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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5年第8期|金岳清:風滿樓(中篇小說)
來源:《邊疆文學》2025年第8期 | 金岳清  2025年08月22日08:11

金岳清,男,浙江臨海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臺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199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作品多次為《小說選刊》選載,入選《2023中國年度優(yōu)秀中篇小說選》,獲《小說選刊》年度獎·中篇小說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大家的風景》《姐姐在天堂彈琴》《遠距離欣賞》 《內(nèi)參》,長篇散文《呼愁》等。

引子

傍晚,女兒下班回來,一進門就對我說,她們的lCU轉(zhuǎn)來了一位重癥病人,嚴重腦溢血,已經(jīng)昏迷了十來天,但各項指標尚可。女兒說自己看了一眼,感覺有些臉熟。后來又留意了一下他的床牌,才知道是我老鄉(xiāng)。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兒說,他叫徐特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這天夜里,我失眠了……

那個冬天,我的日子并不好過。

那年,孩子尚在襁褓中,我工作很忙,迫于生計,又要到外面去拉些廣告生意,工作往往到深夜,躺下睡覺時,孩子又啼哭,弄得人疲憊不堪,白天里與人說話,說著說著就會胡言亂語,有時甚至坐著說夢話,讓人哭笑不得。單位里的工作本來比較輕松,博物館館長在會議上卻點著我大名,要我一起去搞歷史文化名城工作,辦公室就叫歷史文化名城辦公室,是個臨時機構(gòu),辦公室設(shè)在博物館。好在博物館離家一墻之隔,那時家里也沒有電話,大多是用博物館的。辦公人員也是文化單位湊的,其實,很少有時間用來做歷史文化名城工作,都是用來應(yīng)付省里文明城市驗收。辦公室有四人,除博物館館長和我外,還有一老者和女孩小許,兩人都派不上大用場,只是搞些內(nèi)勤工作。我是耍筆桿子的,這個時候當然首當其沖,七日一匯報,半月一小結(jié),我把它寫得有板有眼,讓領(lǐng)導(dǎo)心里舒坦。小許還不錯,跟我挺融洽的,我記得沒人的時候她還問過我一句:你說說,戀愛時,是否可以有男友以外的情人?我說這當然可以,為什么不能夠有第二個呢?我說完,自己也笑了。她很詭秘地說,你這人真鬼。我說我這人并不鬼,只是思想開放,大凡歷代文人都這樣。她立起身,為我倒水。我說,可惜我行動很遲鈍。她說她不信。我說信不信由你。就在說這話時,我的一位鄉(xiāng)下文友突然來找我。

我的鄉(xiāng)下文友叫孫凱歌。孫凱歌進門時肩上背著一個泛白的牛仔袋,從西窗斜射過來的陽光正好落在他額頭上。他戴著眼鏡,往里掃了一眼后對我說,這么暗的光線太壓抑了吧!我說不會的,怎么會呢?是你剛從外面進來的原因,你難道沒有感覺到這里有鳥語花香嗎?我笑著說。當然,我指的是在我對面坐著女孩小許。我們說話的那一刻,小許已站起來為孫凱歌泡了一杯茶。孫凱歌說謝謝。孫凱歌一邊說話,一邊用眼睛瞟著小許,弄得小許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泛起了桃花色的胭脂暈。后來有一次喝酒時,孫凱歌對我說,坐在你對面的女孩好像還很純真。我知道他說的純真的含義,我說可能嗎?女孩最會裝出一種樣子來給人看。孫凱歌說自己的眼光夠毒,不會有多大差錯。孫凱歌強調(diào)多次后,我也動搖了自己的看法。當然,我也希望這是真的。

這天傍晚,孫凱歌坐在我家的竹椅上翻著書,我抱著剛滿周歲的女兒,跟她逗著玩。孫凱歌說,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可能會給你帶來麻煩。我說,凱歌,什么事情你說吧!別不好意思,我們都是穿開襠褲開始玩的朋友,別這樣婆婆媽媽的不好意思。孫凱歌說,你誤會了,不是我有什么困難請你幫忙,而是你可能有件麻煩事情。孫凱歌一邊說,一邊伸手去端茶杯。我一下子警惕起來,我說:什么事情?凱歌,這幾年我好像沒有做過什么丑事。孫凱歌說,其實也不是大事,更不是丑事,關(guān)鍵是人家不理解,才瞎胡鬧著。這時候,博物館丙先生站在博物館門口在叫我,說有我的電話。我說,凱歌,你先替我抱著,我去接個電話。說著,我把女兒遞與孫凱歌,讓他先替我抱著。女兒見陌生人抱她便哇哇大哭,妻子聽見了,從廚房里出來,問我孩子為什么哭。我說我有電話,你來抱一下吧!孩子不肯讓凱歌抱就哭。妻子聽了,便跑了幾步從我手里接過女兒,輕輕拍了幾下,女兒的哭聲便停止了。我謝過丙先生后撿起話筒,里面?zhèn)鞒鰜淼穆曇魢樍宋乙惶?,話語又急,聲音又響。我一聽是我父親,我想,我父親的聲音怎么會變得這么厲害?我真不理解素來心平氣和的父親會如此火燒火燎地教訓(xùn)我。我在他鋪天蓋地的罵聲中醒來,我對著話筒說,您先別急,有什么事情您慢慢說,您心臟并不好,這樣性急對心臟十分有害。他聽后,停了片刻。我在話筒的另一頭聽見有打火機的聲音,我知道父親想緩和一下情緒又在抽煙了。電話里傳出另一個聲音,我知道那是小妹的聲音,我問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惹得父親動這么大的肝火。小妹正告我,原來是我近日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小說中所描寫的人物很像住在我家斜對面的李世民,李世民的兒子和女兒找上門來,說我在文章中寫了他父親,壞了他家名聲,他女兒李曉月臨走時還將粉拳砸在我家飯桌的桌角上,弄得碗盞叮當作響,并丟下一句氣吞山河的話:這件事,我們是不會罷休的,要弄點顏色給你們看看。明白了事情原委后,我讓小妹把父親請來聽電話。小妹說,爸就站在旁邊。說話時,小妹已將話筒遞與父親,父親在話筒前干咳了兩聲后,一直默不作聲。我安慰了他幾句,我說這篇文章是小說,小說是可以虛構(gòu)可以塑造的,小說中的人物像誰像誰那是從素材中來,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魯迅先生也說過,小說中的人物頭可以在北京,腳可以在上海,是完全在典型化指導(dǎo)下提煉出來的,這是對生活的高度概括。父親聽完我的解釋,對著話筒,心情沉重地說:你很迂腐。父親的話很輕,我卻受到了巨大的震動。聽口氣,父親已有難處。我又安慰了他幾句,我說我會抽空回老家一趟,上門做好解釋工作,相信他們會理解的,況且我們兩家向來比較接近,常有走動,為這種小事傷了和氣實在不應(yīng)該。父親說,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可能會鬧成大事。這時候,電話突然中斷了,話筒里傳出的老是忙音,接連撥了幾次都是老樣子,我只好放下電話。

從博物館大門出來,我有些忐忑不安,尤其是父親最后那一句話,不得不讓我擔心,一時間,我便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貋砗螅瑢O凱歌見我滿臉愁容,便問我是誰的電話。我告訴他電話是我父親打來的,是我發(fā)表在報紙上的那篇小說引起了麻煩。孫凱歌霍地站起來說,我剛才也想跟你說這件事,只不過是剛剛開了頭,就被你爸的電話打斷了。我說,凱歌,我想詳細了解一下,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名堂,剛才我跟我爸話也只講了一半,電話便斷了。孫凱歌說自己是專程為這事來的,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在于李世民一家,而是在于有好事者從中挑唆。這一夜,我和孫凱歌一直聊到半夜。孫凱歌談及的遠比我所想象的要復(fù)雜而且嚴重。我驚詫于人與人之間這么容易反目成仇,也隱隱乎感到一種來自于人身安全的威脅,尤其是孫凱歌的最后一句話,使我對家鄉(xiāng)徹底失望,并由此而產(chǎn)生了不可名狀的厭惡。

夜已深了,我把孫凱歌送到后院二樓我的書房里休息。孫凱歌還沒有睡意,便轉(zhuǎn)動我的臺燈,坐在床上繼續(xù)看書。我輕輕帶上門出來,走廊上沒有燈,好在我走得習慣。月光灑在木欄桿上,因為是冬季,便顯得十分凄冷。我心里很零亂,打開房門時,妻子還沒有睡,還在為電視劇里的人物而神魂顛倒,我知道這部劇叫《黑色柔情》。妻子正在為劇中的主人公而得意時,發(fā)現(xiàn)我臉色不對。我挨著她坐下來,她把手按在我額頭上,問我是否頭疼。我說能否把電視關(guān)了?妻子見我晚上有些異樣,也只好忍痛割愛,走上前去關(guān)電視機。我泡了一杯綠茶,一邊啜著,一邊把我父親的電話和孫凱歌所講的事情全都告訴她。本來斜躺在床上的她,一下子反彈著端座起來。她說,這算屁事,你寫的是小說,關(guān)李世民個鳥!妻子一下子火起來,柳眉倒立,目光逼人,這副神態(tài),我還是第一次領(lǐng)略到。這一夜,妻子睡得平安無事,而我卻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不能寐,天蒙蒙亮時,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第二天,孫凱歌要回鄉(xiāng)下去,我送他上車。路上我問他是誰首先挑起的事端,孫凱歌說他并不清楚。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事情是由一老師引起的。那位老師姓姚,女的,年紀一大把了,幾十年來從未教過小學高段課程,就憑著一個老字號,十余年一直擔任學校語文教研組長,當著她的面,誰都尊敬她,背地里卻被新來的師范生說得一無是處。聽說是元旦放假后第一天上課,她在辦公室里發(fā)現(xiàn)新年伊始市里竟然辦了一份報紙,報紙是市委機關(guān)報,因為是創(chuàng)刊,所以廣泛贈送給全市行政企事業(yè)單位等。報紙四開八版,其中一版是副刊,取名華頂山。她忽然發(fā)現(xiàn)華頂山上面有一篇我的文章,因為是同鄉(xiāng),便先睹為快。她讀完后,興奮不已,像當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激動,便在辦公室里大聲嚷嚷,說我的文章是寫李世民的,這樣寫不應(yīng)該,尤其是結(jié)尾,應(yīng)該首尾呼應(yīng),點明題意,這是寫文章的起碼道理。有老師聽了,便覺得好笑,對她說,這是小說,我們教學生的是記敘性作文,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她聽了就很不高興,她說,我教了這么多年書,當了十幾年語文教研組長,難道連這一點也不懂?你學校里剛出來,你懂什么!那老師是個女孩,被她一頓搶白便紅著臉偷偷地溜出門。放學后,她還在跟那女孩生氣,氣呼呼地把報紙折疊好放進皮包里要帶給李世民,路上遇見徐特林。徐特林算得上小鎮(zhèn)發(fā)言人,姚老師對他客氣三分,把報紙拿出來給他看,讓他來辯理。徐特林一看,一口認定是寫李世民的,便自告奮勇要過報紙去找李世民。

