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日韩高清在线观看,四虎在线观看免费永久,欧美日韩高清不卡免费观看,草草福利视频,天堂一区二区三区精品,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8期 | 李美樺:風(fēng)吹白云飄
來源:《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8期 | 李美樺  2025年08月22日09:03

一場春雨過后,金沙江大峽谷的風(fēng)就變了樣。風(fēng)把嗡嗡吼叫的小性子收斂起來,一到黃昏,就閑漢般在寨子里游逛。也就是幾天工夫,風(fēng)把桃樹杏樹李樹吹出了綠綠的芽孢,讓河岸上細(xì)細(xì)的柳枝用萬般嬌羞傳遞著春天的消息。和風(fēng)一樣有著好興致的,是一撥地質(zhì)隊的遠(yuǎn)方人。他們挎著包拎著錘子,天天在山上瞎轉(zhuǎn),吃過晚飯就跟閑逛的風(fēng)一樣,把婆娘漢子的心撩撥得癢癢的,以至于過去了這么多年,寨子里還經(jīng)常拿這撥人說事。

墨石眼鏡

“瞧著沒有,那死東西就是墨石眼鏡,會變色的!”二老爹悄悄嘀咕的一句話,讓這個寶貝的身價陡然漲了若干倍。

二老爹說得沒錯。架在那幾個漢子鼻梁上的墨鏡,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黑幽幽的,進(jìn)門屁股才落座,鏡片就變得清澈透亮,連有幾根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世上就有這么日怪的東西。

稀奇古怪的事隨時都會發(fā)生,關(guān)鍵是這些怪事有沒有人相信。二老爹年輕時吆著馱馬北上西昌南下昆明,是烏地吉木見識最多的人,他的話在寨子里有著無可辯駁的權(quán)威。

這個位于金沙江大峽谷彝漢雜居的寨子,除了嗚汪嗚汪的風(fēng)不停地往寨子里灌以外,外面的人很難進(jìn)來。偶爾來個外地客,寨子里的人不管熟不熟,憨笑著一張臉,高聲邀請他到家里坐。客人還沒進(jìn)屋,就放開喉嚨吆喝地里的婆娘回來,手忙腳亂燒開水,端瓜子花生,找酒杯倒酒,嘴里不時做著自我檢討:屋頭潦草得很,莫得啥混嘴巴的東西,千萬不要見怪……

地質(zhì)隊那撥人一年四季到處跑,個個都是閱人無數(shù)的老江湖。對烏地吉木人的熱情,他們起初并不適應(yīng)。人家和你非親非故,笑瞇瞇地把你請進(jìn)去,好吃的好喝的侍候著,圖個啥?時間一長,寨子里并沒有人提出跟他們借錢,或幫忙給女兒找婆家一類的麻煩事,也就把心安安穩(wěn)穩(wěn)揣在肚子里。

遺憾的是,二老爹對這件寶貝并沒有作更多的解釋,就給寨子里的人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間:

“戴上那個寶貝,就變成了一只大貓,晚上不說過溝溝坎坎擔(dān)心摔跟斗,連地上掉根針都看得清清楚楚。啊啵,不是誰都有那個福分享受的……”

這就神了。

一神就有人質(zhì)疑,就有人放話過來:“不要盡說些打屁不沾胯的話,世上哪有這么日白的事?前天晚上,地質(zhì)隊那幫人電筒壞了,還借了我家的火把。要是那寶貝眼鏡有那么好,人家還耐煩用這些東西?”

爭得面紅耳赤,就算把自家的鍋炒爛也沒有用。誰也沒有見識過那寶貝,真真假假誰也說不出個道道來。太陽磨磨嘰嘰歪到西邊的山頭,地質(zhì)隊的人總算回來了。有人直戳戳地問:“老胡,聽說你們那眼鏡神得很,晚上戴上就像大貓一樣,什么東西都看得見,是不是這樣?”

還有膽子更大的,臉上的笑容里就多了幾分厚顏無恥的味道:“都說那寶貝好,借我戴了試試看!”

