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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8期|汗漫:蕉葉白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8期 | 汗漫  2025年08月21日08:26

汗漫,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在南方》《星空與綠洲》《紙上還鄉(xiāng)》《上海記》等。 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揚子江詩學(xué)獎、琦君散文獎、雨花文學(xué)獎、清明文學(xué)獎、芙蓉文學(xué)雙年榜等獎項。

1

他,一個書法家。被譽為“清代隸書第一人”,摒棄“一波三至”“蠶頭雁尾”等常規(guī)技法,自出機杼:一豎,如蒼松凜凜立;一橫,似險關(guān)不可越;一撇一捺,若持刀秉劍突出重圍,真力彌漫,無一絲輕浮和媚艷。當下,北京、惠州、揚州、長汀,眾多樓臺亭閣,仍高懸其墨跡為匾額,被游客仰望。各種楹聯(lián)、信札、臨帖,拍賣價最高已達兩千萬元人民幣。生前,他卻常以蔬菜果腹、舊衣御寒。

一個畫家。寥寥幾筆,山水間浮現(xiàn)若干人影,彼此都擺脫了孤寒。其畫作傳世數(shù)量少,收藏于國內(nèi)外著名博物館。其中,一幅自畫像:布鞋長衫,瘦面細眼,右手梳理胡須像梳理羊毫,在斟酌即將說出或?qū)懗龅暮镁渥?。頭頂圓碩光潔,看不見他腰后懸著的長辮子。

一個詩人。在日記、扇面或芭蕉葉上寫:“雙松橫絕嶺,嶺半陰晴分。幽澗美秋色,上方多白云?!睘橛H朋贈送楹聯(lián),集古人句或自擬,一概雅正奇警,如“燈光深竹里,夜氣小山前”“立腳怕隨流俗轉(zhuǎn),居心學(xué)到古人難”“縱橫聯(lián)句常侵夜,次第看花直到秋”“文章千古事,風(fēng)雨十年人”……詩緣情,詩言志,情志合一,即成士子之心。

一個官員。像父親那樣考中進士,在紫禁城滯留十年,成為紀曉嵐和劉墉的門生,跟隨他們做文章、練書法、觀天下。曾受邀入住于珠市口紀曉嵐家,朝夕交談,隱隱聽見從前豬市號叫聲。聚會于禮士街劉墉家,側(cè)耳,仿佛聽見往日驢市的悲愴長鳴。師徒對飲意難平,家國蒼茫在眼前,三張臉紅彤彤、醉沉沉。研墨試新硯,展紙賦壯詞。離京城,他任職惠州與揚州,政通人和。因與上司沖突被羅致罪名,入獄,經(jīng)民眾請愿得以昭雪。

一個預(yù)言者。精通《易經(jīng)》與占卜,為好友或陌生者測字,說艱辛,論風(fēng)險,擇去路。但拒絕為投機鉆營者指明前途——那些猥瑣污濁之人,有何前途可言?對自己入獄數(shù)月這一事件,他并非無預(yù)感,然大丈夫豈能因災(zāi)禍將臨而避之?

一個美食家。中國方便面“伊面”的發(fā)明者,揚州炒飯創(chuàng)新者。每每有親朋故交登門,必指導(dǎo)廚子,做一兩個創(chuàng)新菜。興致高漲時,挽袖揮臂,奪過鏟子、勺子、刀,在菜案上、鐵鍋里操作一番,烈火烹油,色香俱全,一盤盤菜肴端到客人面前:“烹小鮮如治大國乎?”

……

如此復(fù)雜而純粹、高傲而天真、脫俗又入世,他,就是伊秉綬,清乾隆十九年(1754),生于閩地汀州,號“墨卿”“默庵”——在墨水中,一個人如何能夠沉默而溺斃?不平則鳴,秉筆而行。嘉慶二十年(1815),去世于揚州,六十七歲,葬故鄉(xiāng)。

我曾在長汀晃蕩數(shù)日,訪伊秉綬墓。它依山而筑,墓頂野草紛披似草庵,庇護一個士子免受風(fēng)吹雨打。墓前,聳立黑色石碑,邊緣微白,似蕉葉白——芭蕉葉初生時,邊緣微白,故,一種邊緣微白的端硯珍品,以“蕉葉白”命名之。墓前種芭蕉,很合適。伊秉綬愛芭蕉。從惠州,到揚州,伊秉綬門前一概種芭蕉。聽雨打綠芭蕉,看雪落枯芭蕉,心潮起伏,就起身去寫詩、題字、作畫。

