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8期 | 王文鵬:火中遺物(節(jié)選)
手槍
陽光子彈一樣掃過窗戶,金屑般落在他身上,把他從睡夢中拽了起來。室內(nèi)氤氳的水汽在陽光里具象起來,一會兒是白馬,一會兒是金雀,一會兒是羊群,消散前融作一團,像是彌散的血液。他緩緩坐了起來,身上搭著的白色浴巾滑落。他彎腰去撿浴巾,抬頭的一瞬看見了身邊小桌上的狼藉,花生殼堆成了小山,三個塑料杯子顫顫巍巍,似是風中火苗。透明的白酒瓶子在陽光里頻頻閃出金黃,酒瓶里已沒有液體,只有幾個煙屁股,煙灰不均勻地四處橫陳。酒瓶旁邊還有幾個白色塑料袋,被湯湯水水浸染,很難說出具體顏色。他把浴巾放在一旁,伸手去摸浴床的儲物斗,拉開斗蓋,里面臥了一堆衣物,腦子還昏沉沉的,一個不注意,啪嗒一聲,斗蓋合上了。
一個人從旁邊的小門里走了出來。他沒看來人,又將斗蓋打開,從中拉出的內(nèi)襯的絨衣,套在身上,一股熱意自上而下。那個人走到他跟前,坐了下來,手里拿著煙盒,從中取出一根,遞給他。這張臉在他腦子里過了很久,沒有搜索到,但他手沒停下,拿到了煙,腦袋和手一起,湊向那人遞來的火。煙充斥著口腔,循環(huán)一圈之后,從鼻腔溢出,他精神了許多。他說,兄弟,問一句,我咋在這兒?那人說,四哥,你酒勁兒還沒過啊,你不會買了假酒吧?他說,我叫老四?那人說,我的四哥哥呀,你就別玩我了,剛剛灌的熱水,你下去泡一下,舒舒服服地回去,實在不行,就在我這兒再睡一上午,不過一會兒人來人往,我可照顧不了你。他說,那你先忙,我琢磨琢磨。那人說,那行,有事兒說話。
他現(xiàn)在醒了八成,另外兩成在陽光中走失,腦子里重新閃過了血,從細不可見到蚯蚓般蠕動,到小蛇般游弋,再到溪水般叮咚,最終化為崩潰的長堤,傾瀉而出。澡堂開始上人了。他已經(jīng)穿好了褲子和鞋,毛衣套上了,只剩一個破舊的羽絨服。來往的人找到床位,開始脫衣服,不時朝他點頭示意,他有些意外,不知如何回應,好在他們也沒等他的回應,繼續(xù)脫衣服。他拿起羽絨服準備披上就走,被一個重物碰了一下胳膊肘,胳膊肘麻了一下,是個鐵家伙。他摸了摸,是把手槍。他嘴唇翕張,沒有聲音從中躥出,昨晚的酒喝得有些多了,嘴里干。他披好羽絨服,大步朝外邊走。見他要走,站在過道里的人紛紛給他讓道兒,他點了點頭。
走出浴池門,一個小姑娘正在看電視,聲音很大,她身后的柜子上擺著各種飲料和酒。小姑娘看見他,笑著說,四爺,要走了?他點點頭,還在看柜子上那些水。她說,想喝啥?他說,沒帶錢。她說,四爺,跟我們您還提啥錢,喝啥?他說,水,白開水就行,昨晚喝酒了。小姑娘給他拿了一瓶礦泉水。他沒再客氣,擰開蓋兒一口喝了下去。她轉(zhuǎn)臉又給他拿了一瓶,他擺擺手說,謝謝你姑娘,用不了了,就這么大的肚。她說,那中,四爺,您一路慢著點。走出澡堂,寒氣從四面八方擠過來,他把羽絨服的拉鏈拉上,又緊了緊,還是沒保住一絲暖和氣兒。但懷里那把家伙卻不斷靠近他的胸口,那玩意兒現(xiàn)在還是溫熱的,貼在胸口,反倒暖烘烘的。
