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8期|曹鵬偉:輪椅上的皮皮魯
我在笠城特殊教育學校的大門口停車,校園圍墻上的爬山虎被一夜秋雨滌盡塵埃。此時是上午九點,雨還在下,我站在大門口抽煙,不時朝學校院內(nèi)張望。
不一會兒,隨著校門的伸縮門打開,一位老師推著坐著輪椅的馬強出來,馬強看見我就笑,牙齒很白,神色很興奮。
等我把馬強扶到車上坐好,又把折疊輪椅放進后備箱。
馬強說,曹老師,還有一個人要一起去……
嗯?其實我是不愿意再拉別人的,我問,誰啊?
馬強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照馬強說的,拐彎抹角走了七八分鐘,把車停在路邊,雨突然大了。
一會兒,一個女人穿過雨幕,鉆進車的后座。
她濕了衣裳,頭發(fā)亂紛紛地散開。我轉(zhuǎn)身遞紙巾過去,她胡亂地擦了下臉。等她弄好頭發(fā)抬頭看我時,有點莫名其妙的怒氣,眼睛睜得溜圓,像兩枚即將炸裂的丸子。
我打遠處看見走來的人是馬麗娜,心里已經(jīng)開始吃緊。
馬麗娜是胡海軍的女朋友,胡海軍是我的朋友,我呢又是馬麗娜的前男友——說起來好像很繞。
昨晚胡海軍找我,要我熬夜幫忙寫一個專題片腳本。我說沒時間,今天要去慶城辦點事。這事其實是給馬麗娜的弟弟馬強辦的,但我只想帶馬強去,不想叫馬麗娜去,實際上我不歡迎任何第三者參與。
我從昨天得到消息,著名作家劉先生今早蒞臨慶城師范學院,下午要進行一場公開的文學講座,講座后乘飛機離開,所以就有了帶馬強去聽講座的打算。我和馬強都特別喜歡劉先生的小說作品。我們生活在西北的一個小縣城,此次劉先生距離我們僅有三百公里,確實機會可貴,尤其對行動不便的馬強來說。
我的車后座上放著一個包,里面有十一本劉先生的著作,有長篇小說、小說集、文學理論作品,我要帶去找劉先生簽名。
沒想到上車的人是馬麗娜,這讓我的心里亂紛紛的。有那么一刻,我覺得馬強這孩子真是不靠譜,干嗎要喊馬麗娜過來???但又想,我和馬強也不算熟,他叫他姐來也合適,畢竟一路他是要被照顧的。
天公正抖擻,雨越來越大,街面上的下水道疲于應付,一片汪洋肆虐。我和馬麗娜對視了幾秒,最后我擰了一把車鑰匙。
破車嗡嗡作響,努力顫抖,為起步蓄力,我的心里有點慚愧。胡海軍是有錢人,他的座駕也上檔次,所以馬麗娜高貴的屁股可能很少有這樣糟糕的體驗。我的車子啟動時,我們仿佛坐在了攪水泥的振動棒上,或者手扶拖拉機上,我的全身都過電似的突突了起來,似乎是在體驗某種物理性的診療。
我自己很別扭,推己及人,馬麗娜應該也很別扭。我把方向盤抓得緊緊,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只救生圈。
我用余光掃馬麗娜,她的側(cè)臉還像過去一樣好看。
現(xiàn)在是早晨九點半,笠城距離慶城有三百公里,路途不算近,如果下雨,路上還要耽誤時間,但下午一點前肯定能到慶城。這么長的時間,我要和馬麗娜一起度過……這個馬強,真是個多此一舉的孩子。
好在車子啟動不久,這段令人難堪的震顫才緩緩停止。直到車駛出了城區(qū),馬麗娜才問,你帶馬強去慶城干嗎?
我說去辦點事兒。又說,這孩子,對你還真是忠誠,什么事兒都要告訴你一聲。
我從后視鏡上看見馬強笑了起來。
馬麗娜問馬強,你們要去干什么?
