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石頭成為石頭”——論素人寫作的“下半場”
近期,農(nóng)民工寫的高考作文《我的母親》、初中生寫的作文《舊軌還鄉(xiāng)》、果農(nóng)“沂蒙二姐”詩歌創(chuàng)作等話題屢登熱搜,走紅網(wǎng)絡(luò);期刊雜志刊登的“90后”王晚《我是外賣女騎手》、王瑛《清潔女工筆記》等非虛構(gòu)新作引發(fā)關(guān)注,“素人寫作”現(xiàn)象再度成為大眾傳播視野中熱度不減的文學話題。這個夏天,魯迅文學院也首次面向素人寫作群體舉辦了作家研修班,足以體現(xiàn)對素人寫作群體的重視和擁抱文學多樣性的期許。
文學是人學,記錄生活、追尋真相。溯源而上,從《詩經(jīng)》里的“勞者歌其事”,到老舍的對市民生活的展現(xiàn)、趙樹理的鄉(xiāng)土寫作,再到今天熱議的“新大眾文藝”,“素人寫作”的精神底色始終沒變:讓大眾自己說話,用語言擦亮真相。所謂“擦亮”,是以熱氣騰騰的“貼身肉搏”引發(fā)共鳴、觸及痛感,用質(zhì)樸而曉暢的語言把“平庸的惡”和“偽裝的善”揭露給這個世界看。
老舍的小說《鼓書藝人》,入選今年高考(全國一卷)材料作文。“他想要給孩子們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騰,開不了口?!焙芷綄嵉囊痪湓?,卻有著深刻的內(nèi)涵。凡是讀過小說的人會懂得,這句話還呼應著書中另一處細節(jié),“他只知道每逢看到自己的國旗,就嗓子眼兒發(fā)干,堵得慌,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在翻騰?!惫适碌墓8挪⒉粡碗s,1938年夏,為了躲避戰(zhàn)亂,鼓書藝人方寶慶一家,乘坐“民生號”白色小江輪從北平、天津來到重慶,靠賣藝求生。在船上,他順著鐵梯爬到甲板上,看到煙囪下面一群滿身煙煤的小孩子,不由得心生悲憫,痛恨自己沒有錢,能給他們買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吃。后來,他不顧唐四爺和琴珠的反對,自己出車馬費參加抗戰(zhàn)義演,并告誡養(yǎng)女秀蓮,“你不自輕自賤,人家就不看輕你?!边@樣一來就不難理解,“他心里直翻騰”蘊藉著鼓書藝人的家國情懷,是身為底層人的尊嚴和底線,更是大寫的中國人的骨氣和信仰。
無論是《駱駝祥子》《鼓書藝人》,還是《茶館》《四世同堂》,老舍的底層書寫一以貫之,平民立場與樸素情感力透紙背,弱者抵抗與家國重構(gòu)遙相呼應,讓平民“開口說話”呼應現(xiàn)實,乃是永不過時的藝術(shù)之基。
■ 重構(gòu):“由內(nèi)向外”的“破繭”
歷史學家卡爾指出,歷史是歷史學家與事實之間不斷交互的過程?!八厝藢懽鳌钡呐d起無疑是對現(xiàn)代歷史的精神重構(gòu)。它是社會發(fā)展快速轉(zhuǎn)型期“由內(nèi)向外”的破繭重生,以底層視角完成對生命的體認、心靈的敞開,以及與時代的對話,于日?,嵥榈捏料独铮淖譃楦^開鑿出一束微光,不啻于“拆取胸旁的肋骨點燃成火把”(出自泰戈爾《跟隨著光明》)。他們以寫作者的姿態(tài)贏得尊嚴與體面。這種重構(gòu),得益于社會環(huán)境的開放包容、自我“越軌”的勇敢,以及媒介刊物的接納。比如“外賣詩人”王計兵、“燒烤詩人”溫熊珍、清潔女工王瑛等。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在《“打工文學”與壁櫥》主題演講中,曾把打工文學視作一個“壁櫥”,他拋出一個讓很多人耐人尋味的“心靈之問”:當一個寫作者體認和堅持他的打工者身份時,他也應該警醒,他自己、他生命內(nèi)部是否存在一個或很多個“壁櫥”?作為“素人寫作”的見證者和親歷者,早年間以鄭小瓊等為代表的“打工詩人”蹚出一條持續(xù)進階的精神之路,但是,我們也不妨多些“冷思考”,貼標簽易、撕標簽難,去魅更是難上加難。抑或說,“素人寫作”如何在底層敘事與審美價值之間找尋到一個平衡度?要知道,“素人”不是“悲情敘事”的代名詞,也并非“非虛構(gòu)寫作”的方便文體,過度捧高與一味貶低,都將走向極端。