陽光一路追上來,把他的影子拉得極長,拐了個彎,在路邊的房屋上站起來。他扭頭看了一眼太陽,眼中落下一個銅錢般大小的斑,再往前看,那斑就在眼前的車上。司機明顯有些惱火,推開車門走了下來。他有點緊張,手不自覺想往懷里探。司機的態(tài)度拐了彎,倒豎的橫肉舒展,從兜里掏出煙,雙手遞給他說,陳大伯,沒看見是您,您多擔待。他對司機的突然轉(zhuǎn)變不解,手從懷中伸出,接住了煙。他趁機問,小伙子,我酒喝多了,忘了我家在哪兒了,你能捎我一段嗎?司機被他問蒙了,他說,陳大伯,您就別跟我開玩笑了,您家就在東邊家屬院呢。您要是想出去玩,我?guī)ツ膬憾夹?。他繞過車,看到了司機指的家屬院。殘破說不上,只是頗為老舊,暖氣管道架在半空中,銀色的保溫層多處露出海綿內(nèi)芯,暖氣管道之上,無處不在的飛線將天空割得支離破碎,破碎之后,才是在陰影里被刷成淡綠色的樓群。他不好意思再問了,將煙點著,挪了幾步,車子重新發(fā)動,從他身邊走過。
順著車子消失的方向看去,陽光秩序混亂,沒有隊列,一股腦兒地涌入他的眼睛,疊加在還未消失的斑上。幾匹白馬從視野的左下角走出。他閉上眼睛,光斑還在,眼珠子動了動,化掉不少,睜開眼,這才看清,那是四匹白色的紙馬。紙馬旁邊就是紙扎店的招牌——人生終點站,主營業(yè)務(wù)是喪葬一條龍。細看,甚至還能看見擺在店里的棺材。他稍稍挺直身軀,胸口溫熱的金屬又碰到身子了,他不由得再度佝僂起來。老年人總是彎曲的、枯朽的。
走到人生終點站,路邊密布白色的圓圈,里面滿是灰燼印下的枯萎。他往里望了一眼。店里的年輕伙計趕忙跑了出來,在身上摸了一遍,尷尬地笑了笑說,陳先生,又去接活路啊,不好意思,店里規(guī)定,不見明火,沒帶煙。年輕伙計南方口音很重。他覺得奇怪,按說懷里揣著家伙的人,不該這么受矚目。腦子轉(zhuǎn),嘴卻沒停,他又問了關(guān)心的話題,小伙兒,我昨晚酒喝多了,忘了我家在哪了,勞煩你給我指個路。年輕伙計明顯覺得他在開玩笑,臉上的笑容溢出來,陳先生,哪有人喝酒能忘了家的?他沒接茬,就靜靜等著。年輕伙計斂了笑容,指向小區(qū)深處,喏,倒數(shù)第二棟。他擠出笑容,這一刻他才找回一點自信,不會笑,確實適合懷里那家伙。
走進小區(qū),樓間停著一輛警車,他站直了一分,任懷里的家伙頂著胸脯。他順著聲音找到了警察的位置。有兩個警察,在二樓,其中一個拿著筆記本倚著混凝土澆筑的鏤空護欄,被一群嘴巴圍??;另一個手里舉著記錄儀,被另一群嘴巴拉到了幾米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信息也跟著破破爛爛,偶有熟悉詞匯撞過來,實在讓他難以捕捉到現(xiàn)場的情況。他懷中的家伙告訴他,不應該駐足,可身子怎么也動不了。
他看了一會兒,可能是一會兒,也可能時間很長,他不知道究竟是動作緩慢,還是時間緩慢。他準備走了,風聲能帶給他的東西很有限,即便是熱鬧,也趕不上熱的。他剛剛轉(zhuǎn)過身,背后傳來了喊他的聲音,悠長,意外的清晰,陳立煌大伯,您等等。他轉(zhuǎn)過身,兩位警察已經(jīng)帶著一群人跑了過來。他不自覺地弓背含胸,像失去養(yǎng)分的樹。警察在幾個呼吸之間便到眼前,他倆的眼神熱切,看他如看救星。他只好小心地問,青年兒,問啥?還未等警察開口,身后的嘴們里就如淌出河流,將他沖到一邊。他說,耳朵不好使,一個人說。人群安靜了,拿著筆記本的警察終于找到了開口的時機,陳大伯,聽說昨晚您和柳大爺一塊兒喝酒,現(xiàn)在他人找不見了,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他問,那個柳大爺叫啥?我現(xiàn)在腦子不太好,記不起來了。拿記錄儀的警察走上前,柳子虔,您的好朋友。他嘆了口氣,指向不遠處的澡堂說,我是從那兒醒過來的,你們?nèi)ツ沁厗枂柊伞_@次他從警察身后的嘴們里,聽到了大概,柳子虔丟了,和另外一個女人。