馬強說,我不是說了嗎?聽講座。
馬強不知道,我和他姐馬麗娜認識有十二年時間了。十二年前,我在蘭州闖蕩,干過電視臺廣告文案、建筑公司文秘、醫(yī)藥公司銷售等工作。那時候我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一年多時間,我的自信心被現(xiàn)實無情調(diào)教,發(fā)現(xiàn)生活遠非我評估的那樣溫情。工資高的活干不了,能干的活又工資低,這樣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要把人家兜里的錢過到我手上,須費九牛二虎之力。就是在那種情況下,我認識了馬麗娜。
那一年真是姜子牙賣卦——矬到家了,我被當時正在慶城師范學院讀書的女朋友蹬了,到了年底,公務員國考又慘遭失敗,自感過去數(shù)月時間的學習打了水漂,心里特別沮喪。那一年的夏秋季節(jié),每周有三個晚上我都會掐表做模擬套卷,或者掐表寫申論文章。上了考場,我的行測還算差強人意,申論寫作卻差得離譜。對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這無疑是最精準的投喂式羞辱。恰好,漫天的雪花為我搭起了命運的縞素,讓人心情如此低落。
黃河那么寬闊,據(jù)說蘭州附近的小三峽每年都會打撈起很多尸體,有一些號為“鬼俠”的水中作業(yè)者以此為業(yè),靠著撈取尸體歸還家屬而換取營生。我不無感傷地想,或許道不行就該乘桴浮于海,或者直接沉到水底,叫“鬼俠”們?nèi)ヌ剿魑?、發(fā)現(xiàn)我,叫父母傷心欲絕地帶我回歸故里,發(fā)揮一定的警示教育意義。還有我的那些同學,能夠用拙劣的筆墨去記述和我同窗時候的二三事,作為一個成功的反面教材,我起碼能鼓勵大家熱愛生命——作為廢品,我還是有那么一點點用途的。
但我是一個自私的人,還不想為他們做出這樣無私的奉獻,所以我臨時決定,天大地大,不如吃飯要緊。我敏感的腸胃在關鍵時候挽救了我。
在西關什字吃了一碗牛肉面,又喝了點悶酒,最后我走上了中山橋。
站在橋上朝下看,大河奔流,一個人的悲傷顯得多么渺小。我摸摸衣兜,煙盒空空如也。幾個陌生人經(jīng)過,我含糊地詢問,一個陌生的男人遞給我兩支黑蘭州,我把一支別在了耳朵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離我不遠處同樣俯瞰大河奔流的一個女生。
我觀察她,我們一樣趴在欄桿上,脊梁綿軟,蔫兒吧唧,就像繃繩上搭起的純棉T恤,軟綿綿,冷颼颼,不知其可。這多少讓人心生了那么一點不算正能量的寬慰,起碼糟心的人不止我一個。有些倒霉事發(fā)生了還可以補救,還可以重來,比如我,今年考不上,明年后年還可以考,我距離公考年齡限制的三十五歲還有好多個年頭;但有些倒霉事,是沒辦法補救和重來的,因此,我希望她和我一樣,只是暫時倒霉而已,打打氣,沒準我們都會迎來振作之機。
我挺起了胸膛,是女生頹廢的樣子鼓勵了我。我抽著那支乞討來的黑蘭州,感覺一種無所謂的勇氣重新滋生起來。我朝著白塔山方向走去。走幾步回頭看,女生站直了身體,開始攀爬,我有點蒙,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等我意識到她是想跳的時候,瞬間清醒了大半,我加速度跑過去,一把攬住她的腰,一個過肩摔就把她撂在了橋面上。
她摔傷了胳膊。后來我陪她去附近的診所簡單包扎,她說她只是想登高遠望——沒準是想找一下露絲站在泰坦尼克號船頭的感覺,或者只是白鶴亮翅而已。她的確像是一只鷺鷥,細胳膊細腿,仿佛是大學都沒畢業(yè)的學妹,其實她和我一樣,只是這個城市里最為庸常可見的所謂創(chuàng)業(yè)者,統(tǒng)一稱謂叫缺少人生企劃的打工人。
她就是馬麗娜。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真巧,我們居然都是笠城人。
第二年春,我們就處了朋友。
那時候我還是挺混的,一副衣衫不整、吊兒郎當?shù)奈膶W青年形象?,F(xiàn)在回想,我那會兒的穿著真是古怪,一件白色的毛衣穿成了灰色,掛滿了細密的毛蛋。一雙臟兮兮的運動鞋總是落著一層灰塵,最要不得的是我的精神比較萎靡——那時候我連夜看書,一夜看完一本書,趕上早班還能流一陣感動自己的眼淚。
我曾參與過讀者集團的招聘啟事,雖然只是集團下面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學生刊物的編輯而已,但我依然未能被聘用。
我孜孜不倦地創(chuàng)作小說,幻想有一天有雜志編輯慧眼識珠能刊發(fā)我的作品。