老胡也不搭話,隨手就摘下眼鏡遞了過來。漢子把黑乎乎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接過來戴在鼻梁上,從屋外踱到屋里,然后又從屋里踱出來,說:“這死東西好是好,就是腦殼悶乎乎的……”

“悶個錘子,那是你狗日的福分淺,莫那個命享受!”外面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他們早就盼著漢子把眼鏡遞過來,讓他也試試。

老胡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咧著大嘴就笑了,朗朗的笑聲在空曠的山野里震得旁邊的樹葉嘩啦啦響。

山里太陽大,紫外線強(qiáng),他們戴墨鏡就是防強(qiáng)光的。作為這伙人的頭兒,老胡并沒有把這個謊言戳破。寨子里的人都喜歡刨根究底,只要是他們想知道的事,總喜歡打破砂鍋糾纏下去。你說東,他扯西,扯了大半天還是把他們說不服。

老胡這一笑,神戳戳的,就相當(dāng)?shù)囊馕渡铋L了。還不等他們問出個所以然,一個聲音就從人縫里擠出來,說:“胡哥,你能不能幫忙帶副墨石眼鏡回來?!?/p>

是寨子里的爾坡。他媽死得早,靠他爹一手把他拉扯大,在寨子里比誰都造孽。自從土地下了戶,他家的苞谷一年比一年多,圈里的豬一年比一年多,爺兒倆的腰也一天比一天直,就等著新娘子進(jìn)他家門了。所有的人把眼睛鼓得像牛卵子一樣,吃不準(zhǔn)這愣頭愣腦的家伙在想干啥。

“你戴?”老胡眼睛里的那道余光掃過來,笑了。

“買給我爹。我爹眼睛越來越糟糕,大白天都要摸著才能出門了。我想買副眼鏡,讓他也享受一下。”

“給你爹?”有人馬上接過來,在地上啐了一口,說,“尾巴一翹,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爹老倌眼睛早就瞎了,一出門就靠摸,還享受個屁?爹老倌一蹺腳,那寶貝不成你龜兒的啦,是不是?”

“嘿,你雜種想要就明說,何必打這種屙血痢的爛主意!”

轟的一聲,就像散了一地的麻雀。

這就從門縫里把人看扁了。爾坡漲紅了臉,越來越鼓的胸脯把他變成了一只氣勢洶洶的蛤蟆。從金沙江大峽谷肆虐上來的風(fēng),把寨子里的漢子磨礪得彪悍無比,個個變得沒心沒肺,一句話不合,提起碗大的拳頭就會杵上去。盡管一覺醒來,又會在一起喝酒吃肉,但寨子的名聲就是這樣壞掉的。今天同樣是這樣,如果不是有外人在,爾坡那對拳頭肯定不會這樣閑著。

“我爹苦了一輩子,他不該享受嗎?”為了烏地吉木的臉面,爾坡只是用熱辣辣的眼光表達(dá)了他的不滿。對于他的大局觀,老胡表示了深深的敬意,特意到了爾坡家。

“這是白內(nèi)障?!崩虾皇强戳艘谎?,就下了結(jié)論,“這不是多大的毛病,就是眼睛上長了一層膜,把光給擋住了。這種病可以做手術(shù),把那層膜揭下來,眼睛就亮堂了?!?/p>

老漢似懂非懂,弱弱地問:“這……得花好多錢?”

“不貴,聽說只要三千多?!?/p>

老胡說得輕松,跟著來的幾個漢子卻把嘴巴張得老大,只差把老胡一口給吞下去。去年鄉(xiāng)上評萬元戶,全鄉(xiāng)就只評了一戶人,聽說還是把他們家苞谷稈麥稈一類的東西折成錢,才湊成這個數(shù)的。他們心里都有一把小九九,手術(shù)費再加上車費住宿費生活費,等把老倌從這個死旮旯送進(jìn)省城,沒把那身老骨頭顛散架,那一大筆費用早就把他嚇?biāo)懒?。他們咒天咒地罵了很久,反倒安慰起爾坡來:“老人家這么大歲數(shù)做手術(shù),這些玩笑不是隨便開的。畢竟在腦殼上動刀子,萬一有啥差錯,你一個鄉(xiāng)下的螞蚱能搬起石頭打天?請老胡他們帶副墨石眼鏡回來,也算盡到了你的孝道……”

懸在西邊山頭上的太陽,就像一個熟透的柿子,在幾綹云霞的映襯下遼遠(yuǎn)而安詳。傍晚吊兒郎當(dāng)?shù)娘L(fēng),把這幾句實誠的話撩撥出了幾分悲壯。

爾坡不是這樣想。他把牛賣了,圈里的豬賣了,又向親戚借了些錢,帶著老漢到省城做了手術(shù)。

老漢回來那天,寨子里的人都躁動起來,紛紛涌到村頭接爺兒倆。來的人表情復(fù)雜,心情更為復(fù)雜。很多人心里都在嘀咕,生老病死,這是誰也繞不過去的坎。萬一哪天病痛落到自己身上,會不會有老漢這么好的福分?

