仁的腳邊,虎視眈眈。

師父的頭垂在胸前,頭發(fā)如秋草般凌亂。他聲音虛弱地說:“我老了,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p>

看見師父的樣子我暗自難過。以師父的手藝本不該遭受如此皮肉之苦,他怎么就失手了呢。

這時,一直站在遠處觀察的一個日本軍官走過來。賈世仁立馬站起來,諂媚地叫道:“松野君?!迸?,此人便是松野,鬼子的中隊長,我聽人說過。我心里很害怕,大家都說松野隨時都會殺人。

松野雙手拄著一把武士刀站住,惡狠狠地盯著師父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久,目光和狼狗差不多。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嚇得我一哆嗦。只見松野眨巴兩下鼠目對賈世仁說:“我看他是良民,還是算了吧?!?/p>

這大大出乎賈世仁的意料,他盤了好幾圈腦袋,不知如何是好。

松野又以無可置疑的口氣說:“放了他!”

賈世仁這才喏喏地應著,命人把師父從樹上放下來。

我更是一頭霧水,松野竟然幫師父說話。怪不得外面?zhèn)餮詭煾负腿毡救嘶斓煤媚?,我眼看著日本人替他說話還有假嗎?王二就說師父天天和鬼子混在一起,為鬼子做事,鬼子都很喜歡師父。

這時,松野指著師父對賈世仁說:“讓他重新把炕修好就行了?!?/p>

賈世仁借坡下驢,惡狠狠地踹了師父兩腳說:“太君讓你將功補過,還不快去把炕修好。”又悻悻地說:“老子差點被你害死!”

師父步履蹣跚地過來取盤炕的家什,他竟然對我笑了笑。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要求給他做幫手。他以不容違拗的口吻說:“回去!”我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形勢日趨緊張。松野從縣城調來一個團的援兵,制訂了詳盡的作戰(zhàn)計劃,發(fā)誓清剿八路軍??晒碜訋状芜M山,不但沒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次次中了八路軍的埋伏,損兵折將。

又是好久沒見到師父了,我惦記著他的安危。那天早上王二差我去豆腐坊給他買豆腐,正好碰上天旺,便向他打聽師父的情況。

天旺說:“大匠人也很惦記你,要回去看你,鬼子不讓?!?/p>

我問:“為啥不讓?”

天旺左右看一下,小聲說:“鬼子連吃敗仗,松野懷疑有人泄露了他的作戰(zhàn)計劃,不準任何人出賈府半步。要不是鬼子愛吃這里做的鹵豆腐,也不會放我出來?!?/p>

他皺著眉頭又說:“不知為啥,大匠人這些日子老想回去看你,向鬼子提出幾次,都被拒絕了?!?/p>

我感動了,暗恨日本鬼子太壞。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激烈的槍炮聲驟然響起。鬼子和八路軍再次交戰(zhàn),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黃昏時分。槍炮聲停止以后鬼子就回來了。我扒在大門縫里窺探大街上的情形,看見一隊鬼子趾高氣揚地押著兩名八路軍戰(zhàn)士走來。我的心緊緊地收縮起來。他倆行動遲緩,都受了重傷,血肉模糊的身體像被野獸撕咬過一樣。能看出,他們曾做過殊死的抵抗。意外的是師父當晚卻回來了,他看起來憔悴而又疲憊,只說自己回來歇息幾天,上炕倒頭便睡。

第二天,我又在豆腐坊碰見了天旺。天旺說兩名八路軍戰(zhàn)士被關進賈府后,鬼子加強了警戒,為了安全起見把賈府的其他人都趕出來,只留他一人打下手。我向他打聽賈府的情況,他卻慌亂地擺擺手,說:“亂問,小心惹禍上身?!闭f完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又說:“鬼子掐算著時間呢,我要是回去晚了就得吃槍子兒?!?/p>

一夜之間,賈府變成了閻王殿。敵人對兩名八路軍戰(zhàn)士進行嚴刑拷打,想得到重要口供。離老遠還能隱約聽見鬼子的怒罵聲和皮鞭抽打的聲音。

這時,王二窯上的營生因天冷已停下來,我閑在家里無所事事。經(jīng)??吹綆煾该碱^緊蹙,臉色鐵青,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我以為師父是因失去賈府管家的差事而難過,很想安慰他,可一看到他那焦灼的樣子便不敢開口了。