當下的文學現(xiàn)場,需要多元共生與豐富表達,無論小說、詩歌、散文、隨筆,還是非虛構(gòu)作品,都應毫無例外地突破體裁束縛,深耕思想腹地和人性花田,允許新鮮和異域的空氣涌進來,當然也要避免用力過猛、矯飾失真,后者無疑是致命的敗筆。
■ 文本:“自我的他視”與照亮
“素人寫作”最可貴的地方在于看見“生活的本來”,探尋“生命的去處”。溫熊珍白天經(jīng)營服裝店,下班去燒烤攤做兼職,她詩歌中的掃地阿姨、打工姐妹、守護茶園老張等小人物,本身也是一種自我的鏡像,通過“共情美學”構(gòu)建大眾情感的共同體?!拔蚁矚g看她擰開水瓶蓋的動作/那里有悲傷,她總是擰得太緊”,此詩暗喻命運的走向。她寫燒烤架是“炙焰中尋找梯子的人生隱喻”,她寫菜市場是“擠在紙上的冬瓜豆角”,她寫繁花是“一把進入春天的鑰匙”。歸根結(jié)底,她深掘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憂傷與富礦,自帶“蛙皮的濕潤”(出自詩人羅伯特·勃萊語)。
另一方面,“素人寫作”使我們看到被忽視的人生和被遮蔽的自己。正如王瑛《清潔女工筆記》中的內(nèi)心獨白:“清潔工擦亮的是高樓,而我想擦亮的,是那些被忽略的人生。”王瑛退休前是學前教育的教師,她善于捕捉觀察和捏合“碎片”,在售樓處做保潔以“物之索隱”為主線,看到財務室大肚羅漢、銷售前臺青花瓷瓶、大廳里的古董,也留意到桌子、地面、沙發(fā)縫里的指甲和頭發(fā)。誰能想到,她低頭干活的同時,烏桕樹下的陽光、紫薇樹下的香草,給予她片刻的自由。
再匍匐的靈魂里也有星光閃現(xiàn),言說即照亮。在王瑛筆下,“小矮人”的求職歧視、保潔組長的打拼心路、香港女孩的無奈選擇、甘肅農(nóng)民的討債艱辛……“微塵眾”的種種日常,都給我以強烈而持久的“代入感”。特別是王瑛與廣西大姐的誤解與和好,她不避矛盾寫出了復雜性,使我們有機會看到人性的復雜之處。大姐辭工回老家,獲得人生第一張獎狀“季度滿勤獎”,按照老家風俗60歲前就要修好自己的墓地,獎狀的重量宛如死亡的重量,令人一聲嘆息。
與王瑛不同,王晚的非虛構(gòu)作品《我是外賣女騎手》敘述相對口語化、隨意化,她以“真實還原”和“以身正聽”繪就外賣騎手的“浮世繪”,她還用側(cè)筆勾勒出“外賣村”辛莊的生活圖景。一邊是讀者的喟嘆“原來跑外賣還有這么多學問”,一邊是文本中“汗水、淚水、血水、苦水”的雜糅交織。在“快跑、多賺、跑單王”等多重利益的驅(qū)使下,騎手與騎手、騎手與保安之間的較量與博弈也是令人觸目驚心:為了省錢充電被拔線而大打出手驚動110民警;因為失去方向感求助過路大哥騎車帶過,不料回來時電動車又被保安藏匿起來。
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解讀莎士比亞,提煉出“自我的他視”觀點,用在外賣騎手身上同樣適合?!盁o論我們自己的痛苦有多大,相信這是他人在受苦,是我們共同的防御機制?!庇靡痪湓捄唵胃爬ň褪?,勇于直視人性的深淵。不得不說,女保姆、女騎手、女清潔工等,她們身上負載的是“雙份的重軛”,既有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也有外部投射的精神暴力,設(shè)想一下,如果沒有王晚這樣的記錄,我們很難知道社會的多棱面和人性的“暗物質(zhì)”:跑到樹林里小便而被保安誤以為小偷;代替女顧客參加培訓簽到寫錯名字而深陷自責;一位媽媽帶著年幼兒子送外賣,眼看單子超時面臨罰款,母子倆邊跑邊哭……王晚的文字里處處可見“他者”的困境和自我的倒影,直擊靈魂深處。