老胡給老漢帶了一副墨石眼鏡回來。老胡說啥也不收錢,說給老漢留著做紀(jì)念。

老漢得了空,就戴著那副墨石眼鏡滿寨子轉(zhuǎn)悠。沒想到這死東西會傳染人,沒過多久,寨子里很多老人鼻梁上都戴上了墨石眼鏡,以至于有幾個嫁到外面的女人,一回烏地吉木就驚喳喳地叫:

我小哥,咱寨子啥時候來了這么多退休老干部?

柴油和指甲刀

他們最初的分歧來源于一臺手扶式拖拉機(jī)。

夕陽越過樹梢,斑駁的樹影篩落在村頭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忸怩得讓人心痛。突突突的拖拉機(jī)吸引了眾多的眼球,紛紛向這個第一次開進(jìn)寨子的家伙行著注目禮。

“砰砰砰——”濃濃的黑煙從拖拉機(jī)排氣管吐出來,把圍觀的人吞掉了一半。

“啊啵,好臭!”有人緊緊捂著鼻子。

這么香的東西,怎么可能會臭呢?這種聲音很快就被周圍的憤怒給稀釋了。那些人瞪著眼睛,似乎受了天大的侮辱:“你是啥子狗鼻子,這么香的東西,哪里會臭?”

想想也是,人家地質(zhì)隊大老遠(yuǎn)的過來,難道就為了弄些臭烘烘的東西禍害人?公說公有理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得找地質(zhì)隊的人理論。

“這個這個……確實不好說。你說香,那就香;你說臭,它肯定臭!”

老胡訕笑著,臉上那幾條事不關(guān)己的皺紋被他擠到了耳朵后面。

這不是放屁么?期盼他能把這碗水端平的鄉(xiāng)親都有幾分失望。這些家伙,早被寨子里那些獻(xiàn)了小殷勤的人所收買,他們內(nèi)心已經(jīng)失去了公平。

前些日子,地質(zhì)隊的人花錢請他們把這一段路擴(kuò)寬,準(zhǔn)備拉一些鉆探的機(jī)械進(jìn)來。地質(zhì)隊的人經(jīng)常在寨子里出進(jìn),那個長得像竹竿樣的瘦高個天天捧著大茶杯在山上晃蕩。到了午后,太陽吐著紅紅的舌頭,只差把人毒死。竹竿茶杯里的水喝完了,就晃到寨子里找開水。

“二丫,趕快回來!你那鬼耳朵,就是聽不見!”有客人來,主人高興死了,高聲喊著老婆,吆喝著女兒,鬧嚷嚷的聲音把整個寨子都掀翻了。

喝開水,好不容易嘛??墒牵瑸醯丶镜娜藢嵲跊]有喝開水的習(xí)慣??柿耍テ鹜袄锏墓掀?,咕咚咕咚喝個痛快,哪里還等得把水燒開。

不過,也難不住。家里的漢子趕緊把老婆催回來,刷鍋燒水,不一會兒端上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來!

“來來來,屋里實在沒啥混嘴巴的,你先喝口開水潤潤……”

話說得無比虔誠,卻驚得竹竿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竹竿搖著黑乎乎的茶杯說:“我……我找開水?!?/p>

“這就是開水嘛。以前金貴得很,要婆娘坐月子才有福享受。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想吃就吃,不稀奇的!”

想想也是,金沙江大峽谷除了盛產(chǎn)熱辣辣的風(fēng)、火爆爆的漢子,還盛產(chǎn)甘蔗紅薯一類作物。到了臘月間,在那盤木榨痛苦的呻吟中,甘蔗都被背到糖坊榨成汁再熬成紅糖,確實不稀奇。過慣了苦日子的鄉(xiāng)親,如今把這些他們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待客,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地質(zhì)隊的人在寨子里住下來。吃了人家的荷包蛋、陳年老火腿以及那些快成精的老公雞,他們就由熟客變成了一家人。

人一熟絡(luò),各種他們認(rèn)為是笑話的怪事就多起來。

這些人早晨起來要刷牙,這讓寨子里的人一時難以理喻。寨子里的楊七公九十多了,天天捧著一柄老煙鍋,那口黑漆漆的牙齒一顆沒壞,還能嚼甘蔗,高興了還能吃炒蠶豆,哪里聽說過還要刷什么牙?

當(dāng)然,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還是那些剛剛過門的小媳婦。她們嘻嘻哈哈,臉紅得就像剛生過蛋的仔母雞:“不刷牙,那嘴巴就像臭烘烘的糞瓢,還一天到處拱,惡不惡心嘛!”