馬麗娜在一家影視傳媒公司打雜,和她的影視制作專業(yè)基本吻合。她總是對我的精神面貌提出意見,嫌我穿衣隨便,胡茬能刷鞋子上的灰,臉上黑頭遍布,而且三天兩天長痘。后來我想,她的標準是“人類高質(zhì)量男性”的樣子,后來的胡海軍果然油頭粉面,西服白襯衫,笑容溫暖綿長,像是銀行的信貸經(jīng)理,應該很符合馬麗娜要求的配偶形象。
我們在蘭州還奮斗過兩年,因為兩個人在一起,兩坨空想的氣泡匯聚,雙倍的茍且,雙倍的自信,雙倍的激勵,空想就變得沉實起來,有了一些若有似無的內(nèi)容。
最后我們雙雙辭掉了那些既沒有尊嚴又顯得五斗米壓迫脊椎的工作,在安寧區(qū)藍天公寓附近和兩個朋友合伙盤了一個小店賣燒烤,虧完了最后的一點存款,終于堅定了回鄉(xiāng)的念頭。我倆一起回到笠城,開始考取公務員、“三支一扶”等等,亂槍打鳥,打著一個是一個,主動把自己丟入體制的熔爐中去。
回家的第一年,我考上了省公務員,分配到笠城某部門工作。而馬麗娜少了一點兒運氣,她當年考了兩次,全部失利。
那一年冬天,我?guī)яR麗娜回我的老家農(nóng)村,去見我的父母。
我的父親過去是民辦教師,前面生了兩個姐姐,為了生一個帶把兒的,違反了計生政策,最后把自己的飯碗丟了。父親后來發(fā)牢騷,說要是再能堅持幾年,省上的政策就下來了,他就可以轉(zhuǎn)變身份。又感嘆說,雖然自己是臨時飯碗,但并不比其他端了鐵飯碗的同事干得差,他教出的學生光當縣委書記的就有兩個;但即便教出一打縣委書記也不能解決他的飯碗問題,臨時飯碗難端,早晨端起來,晌午就放下了,他認為國家虧欠了他。
我的父母對馬麗娜非??蜌?,他們在她住的房中多燒了一個生鐵爐,炭疙瘩放開了燒,晚上熄了燈,爐壁被燒得殷紅。
馬麗娜把自己當了準兒媳,打掃衛(wèi)生,幫廚做飯,積極得很。看著父母眼笑眉開,我也覺得喜滋滋的。雖然日后的生活可以一眼看到頭,但好歹安頓了下來,就像莊稼的根須找到了大地,有了穩(wěn)穩(wěn)的歸屬感。
原以為我的父母對馬麗娜很滿意,沒想到三天之后,馬麗娜剛一離開,父親就和我嚴肅地談了話。
他說他端了一輩子半碗飯(臨聘人員待遇),在這個上面吃了虧,一輩子心口疼。如今我端上了鐵飯碗,雖然我的碗不能替代他應得的碗,但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安慰,可以說,這只碗給我們兩代人掙回了面子。但一家人不能只用一只碗吃飯,一只碗吃飯?zhí)廴?,就像單腿子走路,一條腿的人甩開膀子也走不過兩條腿的人——父親打開天窗說亮話,說母親不掙錢,讓他很受累,但他是沒得選。他能且只能和母親過日子,只有把半碗飯端到老(實際上只端了十多年),才能維系一家人的生計;而我,是可以選擇的,選不好是一碗飯,選好了是兩碗飯。
我對父親說,就算我把這碗飯打了,也不能放開馬麗娜,她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來到我身邊,人不可無情無義。
父親動員母親來給我做工作,沒有任何效果。
就在父母親對我很失望的時候,東方不亮西方亮,他們勝利的曙光卻出現(xiàn)在了馬麗娜家里。
大年初五,我去馬麗娜家里拜年,這也是我第一次去見她的父母。
馬麗娜家在孟和鎮(zhèn),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樣都是農(nóng)民。因為住在臨街位置,她們家就有了商住兩用的一排門面房,光收租金就有穩(wěn)定的一筆收入。她的父親老成持重,頗有書上那種舊時代鄉(xiāng)紳的感覺。他說話慢吞吞的,時不時夾入一些諸如“落葉歸根”“錦衣夜行”之類的成語,穿著也十分整齊,和我的父親相比,他更像是一個文化人。
孟和鎮(zhèn)是文化大鎮(zhèn),出土過很多青銅器,一些文物至今陳列在國家博物館,也為我們笠城帶來了“青銅王國”的美譽。所以說起商周時的本地歷史,我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贏得了馬麗娜父親的歡心。其實在我去馬麗娜家之前,我已經(jīng)把那本撰寫于1986年的墨綠色封面的老地方志翻閱了又翻閱,重點掌握了文物篇章,確保和準岳父一見如故。
吃飯的時候,馬麗娜的母親從隔壁推出一個坐著輪椅的男孩。男孩當時七歲,他的出現(xiàn)讓我錯愕,我從面相上第一時間判斷出了他是馬麗娜的弟弟。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心底的愕然,只是趕緊如彈簧般彈起了身子。
馬麗娜從未告訴我她有這樣一個弟弟,但是她的父母卻把我當成了知情人,因此并沒有過多解釋孩子因何站不起來的來龍去脈。我也不敢多問,只偷眼看馬麗娜,她的眼神有些飄,顯然在躲避我的眼神。我察覺到,馬麗娜捏拿筷子的手有點抖,而她倒水的時候尤其明顯,茶水的流線不停地在水面游離,濺起了焦慮的漣漪。