■ 回響:“使石頭成為石頭”
“藝術(shù)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成為石頭。藝術(shù)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知道事物。藝術(shù)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化,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過程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shè)法延長。”一直以來,我很認同俄羅斯文學批評家鮑里索維奇·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中的觀點。每個人先是普通人,再是職業(yè)、家庭等加持下的社會人,“互聯(lián)網(wǎng)+”為Z世代的生存注入無限可能,這就意味著“素人寫作”已經(jīng)擁有了多義性和復雜性。
“使石頭成為石頭”,是真實還原底層生活,力求刻畫粗糲的、隱忍的、破碎的生活肌理,同時也是對個體生命的最大化尊重和理解,特別是對那些殘缺的、異質(zhì)的、失意的邊緣群體。有目共睹的是,受文化程度、流動性大、原生家庭等制約影響,如王晚所說的,“作為北漂,我的每一次漂泊足以成為一個漲落,或是高潮。我無論待在哪里都和北京差不多?!贝蠖鄶?shù)素人的寫作狀態(tài)停留在表層化、間斷式、逐利性,當身體的符號大于作品的質(zhì)量,當世俗的光環(huán)遮擋心靈的葳蕤,他們的寫作局限性與可持續(xù)性暴露無遺,極易滑入價值變現(xiàn)和急功近利的泥潭,淪為情感的宣泄和倦怠的模仿,反而有損文學的嚴肅性和完成度。尤其是女性素人寫作者,要走出自怨自艾的怪圈,真正把“小我”融入“大我”,塑造“雌雄同體”的意識,“我們要彼此交融,把我們的天分融合在一起,不讓任何一行文字消失在風中”(出自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萊特演講集《頁邊和聽寫》),離不開反復修改和語言素養(yǎng)。
因此,素人寫作的“下半場”何去何從,取決于素人寫作者本身的“歸零”和清醒,以素人寫作“投石問路”,用“污垢詩學”“疼痛意象”“邊緣發(fā)聲”叩開文學大門,但是,激越的情感從來不是一次性的“快消品”,而是值得反復咀嚼和提煉的人類共同經(jīng)驗,理應培養(yǎng)時間耐心、駕馭文學技巧,調(diào)動豐沛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努力追求一種向內(nèi)深度求索的精神生活,以高質(zhì)量的作品立身,抵抗現(xiàn)實的堅固壁壘。
人工智能的技術(shù)洪流,永遠無法淹沒底層的星光;民間的素人寫作,亦是腳踏實地丈量夢想的精神刻度。讓素人寫作保持恒溫,關(guān)鍵在于讓文學的歸文學,讓真實的歸真實。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積極地反思,素人寫作大量涌現(xiàn),是否也折射出了當下文學作品的單一性和匱乏性?當下文學評論家是否在激濁揚清和深挖“蚌珠”方面有待提升?畢竟,文學終究是一場靈魂的冒險,屬于精神層面的勞作,素人寫作從“文學現(xiàn)象”到“文學生態(tài)”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作者系青年作家、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