偶爾,師父也會出門,他說閑得難受出去找點活兒。

沒多久,一場罕見的雨雪冰凍天氣突然來襲。天氣也真是奇怪了,先下雨又下雪后來雨雪俱下,世間萬物瞬間覆蓋了一層厚重的冰雪被子。不堪重負的樹枝和墻瓦不時從高處墜落,到處是驚心動魄的斷裂聲、破碎聲。師父一動不動地站在屋門口凝視外面的冰雪,面色凝重,刺骨的寒風抽打在身上似乎都未察覺。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什么,可又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聽見他一邊自言自語“這鬼天氣”,一邊又下腳往雪地里探去,雪一下漫過他的腳踝。

黃昏時分,師父沉默著走進廚房燒飯,廚房里頓時響起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煙火氣讓人感覺到難得的溫馨。晚飯的時候,香噴噴的飯菜滿滿當當?shù)財[了一桌。我心里納悶,不年不節(jié)的,師父咋搞得這么豐盛?

都說雨雪天是喝酒天,我以為師父來了酒興??墒菦]有,我主動為他倒酒也被他制止了。他說:“坐下,好好嘮嘮。”

師父端起一碗飯,便打開了話匣子。他的話又稠又密,像喝了酒一樣。翻來覆去的,除了叮囑還是叮囑。我更加納悶,師父到底怎么了?可師父絲毫不給我插話的機會,我只好一邊嚼飯一邊聽他嘮叨。

師父很快吃完了飯,放下飯碗,從腰上解下錢袋子遞給我。我愣怔了一下,咋又給我錢呢?只見他朝我搖了搖錢袋子,笑著說:“拿著。”

我本能地拒絕了。

師父以不容違拗的口吻又說:“拿著!”

我依然沒動。師父又說:“這兵荒馬亂的,以后你要娶妻生子養(yǎng)家糊口,用這些錢買幾畝良田,以后總不至于餓肚子?!?/p>

我仍然推托,不肯伸出手去,脫口而出:“這可是你的棺材本兒……”

師父攔住我的話,說:“啥棺材本兒?我以后養(yǎng)老還不是靠你?”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說,硬把錢袋子塞給我,板起臉來說:“你小子咋還見外了哩?” 

師父又轉身進了里屋,從米缸底下摸出一個油紙包,說:“這是房契,你可一定得保存好嘍?!笨纯磶煾改樕蠄詻Q的表情,我只好遲疑著接過來。師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笑瞇瞇地說:“你小子這就對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一直困惑我的問題,便開口問道:“師父,上次炕塌了差點把鬼子燒死,松野為啥不殺你?”

師父摸摸我的頭,呵呵一笑說:“你小子凈瞎琢磨?!庇质掌鹦θ菡f:“松野得了很嚴重的紅斑狼瘡,多處求醫(yī)不得,我有祖?zhèn)髅胤?,他留我治病?!?/p>

我還想問些其他的事,可師父根本不給我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機會,他話題一轉,說:“我已經(jīng)和王二說好,明年春上你就和他閨女成親?!?/p>

師父又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我高興得不知說啥才好。師父看我的樣子說句“臭小子”,便披上了蓑衣。

我問:“大雪天的,出去?”

師父點點頭。

我又問:“去哪?”

師父一邊系蓑衣上的扣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賈府?!?/p>

我脫口而出:“別去!千萬別去!”

師父已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來,疑惑地問:“為啥?”

我壯著膽子說:“人家都說你干了偽事,是漢奸……”意識到自己失言,我趕緊收住話頭。

師父的身子猛地一震,我看見他眼中跳躍著火星子。他說:“受人之托,終人之事,這樣的壞天氣我得去看一眼賈府的宅院去。”

師父一扭頭,走了。我送他到大門口,眼睜睜看他離去。伴隨著咔嚓咔嚓輕微的踏雪聲,師父邁開有力的雙腿,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了大雪紛飛的夜色中。

回到屋里,我搓一把凍僵的臉,枯坐在飯桌前,突然感到師父有些陌生,但又想不出是怎樣的陌生。就這樣一直胡思亂想,毫無困意。

一直熬到寅時,我索性來到院子里看雪。雪正越下越大,天地間靜得怕人。突然,從賈府的方向傳來尖銳刺耳的槍聲,我不禁一激靈。槍聲越來越密,爆炒豆子般響成一片。過了一陣子,賈府忽地升騰起沖天的火光,把天空燒得彤紅。一時間心中涌起對師父的無限牽掛。

好容易熬到天亮,火光和槍聲才慢慢散去,終于一片寂靜,我向賈府跑去。那里已圍起好多人,他們面對一片廢墟議論紛紛。我則在廢墟里極力搜尋師父的蛛絲馬跡,可最后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各種不祥的念頭在我的腦海里橫沖直撞。我頓時心如刀絞,不禁放聲大哭。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