這樣的話,我和馬麗娜的事情就需要分情況討論了。況且,馬麗娜的父親正面告訴我,如果他們老兩口將來過世,這個孩子只能交給“你倆”照顧;相應地,他們這一生所有的積蓄,也會轉(zhuǎn)移到“你倆”的名下。
吃完飯,我主動和馬麗娜的弟弟攀談了幾句,他從輪椅旁側(cè)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本墨綠色封面的書,是一本鄭淵潔的童話《皮皮魯和魯西西全傳》,他興致勃勃地講一只小貓還是小狗被主人修剪成了一只熊貓,然后被人販賣,經(jīng)過重重艱難險阻,最終回到主人家里的故事。他最后強調(diào)說,熊貓的名字叫鮑爾。
因為同情,我對馬麗娜的弟弟顯示出了相當大的耐心。那個孩子可能平時很難見到陌生人,所以我們聊得很開心,讓我懷疑他隨時會從輪椅上站起來。我不無復雜地想,或許他們是在考驗我的誠意,這個孩子其實是一個健康活潑的正常人……
但孩子的不幸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她弟弟因為急性脊髓炎而導致的下肢癱瘓已經(jīng)兩年多了。父母親一直在尋找良醫(yī)治療,雖然可能他們內(nèi)心早已默默接受了這個不幸的事實:這個孩子,將永無重新站立起來的可能。
那天黃昏,我要離開孟和鎮(zhèn)的時候,馬麗娜送我到車站。她不無擔憂地向我解釋,她為什么不能告訴我她弟弟的事情,是因為她總覺得,弟弟有重新站起來的可能,而且,她怕我面對這件事會產(chǎn)生巨大的壓力……說到這里,馬麗娜就流下了眼淚,活蹦亂跳的弟弟只經(jīng)過三五天的生病,突然就喪失了下地走路的能力,這簡直像一場噩夢一樣讓人不可接受……
馬麗娜告訴我,弟弟患病不能站起來的那幾天,正好是她和我認識的那幾天,因為工作的問題和個人感情的波折,所以她一念既出,就想一死了之,但關鍵時刻是我救了她。她說,她一直害怕這件事被我知道,但終究,這是難以回避的事實。
我也紅了眼眶,誰都不能漠視這樣一起悲劇,更讓我難受的是,我想起父親坐在掉了一半漆皮的皮沙發(fā)上給我講的話。我知道我需要的并不是第二碗飯,但我不能把我們的碗交給別人,不論是一只兩只還是三只碗,我不能背負那樣的壓力去生活。
我和馬麗娜可能并不適合在一起。馬麗娜的諱莫如深讓我恐懼。我們的故事就這樣草草收場了。
一年后,我結婚,再兩年生子。馬麗娜后來考上了公務員,分配到某鄉(xiāng)鎮(zhèn)工作。僅僅過去兩年,她就辭職離開,從此不知所終。
我們單位工作繁忙,加之妻子忙于健身、瑜伽之類的活動,我回家就要帶孩子,漸漸荒廢了我的文學夢想——當然,把時間都還給我,就未必能干出點什么高光的事業(yè)來,我和常人一樣,也需要這樣那樣的借口去掩蓋自己心態(tài)日益老去且固化的現(xiàn)狀,我們需要很多個“如果”,這樣才可以把人生的遺憾輕描淡寫。
在表面云淡風輕的日子里,我時常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點兒激蕩,我知道,我在生活中的收放并不自如,斂得太緊,時常感覺喘不上氣兒。于是把父母親搬到笠城幫忙帶孩子,加之我被提拔成為科長之后,我開始借工作的緣故,多在單位食堂吃飯,盡量少回家。我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起草、審核完每天的文件材料之后,或者在思路堵塞的時候,開始在綠色的格子紙上寫字。
在靜謐的夜晚,我安安靜靜寫東西的時候,才會察覺閑適靈魂的自由和尊嚴,白天的忙碌,低聲下氣,讓我毫無自尊可言,而這樣的忙碌和溫馴,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重要部分。我從窗子看出去,白日里喧囂的街道變得溫和可親,我仿佛主宰了這一個夜晚。我奮筆疾書,然后把那些寫滿了字句的格子紙用燕尾夾夾得整整齊齊,悄悄放在辦公桌右手最下面的抽屜里,它們的存在如此羞怯、鬼祟,像是帶色的不健康讀物一般。
我對家庭生活開始躲避。原先在家里,每當我拿出一本書,妻子就會笑話我,說我充讀書人,好像看書成了不正常的行為,而我也煩她每天在打扮上大把撒出的時間,仿佛要把她的一張臉打扮成政府工作的一個示范點一樣。她不厭其煩地研究化妝品,用細毛的刷子輕拂臉龐,像是博物館的館員處理一個剛剛扒出墓坑的唐三彩,她臉上涂了叫不上名字的水乳,雙手在上面輕柔地拍打,啪啪地控制著節(jié)奏和力道,促進皮膚吸收那些化學藥品的靈魂滋養(yǎng)……
我的躲避慢慢讓妻子生疑,直到有一天晚上,妻子帶著兒子突然來到我的單位,我來不及藏起桌上的稿紙。她拿起稿紙看,最后笑出了眼淚,她給兒子說,原來你的爸爸是個作家,好好寫,如果能得諾貝爾文學獎,還能出國領獎呢——是在瑞士嗎?是不是還能游阿爾卑斯山?