李世民住在小鎮(zhèn)上,靠修補雨傘起家。起初在小鎮(zhèn)上搭個鋪子,人稱“小雨傘”。割了幾次資本主義尾巴后,心神不寧,見人家叫他“小雨傘”便沉下臉來。后來就不一樣了,鄧小平說不管白貓黑貓,只要會抓老鼠就是好貓。李世民便揚眉吐氣,逢人便說自己是早年赫赫有名的“小雨傘”。人家說,你難道不怕割資本主義尾巴嗎?李世民說,那是老皇歷,如今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商品經(jīng)濟本身就應(yīng)該存在,現(xiàn)在上報紙上電視廣告費還昂貴著呢?我“小雨傘”還是一句通俗易懂的廣告語吶!果真如此,李世民打著“小雨傘”的牌子,從修雨傘到賣雨傘,從賣雨傘到辦雨傘廠,成立“小雨傘制造公司”,幾年下來便成為小鎮(zhèn)首富,三年前在我家斜對門又買了兩間店面,以一百八十萬元成交,令小鎮(zhèn)人咋舌。

那一日,徐特林徑直來到“小雨傘制造公司”,把那張報紙攤在李世民的老板桌上,指著我的名字說,你看看,你看看這文章寫誰的?出誰的丑?李世民看了一眼說,我們兩家一直和睦,還有走動,想必他不會跟我過不去吧?徐特林急了,便拖過一把椅子坐下說,你看看,你看看,他損害了你的名譽權(quán)。李世民見他這么說,便說自己忙,報紙先留下,讓他慢慢解讀。

接連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件破事,睡不好覺,也吃不好飯,上班也混混沌沌的,連走路都無精打采。妻子說我怎么變了個人似的,好像丟失了靈魂。鄉(xiāng)下也不時來電話,打電話的人都是親朋好友,他們在電話中說的都是這件破事。我知道他們完全出于好心,他們請我留心,請我注意安全。我被搞得心煩意亂。在電話中,我對他們說,這件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會找個適當時間,回去一趟,當面解釋清楚,以便消除誤解。他們聽后都吃了一驚,勸我不必回去,去了也說不清,并且還有危險。我知道一時三刻我也無法向他們解釋清楚,還是不說為好,便匆匆地提前說一些以示結(jié)束通話的話語,再重重地擱上電話。有些時候,響聲很大,坐在對面的小許抬起頭,用一種無法理喻的目光打量我,問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想解釋,便用一些平淡無味的話來搪塞。

有一日,我悶得發(fā)慌,想找出我那篇文章看看,這其中究竟有無中傷人家的惡意,如果真的有此意,那也應(yīng)該讓人家唾罵。倘若沒有這樣的意思,是人家的誤讀誤解,這真的太傷我的心了。

妻子上街買菜去了,孩子正睡著,我在書桌抽屜里找到那張報紙。報紙八版,副刊版排在最后,我在第八版角落里找到那篇筆記小說,我十分挑剔地讀了好幾遍,不但沒有找出惡語傷人之意,反而為洋溢著江南小鎮(zhèn)風情的小說氛圍而陶醉。我怕自己偏袒自己,又站在對方的立場去審讀小說,結(jié)果也無感覺到令人尷尬之處。我又在檔案袋中找出小說原稿,發(fā)現(xiàn)這并非單篇獨立的小說,而是以家鄉(xiāng)小鎮(zhèn)為背景的一組筆記小說。小說共七篇,全是人物素描式的,而且寫得詼諧幽默。我呆了,驚出一身冷汗:要是小鎮(zhèn)上其他六人都覺得自己像小說中的人物,說我在小說中詆毀他們的形像或名譽,那還了得,我豈不淹死在家鄉(xiāng)父老的唾沫中!還有我的父母呢?我的小妹呢?他(她)們?nèi)绾沃蔚昧诉@鼎沸的人聲?我想,我為什么要寫這一組小說,世象萬千,社會廣闊,我何必要以家鄉(xiāng)小鎮(zhèn)為背景?以熟人為典型?盡不到一點綿薄之力,卻反而招來一些麻煩。我翻到小說的最后一頁,看見落款時間,于是我想起來了,這一組小說是在怎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想不到它為我?guī)硐矏偟耐瑫r,也給我?guī)頍篮蛻n慮。

多年前的冬天,我借調(diào)到市群藝館創(chuàng)作室,在這之前,我是鄉(xiāng)下一名半脫產(chǎn)宣傳干事,因為我在寫作上有一些名氣,所以領(lǐng)導(dǎo)讓我到市里鍛煉,看看可否培養(yǎng)。再說群藝館創(chuàng)作室黃老先生也已經(jīng)五十有六了,離退休時限也不遠,如果我能行,將來可以頂上黃老先生的位置;若不可雕琢,則一年之后打道回府。有一次,我隨黃老先生到一個風景名勝區(qū)去參加省里組織的文學創(chuàng)作改稿會,全省好手云集,與我同住一室的是一位頗有汪曾琪先生風范的老作家。那天晚上,我們啜著淡茶,圍著取暖器談小說、談人生。我說起我的家鄉(xiāng),他說,那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我去過,文化底蘊深厚,民風淳樸,這本來就是一道風景,你若以此為背景,選出幾個典型人物,寫一組筆記體小說,說不定會打響?;貋砗?,我一直記住那長者的話,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醞釀,我真的找到了七個鮮活的典型人物,因為是筆記小說,人物原型又都很熟悉,構(gòu)思也不怎么費時,所以寫得也很順手。小說寫好后,我便給它起了一個總題,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小說寄與那位老作家,由他給我推薦出去。想不到小說很快在一家省刊發(fā)表,還有兩篇選入《微型小說選刊》,我也因此而聲名鵲起,大家一致公認我坐穩(wěn)了群藝館那把藤椅。后來,我果真如此。這一年,我二十五歲,我有點沾沾自喜,當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這次本市日報創(chuàng)刊時,編輯、記者絕大部分是年輕人,有幾個還稱我為老師,因為我所在的群藝館創(chuàng)作室除了輔導(dǎo)群眾創(chuàng)作外,還編一張《通江文藝》小報,一年六期。我曾編發(fā)過他(她)們的處女作。日報編副刊的人名叫項進,我編發(fā)過他的散文,風格像楊朔。有一個中午,項進和報社的美編陳一維都坐在我家,三人一起喝酒,喝了兩瓶白酒后,我們都有些醉醺醺的。項進向我約稿,說最好是小說稿,字數(shù)不要超過兩千,要考慮報紙的容量。我說手頭沒有,一時間也寫不出好東西。項進說,隨便寫寫吧!大手筆了,寫出來的東西就大氣。我笑笑,抿了一小口酒。項進說,只要好,發(fā)過的也可以,反正是地方性報紙。陳一維也隨聲附和。我說,那好吧,等會兒我便可給你帶去。項進一聽來了精神,站起來說,為老師的拔刀相助干杯。三個酒杯相撞,他用力過猛,酒杯被撞出了一個缺口。酒后我沒有食言,我把發(fā)表在省刊后又被《微型小說選刊》選過的那篇小說底稿交給項進,并讓他用后將我的原稿送回,以便我存檔。過了兩個星期,日報創(chuàng)刊號出版了,文章也出來了,旁邊還配了插圖,是陳一維的鋼筆畫,頗有江南水鄉(xiāng)風韻,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小說的內(nèi)涵。我記得我當時在路上遇見陳一維時,還說過他藝術(shù)感覺不錯,或許日后會大紅大紫之類的話。

妻子回來時,我正在整理雜亂的稿子。孩子早已醒來,在前面平房的臥室里哭了好久,我在后院書房里一直沒有聽見,孩子尿了床又拉了屎,把臥室渲染得臭氣沖天。聽見妻子站在院子里朝我吼叫時,我便匆匆地把那些報紙雜志重新裝入檔案袋,急急忙忙下樓來。妻子罵我這些天有點喪魂落魄,我想,也許是吧!這種心情,她如何體驗?zāi)兀克菬o法體驗得到的。

第二天下午,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我在辦公室里有了空閑,我想,我應(yīng)該打個電話把項進找來。我這樣想的時候,便隨手撥通了項進辦公室電話,坐在他對面的蔣編輯說他在開會,我讓蔣編輯轉(zhuǎn)告項進,讓他晚上來我家里一趟。擱下話筒,我站起來,從抽屜里摸出一支煙點著,猛吸了兩口后,把目光投向窗外。冬天的天鉛灰色的,有些陰冷,似乎要下雪的感覺,窗外的樹枝早已沒有了葉子,孤零零的挺立在呼嘯的北風中,遠處巾子山上的宋塔也很落寞。天空中連只鳥兒也沒有,大地寂靜。我想,晚上項進會來嗎?