警察帶著人群離開了,他覺得懷里的家伙有了落腳之地。他想把懷里的家伙掏出來扔了,但警察一定會找上門的。
突然響起的鞭炮著實嚇了他一跳,讓他的身形都有些晃。他扭頭看到了小區(qū)門口的人生終點站,那四匹白馬同時被人抬了起來。他的腦子里開始莫名冒出聲音,放鞭炮的喪事是喜喪,但誰去世會用四匹白馬呢?這太犯忌諱了,陰間馬王爺出門才帶四匹馬,馬上坐的都是鬼差。他的身體再一次忤逆了他的大腦,竟直勾勾地往人生終點站去了。年輕伙計看見他來,又上前打招呼,西邊周家的,在城里上班的周正。他腦子盡量跟上年輕伙計的話,他說,他不是還很年輕嗎?年輕伙計說,虛歲八十了,在咱們這兒也算是壽終正寢了,要不家里放炮呢。他說,八十了呀,我記得他還年輕呢。年輕伙計又笑了,跟陳先生比,自然是要年輕幾歲的,陳先生硬朗。他有些驚異了,原來我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真老啊。年輕伙計附和,陳先生這身子骨,起碼能活一百歲。他說,活那么久也不是好事情,成精了。年輕伙計笑得更厲害了,他也跟著笑了幾聲,很難聽。鞭炮聲在街巷里不斷傳遞,像是抬著白馬的隊伍正穿過槍林彈雨。
日頭升高了一些,陽光打在身上,依舊空無一物。他走到了眾人給他指的樓前,一棟破舊的紅磚樓,外邊刷了一層淡綠色的漆,遠觀還行,近看很幼稚,綠漆低劣加上刷墻的人也不上心,坑坑洼洼之處沒照顧到,還裸露著紅色的底子。他現(xiàn)在有些犯愁了,這棟樓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到底是哪層哪間呢?正在他躊躇不前的時候,剛剛兩個警察帶著澡堂里的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緊張感依舊包圍著他,畢竟胸口正懸著一把手槍,若不是冬天的衣服臃腫,他早就被抓起來了。年長的警察走上前,還有些喘,陳大伯,還是有些事情要麻煩你。他腦子清晰了起來,他不知道的事情,警察應該知道,比如他住哪兒。他說,回家再說吧,我這個身子骨,挨不了凍了。警察果然知道他的家在哪兒。站在門前,他慢吞吞地摸著鑰匙,在懷里摸到了,鑰匙穿在繩子上,繩子在兜里埋著。牽出來,扯動了懷里的家伙,他有些冒汗了。扯了幾次,終于將鑰匙掏了出來,還好只有一把鑰匙,不用一個個去試了。
推開門,一陣寒冷襲來,將人向外推,這是一個不歡迎人的家。房子不大,兩室一廳,廚房連著客廳,用一扇帶玻璃的木框門隔離。他帶著兩個警察和澡堂里的男人進屋,客廳的老舊沙發(fā)上堆著不少雜物,讓他有些尷尬。他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沙發(fā)旁邊的八仙桌,上面很整潔,只放著兩張相片和幾碟供品。他緩緩走過去,看清了兩張相片,一個是半老的女人,一個是還年輕的男人。他表情變得僵硬。其中一個警察走上前,從桌上抽了三支香點上,摘下帽子,對著年輕男人敬了個禮。另外一個警察慢了一拍,跟著也敬了個禮,敬完了才想起來脫帽。他說,不好意思,沒地方坐,也挺冷。三位客人都沒說話。年長的警察問,陳大伯,昨天柳大爺跟你說了他要跟其他女人走的事情嗎?澡堂里的男人補充,四哥,我記得你們?nèi)齻€昨天聊了很長時間那個女人啊。他搖了搖頭,不騙你們,今早一起來,啥都忘了。