我糾正說,不是瑞士,是瑞典,斯德哥爾摩。
妻子嘲笑了一陣,帶著孩子離開了單位。
我沮喪地想,在家庭生活中,一個人要保守一些秘密真是太難了,多數(shù)的妻子都是嗅覺靈敏的克格勃和FBI,男人的秘密無處可藏。
好在數(shù)月之后,我的一篇小說在某刊物發(fā)表了,賺了點稿費。妻子很意外,他們單位有人在刊物發(fā)論文,別說賺稿費,還要給刊物掏錢,所以她喜滋滋地說,沒想到你還真是個作家,印刷字體就是好看!
妻子倒是真的熱心,以后我下班在家時,她就叫我看書寫東西,她主動帶孩子做作業(yè)。
我卻看不進去東西,只想玩手機,看朋友圈,明知道圈里發(fā)的東西都是些沒養(yǎng)分的段子,可還是想知道別人每天都在關注什么,他們吃什么喝什么想什么。的確,我和魯迅先生說的一樣了: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我還是習慣單位的辦公桌和椅子,就像狗找到某個電桿才能嘩嘩排泄。我要看著晚上寧謐的街道,我的心靈才能安靜下來,寫出點東西出來。
無論是家庭生活還是單位生活,我都帶著相當大的壓力前行,總覺得自己是一種螺蚌類的生物。這個時候,馬麗娜的身影居然漸漸明晰,我總會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是的,她給我精神上的松弛感,是后來任何人都不能給予的。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個男孩,坐在火爐邊看書,我認得他,他是馬麗娜的弟弟。
我問他,馬麗娜去哪了?我好幾年沒見過她了。
男孩叫我走到他邊上去,他就告訴我。
可是我動不了。我的腿呢?我的腳呢?
我尋找我的腿和腳,才發(fā)覺我坐在輪椅上,站不起身。
原來半身不遂是這樣的,不是腿腳無力,而是徹底無感,一半軀體空空蕩蕩,一半靈魂不知下落。
我哭了。醒來之后,眼淚還沒干。妻子和兒子正在酣睡。
我突然特別想念馬麗娜。
我知道了我為什么要寫那點兒不算精到的東西給自己看,我后悔當初的選擇,也愧對那個站不起來的男孩。
我以父母的不支持為由結束了我和馬麗娜的關系,逃避了一段感情,也規(guī)避了一個麻煩,我偽善著、愧疚著,我善于原諒自己,善于趨利避害、推卸責任,善于裝模作樣地活著。
接下來幾天,我從各種渠道尋找馬麗娜,沒有任何音信。
幾年前的第一波微影視熱襲來時,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我竟然收到了幾單生意。兩年下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的傳媒業(yè)博得了一點虛名,每年都小有進項,起碼能管得了自己抽煙喝酒的花銷,這對于提升我的家庭地位有點益處。對于整天起草文件材料的僵硬的程式化工作來說,腳本什么的也算是增添了一縷生活的氣息。隨著一件作品在全國獲獎,讓我的聲名小范圍噪了一把。這個微紀錄片的主角是一個普通的愛崗敬業(yè)的典型,我把人物原型事跡原封不動地寫進了腳本,搬進了攝像機,這就成了光影的藝術。對我來說,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而典型本身也不是特別出彩。妻子鼓勵我,寫什么小說嗎,還是腳本來錢快。也是,世上的事,都是越嚴肅越不值錢的。
就在兩年前,一個叫胡海軍的人突然邀請我前往四百公里之外的某地,給當?shù)胤鲐氜k的美麗鄉(xiāng)村建設工作寫兩個微電影腳本,稿酬自然讓人心動,我便同胡海軍去那里住了五天。走訪搬遷點,采訪干部群眾,忙得不亦樂乎。到了最后一天,在某個采訪點,恰好碰見中央某媒體也在這里采訪,區(qū)黨委書記現(xiàn)場出鏡。我見識了頗為可笑的一幕:胡海軍在部門領導匯報工作情況的時候,總是站到書記旁邊去,在行進中,他就緊跟書記,書記訓話,他就一臉思考,活生生的智囊團團長……只要有可乘之機,就和書記步履匆忙地齊頭并進,同時暗示他的公司工作人員抓拍這些難辨雌雄、令人誤解的瞬間。
在那里的最后一天,胡海軍的女朋友從另外一個地方開車趕來,要把我和胡海軍帶回到笠城。胡海軍要去笠城實地踏勘,成立新的文化傳媒公司。
胡海軍的女朋友,就是馬麗娜。
再次相逢,我和馬麗娜都相當意外。當胡海軍夸張地介紹我的時候,馬麗娜不停地用左手捻弄著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仿佛在遮掩她“單身貴族”的現(xiàn)狀。事已至此,我只能裝作不認識她。她也一樣,我們互相表示“認識你很高興”。