晚上,項進來了。項進來的時候,我們一家還在樓下餐廳里,我讓他自己上后院書房里泡茶,我清理了廚房后,把孩子和妻子送到臥室,給她們接好取暖器,便輕輕地帶上門出來。后院的木樓已很破敗,腳底下的木板踩上去并不十分踏實。項進坐在我書房里的木沙發(fā)上一手翻著雜志,一手拿著紫砂壺倒茶。我在他對面坐下來的時候,他問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便把那個煩惱的事情說與他。項進說,真是豈有此理,是小說,怎么能對號入座呢?我說,我告訴你這件事的意思是讓你知道有這么回事。我和項進一直談到九點,項進說他女朋友還在他家里,等他一起去另一個朋友家看剛剛裝潢好的新房。我見他這么說,也不挽留他,送他出門。走過湖邊,隔岸舞廳里傳出強節(jié)奏的迪斯科樂音,鼓擊著我的太陽穴,我感到頭昏目眩。臨別時,項進勸我想開些,不要有思想包袱。

從湖邊回來,我想上樓清理一下書籍,路過博物館時,丙先生正好出來找我。院子里樹很多,而且高大,丙先生沒有看見我,便站在那尊太平天國時期鑄造的古炮——“大將軍”前,朝著我的書房高叫我名字。我跑了幾步迎上去,丙先生說有我的電話。電話是鄉(xiāng)下小鎮(zhèn)打來的,打電話的是文友老任。老任向來脾氣急躁,話說得很快很硬,他說徐特林已把李世民胃口吊起來了,說至少要你賠償精神損失費八十萬元,李世民的兒子李河和女兒李曉月都紅了眼,說一旦打贏官司,就準備把你家兩間街面屋連屋帶地基都給你并過去。老任在電話里還說,徐特林不知在哪里打聽到,說你類似的文章不止一篇,而是一組,這些天,他都在廣泛搜集你的文章,再與小鎮(zhèn)上的人逐一比對,看看跟誰比較像,要找出相對應(yīng)的人,再一一告訴他們,讓他們聯(lián)合起來。你務(wù)必小心,要盡快找出對策,不然,到時候措手不及。后面的話我便聽不清楚了,不知是話筒的原因,還是我耳朵出了問題,我只聽見話筒里傳來的全是泛水泡的聲音,即使能聽見言辭,也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像秋收時脫粒機弄出來的白豆,立體,圓潤。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擱下話筒,怎樣告辭丙先生,又怎樣從博物館大門出來的。從博物館大門出來后,還沒走出五米,站在“大將軍”旁,我忽然有嘔吐的感覺,便急急的跑到墻角邊,彎腰嘔吐。吐了一陣后,我全身酥軟,眼冒金星,但胃已舒適了許多。這時候,我抬起頭來,看見天空已飛起了雪花,我想,明天可能會大雪封門。

這天夜里,我又失眠了。我一直在想,連李河這樣的人也無法理解我的小說,這世界真有點不可思議。李河是我兒時的朋友和同學,從小學到高中,他一直坐在我前面。那時候,天天要割尾巴,連補雨衣、修雨傘,只要與錢字有關(guān)的都要割。李世民的“小雨傘”鋪是在一個雨天的早晨被查封的。我記得我當時正捧著飯碗坐在門口吃早飯,外面雨下得很大,來集市的人也很早,因為是農(nóng)忙,都想買些東西早點回去,李世民的雨傘鋪里便擠滿了人。李世民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衣,站在門口高處,正忙得不可開交,他一邊跟顧客討價還價,一邊回頭招呼屋里的妻子來幫忙。他妻子從屋里出來時,看見雨傘鋪前面已站了四五個穿制服披雨衣的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用胳膊肘擠了擠李世民。李世民見妻子的動作有點莫名其妙,便瞪了她一眼,他妻子呶呶嘴,李世民抬頭一看,心里涼了半截,手中的黃漆布竹傘滑落在地上。顧客見了,紛紛退了出去。一個穿制服的男人突然飛起一腳,那竹傘攤鋪便稀哩嘩啦的枯萎在地上。另一個男人搶上前一把抓住李世民襯衣的胸襟,大聲嚷嚷說,他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尾巴,要到打辦去坦白交代。李世民嚇得臉色鐵青,佝僂著身子不敢動彈。李世民的妻子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哭爹叫娘,雨傘鋪便像炸了鍋的粥。李世民的老娘怕嚇壞了孫子與孫女,左右各一個,面對著自己緊緊摟住。這時候,雨已經(jīng)晴了,男女老少從街兩頭涌過來,雨傘鋪已經(jīng)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看不見里面的情況,便跑到樓上,打開窗門,正想探出頭去,我母親追上樓,說再不下來,上課就要遲到了,我只好怏怏地下樓來。這天,李河一整天都沒有來學校上課,聽說李世民被抓到打辦后,李河的母親帶著一對兒女和滿頭白發(fā)的婆婆到打辦門前靜坐,打辦罰了李世民五百元人民幣后,便于當日下午三時把他放了出來。小鎮(zhèn)上的人都說這是李世民老婆的絕招,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五百元錢當中有兩百元是我母親借給她的,兩百元差不多是當時我父親兩個月的工資。后來,李家便和我家走得更近了,李河跟我關(guān)系也要比跟別的同學密切些。遺憾的是李河被這件事刺激到了,記憶力逐漸下降,后來沒有考上大學,跟隨他父親重操舊業(yè)了。

我覺得我有必要給李河寫封信,我不相信李河不理解我的用意。開始時,我想打電話溝通,后來想想,電話中言辭表達不一定都準確,萬一理解偏了,事情反而會更糟。寫信沒有關(guān)系,話不到點子上時,還可以在紙上修改,修改后再重新謄寫,這樣萬無一失。我妻子說,你寫什么信,別自作多情,這年頭人情比紙薄,你不信,走著瞧。對于妻子的話,我知道也只能僅作參考,因為她跟李曉月有過矛盾,至于矛盾在哪里,我也說不上來,聽說是為了我,但我壓根兒沒有感覺到。所以我懷疑妻子意氣用,明明是她勝利了,有時她還與我過不去,逼我坦白交代,弄得我哭笑不得。當然,小妹說李曉月竟然用粉拳砸在我家桌角上,我心里十分難受,這一拳把往日的嫻靜賢淑砸得走了味兒。

信寫好了,是寫給李河的。內(nèi)容是我們是發(fā)小,是同學,我們兩家有著深厚的友情,我寫的是小說,是小鎮(zhèn)人物素描,是寫小人物心中的酸甜苦辣和命運遭際,決無詆毀李家的用意等等。在最后一段,我將魯迅先生對小說的理解也寫上,并說我們都是讀過書的人,對小說的定義都理解,千萬不要聽人家一鼻孔之見云云。

第二天,下起了鵝毛大雪,我看見窗外一片銀裝素裹。我對妻子說,下大雪了,我去買點早餐吧!你想吃點什么?妻子說,隨便吧!你多穿件衣服,下雪天,空氣冷。我出門時,她又補了一句:別忘了給孩子帶一瓶牛奶。我說知道了。到了大街上,站在郵局橄欖色的郵筒前,我把信上地址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什么差錯,才將信投入筒內(nèi)。

這之后,我便開始注意單位里的信件。接連幾天,我都沒有收到我想收到的信,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想李河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我在信中的真心實意完全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還是妻子有眼光,自己讀多了書,慢慢地有了一條書理,這種理,也只能是自己對自己的合理解釋,可人家不按這個理來,一切也都枉然。這樣想著時,我感覺心里舒坦了許多,覺得自己沒有欠人家什么,而是人家不理解文學,不理解小說,個別好事者甚至在借題發(fā)揮,有意惡搞。

這一天,路上的雪也消融得差不多了,公園里枯黃的草坪又露出皮來,我心里也亮堂了許多。我下班回到家里,剛踏進門,妻子說,父親來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我想,父親這一大把年紀了,這么寒冷的冬天來城里肯定是為了這件事,況且,來之前連一個招呼也沒打,父親過去好像不是這樣的,每次來城里都是電話先行,我再到車站去接他老人家的。我問妻子父親在哪里?妻子說在我后院的書房里。

我上樓時,書房門關(guān)著,父親在里面,我在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父親走過來把門打開,見了我一句話也沒有,扭過頭走回去,坐在木沙發(fā)上。茶幾上還攤著一本書,書上放了一副老花眼鏡,我知道父親剛才在看《聊齋志異》。我說,爸,您哪個時候來的?父親說,你過來。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說話聲音也很沉。我想緩和一下氣氛,便說,爸?你怎么不先打個電話來?這么冷的天氣。我一邊說,一邊走過去給他泡茶。“啪”的一聲,父親突然掄起手在我臉上重重摑了一掌。我驚呆了,用手捂住火辣辣的臉,直愣愣盯著父親。父親也呆了。我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我。我們一時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父親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才緩緩放下來,放得很慢,很沉。父親一邊放下手,一邊老淚縱橫。我慌了,我說,爸,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父親一屁股坐在木沙發(fā)上,佝僂著背,雙手捧住頭,樣子夠心酸的。我忙把紙巾遞上去,又去里屋拿出取暖器,接通電源后放在父親座位旁邊,這時候,屋里才稍稍有了些暖氣。父親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顫抖著說,天地廣闊,你為什么偏偏要寫這樣的人家?你知道嗎?李世民過去是什么玩意兒,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他是企業(yè)家,炙手可熱,你惹得起他嗎?我說,爸,可我沒有寫他?我寫的是小說,小說可以塑造的,可以虛構(gòu)的,我以他作為模特兒并沒有錯,也并不是全部真實,只是部分像他,況且我的文章里也沒有貶低的意思。父親喝了一口茶,掏出一支煙,我給他點上。父親狠狠地吸上一口煙,長長吁了一口氣,對我說,你還太嫩,這樣的事情還不是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說寫他了,就寫他了,你還能辯到哪里去?我不作聲,惟恐引起父親的憤怒,其實我心里極不舒服,天下哪有這樣不講理的。父親說,徐特林是條狗,在李世民面前搖尾乞憐,為了討好李世民,挑起事端,李世民開始沒有在意這件事,徐特林又弄了一張報紙給李世民的兒子李河看,還給李曉月看,看了又分析那篇文章是如何惡毒,如何丑化他們李氏一家。我說,我無論如何要回家一次。父親說,你回家干什么?你回家毫無作用,反而會引起更大麻煩,到城里,他們也不敢來放肆,待春節(jié)放假時再回去。這幾天徐特林還在找你其他文章,他聽說你這類文章寫了七八篇,他要全找出來,說不定他們還會聯(lián)手來整你,你應(yīng)該報告領(lǐng)導(dǎo)。我說,爸,你別怕,我會有辦法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午飯后,父親要回鄉(xiāng)下,我和妻子都想留他住幾天,他執(zhí)意不肯,他說他要注意動向,看看徐特林他們有什么新花招。見留他老人家不住,我便把他送上車。我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想起父親上車時蹣跚的步履,心底里泛起一股辛酸。這天夜里,妻子問我事情怎么樣了,我把父親告訴我的情況說了一遍。妻子說,徐特林為什么跟你過不去?我說,不,徐特林不是跟我過不去,是跟我爸過不去,我爸沒有什么辮子可給他抓,他就把火發(fā)到我身上,這次他故意借題發(fā)揮,大做文章。妻子說,他為什么跟你爸過不去,總應(yīng)該有個淵源吧?我說,你在家里時都沒耳聞?妻子說沒有。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是后來才聽人說的,我說。妻子還想說什么,見我情緒低落,便也默不作聲。