在中國古代,芭蕉與文人關(guān)系好?!坝晗窗沤度~上詩?!保ㄋ究請D)“日長偏與睡相宜,睡起芭蕉葉上自題詩?!保ㄙR鑄)“蕉能韻人而免于俗,與竹同功。”(李漁)……關(guān)于芭蕉的量詞,不是“叢”“棵”“株”,而是“本”。一本芭蕉寫光陰,說盡人間榮枯事。

蕉葉之清柔,硯石之剛韌,剛?cè)嵯酀蔀榻度~白,大好。

墓地旁,一座村莊里,伊秉綬故居尚在,破敗不堪,我仍能看出昔日格局的盛大:照壁、天井、前廳、花廳、廂房、廚房、臥室、書房……

一個客家少年,在此出生,隨父親和私塾先生,讀四書五經(jīng),憂家邦天下。他尤其喜歡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因此詩與汀州有關(guān)。千年前,韓泰、韓曄、陳諫和劉禹錫,因參與永貞革新運動,分別貶放至東南大海邊的漳州、汀州、封州、連州。同時遭貶放的柳宗元,在西南柳州對四位知己牽掛不已,遂有“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敝鋫魇?。

站在長汀城墻上,我眼中所見,依舊是柳宗元想象中的景致:“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边@,同樣是伊秉綬的內(nèi)心風(fēng)景——即便嶺樹重遮,仍曲腸九回于肺腑肝膽之間。

故鄉(xiāng)無數(shù)卓犖前賢,造就伊秉綬不凡的來路與前途。

2

嘉慶四年(1799),四十五歲的伊秉綬,乘船沿大運河至揚州,逆長江而上,在贛地登岸,越大庾嶺,入惠州任知府。

他神往此地久矣,因蘇軾在七百年前隱秘召喚著一個后生。

蘇軾與伊秉綬,身份相通處頗多:書法家、畫家、詩人、官員、美食創(chuàng)造者。相異處在于,蘇軾還是藥物研究者、釀酒師、古琴愛好者。他屢遭貶謫——“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101年,蘇軾自儋州越海歸來,在鎮(zhèn)江金山寺,竟看見自己的畫像,寫下這最后一首詩,不久去世于常州。

的確,黃州、惠州、儋州,因蘇軾而進入中國文學(xué)史,在修辭中煥發(fā)壯麗。黃州,讓蘇軾成為蘇東坡,寫出前后《赤壁賦》等名作,共計七百五十余篇?;葜?,讓他寫下五百余篇詩文。其中,“花褪殘紅青杏小”云云,王朝云撫琴唱誦罷,淚水長流,卒,三十四歲。蘇軾將她、也將自己的魂魄,埋葬惠州——“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辟僦荩屗琅f熱烈如夏日,寫詩、作詞、辦書院……

伊秉綬一到惠州,就去白鶴峰,訪蘇軾舊宅。一派蕭條景。唯有一眼古井,泉水湛湛如蘇軾目睛,與伊秉綬對視。蘇軾到惠州,覺得此地形勢似杭州,遂將豐湖喚“西湖”,湖邊小山稱“孤山”,就仿佛回到與王朝云初相識的江南。如同在黃州建造雪堂一樣,白鶴峰下,他構(gòu)筑“德有鄰堂”,做了長久定居的打算。誰知,剛?cè)胱?,就貶往儋州。德有鄰堂,被惠州人改作“東坡祠”。讓一座建筑物代表一個偉大者,承載敬仰之情,這是中國傳統(tǒng)。

入東坡祠,伊秉綬立于斑駁不清的蘇軾畫像前,揖手焚香,再斟滿四碗酒,分別是羅浮春、真一、桂酒、萬家春,都是蘇軾在惠州釀制的美酒。也是蘇軾,利用本地?zé)o人食用的羊脊骨,蒸煮、火烤、撒以胡椒,造就名吃“羊蝎子”。一個智慧而熱情的人,在惠州人的腸胃肺腑間,掀起熱浪和懷念。

伊秉綬一一端起那四碗酒,高舉頭頂:“先生請飲用,后生陪您!”撩起長衫,在地上叩三個響頭,起身,朗聲呼告:“秉綬不才,履職惠州,與先生舊宅為鄰,實乃上蒼眷顧。吾將以先生為師范,廣濟民眾,獨善其身,且定將這一舊宅和朝云墓,修復(fù)如初,以慰寸心……”言至此處,語調(diào)哽咽,門外有了陣雨和雷聲——相隔七百年光陰,兩個士子的心臟,在隆隆交響?