另一個警察說,不著急,您慢慢想。他說,不是想的事情,是老,老你們明白嗎?我的這里(他用手指了指腦袋),老了,我真的忘了。說著他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了那把溫熱、藏了一路的手槍。他繼續(xù)說,你看,我兜里怎么還有這個,我都忘了。兩個警察猛然一激靈,嚴肅了起來。年輕的警察戴上帽子,緩緩接過手槍,只一眼,就忍不住露出微笑,將家伙遞給了身邊年長的警察說,仿得還挺真。年長的警察沒接槍,照著他的嘴巴打了一下。靜默的房間里,什么聲音都沒有。
他怔了一下,腦子里重新閃過血,大片大片的血,地上,床上,發(fā)舊的白色浴巾上。這些東西都是照片,一張張,在他腦子里串聯(lián)、重映。他從警察手里拿回那支模型手槍,捂了那么長時間,掏出這么一會兒,就又變回了鐵器的冰涼。他把手槍放在年輕男人的照片前面,大片的血液從照片中流出。這個身著警服的年輕男人就曾出現(xiàn)在那一張張照片背后,這些涌向記憶的血液,竟從這么小的身板里流出。
他雙手抖得厲害,止不住。他說,兒啊,這東西是帶給你的,爸忘了呀。
照片
已是寒秋,大街上火光閃爍,火焰在寒風中舞動,帶起的火星四處飄蕩,像一束束流星。柳子虔站在寒風中心,面朝正西,來往的車輛緩慢從他身邊經(jīng)過,擾動的氣流又帶走一批流星。他向旁邊走了走,蹲在一眾點火的人中間,緩緩從懷里掏出打火機,還有一張照片。他第一次撥動打火機,北風給吹滅了,第二次,也一樣,第三次,打火機干脆不出火了。他甩了甩打火機,身前突然站起來一個人,他抬頭看了看,是陳立煌,他笑著說,正好,你站那兒,別動,等我打個火?;鹕囔o靜地伸向黃表紙,舔了一口,便在黃表紙上跳動。他沒停下,把手中的照片扔進了火中。陳立煌急了,彎腰要去拿照片,邊彎腰邊喊,老糊涂了吧你,燒這干啥,趕緊拾起來。陳立煌腰彎了一半,卡住了,他開始半蹲下去,只是照片等不了他那么久,已經(jīng)在火中完成了舞蹈收尾動作,連同上面的影像一起化為流星。彎了一半腰的陳立煌慢慢打開身子,也沒站直,他掏出一根煙,怎么也打不著火,他把煙遞給柳子虔,這根給你,旁邊那根是我的,幫我點著。柳子虔接過煙,放在火舌上,只是輕輕一點,兩支煙就變成了螢火蟲。柳子虔跟著站了起來,他把點著的煙遞給陳立煌,說,老四,一會兒沒事兒吧。陳立煌說,你這會兒沒事吧,多少年的照片,咋就點了呢。柳子虔盯著火堆失去養(yǎng)分,變得枯萎,最終熄滅,他說,走吧,老地方喝一杯。
柳子虔的動作明顯更快一些,半推著陳立煌往東邊的澡堂去了。澡堂邊上有一家鹵肉店,柳子虔在店旁停下,陳立煌還想爭一下。柳子虔推著他進了澡堂,嘴里還說,有這心你就在柜臺上拿瓶酒,我管菜。兩人在澡堂落座時,澡堂里正在沸騰,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往,嘈雜混著水汽肆意逛蕩。澡堂的老板看見兩位過來,站起身,四處尋摸一圈,主動給他們安排的位置,兩張不挨著的床,中間剛好空出一個茶幾,可以放酒菜。澡堂里的熱氣比老板的熱情更甚,兩人齊齊脫下墜在身上的寒氣,露出枯皺皺的皮膚,一前一后走向了浴池。