以前,她們也躲著偷偷刷過牙,侄兒侄女在旁邊趴著蹲著看稀奇,滿寨子的閑言碎語讓她們無比心酸?,F(xiàn)在,有了這樣的同盟軍,每天早晨她們就會逼著自家男人刷牙,更不怕別人說那些無聊的話。

老胡和竹竿晃進(jìn)寨子里的村小,和校長拉了半天家常。這樣的學(xué)校,幾個月難得有一個外面的人來看看。幾句熱乎乎的話,把校長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竹竿話題一轉(zhuǎn),說:

“校長,這些娃娃,是不是一年四季不洗腳?”

“不會吧,天天都洗的?!?/p>

“嘁,天天洗腳,娃娃的腳桿怎么黑得就像一截截?zé)鸸???/p>

教學(xué)質(zhì)量高不高,把娃娃教不教得出來是另外一碼事。娃娃腳上全是黑殼殼,這所學(xué)校還能好到哪里去?這話傳到外面去,它貶損的殺傷力遠(yuǎn)比教學(xué)質(zhì)量強(qiáng)多了。校長大為驚駭,他不得不佩服這些外地來的猴子,那眼睛比馬蜂屁股上的針還毒。

那些娃娃在太陽壩里面,個個曬得像黑火炭一樣,想必他們露在外面的腳也好不到哪里去。為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校長讓孩子每人帶三個苞谷芯到學(xué)校,脫掉鞋站在水溝里,用苞谷芯把腳搓洗白才準(zhǔn)進(jìn)教室。

這天,老胡和竹竿在老黃桷枒樹下和人閑聊。竹竿拉過娃娃的手,笑呵呵地說:“你看你看,你這手指甲長得跟妖怪一樣,留著干啥?”

“臟啊,太臟了!”竹竿捏著娃娃的黑乎乎的手,指著長長的黑指甲,語氣就有幾分?jǐn)?shù)落的成分了,“里面黑黢黢的污垢,全是細(xì)菌,知道不?”

這話就更傷人了。明明是在說娃娃,但大人都清楚,他們的指甲一個個留得比娃娃的還長。細(xì)菌是什么,他們確實不知道,但那個“臟”字,是誰也不愿意聽的。說他窮可以,說他不中用沒本事也可以,唯獨不能說“臟”。帶上這個字眼,就相當(dāng)于把他釘在了恥辱的架子上,讓他羞愧難當(dāng),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剪嘛,屋里沒指甲刀嗎?”竹竿還沒有放手的意思,大大咧咧的話里就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了。

家里確實沒有指甲刀。但是,對付那幾個指甲的辦法還是有的。到了晚上,女人摸出針線兜里的剪刀,先把自己和男人的指甲剪了,再把那些娃娃拖過來,咔嚓咔嚓,挨著把長指甲剪掉。娃娃大多沒有見過這種陣仗,縮著手,蹬著腳,一個個鬼哭狼嚎。和往天相比,當(dāng)媽的都沒有好耐性,只管黑著臉罵,心里老是憋了一股氣:

明天讓地質(zhì)隊那幫猴子看看,咱烏地吉木的人是不是他們說的這么臟?

炒肉、黃燜雞和麻婆豆腐

地質(zhì)隊那幫人,對烏地吉木的住房是非常感興趣的。

烏地吉木一帶的房子都是土坯房。用石頭砌一尺高的基腳,上面支上墻板,倒進(jìn)黏土用墻杵夯緊夯實,到兩層樓高以后就要架梁打屋頂了。幾根平行的梁凌空架在墻上,上面平平地鋪上一層柴塊,再苫上一層稻草,把和得黏糊糊的稀泥巴鋪到上面,待吸干水分后用榔頭捶平就成了屋頂。這樣一來,整個外形就像一個規(guī)則的火柴盒。這些房子一家挨一家,一排接一排,安詳?shù)仂o臥在山坳里,在高高的轎頂山陪襯下,看上去非常壯觀。

這就是土掌房。

老胡和竹竿圍著房子轉(zhuǎn),看了一家又看一家。其實,就算他們把寨子里的房子全部看完,材質(zhì)都是用當(dāng)?shù)氐募t泥巴夯砌而成,結(jié)構(gòu)也差不多,只不過有些房子在收尾的時候草草了事,少舂了一圈矮了兩尺或舂墻的手藝差有點歪斜而已。它們的功能都一樣,冬暖夏涼。

“這房好!”