幾個月之后,我去笠城建立不久的“所以然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辦公室,看見胡海軍已經(jīng)把上次的照片沖印并貼進了墻體版面“領導風采”板塊中去了。照片中的胡海軍不像一個生意人,倒真像一個陪同領導調(diào)研的政府官員。這么一想,我就對胡海軍有點嫉妒:他長相體面,又會來事兒,而且他正和馬麗娜搞對象,早知如此,我何必摻和到他們的事業(yè)中去呢——我有什么資格摻和?我只是一個為他們碼字的撰稿人而已!
因為馬麗娜的關系,我想斷絕和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但架不住胡海軍的熱情邀約。胡海軍黏上我了,從此有好些東西都要從我這里過一遍,他說只有我看過的東西他才放心。我稍做拒絕,他就道德綁架,說我這個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按字數(shù)給錢不就行了。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給他說不明白,那就幫他看吧,按他付給我的稿酬來說,做這些事也是應該的,算是買輛車送份保險。
有時候難免要和馬麗娜見面,不知道馬麗娜是怎么想的,反正每次碰頭我都感到驚心動魄??匆娝揖秃芫o張,得等一會兒才能緩過來,即便是從電視新聞里看到她資助殘障人士家庭的新聞,我的心里也禁不住一跳一跳的。
就在去年冬季,我被市文化館邀請去講一堂文學課。這幾年,文藝“五進”成了一種時尚,每年我都要到好幾個學校、企業(yè)、單位等場合去講文學。一般情況下,中學生根本坐不了兩個小時,一陣一陣結伴就朝外跑,惹得學校領導很不高興,喝止又會打斷我的講課,所以現(xiàn)場總會略為尷尬;干部和工人呢,玩手機的多,有的人還帶點來歷不明的笑,讓我心里發(fā)虛。文學本來就是一種愛好,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很正常,所以有學生帶了作業(yè)坐到現(xiàn)場奮筆疾書,或者有人抄寫學習筆記,我倒覺得這些人抓住了主業(yè)。
那天早晨下著小雪,我進文化館的時候,看見馬麗娜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個子挺高的男孩,馬麗娜邊推著輪椅走路,邊和那個男孩說話。
我從院子里的綠化帶間走過,從側(cè)面看他們。馬麗娜的弟弟竟然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如果馬麗娜和我在一起,沒準這個時候推著男孩的就應該是我了。
我一直看著他們從無障礙通道進入場館里面,我才緊步走了進去。
那天來了五六百人,場館里面幾乎坐滿,館長客氣地奉承我說,他們的報告廳很少有能坐滿的時候……
我在階梯看臺上看見了馬麗娜和她的弟弟。那個男孩因為坐了輪椅,只能停靠在過道的寬敞處,所以比較惹人注意,因此馬麗娜也引人注意。男孩笑瞇瞇的,臉很白,頭發(fā)很整齊,和小時候一樣秀氣。馬麗娜沒有取下帽子,她的圍巾硬硬地?在嘴巴前面,遮去了小半張臉。
在館長的主持下,我的講座開始了,圍繞我的那點閱讀和寫作的心得,給聽眾一些認為有益的建議。這些話說了好多次了,但每一次的講述方式上總有差異,具體的文學上的例子也有差異。這么一想,就感覺我做的也是個懶人的活,即便課后的問答環(huán)節(jié),每次的問題也是大同小異,仿佛是刻意安排好了似的。
問答的過程中,我看見馬麗娜的弟弟把手臂舉得高高的,但館長每次都會選擇別人提問。我看見他舉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如此三番,表情就變得失望起來,直到活動快結束的時候,館長正準備進行收尾總結,結束當天的活動,我及時摁住了館長揚起的手,把最后一個交流的機會留給了馬麗娜的弟弟。
男孩要和我談談作家劉先生,他簡單講述了自己閱讀劉先生作品的經(jīng)歷,最后問我如何評價劉先生的作品。
我是劉先生的書迷,他的作品我全都看過,但要公開評論人家,我一時間也不能貿(mào)然講出來。所以我只講講自己學習劉先生作品的一些感想,告訴他,有些問題我們可以私下談。男孩又問我,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2666》、阿根廷作家胡利奧·科塔薩爾《南方高速》兩本書怎么樣?《2666》要如何閱讀才能更好地進入?