他們坐在高溫區(qū),水溫高,人就少一些。高溫區(qū)鮮見年輕人,年輕人身體里本就火大,在高溫區(qū)容易把身體里的火引出來,不多時就會如熟蝦般紅艷。又一個老頭鉆入了高溫區(qū),他渾身白慘慘的,說不出到底是身體硬朗還是孱弱。他把毛巾在熱水里汆了一下,擰去水,疊好放在光頭上,他過長的眉毛被水汽打濕粘在太陽穴上,他明顯無心打理,三兩步就走到柳子虔和陳立煌身邊。他笑著說,想遇著兩位老哥可是不容易啊。柳子虔緩緩蹚過池水,坐在池邊的臺階上,說,正啊,你這退休生活不賴啊,八十了還白著呢。陳立煌也不忘補一句,正現(xiàn)在多活一天就賺一天退休金,生活就多滋潤一分。周正把頭上的毛巾拿下來,在熱水里又過了一下,搭在肩膀上。他說,兩位老哥就別笑話我了,咱都老了,前一段時間中了新冠,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個多月,醫(yī)生說我能挺過來就是奇跡。他對著胸口比劃了一圈,繼續(xù)說,就這一塊兒,都白了,不可逆,現(xiàn)在多活一天就多賺兩晌。柳子虔和陳立煌臉上的驚訝都只閃了一下,柳子虔伸手摸了摸周正的胳膊,松垮垮的,他說,正啊,這點你說得對,多活一天是一天,洗完別走,喝點,咱仨也是多少年沒湊在一塊兒了,你在養(yǎng)老院里那么長時間,見你一面也不容易。周正來了精神,那可太好了,你們先洗,我去家里拿幾個菜。陳立煌一把按住周正,兩個哥哥在這,還讓你拿東西?都準備好了,咱們泡好,洗好,就到外邊坐坐,老柳今天也不對勁兒,聽他一會兒編編故事。
三人光著上身,下身裹了浴巾,分坐在茶幾兩側(cè),陳立煌和周正一邊,柳子虔單坐一邊,像個待審的犯人。柳子虔扭了扭脖子,抿了一口酒,眼睛猛得張開,嚇得兩個眼球差點滾出去。他緩緩開口,下面的話比較長,你們就聽著,等我要換氣了,你們再插嘴。
“約莫一年半以前,我導演的最后一部電影獲了一個小獎。拍了一輩子電影,窮困潦倒,臨了突然得獎,整個人興奮得不行。頒獎典禮進行完時,天色才剛剛沉下去。主辦方準備了晚宴。晚宴上,他們對我照顧有加,不但將晚宴挪至屋內(nèi),還貼心給我準備了御寒衣物,盡管是夏日,海邊還是有些寒氣。我這把骨頭可以走動,可我的羞恥心讓我持重,于是我就端著一杯果汁在沙發(fā)上坐著,不時與人遙遙碰杯。一直坐著也不是辦法,我挺想多認識幾個制片人的,我還有一個多年未完成的劇本,我覺得它就差一口氣了,是時候找投資了。我站起來,走向一個個比我年輕的肉體。我把那個劇本的故事一次次講出來,說實話,有點丟臉了,沒一個人認真聽完。我不好意思講了,他們的臉上都是勉強。不是我的故事不好,是他們不懂,他們不懂年老的滋味兒?!?/p>
陳立煌實在沒忍住,插了一嘴,拉磨呢,一圈圈的,到現(xiàn)在還沒進正文,怪不得別人聽不下去,我都聽不下去了。
周正捏開一個花生,將兩個仁兒扔進了嘴里,說,四哥,咱就聽他下面怎么編。
“故事開始于一張照片,黑白的,里面就有一個姑娘,端端正正,戴著解放帽,兩條大辮子貼著肩膀順下來。她是家里面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蛇@個相親對象我一眼都沒見著,就只有一張照片。那時候我正要去朝鮮戰(zhàn)場,家里想通過結(jié)婚拴住我,他們也是想保住我的命,但我知道自己命硬,毅然去了朝鮮。只是沒想到,我在朝鮮一待就是7年,直到1958年才回國。親我沒去相,但那張照片我一直帶著,7年時間里,這張照片一直支撐著我?;貒?,我就被分配到咱們這邊了,當時要建設(shè)火電廠,我就在這邊駐扎生活下來了。等我有機會回家,打聽那個姑娘的消息時,家里人都把這事兒忘了,似乎從來就沒這個人。回到工作崗位上之后,組織牽線,我成了家,后來轉(zhuǎn)行做了電影。這一輩子很快就走到這兒了?!?/p>