上午上班時,我坐在那把破敗的藤椅上思前想后。我想,我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領(lǐng)導(dǎo)。我一邊喝茶,一邊考慮有無這個必要,如果得不到什么幫助,那還不如不說,況且這不是工作上引起的,而是我個人的事。我正想著時,小許給我一封信,我一看信是鄉(xiāng)下的,便有些欣喜,我估計是李河的,只要他來信了,就表明有溝通的可能,事情便會有轉(zhuǎn)機的希望。我打開一看,信不是李河的,這使我大失所望。信是一個女人寫的,她叫林莉平。林莉平在信中說,有天中午徐特林找到她家,向她借以前的《山海經(jīng)》雜志,林莉平說自己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把《山海經(jīng)》雜志全部拿出來,連同創(chuàng)刊號,一并給了徐特林。林莉平說自己因為孩子睡醒了,在搖籃里哭,便去給孩子喂奶,徐特林很認真地翻了一遍,臨走時,還帶去三本,說是借回去好好讀。林莉平說自己第二天才聽說這場風波,還知道徐特林拿借去的雜志去復(fù)印,等他送回來后,林莉平說自己非常生氣,在徐特林面前發(fā)了火,但徐特林涎著臉,把雜志擱在木凳上便走了。接下去,林莉平在信中一連寫了好幾個抱歉,并請我原諒她,說她自己的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信行將結(jié)束時,她還添了一句,說徐特林來的時候,還有一個叫李河的人跟他一道來的??赐晷?,我很平靜地翻我檔案櫥里的檔案,在貼有《山海經(jīng)》字樣的木櫥抽屜里,我找出一大疊發(fā)黃了的《山海經(jīng)》。

《山海經(jīng)》其實算不上什么刊物,是一本油印內(nèi)刊。十多年前,小鎮(zhèn)上幾個愛好文學的朋友經(jīng)常湊在一起聊天,像是文學沙龍,聚過幾次后,孫凱歌提議辦一份油印雜志,由我來執(zhí)掌。經(jīng)過幾個回合討論后,便定名為《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意思也很明白,我們那里地處東南沿海,多山小地,有一句口頭禪叫“七水二山一分田”,《山海經(jīng)》只不過順其意而已。第一期出來時,有個女孩來找我,向我要一本《山海經(jīng)》創(chuàng)刊號,第二天,她又送來一篇散文,叫《一夜之水》,讓我提提意見。我看了,覺得文理皆通,只是力度稍遜,但作為初學寫作者能到達這一層次,這已是難能可貴的了,況且又是在小鎮(zhèn)。我決定鼓勵一下,發(fā)表她的文章。文章刊出前,她打來電話說將她筆名改成真名,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林莉平。

我在一大疊發(fā)黃的《山海經(jīng)》里發(fā)現(xiàn)真的有三篇東西是我寫的,一篇以《小雨傘》為題目,另一篇寫一家棺材鋪,還有一篇是創(chuàng)作談。我想,寫棺材鋪的文章跟小鎮(zhèn)現(xiàn)實的一家相去甚遠,想必他們不會捕風捉影,創(chuàng)作談是寫那一組文章的由來和感想,這也與他們毫無相干,至于《小雨傘》那篇,他們已經(jīng)對號入座,既然我的解釋無濟于事,那只好讓他們?nèi)ヅd風作浪好了。但無法使我明白的是,在《山海經(jīng)》上發(fā)的《小雨傘》與在市報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的《小雨傘》同一內(nèi)容,其間相距已六七年之久,李世民一家為什么對此毫無反應(yīng)呢?而六七年之后,卻為此而激動異常,大有對簿公堂之勢呢?我想,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好事者徐特林的功勞。因為,六七年前,徐特林正生活在鐵窗里。

徐特林是我父親的小學同學。

我父親說他小時候討厭讀書,尤其是數(shù)學,一上課就說頭疼,把腦袋擱在桌上,擱著擱著便昏沉沉地睡著了。數(shù)學老師老是用半截粉筆扔過來,有時正好擊中他的臉,正在睡夢中的徐特林便嚇了一跳。有一年秋天,學校剛開學還不到一個月,他便把數(shù)學新課本扔進茅坑里。這件事正好被他弟弟撞見,他弟弟這天鬧肚子,想上茅坑拉屎,看見徐特林把一本書扔在茅坑里,又用一根高粱桿往里戳,便提著褲子去向他父親告狀。他父親趕來一看,茅坑里的新書還有一角露在外面。氣得臉色發(fā)青,把他吊在屋柱上,剝光衣服,打破了一桿舊掃帚柄。徐特林雖然不喜歡數(shù)學,但對于課外書,卻很喜歡,尤其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有時候上課,他把這書本放在課本里層,兩本書同時豎在桌上,老師看到的往往是外面課本,這樣老師也看不出破綻。他呢?當然也讀得津津有味。后來,徐特林沒有考上高中,跟他父親去做了一段時間篾匠。篾匠活很累,整日彎腰躬背蹲在地上,他吃不消,在家游蕩了幾年后,跟鄰鎮(zhèn)一位姓邱的師傅學做豆腐。其實,做豆腐比篾匠活更苦更累,大冬天的,凌晨兩三點鐘就得起床勞作,尤其是寒冬臘月的早晨,潑出去的水都會結(jié)冰,人卻要跟水打交道,所以第一個冬天尚未結(jié)束,徐特林就溜了回來。這一年正好村里要擴建豬市場,要補充人手,徐特林知道管理豬市場雖然臟些,但人很輕松。徐特林不會熬苦,但腦子很靈動,看準了這差使,夜里便提著一條煙去村長家。村長是老煙槍,兒女多,家里窮,平時抽煙斗,給他一包煙他便笑逐顏開。給他一條煙,他差點把自家女兒也許配給了徐特林。徐特林臨走時,村長把豬市場管理辦公室的鑰匙也給了他,徐特林一路小調(diào)哼回家。

過了幾年,徐特林娶了妻子。妻子來自海邊一個偏僻山坳,也是小學文化,出身苦人家,但五官精致,皮膚也好,嫁過來半年,徐特林就給她買了一輛人力車,給人家拉貨,掙的錢一五一十全交給徐特林。不到兩年,女人便粗糙不堪。徐特林手里有了小錢,就動起心思,尋花問柳,有人奇怪,這女人不鬧不問,原來她自小就耳朵聾。這樣也好,女人無怨無悔,徐特林也更加瀟灑。但好景不長,過了幾年,社會上刮起割尾巴風,豬市場停業(yè),女人也早已有了孩子,這日子每況愈下。徐特林游蕩了幾年后,形勢又有些好轉(zhuǎn),女人娘家說那邊要辦輪窯廠,做磚瓦,讓他們一家人都過去,徐特林識得幾個字,又是從小鎮(zhèn)里出來,腦子當然比他們要靈活一點,便當了輪窯廠會計。幾個月下來,老病又重犯。打泥的女工見他手上有些權(quán),也靠著點,他便乘著打主意。一天傍晚,人家都收工了,他和一個女工還留著,那女工平日里就跟他打情罵俏,徐特林心中有幾分底氣,約她一起回家。走過一畦芋艿地時,徐特林把她拉進地里,芋艿葉長得茂盛,那女工半推半就,便與他在地壟上行事。女工的小叔子是泥坯工,想著一件衣服還擱在泥坯上,半路折回來取衣服,走在地埂上,見芋艿葉攢動得厲害,過來看個究竟,見兩團白肉在地上滾動著,嚇了一跳。徐特林落荒而逃,女工惡人先告狀,一進家門就在丈夫面前哭訴小叔子調(diào)戲她,把她推進芋艿地里,去拉她的褲子,被她狠命蹬了一腳,脫手逃回來。女工還把褲上拉壞了的拉鏈指給丈夫看。女工丈夫是個跛腿子,行動不便,性子卻很急,一聽就上火,搶起桌上一把菜刀要去砍兄弟。她又抱住丈夫勸他耐著點性子,家丑不可外揚,免得人家恥笑,況且事也沒成。丈夫聽了,一刀砍在自家門板上,門板被砍了個大裂縫。小叔子有些口吃,生性也忠厚,到了大哥門口看到這樣的情景,知道嫂子早已誣告了自己,解釋也是白搭,便遠遠地避著。這一避,當大哥的就以為是事實。再說,徐特林手里有權(quán),他妻舅又多,也惹不起,所以小叔子只好將這件事悶在心里。

這年冬天,徐特林來找我父親,請我父親給他蓋個公章。我父親原來是商店職員,因為略通筆墨,所以兼當村里會計,印把子自然在我父親手里。我父親問他是什么證明,徐特林說是有關(guān)耕牛的證明。那年頭耕牛幾乎能抵人命,這還了得,我父親十分警覺。徐特林所寫的證明,意思是我們村里出賣一頭耕牛,并由他代辦。我父親說村里無耕牛出賣,更毋須由他來代辦。我父親盯著徐特林的臉,讓他好自為之,不要走歪門邪道。徐特林在我父親面前講了很多好話,我父親就是不給蓋印,徐特林臨走時,留下兩瓶紹興女兒紅。第二天,我父親讓我母親把它送給徐特林的父親,說是徐特林讓人帶來孝敬他老人家的。

過了半個月,東窗事發(fā),我父親恍然大悟,原來徐特林在他做磚瓦的鄰村偷了一頭耕牛,賣到鄰縣,遭到對方懷疑,向他要證明,徐特林想讓我父親蓋個章,出個證明,因為我父親不蓋章,他就拿不出證明,對方要還牛退錢,一來二去,被鄰村人捕捉了風聲。鄰村告到鄉(xiāng)里,徐特林便鐺鋃入獄,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刑滿后,徐特林再也沒法去輪窯廠當會計,他妻子也回到小鎮(zhèn),孩子都讀書了,她重操舊業(yè)。徐特林游手好閑,既幫東家調(diào)解矛盾,也幫西家打官司,仍然干這一套賣嘴皮的營生,從中賺得一些好處。當然,對我父親,徐特林恨之入骨,他說,他蹲牢房責任完全在我父親,如果我父親那天晚上給他蓋了印,事情決不會敗露。他常常在別人面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徐特林復(fù)印了我三篇文章后,這天下午一直在研究我的文章,在另外兩篇文章里,他都找到了他自以為能攻擊我的缺口??赐陮懝撞匿伒男≌f后,他又說這東西是寫陳子善的。在另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我用了一個孵字,我的意思是小鎮(zhèn)這一組人物在我腦子里已醞釀很久了,這也跟孵小雞一樣,在溫度、濕度、時間等條件成熟時,一定會脫穎而出。徐特林卻說我這個孵字用得十分惡毒,把人比成雞蛋,這簡直是對小鎮(zhèn)人的一種侮辱。我不得不佩服徐特林這種惹事生非的本領(lǐng),他竟然會抓住這個關(guān)鍵的而又使平民百姓無法理解的字眼,大做文章,這與他平時游手好閑混跡于是非之地有關(guān)。這正像打蛇的人打著了蛇的七寸,他抓住這個致命的字眼去盅惑人心,我想,只要不是寫小說搞文學者,又有幾人能不被他盅惑呢?區(qū)區(qū)小鎮(zhèn),更多的是凡夫俗子,誰又能理解孵字的魅力所在呢?其實用這個孵字也不是我的智慧,而是我一位文友貢獻的,我記得他當時為我提供了這個字眼時,我擊節(jié)贊嘆。