老胡左看說好,右看還是說好。老胡列舉了一系列好的理由,比如就地取材的廉價材質(zhì),比如房子的密封保暖性,比如隔熱防噪的舒適度,比如夯砌后土墻的堅固結(jié)實等等。

竹竿沒有吱聲,過了半天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嘁,要是來一場地震,住在里面的老老少少,哪個跑得脫!”

就像一個餿臭的飽嗝,打得實在不是時候。

這樣的話,寨子里的人顯然不愛聽。就有人翻著白眼睛,立馬懟了過去:“說得這么懸乎!我們在這里住了幾百年,爺爺?shù)臓敔斁妥≡谶@樣的土房子里,沒聽說把誰震死在屋頭擺起……”

竹竿咕咕冷笑一聲,搖搖頭,說:“你們沒有見識過地震的威力。和那些都是鋼筋混凝土的建筑比,你這些土掌房連豆腐渣都不如!”

這不是糟蹋人么?剛才說話的人不想過多爭辯,嘴巴一撇,說:“死不死,那都是天老爺?shù)氖聝?。閻王叫你三更走,不會留你到五更。該死朝天,想這么多干啥?”

也有人心里不服,嘴上卻采取迂回辦法,氣鼓鼓地說:“竹竿,你說土掌房是不抗震,哪種房子才扛得?。俊?/p>

“樓房,鋼筋水泥磚頭砌的樓房……”

縣城里的高樓,都是鋼筋水泥磚頭堆砌的,他們大多沒有住過。不過,那些雞籠籠一樣的房子,墻壁只有巴掌厚,到了夏天不被熱死,也會被悶死。別說修不起那樣的房子,就是白送他們,也不耐煩去住。

心里雖然有些疙疙瘩瘩,見了地質(zhì)隊的人依舊親親熱熱把他們請到家里,烀老火腿,燉老公雞,磨嫩豆花,煮四季豆酸菜湯,喝自家釀的小燒酒,天天在老臘肉特有的濃香中,醉得左腳絆右腳。日子因為鄉(xiāng)下人這份實誠,變得溫馨而滋潤。

日子一長,嘴巴就沒有了遮攔。還是那個竹竿,這天吃過飯,讓酒燒得紅紅的臉,在夕陽的余暉中看上去就更加迷人。竹竿折了半截草棍剔著牙,在一串酒飽嗝中咕咕咕地侃著他的龍門陣。他吹城里食上居餐館油汪汪的炒肉,是如何的軟嫩芳香;吹他姨媽做的黃燜雞,麻辣鮮爽,連汁水都用來泡飯;吹他奶奶做的麻婆豆腐,麻辣爽口,最為下飯……

竹竿吹得天花亂墜,最核心的意思是說天天老火腿、肥臘肉,哪里是這種吃法?還有,菜得葷素搭配,吃起來營養(yǎng),也才更合口味。竹竿只顧自己嘴巴舒服,全然沒有顧及女主人那張臉從陽到陰,到最后落下了厚厚一層霜。

白虱子,真他媽吃人又羞人的白虱子!

這樣的話就像長了腳,一夜間就跑遍了烏地吉木:寨子里來了一群白虱子。

這樣的話題,直到竹竿讓隊長和爾坡跟他進(jìn)城,請他們幫忙搬東西回來后才慢慢淡下來。

那天下午,竹竿把他們帶進(jìn)一家餐館,說要吃什么自己點,賬他來結(jié)。

至于點些什么菜,隊長和爾坡都成了正人君子,都在相互推讓。那些日子,關(guān)于竹竿的龍門陣正在寨子里發(fā)酵。他們很快就達(dá)成一致:一人一份炒肉絲,一人一份黃燜雞,一人一份麻婆豆腐,一人一碗米飯。

不得不說,館子里的菜確實好,色香味俱全,還沒動筷,就像有一只手撓得他們滿口生津。

這頓飯讓他們吃得暢快淋漓。不僅如此,第二天他們一回寨子,滿寨子的人都讓炒肉絲、黃燜雞和麻婆豆腐熱騰騰的香味饞得清津直流,意猶未盡:

日他小哥,哪天老子進(jìn)城,也去搞份炒肉絲、黃燜雞和麻婆豆腐解解饞!

可是,這個美好的愿望,在竹竿回來以后就變了味。

當(dāng)寨子里的人添油加醋把隊長和爾坡吃炒肉絲、黃燜雞、麻婆豆腐的饞相,跟老胡和竹竿說出來的時候,內(nèi)心是無比羨慕的。當(dāng)然,那道羨慕的目光后面,也隱含著他們的祈求:

以后有機(jī)會,讓他們也出去開開眼,別什么好事兒都讓那兩個雜碎給占了!