陳立煌聽得眉頭緊皺,忍不住責怪,你說話費不費勁啊,咋又前言不搭后語?。?/p>
周正接住話茬,哥哥啊,你故事編也編得圓一點啊。
柳子虔點著一根煙,澡堂里氤氳的濕氣在他周圈環(huán)繞,煙剛從他嘴里出去,就匯入水霧,把他藏匿其中?!笆虑榈霓D(zhuǎn)機就出現(xiàn)在頒獎典禮上。我站得太久了,身體四處報警,我又坐回沙發(fā)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緊跟著坐到了我身邊。他跟我說,你說的故事我不感興趣,但我有個東西,你肯定感興趣。他沒等我質(zhì)疑,掏出手機,打開微信,找到一張照片遞給我。我被擊中了。那是我年輕時候的照片,剛剛穿上軍裝,精神得像頭牛。我沒有特別激動,我瞥見了對話框上的字——姑媽。我當時就問他姓啥,他說他姓楚。我說不對,你姑媽姓白。他笑著站了起來,沒跟我說話,走遠了。我有心追過去,站了兩下沒站起來?!?/p>
柳子虔喝了一口酒,抓了幾?;ㄉ旁谧炖铮瑢γ娴膬蓚€人一臉急切,他不好意思再拿腔調(diào),繼續(xù)說:“那人還是返回來跟我說,有這張照片的是他妻子的姑媽,還在河南住,經(jīng)常念叨,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還活著。我把電話留給了他。原本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沒想到過了半年,我真的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兒的聲音跟我一般蒼老、費勁,她沒問我是誰,她挺肯定地說,你沒死呢。不等我回話,她就繼續(xù)說,沒死好啊,沒死好。沒想到第一次說話都是一輩子之后了。我說,我也沒想到能跟你說上話。那時候想發(fā)個電報都沒辦法。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一直聯(lián)系,我關(guān)注了她的抖音,她沒事兒發(fā)點視頻,大概是她孫輩兒給拍的,看得出來,過得挺幸福。我想讓家里人給我整抖音,他們都說我老不正經(jīng)。我一個拍電影的藝術(shù)家,弄個抖音都算不正經(jīng)了?”
陳立煌再也憋不住了,你倒是說結(jié)果啊,結(jié)果,你在這盤啥呢!
柳子虔皺著眉,一臉嫌棄,老四啊,你說你也差不多扎土里了,咋還這么急,你學學周正。
周正迷迷糊糊,看樣子已經(jīng)睡了一覺了。陳立煌大聲笑了起來,柳子虔也跟著笑,兩個人接連喝了兩口,周正才算真正醒來。周正問,后面咋編的?聽聽。
“前兩天我倆商量了一下,決定今晚一起走?!绷域瘖A了一塊鹵肉,沒切好,兩塊粘連在一起,勉強塞進嘴里,褐色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滑。
周正甩了甩腦袋,走哪?他接著又問,咋的,私奔???哥哥啊,你這是真想明白了?電影是假的,但生活是真的啊。
柳子虔拿起酒杯跟周正碰了一下,抿了一口,辣得直皺眉,他說,年輕時較真,什么都論真假,現(xiàn)在不了,這也算臨了燃燒一把。
陳立煌這時才想起來,他大聲嚷嚷,不對啊,老柳,不對,你剛剛在路邊,不是把照片燒了嗎?