我那一組關(guān)于小鎮(zhèn)人物素描的小說發(fā)表后,有一家選刊來信說選用兩篇,要我寄一張生活照,并寫一篇千把字的創(chuàng)作談。創(chuàng)作談篇幅短,其容量卻大,并且應(yīng)該有一定的獨特性,我為這篇小東西絞盡腦汁。有一夜文友來神聊,我把那家選刊的來信給他看,他說寫小說太難了,構(gòu)思小說簡直跟孵小雞一樣。我聽了,覺得他說的這個孵字很鮮活。那位文友離開后,我便動手寫創(chuàng)作談,竟然十分順手,文章一氣呵成。過了兩天,孫凱歌打來電話說,《山海經(jīng)》創(chuàng)刊十周年的日子快到了,準備搞一組專輯文章來紀念。我說無時間專門為他寫,手頭也只有一篇千字文的創(chuàng)作談。孫凱歌要我把創(chuàng)作談寄過去,或許會給初學者一個啟迪。我見他言辭懇切,第二天便把底稿重抄了一遍寄過去。文章印出來后,文學圈子里的人都說這篇東西寫得不錯,尤其是這個孵字,一筆妙著,盡得風流,簡直是絕了。我想,這樣說有些夸大,是他們對我的吹捧,況且孵字也是文友說的,不是我的創(chuàng)意,這樣說,令我汗顏。當然,這個孵字會給我的生活雪上加霜,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徐特林找到文章后,并不像上次那樣直接送到陳子善手里,而是到柴爿巷十字街口去閑話。柴爿巷與左營街分別是東西走向與南北走向的一巷一街,十字街口歷來是小鎮(zhèn)人的好去處,其原因有兩點:第一,這地方是小鎮(zhèn)中心;第二,這里小吃攤集中。人來往多了,新聞也自然多,誰家媳婦被公公睡了、哪個歌舞廳里剛來的四川妹被三個男青年騙到洛河橋輪奸了……第二天,新聞便會在這里得以傳播。當然,這十字街口不僅關(guān)心民間風流,也關(guān)注國際大事,伊拉克入侵科威特、蘇聯(lián)解體、索馬里事件、波黑戰(zhàn)爭、北約東擴、南北朝鮮吃緊、拉賓遇刺、釣魚島問題、美國佬拖欠聯(lián)合國巨額會費等等,都是晚飯后小鎮(zhèn)人的中心話題。徐特林從出獄第二年開始,一直訂閱新華通訊社主辦的《參考消息》,所以他是大家一致公認的小鎮(zhèn)新聞發(fā)言人,就連卡拉季奇的生平、思想以及與克林頓、北約之間的周旋,他都能講得頭頭是道。當然,對于小鎮(zhèn)新聞,他說得更加鮮活,哪個副鎮(zhèn)長進卡拉OK包廂,還色令智昏給了三陪女名片;哪家銀行在海南跟人合作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沉淀資金兩個億;哪個縣一個下午被帶走了兩個副縣長。所以,在小鎮(zhèn)人眼里,徐特林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徐特林沒有去找陳子善而是到十字街口閑話,這一手十分毒辣。第二天便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這當然指另一篇有關(guān)棺材鋪的小說。小說其實完全虛構(gòu),我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一個家庭,丈夫開棺材鋪,妻子是個接生婆,這一生一死,掌握著小鎮(zhèn)人的生死賬簿,應(yīng)該說悲劇和喜劇在這里沖突,其氛圍夠藝術(shù)的。徐特林卻說我這篇小說是寫陳子善的,理由是陳子善是開棺材鋪的。就憑這一點,他把小說分析得頭頭是道,說我在小說中詛咒陳子善,本來想把第一千口雕花棺材留給自己,卻被先逝的老伴所用,這些話分明都帶有惡意。人的思維其實也很怪,徐特林這么一說,大家都把思想集中在這一點上,寧可相信它真實,也不愿意它虛構(gòu)。

十字街口新聞傳到陳子善那里,陳子善當夜便來找我父親,這是我后來聽我父親說的。父親告訴我陳子善來找他時,他已經(jīng)睡下了,因為這天他正好感冒。陳子善在樓下敲門,我母親披著父親的棉大衣抖嗦著下樓開門。門外寒氣逼人,進屋時陳子善神形嚴肅,徑直上樓,來到我父親床前。我父親見陳子善一臉冷峻,便披一件羊皮短襖坐起來。陳子善開口便罵,罵我父親生下我這個活寶,吃飽了飯閑著無事,專寫一些下作文章。我父親聽了,吃了一驚,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浪又起。我父親勸他坐下來慢慢說,我們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用不著動這么大的肝火。陳子善不肯坐,我父親給他遞煙也不接,站在那里氣呼呼地說,我們前世無仇今日無怨,憑什么要捉弄我?我開棺材鋪也與你家無干,你兒子為什么要寫我,詛咒我?告訴你,這件事我是不會罷休的,我還要起訴,讓法律來為我討個公道。陳子善圓目怒睜,雷霆咆哮,一口氣說了很多,我父親想插話也插不上去,等他稍作停頓,我父親正想問,文章究竟寫了些什么內(nèi)容,有無文章稿樣?我父親還沒來得及問,陳子善說,話先說到這里,后面的事我們走著瞧。說完氣呼呼地下樓去了,關(guān)門時還把我家的大門摔得很響,讓我父母心驚肉跳。這一夜,我父親未曾合上眼,心里堵得慌,我母親倒了一杯水,把速效救心丸放在床邊,一直守著我父親。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電話給我,沒有半點火氣,但聲音有些嘶啞,在電話中他把事情重復(fù)了一遍,問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這窩囊氣一個接一個憋在心里太難受。我說,這都是徐特林搞的,我亦早已預(yù)料,遲早會出現(xiàn)的,對于這樣的事情,我怎么能解釋清楚呢?況且還有徐特林這樣的跳梁小丑從中作梗,但有一點,您大可放心,這幾篇小說完全是在描述風土人情,根本不存在詆毀誰的名譽權(quán)問題,法院也根本不可能受理此案。父親聽后,沉思片刻,嗯了兩聲便把話筒擱下。

我雖然安慰了父親,但我根本無法安慰自己的內(nèi)心。放下電話后,我心里忐忑不安,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要是一方認為另一方侮辱了他,他非與你尋死覓活不可。我想,要是李世民、陳子善無法理解我小說的內(nèi)涵,而把小說理解成對他們?nèi)烁竦奈耆?,那他倆可能會揪住我不放,甚至會破釜沉舟。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局勢的走向我已很難控制,這種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存在著嚴重性和危害性,雖然李世民、陳子善無恰當理由訴諸于法律,法庭也無法受理此案,但如果他采用的是一套民間辦法來擾亂我,這肯定會叫我為此而大傷腦筋。為了以防不測,我決定先向單位領(lǐng)導(dǎo)反映。

上班時,我把這件事的發(fā)端以及進展等在書記面前作了十分詳情的敘述,并呈上三篇文章的復(fù)印件。書記是個熱心人,見我文章不長,馬上戴上老花眼鏡去讀我的小說及創(chuàng)作談。我知道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干擾他,便找了一張報紙看起來,但我思想老是無法集中,心里一直在揣摩書記的看法。偶爾偷偷移開報紙一角,見書記讀得十分投入,臉上仍然很慈祥,我估計他能理解,他一向待我很好,并認定我是個人才,況且他自己也有相當?shù)奈膶W修養(yǎng),很喜歡魯迅作品和拉美文學。這三篇文章很短,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千多字,所以隔了一會書記便放下復(fù)印件,沉思良久,問我小說是否真像他們的身世,我說第一篇與李世民身世比較像,第二篇只不過是借用了陳子善的外貌與棺材鋪一名,其余全是虛構(gòu)的,至于創(chuàng)作談,與他們毫無相干。書記說第三篇當然無問題,第二篇應(yīng)該說也無問題,大千世界,開棺材鋪者大有人在,陳子善為什么要對號入座呢?第一篇雖然比較像李世民的身世,以他為模特兒,又改變了許多,再說,文章也無誹謗或中傷之意,未嘗不可。書記攤攤手,表示不可理解。我說,我寫這樣的文章,旨在描述江南小鎮(zhèn)的風情民俗,去表現(xiàn)這一方水土的生活意蘊,卻想不到招來一身橫禍。出門時,書記拍拍我肩膀,勸我放下包袱,說必要時由組織出面找當?shù)卣?/p>

中午下班回來,妻子告訴我,孫凱歌來過電話,她剛剛?cè)ゲ┪镳^接了。我說下班后我去菜場買菜,所以回來遲了,孫凱歌找我有什么事?妻子說孫凱歌讓你打回電話去。見妻子一臉慍色,我料定又不是什么好事,便從妻子手里接過孩子,去給孫凱歌回個電話。妻子說,中午吃點什么?我說隨便吧,吃什么都無所謂。妻子懶洋洋地取過車籃里的水蟶和西蘭花。孩子要她媽抱,在我手里又哭又鬧,這孩子剛滿周歲,脾氣有的躁。我一時煩起,便在她屁股上拍打了兩下,孩子哇哇大哭。妻子在廚房里把東西弄得叮當作響。我站在木結(jié)構(gòu)走廊上朝著廚房吼了一聲,孩子竟然停止了哭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我怕她嚇壞了,便低下頭來去吻她粉紅色的小臉蛋。妻子依然我行我素,我知道再深入下去也許會發(fā)生點什么,我只好忍氣吞聲,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沒有馬上去給孫凱歌打電話,因為這時候人很激動,人一激動,該講的和不該講的都會輕易出口。我找了一個布娃娃給孩子,孩子看著又笑又叫,小乳牙糯米飯似的粘在紅嘴巴里,我氣也消了大半。