沒料到,竹竿一句話,就讓他們玻璃一樣的心碎了一地。

豬腦殼,都他媽的豬腦殼!竹竿從鼻子里哼出憤憤的一句話。

說話的人心涼了半截。看樣子這撥外來的猴子也是抖瑟瑟的小氣鬼,人家才吃他三個菜,就心疼得牙癢癢的,以后還吃個卵!

“老天,怎么盡想著這三樣?xùn)|西嘛!館子里有魚有蝦,有牛肉羊肉,有燉菜蒸菜,好東西多哩!再說,他們兩個人,為啥非得點一樣的?除了要一份炒肉絲、黃燜雞、麻婆豆腐外,換個花樣再點份魚,點份燉菜蒸菜,搞個湯,這樣吃哪里不好……”

竹竿翻著白眼,一臉的苦笑。

節(jié)能灶

烏地吉木幾乎家家都有一個火塘。上面一根鐵鏈從橫梁上垂下來,掛著一口大吊鍋,專門用來烀臘肉煮四季豆熬湯。火塘邊過去有幾個鍋莊石,后來有了鐵的三腳架,鍋莊石就被三腳架取代,上面可以放茶壺?zé)?,也可以用小鍋炒菜?/p>

家里有老人,火塘里一年四季煙火不斷。要過年了,家家都有人上山,選幾樹枯死的老樹,把樹疙瘩刨出來。還不等樹疙瘩晾干,寨子里的人就相互幫忙,推的推抬的抬弄在火塘邊,再添些干柴,讓樹疙瘩慢慢燒。一個大樹疙瘩,往往要燒到正月完。天天煙熏火燎,就算新修的房子,要不了半年,就黑黢黢地變成了古屋。

也有廚房,做飯做菜都在廚房里用大鍋做。

關(guān)鍵是灶。用石頭泥巴壘成,下面是大大的灶膛,上面直接放大鐵鍋。一捆柴扔進(jìn)去,轟的一聲,要不了多長時間就化成了灰燼。煙排不出去,整個廚房里煙霧繚繞,要是再炒幾個菜,那股嗆人的煙味,更是讓人涕淚直流,噴嚏連天。

老胡和竹竿烤了幾個晚上的火,喝著農(nóng)家小燒酒,在火塘邊吃花生吃燒洋芋燒紅薯燒餌塊,打著酒飽嗝,又說起了酒話。

“你們啥都好,就是火塘不好!”竹竿指著黑乎乎的墻,說,“常年煙熏火燎,好好的房子熏得黑乎乎的,可不可惜嘛!一進(jìn)這個屋子,黑咕隆咚的就像進(jìn)了閻王殿,伸手一摸到處都是灰,一點都不衛(wèi)生!”

竹竿說這話的時候,當(dāng)然不會考慮火塘邊那一撥人的感受。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的,哪里不好?到了晚上,一家人暖和和地在火塘邊,烤烤火,擺擺龍門陣,哪里不好?有親戚朋友來,在火塘邊親親熱熱喝酒聊天,哪里不好?

竹竿一說這些話,就像老奶奶的裹腳布,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你們烤火的習(xí)慣得改。天天燒火,眼睛跟著遭罪??!你們看看,寨子里很多老年人,一年到頭有流不完的眼淚,慘哪!年輕人呢,眼睛紅得就跟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樣,太造孽了!說句實在話,你們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相當(dāng)于天天在吸毒,對身體有啥好處?”

老胡聽了半天,見竹竿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轉(zhuǎn)換了個話題,說:“你們的灶膛,比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還厲害,一捆柴丟進(jìn)去,轟的一聲就燃過了,好浪費嘛!”

這些大實話盡管沒有惡意,但聽起來是相當(dāng)不舒服的。

普天下的人都放不下面子。烏地吉木的人也是這樣,他們不會奉承人,卻不愿意聽這些硌耳朵的話。

心里的不暢快,就變成了赤裸裸的威脅:狗日的白虱子,吃人又羞人!以后這些猴子來了,先把狗放出來跟他說話,看那嘴巴還會不會和糞瓢一樣臭。

話是這樣說,地質(zhì)隊的人逛進(jìn)村子,狗汪汪一叫,就有人出來招呼:

“害瘟的,眼睛瞎了!”