柳子虔把手伸向自己的大衣,在大衣兜里掏出一張照片,他拿著晃一晃,瞅見沒,變戲法呢,剛剛燒的還在這兒。
周正瞇起眼睛仔細看了看,柳子虔拿著的照片上是個男人,從側(cè)面還能看見泛黃的背面上有字。周正趁柳子虔不注意,一把奪過來,照片里的男人穿著軍裝,戴著帽子,處處透著青春逼人的生氣。反面寫著“楚林欽”。周正抬頭再看柳子虔,他已經(jīng)火了起來,他奪過照片,一聲不吭,默默穿起了衣服。他跟照片里的人,一點也不像,這輩子都沒像過。
陳立煌趴在周正耳朵邊問,咋了,這是咋了,我沒瞅見啊。
周正說,沒咋,四哥,你一會兒要是洗好了,去咱哥家里說一聲吧,讓家里人照顧好咱哥,別讓他摸丟了。
陳立煌笑了起來,酒氣從他嘴里躥出來,在屋里跑了兩圈才消散,正啊,老柳是出去瀟灑了,咱不能攔著他,都是做兄弟的。
周正跟著穿上衣服,沒管陳立煌,追著出來。
黃表紙在空氣里打旋,一圈圈地往遠方涌,隨處可見晃晃悠悠的火光,昏暗的路燈下,柳子虔的身形早已隱匿。一股寒風吹過來,他把針織帽套在頭上,順著路往東邊走。東邊的火電廠燈火通明,在夜空里顯得十分晃眼,看一眼,眼睛里就留下一個光斑,光斑之后就是黑暗。在那抹黑暗里,周正看見一個螢火蟲,那是鐵軌的方向,他裹了裹衣服,晃悠悠走了過去,柳子虔的煙差不多也要抽完了。周正沒說啥,坐在柳子虔身邊。他拿出煙盒,打開嶄新的包裝,掏出一根給柳子虔續(xù)上,哥哥,我就不陪你了,肺不中了,享受不了這玩意兒了。
柳子虔默默點著煙,一口接一口,這點螢火在火電廠的燈光里顯得微不足道。
正啊,咱們整個堵街都說你能,你是真能啊。說著他從懷里掏出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擱在光里,映出一大片黑暗,這張照片里的人是我戰(zhàn)友,那個姓白的姑娘是他的未婚妻。我這一生的故事都在模仿他??上涝诔r了,連具尸首都沒留下。這事兒我都忘了一輩子了,臨了了,又想起來了。我想去給他掃掃墓。
周正又有點瞌睡了,他猛然精神一下,呼出一口寒氣,哥哥啊,你還是編故事的高手啊,按你這個年齡,不可能上過戰(zhàn)場。你這輩子啥都好,就是不該碰電影,那不是咱們這種人該玩的東西,你瞧瞧,腦子都玩壞了。
柳子虔又要了一根煙,還沒點著就哈哈大笑起來。周正不知道說啥,也跟著笑了起來。柳子虔站了起來,順手把周正也扶了起來。他問周正,正啊,你知道今天我給誰燒紙嗎?
“我給我的故事燒紙。你這輩子啥都好啊,就是不該記性那么好,什么東西都是確定的,那還有啥意思。”
說罷,柳子虔拿出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的照片。照片燃起的火蓋過了火電廠的燈光,一瞬。周正的臉由慘白變成了慘黃。順著慘黃,柳子虔越走越遠,直到與空無一物的夜空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8期)
【王文鵬,1994年生,有作品見于《長江文藝》《人民文學》等刊。出版小說集《尋找宗十四》?,F(xiàn)居河南開封?!?/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