這孩子跟我一樣,真是劉先生的書迷,我也看《2666》,也是因為在一篇報道中看到,劉先生到銀川參加文學活動,這是他為青年讀者推薦的一本經(jīng)典之作,而《南方高速》則是在另一個文學活動中,獲得了劉先生的高度評價。
活動結束,我婉拒了館長請客的好意,沿著階梯,走到男孩的身邊。馬麗娜此刻并不在這里。
我推著男孩的輪椅走出了場館,他道謝,說自己的名字叫馬強,姐姐出去接電話了。
男孩馬強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當年那個差點成為他的家人的年輕人,離開他家之后,就打定了和他們斷絕關系的念頭,那個年輕人在當晚就發(fā)消息給馬麗娜,告訴他們的關系只能到此為止。馬麗娜回了兩個字:好的。她的回復如黃河之水,水愈深卻越無聲。
那個年輕人坐了十多年的辦公室,寫了多少無有意義的空話大話,把自己寫成了肚子鼓起、身寬體胖的青年胖子,寫成了一個只認打印文件和紅戳子的沒有骨骼的軟體動物……這個心地純凈的男孩怎么可能認得出我——這樣一個見風使舵、面目可憎的陌生人呢?
馬麗娜從旁邊走了過來,她替我推上了輪椅。男孩問我,老師您見過劉先生嗎?如果能見他一面,我可就高興死了。
我懂得這種喜悅。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曾經(jīng)坐火車跨越三個省區(qū)去參加一次文學活動,就是為了看某位著名作家一面,去討個簽名而已。
當天馬麗娜要請我吃個便飯,我還是不能習慣和她面對面坐下來,所以告辭離開。走出老遠,我回頭看,馬麗娜正彎腰給馬強說話。這個女人,十多年過去,身材居然一點兒都沒走樣,我感覺酸酸的,心想胡海軍這個小資本家真是好運氣。
想到過去,讓人心里百感交集。
車行路上我一直從后視鏡看馬麗娜和馬強。馬強瞌睡多,一路睡得沉沉的;馬麗娜還是業(yè)務多,一路時不時有電話進來。
車行一百二十公里,進入了慶城所在的市域,雨已經(jīng)小了下來,車速可以加快一些了。于是我的車子振作精神,身子抖抖地發(fā)起了吃奶的勁,一下子躥了出去。
但長路上總有各種突發(fā)狀況。突然路上的車就都停下了,我從車窗探出頭看,看樣子前方有事故,車停成了一條長龍,看不見首尾。
果然,只幾分鐘工夫,前面就傳話過來,說是小車猛停,大車來不及避讓,一個猛剎車就斜撐在了路上。
天上還在下毛毛雨。我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
馬麗娜從車上下去,在路邊走來走去:馬強在后面睡覺,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后來馬麗娜的影子不見了,我以為她去找地方上廁所去了,但過去了二十多分鐘還是沒來,我就下了車。看見她在車后十多米的路邊和一個中年女人說話,兩人居然都在抽煙。
馬麗娜還是皺著眉,有種故作憂愁的快樂。馬麗娜待別人還是挺和氣的,只是每次見我就換上了另一種表情,仿佛是變臉。她嫻熟的手夾著煙正要到嘴上去,看見我停頓了一下,馬上就深吸了一口,一縷輕煙被風吹散。
那女人問馬麗娜,你們兩口子去慶城辦啥事?
馬麗娜說,他是領導,我是跑腿的。
女人哧哧笑了,說,你們是啥單位,福利這么好?
就在這時候,我們看見前方的車在緩緩挪動,馬麗娜扔了煙,我們回到車上。
這樣的蠕動其實并無多大意義,十多分鐘,挪了一百多米,又停下了。
馬麗娜突然說,那女人挺是非的。
我問她,你什么時候抽上煙了?