口氣很惡,甚至還會拿出棍子,打在狗的脊背上,讓狗拖著一陣哀號狼狽而逃。

主人家打也好罵也好,沒有半點虛情假意。畢竟,狗是自家的。那些畜生,只要一下口,就不曉得輕重。它們逞強(qiáng)好勝,要是一口下去,到頭來還是得主人家給它們買單擦屁股。

何況,來的都是客。有客人來黑臉秋風(fēng),放狗出來咬人,這像什么話?因此,他們早就把白虱子一類的話題丟到腦后去了,笑容滿面趕緊招呼客人:“走走走,去屋頭坐!”

日子就在這濃濃的人間煙火味中,一頁一頁翻過。

“你們那灶,真得改!”

這天,老胡在隊長家吃過飯,鄭重地對他提出了這個話題。

“改灶?灶王爺從古到今都蹲在鍋邊,不是哪個都能動的。要是沖犯了那尊大菩薩,他隨便使個小性子,一家人就倒大霉了!”隊長坐在火塘邊蹺著二郎腿,那股從鼻腔里鉆出來的濃濃旱煙,卻難以掩飾他內(nèi)心的虛弱。

“說個錘子!”老胡哈著酒氣,笑呵呵地說,“把灶改好了,每天做出來的飯菜更香,灶王爺感謝你還來不及哩!”

老胡也不管他答不答應(yīng),進(jìn)城帶回爐橋、煙囪管,吃過早飯就和竹竿給隊長家壘灶。

天空湛藍(lán),陽光燦爛。有風(fēng)從樹梢輕手輕腳地掠過來,麻酥酥地在院子里游蕩著。幾只調(diào)皮的麻雀,在圍墻上嘰嘰喳喳看了一會兒稀奇,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拍拍屁股就飛走了。

有這樣的稀奇事,當(dāng)然少不了有人過來看熱鬧。老胡和竹竿把灶砌起來,架上爐橋,拱上火龍,鑿開墻壁安上煙囪,還沒有把大鐵鍋支上去,看熱鬧的人心里就直嘀咕:

日他小哥,這灶膛還沒卵屎大,能把水燒開就不錯了,還想做飯炒菜,做夢吧!

可是,火一燒起來,灶膛里轟隆隆的吼叫聲,就讓他們把嘴巴閉上了。灶里的煙霧全部排到了外面,柴灰從爐橋落下去,灶膛里氧氣充足,燃燒更為充分。烈火熊熊,大鐵鍋里開水沸騰,過去煮一頓飯用的柴火,就是三五天也燒不完。

“這個灶的優(yōu)點,省柴。它的缺點是火力太強(qiáng),會縮短鐵鍋的使用壽命。”老胡咧著嘴笑。

寨子里的人左看覺得好,右看還是覺得好。他們偏著腦袋看了半天稀奇,總算找到了缺陷:

“要得個錘子!灶灰全部落下去了,以后想焐個苕兒洋芋,怎么焐得熟?”

保安和廚師

地質(zhì)隊的人陸續(xù)開進(jìn)來,烏地吉木一天比一天熱鬧。

他們要在寨子里建機(jī)站,到山上開鉆井,搞勘探。老胡這些天特別有耐性,經(jīng)常連比帶畫和寨子里的人進(jìn)行交流,機(jī)站要建多大,鉆井要打多深,每口井要打多久,說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這就意味著要增加幾十號人,這些人吃住都在寨子里。

最先找到老胡的,是寨子里的二老爹。他把老胡請到家里,醉醉地喝了幾場酒,說:“到寨子這么久,我們沒有把你當(dāng)外人。有件事我先說在你心里,到時候無論如何得幫幫忙。我家幺兒,年齡不小了,談對象的事老是高不成低不就,我想讓他給你們出出力,幫著背背配件抬抬鋼管啥都成,實在不好辦,干干保安看看工地也行。另外,我家孫女,做得一手好飯菜,到時候幫你們做做飯……”

二老爹見識廣,想得也現(xiàn)實。在他看來,天下數(shù)地質(zhì)隊這幫孫子過得最為逍遙,一天背著挎包,拎著小錘,這兒兜兜,那兒轉(zhuǎn)轉(zhuǎn),這樣的活誰不會?關(guān)鍵是人家在山上閑逛,到時候就能拿現(xiàn)嘎嘎的工資。這還不說,就連他們身上穿的那層皮、頭上的帽子、手上的手套、腳下的膠鞋,公家都會按時配發(fā)。寨子里的人,天天臉朝黃土背朝天,從來沒有聽說過誰會發(fā)工資,也沒有誰管你吃干吃稀。他家小子一旦轉(zhuǎn)換了身份,那就成了香餑餑,哪里還愁找不到對象?