我去博物館撥通了孫凱歌的電話,問他有什么消息,孫凱歌說李河明天要去城里,說是為了一筆業(yè)務(wù),聽他說可能還要在城里住上一夜。我問孫凱歌這是誰告訴你的?孫凱歌說是李河自己昨夜在他家說的。我握著話筒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孫凱歌說,你是否直接去找李河談一談,交換一下看法,其實李河也是個爽朗的人,假如沒有徐特林的挑撥與教唆,李河也不可能為這件事與你鬧得這么僵,當然,李曉月不一樣,女人么,可能還記著過去的事,也正常。我問孫凱歌,李河的態(tài)度怎么樣?孫凱歌說還可以。我握著話筒支吾著,孫凱歌見我猶豫,便把昨夜宴請李河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原來,我與李河為《小雨傘》這篇小說出現(xiàn)矛盾后,孫凱歌一直于心不安。因為《小雨傘》第一次在《山海經(jīng)》上露面時,李河告訴過孫凱歌,說這篇小說中的人物像他父親,他有些反感,并且要孫凱歌轉(zhuǎn)告我,他父親也不喜歡,李河跟孫凱歌說這番話時臉上雖然很嚴肅,卻是在街上遇見時說的,所以孫凱歌說自己也并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況且那時候我已調(diào)到城里,也很少見面,為這件事特意打電話轉(zhuǎn)告我,又覺得不妥當,也沒必要,準備借我春節(jié)回家的機會再婉轉(zhuǎn)地告訴我。結(jié)果后來忘了這件事,等到報上重發(fā)了這篇小說,才意識到自己出了差錯,更想不到的是徐特林會借題發(fā)揮,從中煽風點火,使事情陷入僵局。孫凱歌說他自己有責任,也一直想方設(shè)法平息這場風波,昨夜他讓妻子準備了狗肉火鍋,請了李河,也請了平日里的幾位朋友,因為他們與李河與我都有不錯的關(guān)系。孫凱歌的用意很明顯,他想把這種恩恩怨怨都消散于酒杯中。喝到高興時,聽李河說,要進城談一筆業(yè)務(wù),還準備在西湖賓館住上一夜。孫凱歌想,這是一個機會,所以才打電話來,讓我主動去找李河,都是同學與朋友,兩家又都住在同一條街上,還是斜對門,不會有很深的恩怨。聽完孫凱歌的電話,我一時呆了,這不是孫凱歌的責任,完全是在于我自己的疏忽。孫凱歌沒有忘記,有一年春節(jié),我回家過年,他是在我們倆喝酒時告訴我的,只不過是他當時為了避免破壞好氛圍而說得輕描談寫,醉意朦朧的我也根本沒把它當作一回事,況且其間又過了好幾年。我真有點感激涕零,我對著話筒沉默了許久。孫凱歌以為我生氣了,在電話的那一端一股勁地向我道歉。放下話筒前,孫凱歌還告訴我,陳子善這幾天去鄰鎮(zhèn)找律師,都是徐特林陪著的,找了一個有律師證書的人,他看過后說無法起訴。徐特林讓陳子善去找關(guān)系托熟人,用錢開路,看來這件事可能更棘手。這時候,妻子在高叫我吃飯,聽聲音比剛才要溫和許多。

第二天晚上,我對妻子說,聽說李河來城里了,住在西湖賓館,我去找他談?wù)?,孫凱歌說他這幾天態(tài)度緩和些,我估計見個面,當面交流可能會有些效果,雖然打不了官司,但不早點化解,拖下去于我們也不利,況且陳子善的事情又出來了,到時候,我們首尾難以照顧。妻子一向反對我晚上外出,這回見我說得在理,也只好默許。但妻子說,絕不能在李河面前認錯,更不能在李曉月面前認錯,因為這件事根本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在于理解問題,更應(yīng)該說是徐特林有意借題發(fā)揮,從中挑撥教唆造成的。我說這一點我當然明白,我寫的文章我自己當然明白其旨意,如果我這樣輕易接受別人強加與我的觀點,那我還寫什么文章?我也枉為作家。出門時,妻子突然問我,李曉月是否也來了城里?我說,她來干什么?孫凱歌只說李河來。

可惜的是這天晚上我沒有找到李河。我問過前臺服務(wù)員,她說是來過一位叫李河的青年人,但晚飯后退了房,他好像突然接到什么電話,讓前臺給他聯(lián)系了一輛出租車打的回家。我見她說得這么詳細,估計他臨時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所以連夜趕回去了,我也只好悻悻而歸。但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夜李河沒有走,他住在319房間,直到第二天上午8點才走的,這錯誤完全在于前臺服務(wù)員,因為當天住進來的有兩個李河,同名同姓,那位打的回家的李河是鄰鄉(xiāng)李奮斗的兒子,他家也辦廠,專產(chǎn)塑料薄膜。

我開始有些反常,上班時常常無法集中思想,想到鄉(xiāng)下,想到鄉(xiāng)下的父母,想到坐牢,想到拼死,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想到?jīng)]有父親的孩子的日子。有時我也看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看遠處巾子山上聳立著的宋塔,還有古城墻,古城墻上的炮臺和炮臺上的大炮——“大將軍”。那是一道關(guān)于古代的風景,過去,在我眼中,這古塔這城墻這大炮都是古城的英韻,可現(xiàn)在,他們都僵死在那里,成了我目光的障礙。我也常常輾轉(zhuǎn)反側(cè),夜深人靜之際仍然無法入睡。妻子勒令不準我夜間喝茶,她以為我的失眠是茶葉所致,其實她錯了,我嗜茶如命,十五年如一日,我還特意讓一位篆刻家給我刻了一方圖章,叫茶翁,字是鐵線篆,畫畫時,我很喜歡用它來點睛,那夜間飲茶還能讓我無法入眠嗎?有時睡得不夠踏實,有時又在睡夢中驚醒,嘴里喊的大多是孩子的小名。妻子見我一天天消瘦下去,自己帶著孩子又不便出門買菜,讓我下班后去買菜又草草了事,只好隔三差五讓鄰居黃阿姨買菜時幫著帶一些魚蝦和牛肉。但無論她怎樣的用心良苦,我對飯菜的香味卻日益遞減。有一次,妻子盛好飯,讓我去揭開砂鍋蓋,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隨手取了一條毛巾握在手里,揭開砂鍋蓋一看,我差點將它砸在地上,我跑到門口嘔吐。妻子說,你怎么啦?你!我說,誰讓你買蛇?我不喜歡蛇羹。妻子說,那是蛇嗎?你看清楚了?那是鰻。我還緩不過氣來,我說是鰻也不吃。妻子說,你不是很喜歡鰻嗎?我說我見了鰻也惡心。妻子噙著淚花,扭過頭說,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

十一

聽說陳子善找了一位姓張的律師。其實也不是什么律師,是剛從某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的自費生,又是徐特林引薦的,他是徐特林弟嫂小弟的同學,因為是自費生,工作難以落實,在家里蹲了半年,有些不耐煩,也想找點事干干。徐特林是通過他弟嫂的小弟才找到他的,問他這場官司是否可以打?他說有官司怎么不能打,問題是打官司要燒錢,這年頭不燒錢的官司就無法打。徐特林回來后把這事說與陳子善,陳子善便帶了兩千元錢與徐特林一道去見那位姓張的律師。張律師果然一表人才,滿腹經(jīng)綸,在他倆面前足足獨自理論了兩個多小時。徐特林和陳子善看看天色已晚,請張律師進“綠島”小酒店,六分小醉,張律師想唱歌,徐特林和陳子善當然陪著,進了一家KTV,叫了三個妞。陳子善沒見過這種世面,坐在那里有些木訥,陪著他的妞與他玩骰子,喝啤酒,張律師和徐特林各自摟著妞歡歌笑語。出門時,張律師說,這事情包在我身上,你把那篇文章復(fù)印件給我,我直接去法院,里面一位頭兒也是校友,比我早三年,你放心吧!過了兩天,徐特林來找陳子善,說是他弟嫂的小弟傳話過來,張律師已將文章復(fù)印件送給那位校友了,接下去要請人家客,準備把涉及的處室和部門都叫來,一錘定音算了,但這么多人瀟灑一夜,鈔票大約要五千。陳子善有些遲疑。徐特林說,這樣的事情給你一錘定音還猶豫什么?等到判決書下來,讓那小子賠你三五十萬元精神損失費,你不是賺大了嗎?陳子善妻子說,這官司不用打了,掙點錢也很辛苦。徐特林說,這個你不懂,做人為口氣,氣也被人壓著,那還叫作人嗎?況且這錢還會幾十倍賠回來的。陳子善見徐特林說得這么把握,便咬咬牙讓妻子上樓去拿錢,他妻子不愿意,把皮箱鑰匙扔給他,陳子善接了,自己上樓去,數(shù)了五千元錢放在舊信封里交給徐特林。徐特林說,還是直接交給我弟嫂小弟吧!他正在我家里等著。陳子善想想也在理,便和徐特林一起來到徐特林家里,把錢交給徐特林弟嫂的小弟。過了兩個星期,陳子善見沒有什么動靜,便約了徐特林去找張律師。張律師母親說,一星期前走了,他說要到北方開快餐店什么的,我給他借了八千元錢,去的時候還有一個伴,是同學,我也叫不上名字。陳子善和徐特林一下呆住了,兩人到了徐特林弟嫂家,她小弟也不在,她母親早死,跛腳的父親一邊咳嗽,一邊數(shù)落兒子好吃懶做,在家礙眼,走遠點自己省得受氣。

十二

孫凱歌打來電話說,昨夜老任到他家里坐了一會。我說,老任找你干什么?孫凱歌說,他找我商量,要朋友們保護你,絕對不允許陳子善、徐特林之類的人動你半根汗毛。聽了孫凱歌的話,我鼻子有點發(fā)酸,真想不到老任這把年紀了,還這般哥兒們義氣。孫凱歌說,其實,已經(jīng)用不著這么勞心了,陳子善已經(jīng)和徐特林發(fā)生了內(nèi)訌。我說,為什么?孫凱歌說,那還不是為了錢!我說,早幾天我聽說了一點,但錢是姓張的人騙走的。孫凱歌說,你真善良,這里面的事情誰還說得清楚?這些天,陳子善氣得暴跳如雷;徐特林說自己好心人辦壞事,錢是陳子善自己送的,與他沒有什么相干,他只不過慫恿了幾句話而已,但出發(fā)點也是好的,想把官司打贏;陳子善妻子把徐特林罵得狗血淋頭。孫凱歌在電話中對我說這件事時,我雖然為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而竊喜,但是我意識到這里面卻存在著更大的麻煩。