馬麗娜白了我一眼說,你管。
我說,別下車了,你在車上抽吧。
我給她發(fā)煙,她推了回來,說,我只抽黑蘭州細支,別的不要。
我說,麗娜,那一年……
馬麗娜說,都過去了。
我們就不再說話,靜靜看著凝滯的車流,小雨緊一陣疏一陣,風把雨拉斜了,玻璃上不停地有水花綻開。
我看見馬麗娜的戒指已經(jīng)挪到了左手的無名指,她和胡海軍上個月已經(jīng)完婚。胡海軍邀請我去參加婚禮,我上了紅包,借故沒有現(xiàn)場參與。
馬麗娜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還是真瞌睡,反正是鼻息悠長。我找出一條毯子給她蓋上。
到了十二點,車流終于動彈了起來,馬麗娜醒了過來,她看表,胡亂整理下頭發(fā),說昨晚睡覺太遲,一下子睡糊涂了。又問我,到慶城就幾點了?我說還有一個多小時吧。
馬麗娜說,你開快點。
我的破車雄健了起來,像是一個逞強的中年男性,有點不顧自己的油箱內(nèi)存了。
一路昂揚,直到臨近慶城城區(qū)十多公里時,車突然熄了火。
車子雖然破舊,倒是沒有在路上拋過錨,現(xiàn)在突然罷工,讓人意想不到,有點釜底抽薪給我難堪的意思。
我想,沒準兒就是剛才一陣逞強的緣故,我的車很少開這么快。
馬麗娜下車,圍著車走了一圈,冷冷地說,快看看怎么回事。
車子突然熄火大致有三個原因:可能是電路故障、低壓線路短路,或者油路故障。其實知道更多原因也于事無補,因為我是紙上談兵,如果打開車子的前蓋,我只曉得如何查看機油和灌玻璃水。
馬麗娜在路邊揮手擋車,但這條省道上的車本來就不多,那些過路的車也無意停下來。何況我們還有一個馬強,挪動起來也不方便。
我給熟識的汽車修理工打了電話,他告訴我,主要檢查一下點火和起動機的開關,還有保險盒、火線圈、電容器、電子點火模塊……我裝模作樣地按照他所說的排查問題,我偷眼看馬麗娜,她眉頭緊皺,眼神兇巴巴的。如果是當年,她早開始批評我了。
馬麗娜在路邊買了幾個蘋果,用純凈水洗完,遞給我一個,說一早上沒吃東西,先墊墊肚子。
我沒有心情吃。我聽見馬強咬了一口,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
也奇怪了,馬麗娜和馬強這么一松弛,我的運氣似乎也翻轉(zhuǎn)了過來,總之很快,車又能發(fā)起來了。我心說好懸。我拍拍車的引擎蓋,感謝我的車,咱丟臉沒丟盡,好歹留了一點兒尊嚴。
到了慶城,我們簡單吃個飯,趕去慶城師范學院。
找到會場,我們進去坐下。馬強依然坐在過道的輪椅上,他目光炯炯,心底的喜悅?cè)珤煸诹四樕稀?/p>
別問我為什么對學院如此熟悉。在馬麗娜之前,我那個女朋友就在這里上學。我考公失敗的那一年的夏季,來到學院,想給她一個驚喜,萬料不到黃昏天里她正在大操場跟一高個帥哥走圈。顯然,他們走的圈不是簡單的圈,而是在進行靈魂的水乳交融。我默默地悻然離開,從此再沒有踏入慶城一步。
會場的嘈雜聲終于安靜下來。劉先生精神矍鑠地上臺,主持人簡單介紹之后,劉先生開始講座。他才思敏捷,語速很快。他說第一次到甘肅來,是想了解下黃土大地上的生活,為下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中寫到的一個“甘肅人”做點準備……
講座持續(xù)了兩個小時,有一陣兒,馬麗娜打起了瞌睡,但很快就清醒了過來。馬強在腿上鋪開了筆記,快速地記載著。在整個會場,我覺得馬強是最認真的聽眾,他和年輕時候的我可真像。
講座結束,大家一擁而上,簽名的,拍照的,場面有點失控,我拿書去找簽名,完畢后又在旁邊等著,直到人群散開,才把馬強推過去,和劉先生合影。那一刻,馬強的眼睛潤潤的,鼻頭皺了好幾下。
我們走出禮堂,看見天邊一道彩虹橫跨天際。
我推著馬強朝我的車走去。車停得遠,走了幾分鐘,馬麗娜去買水。
我看著馬麗娜的背影走過了一個建筑的拐角,心里禁不住喟嘆,想起馬強小時候坐在爐邊看鄭淵潔童話的時候,這份辜負的歉意伴隨我多年,到今天,似乎終于淡了那么一點。
我告訴馬強,這些簽名書都是給他的。
馬強客氣地說,他能有一兩本就可以了。
他突然問我,曹老師,你知道嗎?其實我姐不是我姐……
我停下步,不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馬強說,我們同姓,但她不是我的親姐……
我聽出來了,馬麗娜的弟弟在十歲那年已經(jīng)死于器官衰竭,而此刻坐在輪椅上的馬強,是她通過地方殘聯(lián)找到的志愿扶助對象而已。
馬強說,如果姐的親弟弟還在,應該和他一般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