作為土生土長的山里娃,爬坡上坎肯定不會輸給他們,關(guān)鍵是沒有那個命?,F(xiàn)在,這么好的機(jī)會說來就來了,寨子里就躁動起來,婆娘漢子邀請他們?nèi)コ燥埡染频穆曇舯冗^去更為實誠。他們已經(jīng)不滿足于烀老火腿燉四季豆酸菜湯,很多家都提高了幾個檔次,殺雞宰羊,上街買來新鮮豬肉剁丸子炸酥肉,只差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炒了。這還不說,就算他們偶爾說句把沖犯鄉(xiāng)親的話,誰也不會計較。就連張著大嘴總是往外噴臭的竹竿,也經(jīng)常有姑娘用熱辣辣的眼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這個口子一開,明里暗里找老胡的成串串。要求去下苦力的,要求去看大門的,要求去做廚的人多得數(shù)不過來。

老胡樂哈哈地回應(yīng)著,臉上泛著油光,他沒有理由不自豪。

想想也是這樣,今天張家拉著吃,明天李家拉著吃,天天讓農(nóng)家釀的小燒酒醉得暈乎乎的,就是天上的神仙,日子也不一定這樣愜意。

可是,這天老胡在隊長家喝了半夜酒,卻讓他潑了一瓢冷水。

“寨子里家家都在找你幫忙,個個都想跟著你們干。這些人過去,你們安排得了嗎?”隊長搖著頭,咕咕咕的笑聲里全是無盡的擔(dān)憂,“寨子里的人都好面子。這么多人你們都答應(yīng)了的,到時候誰去誰不去,不找你們撕皮褂才怪!”

隊長一句話,讓老胡的酒醒了一半。寨子里的人個個他都認(rèn)識。家家的飯他們都吃過,個個跟他們都有瓜葛,家家都開口向他提出過要求,盡管是去幫著做事,可就算有十個鉆井隊,也把這么多的人用不完。

“還有件事,得給你手下人說,把褲腰帶扎緊點!”隊長睜著醉意蒙眬的眼睛,話說得磕磕絆絆,意思卻清晰無比,“上半身,怎么說怎么吃都行。關(guān)鍵是要把下半身收斂好,特別是他們那柄小打杵,不要見到女人就不老實!不然的話……”

說到這里,隊長就把后面的話掐斷了。隊長喘了一口氣,用滿嘴的酒氣裹挾著低沉的鼻音,嘟嘟囔囔噴出一句讓老胡毛骨悚然的話來:“小命是怎么丟在這山旮旯里的,都不知道!”

老胡的酒全醒了。

老胡想了一個晚上,草擬了一份招考公告:半天筆試,到時候從高分到低分依次錄取。但有一個條件,必須持有初中以上的畢業(yè)證才能報名。

公告一出,以前鬧嚷嚷的人,來報名的還不到一半。在這個窮旮旯,讀書的人本來就少,很多人小學(xué)畢業(yè),能夠到初中打幾天蘸水就算高學(xué)歷了,哪里去找畢業(yè)證?

招考的場地設(shè)在烏地吉木小學(xué)。老胡從鄉(xiāng)上請了幾個老師來,由他們來當(dāng)主考官,考試內(nèi)容很簡單:寫一份自我介紹、一份工作計劃,再加一份推進(jìn)地方發(fā)展的建議。所有考生和試卷匿名編號,由老師統(tǒng)一改卷統(tǒng)分。

老胡這一招,寨子里的人誰也找不到閑話說。

這樣的事,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隊長看著那一張張失魂落魄的臉,多少有些幸災(zāi)樂禍:看吧看吧,不學(xué)文化,以后就是吃屎,都要被人擠掉!

話說得難聽,卻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人,覺得人手不夠用。很多在學(xué)堂讀書的娃娃丟下課本,早早回家?guī)椭改复蛳率?。以前的苦日子過怕了,荒山荒坡,田邊地坎,都被開出來種上了糧食??粗依锏募Z食一年比一年多,年豬一年比一年大,他們比什么都高興。

不讀書,以后吃錘子!寨子里的婆娘漢子憤憤地罵著娘。地質(zhì)隊搞過招聘后,寨子里輟學(xué)回家的十幾個娃娃,全讓他們的父母攆回學(xué)校去了。

一場春雨過后,

金沙江大峽谷的風(fēng)就變了樣。

【李美樺,彝族,四川會理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鳳凰春曉》《春度龍崗》等4部,中短篇小說集《稻香時節(jié)》等3部,散文集《羊的童話》。曾獲青稞文學(xué)獎、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