妻子這幾天感到身體不適,乏力、嘔吐搞得她心煩意亂,有時為一件雞毛蒜皮之類的事情,也亂發(fā)脾氣。對于女人,我真的不明白,她們的喜怒哀樂真讓人捉摸不透,這簡直是無理取鬧。我說妻子無理取鬧時,她卻振振有詞地回答我,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煩躁難道也需要理由嗎?我哭笑不得,女人的煩躁不需要理由?這使我大惑不解。幾天后,對于妻子的反?,F(xiàn)象,我已猜出個中原因,我讓她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再對癥下藥,可能會好些。在我再三催促下,妻子答應(yīng)去市一醫(yī)院。那天,我找了婦產(chǎn)科一位姓王的醫(yī)生,把妻子交給她后,便坐在走廊木椅上看報。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妻子叫我進去,王醫(yī)生遞給我一張化驗單,十分神秘地笑笑。我掃了一眼化驗結(jié)果,我說果然不出我所料。妻子問我怎么辦?我說,墮胎,這別無選擇。因為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了,當然不可能再有第二個。

由于妻子的原因,我只好打電話到家里,讓小妹到城里來幫忙半個月。電話是母親接的,我在電話中說了這件事。母親開始表示很遺憾,問我能否生下來,兩個孩子是必要的,互相有個伴,日后碰到難題也好商量。我說不可能,因為政策很嚴,一定要,我只能放棄工作回鄉(xiāng)下,也有可能被單位直接開除。母親無奈地說,那要保重好身子,明天我讓你小妹來,一個月內(nèi)千萬不要碰著冷水。我說,這我知道。我怕母親再嘮叨,便擱下電話。

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后去了一趟菜場,回來時,小妹已經(jīng)來了,正坐著跟我妻子說什么,見我進來,便說我比以前瘦多了,也黑了許多。我看小妹卻比以前漂亮了許多,粉刺沒有了,臉比先前要白嫩些,還化了淡妝。我對小妹說,你戀愛了?小妹臉上一紅一紅的,有些不好意思。妻子笑著說,小妹才二十歲,不用急,慢慢尋個好人家。小妹笑笑,說自己職業(yè)也沒有,哪有那份閑心思。吃飯時,我又問起那件事,最近鄉(xiāng)下有無什么反應(yīng)。小妹說,昨天陳子善兩個兒子保剛和保玉從東北做木匠生活回來,吵到徐特林家,要徐特林賠錢,徐特林和他妻子見勢不妙,關(guān)了門,人逃到三樓,保剛和保玉用石頭砸門,幸虧很多人來勸,但門還是被砸了一個窟隆。我說徐特林怎么也是個怕死鬼,到了他家里,還不是用菜刀劈了他倆痛快。小妹說,哥,你怎么還幫徐特林說話呢?我說小妹,這你不懂,徐特林若是用刀劈了他倆,就沒我們的事了。當然,徐特林是無法跟兩個青年人比的,青年人血氣方剛,有的是力氣和膽魄。

十三

正如我所料,更大的麻煩來了。上午上班時,我去參加一個會議,會議是市委宣傳部召開的,是個小型座談會,中心議題是討論修改《市民守則》初稿,到會的只有十來個人,大都是市級宣傳線的筆桿子。討論到十點鐘左右,辦公室打來電話讓我回去,說是家里來了急電?;氐睫k公室,小許說,是你父親打來的電話,他沒有說什么,只說等會兒再打過來。我倒了一杯開水,坐在那里默然。過了片刻,電話響了。我一把抓過話筒,電話中傳出父親蒼老的聲音,父親顯得十分激動,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我知道家里又發(fā)生了大事。

早晨,我父親與往常一樣開了文具店的店門,賣了一張橫匾和兩面錦旗后闖進來兩個青年人。我母親見是陳子善家的保剛和保玉,便給我父親遞了眼色,一邊招呼他倆坐會兒。保剛和保玉氣勢洶洶,責問我父親,那篇棺材鋪文章是寫誰的。我父親一邊給他倆遞煙,一邊對我母親說,快給保剛和保玉泡茶,要龍井。保剛吼了一聲說,龍井個屁!保玉站在一旁破口大罵:你那狗崽子吃皇糧的骨頭癢了是嗎?為什么要惡意攻擊我爸?走,上法庭去,無論如何還我們一個公道。保玉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上前來拉我父親,保剛也跟著動起手來。我父親說,都鄉(xiāng)里鄉(xiāng)村的,有話好說。我父親一邊說,一邊往里退。我母親見勢不妙,便跑到大街上喊救命。街上的人都涌進門來,我父親被他倆推搡到一個角落里,父親看見窗口邊木柜上有一把馬蹄形的裁紙刀,便一把搶過來握在手里。父親喝道,你們再過來,我就放了你們的血,我這大把年紀了,抵了你們一個也合算。一向文弱的父親嘴上雖這么說,兩腳卻在發(fā)抖。這時候,村長趙魯平恰好路過,便搶過來,把保剛拉了一個踉蹌,黑了臉,大聲訓(xùn)斥道,你給我滾,再不滾我馬上報警。不知何時過來的陳子善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把一塊碗口大的石頭扔在玻璃柜臺上,“嘩”的一聲脆響,圍觀的人群便四處逃散,飛濺的玻璃屑落在我父親的臉上和手上,頃刻間鮮血直流。我母親見我父親受了傷,便不顧性命,一頭撞在陳子善懷中,把他撞了個趔趄。陳子善見我母親一副拼命的樣子,便溜出人群。保剛和保玉見他父親走了,就罵罵咧咧地退了回去。村長趙魯平見我父親臉上全是血,叫了一輛黃包車把我父親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里包扎,還打了一針破傷風。醫(yī)生說不打緊,是玻璃劃破的,全在皮上。

聽完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又聽到母親在電話里的抽泣聲,我身上涌起一陣陣冷氣。我不知道自己跟兩位老人說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放下話筒的,我突然感到一陣不適,胃里涌起不可名狀的難受。我急匆匆穿過走廊,一頭撲進水槽里,接下去便是一陣土崩瓦解的嘔吐。那聲音實在丑陋,我打開水龍頭,妄想利用嘩嘩的流水聲來掩蓋這丑陋的聲音。小許正想過來洗手,見我這副狼狽相,便在我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問我怎么啦?我說,我很難受。小許說,送你上醫(yī)院吧!我說,不,待會兒就好?;氐睫k公室喝了幾口開水,平靜片刻,我又恢復(fù)了原狀。

我想,我應(yīng)該跟當?shù)嘏沙鏊?lián)系一下,否則陳子善和他的兒子還會來家里騷擾的。我想起我與小鎮(zhèn)派出所余所長見過面,而且還有一段交情。一年前應(yīng)一家企業(yè)老總之邀,在夜明珠酒樓吃過一餐晚飯,我們互相交換過名片,他見我既是作家又是畫家,讓我給他畫一幅山水畫。我說我最擅長的是人物,他便讓我給他畫一幅仕女圖。半個月后,我把畫寄過去,他很高興,說他很欣賞這幅畫。后來他來城里辦事,還特地叫了幾個在城里工作的同學,邀請我去狀元樓吃了一餐飯,算是答謝。飯桌上,我說我老家是你管轄的,你是父母官,日后請多多關(guān)照。余所長說,好說話,有什么難處打個電話來。這次真的碰上難題了,我也只好試著找他幫忙。

這樣想著,我給余所長撥了電話。余所長接過電話,我報了姓名,他竟然回憶不起來。我十分尷尬,我說,我們吃過飯。他說吃過飯的人很多,我只好說我還給你畫過仕女圖。他聽了,這才記起來。他問我有什么事情?我把上午家里發(fā)生的事情以及事情發(fā)生的起因,在電話中作了簡述。他說,陳家父子找你父親干什么?就算你在文章中惡意中傷他誹謗他,他也應(yīng)該起訴你才對,他到你家里砸東西是違法的,你父親為什么不打110?那是報警電話,我們接到電話馬上會去制止的。我說,我父母不懂,所以也沒報警,也有可能來不及報警。他說,人沒大事就好,我下午便讓他們過來做個筆錄,再作處理。我見他這樣說,心里一陣欣喜。

這天中午,我把家里的遭遇告訴了妻子和小妹。妻子和小妹都很緊張,尤其是小妹,眼淚汪汪的,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我知道她想回去看看。我也這樣想,妻子的護理工作還是由我自己來承擔。我把想法告訴妻子,妻子說,你上班怎么辦?我說我會有辦法的。下午上班時,我順路把小妹送到車站。我囑咐小妹要注意安全,早點關(guān)店門,夜里也盡量不要外出,父親傷勢怎么樣要及時打電話告訴我,如果再有人來店里鬧事,立馬打110報警。

從車站回到單位已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小許說鄉(xiāng)下小鎮(zhèn)派出所來過電話。我說打電話的人說什么?小許說,他也沒說什么,只是讓你打個電話回去。我倒了一杯開水,一邊撥通余所長電話。余所長在電話里說,中午他把陳家父子三人都叫到派出所做了筆錄,收了2000元押金,當作我父親的醫(yī)藥費和玻璃柜的賠償費,但錢先放在派出所,等事情處理后再付給我父親,假如我父親急于用錢,要寫一張預(yù)支單到派出所先領(lǐng)一部分。下午,他們還要到我家向我父母了解一下事情經(jīng)過,聽說趙魯平村長當時也在,他們也想找他了解一下。

十四

父親終于病倒了,先是高燒,后是低熱、嘔吐、全身乏力、打不起精神,另外,心臟受了刺激,也出現(xiàn)了問題。鎮(zhèn)上醫(yī)院看過后,說是受了驚嚇引起,吃了藥,打過針,并不見效。小妹和母親都提議他到城里醫(yī)院看看,父親說是小病,過幾天便會好,無須上城里,上城里會給我?guī)砺闊?。小妹見父親固執(zhí),便打電話告訴我。我讓母親和小妹關(guān)了店門陪父親一道來,父親說春節(jié)將近,生意正在興頭上,損失太大。我拗不過父親,只好讓他按時吃藥,再注意觀察幾天。直到有一夜,父親氣促胸悶整夜無法入睡,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二天在小妹和母親陪同下,三人乘一輛面包車到了城里。父親到了城里,我妻子還處在休養(yǎng)時期,母親照顧我妻子和孩子,小妹料理家務(wù),我一人陪父親去醫(yī)院看病。我又找到先前那位姓王的醫(yī)生,王醫(yī)生把我和父親送到內(nèi)科專家門診,讓一位姓陳的專家給我父親看病。陳專家是位好醫(yī)生,六十差不多了,皮膚卻很好,給我父親看病時十分細致和藹。她開了B超單,又開了多種化驗單讓我父親去做B超和化驗,我和父親在B超室門口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出于無奈,我又只好去找王醫(yī)生,王醫(yī)生又帶我們?nèi)チ烁刹矿w檢處做了B超,我們非常感激。到下班時,其他化驗單都出來了,就差小便化驗沒有結(jié)果,說要等到第二天,陳專家隔日上班,我們又只好等到第三天再來。到了第三天,我把幾張化驗單和B超單給陳專家看,她看了后說,不要緊,靜養(yǎng)幾天吧!如果擔心,那再吃點藥吧!我說,好的。陳專家開了處方,我拿到藥時,父親說,這跟他在鄉(xiāng)下吃的藥差不多。我說,先吃了再說吧!

父親吃了兩天藥,并不奏效,似乎還一天天嚴重起來。住在我隔壁的馬先生告訴我說,市中醫(yī)院有位叫謝有光的老中醫(yī)很有名氣,問我是否帶父親去那里看看。第二天一早,我便與父親去中醫(yī)院找謝有光醫(yī)生。我們七點半到醫(yī)院,站在他門口等候的人已有十余人,謝醫(yī)生也剛進門坐下來。謝醫(yī)生年近七十,鶴發(fā)童顏,父親一眼便喜歡上他。等到九點鐘左右才輪到我父親,謝醫(yī)生給我父親號了脈,看看舌苔,又翻開我父親的眼皮,問我父親有過什么驚嚇沒有?父親說,有。我站在一旁看父親說這話時還心有余悸。謝醫(yī)生說,別的沒什么,就是受了刺激所致,吃五劑藥就可以了;另外,底也虛了些,春節(jié)后給你加點補,問題不大。抓了藥,回到家里,我馬上讓小妹給父親煎藥,又讓父親到我書房里翻翻《聊齋志異》。父親素來喜歡這些鬼狐故事,他老說蒲松齡才是文章高手。

喝了兩劑藥,父親說感覺好多了,等到喝了第三劑,父親說自己要回去。我說是否等我們一道回家過春節(jié)。父親算了算時間,還要十來天,說家里生意耽擱得太多了,還是要走,我也只好隨他所愿。父親走后第三天,余所長打來電話,說事情搞清楚了,陳家純屬肇事者,賠你父親醫(yī)藥費550元,誤工費320元,玻璃鋁合金柜750元。錢要等財務(wù)從城里開會回來再取出來,我再派民警給你父親送過去。我在電話里一股勁地表示感謝,我說我給所里送一面錦旗吧!他在電話里表示不要這樣,這樣做反而不好。我握著話筒想,我應(yīng)該用哪一種方式表示才好,我總應(yīng)該有一種表示感謝的舉動吧!

春節(jié)快到了,我估計陳子善再也不可能鬧事,李世民也不大可能,因為孫凱歌找李河喝過酒,已與他溝通過,再說又都是同學。李世民生意好,本來心思就不在這上面,都是徐特林這個好事者在挑唆和拱火,要不是這樣,李世民可能就根本不會關(guān)注這篇文章。這樣想著,我便沒有告訴老任我回家的信息,只是把回家的日期告訴了父親。孫凱歌在我臨走的頭兩天打電話來問我,我說了回家的確切日期。孫凱歌說,你父親的事情,我知道已經(jīng)晚了,我去的時候,你父親已上醫(yī)院了,所以這件事真讓我不好意思。我說,別這樣,兄弟們的心情我都理解。再說,這種事也防不勝防,況且也已妥善解決了。

回鄉(xiāng)下的頭天晚上,我想起來,還給余所長打了電話,表示了回家的擔憂。余所長說,你放心,一有事,馬上撥打110。

十五

回家的這天早晨,妻子早早醒來。

其實,我也一夜未睡,孩子也醒得特別早。妻子休養(yǎng)的時間已過去,孩子由我哄著玩,她去做早餐?;丶业臇|西早幾天就準備好了,所以早飯后我們收拾得很快。車是面包車,天氣很好,只是風有點大,妻子的心情也很好,沒有像以前那樣的暈車,在車上一股勁跟我談城里的事情和鄉(xiāng)下的事情。我抱著孩子心不在焉的聽她嘮叨。我想,雖然由于種種原因淡化了矛盾沖突,但那種顧慮卻無法消除,春節(jié)的日子不會沒有麻煩,徐特林當然不會正面出擊,他也無理由正面出擊,但陳子善與李世民可能不會罷休,尤其是陳子善賠了這么多血本。妻子見我有些不大在意她的閑扯,也漸漸失去了興趣。面包車一路顛簸,拐過呈岐岙時,妻子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孩子一直在我懷里睡著,我輕輕揭開裹著的小毛毯,孩子粉紅色的小臉燦若桃花。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哀,假如我在春節(jié)的日子里遭遇不測!那孩子怎么辦?妻子也不能沒有我。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山野,鼻子發(fā)酸,我想,這春節(jié)對我來說也許是個多事之秋。

面包車在小鎮(zhèn)車站停下來,妻子還熟睡著,我用肩膀擠了擠妻子的腮,她才睜開惺忪的睡眼。我說到了。我看見孫凱歌和老任站在水泥臺階上向我招手,我對妻子說,老任和孫凱歌來了。妻子拉開窗玻璃,把頭伸出窗外,我讓妻子來抱孩子,自己拎起兩大袋行李。孫凱歌和老任幫我搬下行李,又找了兩輛黃包車。孫凱歌與老任的黃包車在前,我們的黃包車在后,西北風呼呼地刮著,街上很冷清。大概是生意蕭條,所以,即使到了年關(guān),小鎮(zhèn)也熱鬧不起來。我看見熟人不少,但大家似乎都懶得打招呼,碰上幾個老鄰居,也只是簡單寒暄幾句。孫凱歌與老任坐在黃包車上,警惕地注視著大街兩旁。到了李世民家門口時,我看見他家大門竟然關(guān)著,沒有一點動靜。父母和小妹早早看見了我們的黃包車,都出來迎接,孫凱歌和老任幫我把行李提進屋里,說我們旅途勞頓先休息,晚上再過來閑聊。

這天晚上,孫凱歌和老任來了,我們不是一般的閑聊,而是十分嚴肅地商量對策。我們一直談到深夜,除了孫凱歌和老任,我父親也參加。我決定置陳子善不顧,原因是我寫的棺材鋪離他原形太遠,是他自己牽強附會對號入座的,這與我無關(guān),到我家鬧事的事情派出所已妥善處理,也無什么遺留問題,只不過在單獨行動上要小心些,以防保剛和保玉的鋌而走險。對于李世民,我想去他家拜訪一次,因為小說《小雨傘》比較像他家的歷史,文章沒有什么誹謗和中傷之意,但也應(yīng)該解釋一下,雖然以前信中已有詳述,但當面解釋應(yīng)該更有誠意。如果有必要,我還可以把徐特林為什么從中挑唆的原因也公布于眾。況且李河還是我同學,上一次在西湖賓館又錯過了機會。父親雖然同意我的觀點,卻反對我一個人去李世民家。老任說,可以讓孫凱歌陪著,孫凱歌與李河是朋友,這樣他們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孫凱歌說,李河的態(tài)度可能緩和了一些,李世民最近都在廠里,陳子善和徐特林鬧掰后,聽說他就不再愿意提起這件事;關(guān)鍵是李曉月,她在各種場合都揚言,要給你點顏色看。我想,李曉月為什么至今仍然耿耿于懷。

第二天上午,我和孫凱歌一起去了李世民家,只有李曉月一人在。孫凱歌問李曉月她父親和李河在哪里?李曉月一見孫凱歌后面跟著我,便對我破口大罵。她臉色鐵青,嘴唇發(fā)紫,什么骯臟的民間言語全都用上。我從沒見過一個姑娘家罵起人來這樣兇狠惡毒,這樣刁鉆刻薄。在我眼里,李曉月應(yīng)該是個溫柔嫻淑有教養(yǎng)的姑娘,在這之前,我根本無法想象她在我家餐桌上狠狠捶下一拳的粗魯動作,現(xiàn)在看來,這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要是她是個男的,我想,她非跟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出門,我估計李世民和李河要找上門來,或者是陳家父子,但他們都沒有來。聽說徐特林因為保剛和保玉的原因一直在外面躲避,前天晚上剛剛回來,昨天晚上半夜里被陳子善家的保剛與保玉堵在他相好家門口,徐特林拿不出錢來,兩人把徐特林一陣痛打后,摘走他的手表,脫光他的衣褲,把他光屁股扔在大街上,揚長而去。我也很少外出,我一旦外出訪友,總是穿上黑色呢大衣,兩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握著東西,準備隨時對付不速之客。妻子總是走在我的左邊,挽著我的手臂,十分警惕四周動向。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見了熟人,擦肩而過時,我們只是點一下頭,露一絲笑意。

十六

大年夜的晚上,妻子突然問我李曉月為什么這么兇狠。我答不上來,我放下書,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妻子神色不對,我問她下午去了什么地方?妻子說話硬梆梆的,動作也十分粗糙。我知道她又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當著父母的面,我不好問她。上床時,我十分輕柔地躺在她旁邊,她一骨碌坐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出去,別碰著我。妻子說話時情緒激動,寒氣逼人。我嚇了一跳,一時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妻子見我呆著,一頭鉆進被窩里抽泣起來。妻子哭得十分傷心,蓋在身上的被子也在顫抖。我輕輕地連被帶人摟著,勸慰她。妻子只是哭。父母在隔壁聽見響聲,問我是否要開水?我說,孩子的奶粉已沖好放在保溫瓶里,不要開水。

新年鐘聲敲響時,妻子才停住哭聲,我見是時候了,便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們離婚吧?妻子說話時十分鎮(zhèn)靜。我說,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

妻子回過頭,冷冷地說,是你不可思議,李曉月是你什么人?

……

尾聲

半個月后,在女兒她們的努力下,徐特林終于醒來了。那天正好是徐特林生日,女兒說她們都很高興,要好好慶祝。我讓女兒買一個大蛋糕和一籃水果,代我送上。出門時,我一再叮囑女兒說:

千萬不要說是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