半年后,這一舊宅即祠堂,修復(fù)了風(fēng)摧雨滲潰敗處。“德有鄰堂”“思無邪齋”等新門額,隸體,出自伊秉綬手筆,端莊正大,與“德”“無邪”之詞義,洽和不二。

王朝云墓及墓前“六如亭”,修復(fù)歷時一年余。其間,伊秉綬時時撥冗而至,督察修復(fù)進程。東坡所作墓志銘已不存,伊秉綬重新書寫,由匠人刻立墓前。依舊是肅穆凝重的隸體。落款是“汀州伊秉綬書”。

墓地內(nèi),伊秉綬特意種植梅花、牡丹、芭蕉、桂花、竹子,艷麗復(fù)蒼郁,讓一個女子四季都不孤單了。

履職惠州三年間,伊秉綬以蘇軾生日為節(jié)日,一年一年紀念。那一天,元月八日,大清早,他率宋湘等同道友好,入東坡祠祭拜,再來朝云墓上香。下山時,看西湖上日色滿盈,似蘇軾的心臟光芒涌動。

3

伊秉綬把惠州西湖,也視為蘇軾留下的鏡子,正衣冠,洗塵埃。

在儋州那樣的孤絕之地,蘇軾辦書院、興教育、種藥材,改革農(nóng)作物種植方式,獲得民眾敬愛。伊秉綬亦如此,“問民疾苦,裁汰陋規(guī),行法不避豪右”(《清史稿》)。在孤山下建書院,亦為其心志。他給當時在京城候職的新晉進士宋湘去信:“子瞻先生若未貶放儋州,定將于惠州建書院。我替先生做此事,望宋兄返嶺南助我?!彼蜗骐S即奔赴嶺南,為報答一場知遇之恩。

清嘉慶四年(1799),伊秉綬剛到惠州任知府,某日,一個儒雅男子上門求助。他,就是宋湘,梅縣人,幼年即能賦詩作對,屢試不第,窮困潦倒。這一年,四十四歲了,欲再赴京城參加會試,無路費。

伊秉綬為宋湘端茶拿點心:“我初來惠州,已讀到宋兄諸多妙句和楹聯(lián),‘莫教春秋佳日過,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云云。人生長途多風(fēng)雨,弟當助兄一臂之力,路費不必掛慮。但有一事相求……”宋湘臉色緊張,忙點頭。伊秉綬笑道:“此事于兄,小菜一碟——請為我作一副對聯(lián),須嵌入‘東西南北’四字?!彼蜗嫠梢豢跉猓α?,喝茶,思索片刻,起身到書案邊,以顏體寫下十四字:“南嶺古人瞻北斗,東坡今日住西湖?!币帘R身心一震:“好句好筆墨!如此大才高情,怎能被埋沒至中年?”遂拿出三百兩銀子相助……

宋湘應(yīng)邀返嶺南,在惠州主持書院三載,參與東坡祠、朝云墓的修繕事宜。直到伊秉綬蒙冤入獄、昭雪、改任揚州知府后,他才遠赴云南與湖北,履職盡責(zé)。為救貧濟弱,他一次次掏盡身上俸銀。曾自費為馬龍州民眾購買紡車五百輛,百姓將紡車織成的棉布,稱為“宋公布”。出衙門,宋知府還需要種菜、養(yǎng)蠶,以此供養(yǎng)家人,故有詩句“種菜英雄老”云云。

宋湘把伊秉綬視為映照自己的鏡子,在渾濁的時代里,保持清正端莊。

伊秉綬入獄一事,《惠州府志》記載如下:辛酉七月,匪徒陳亞本、陳爛履,滋事擾民,伊秉綬“向提督之駐同城者請兵往通,不應(yīng),率民環(huán)吁之,又不應(yīng)”。伊秉綬只得親率七十余名府衙差役,提刀攜棒,“搗其巢”。后,伊秉綬募集壯勇,“日夕擒剿”,根治匪亂。時任兩廣總督吉慶,覺顏面與權(quán)威遭冒犯,以“匪情失察”之罪,將伊秉綬抓捕入獄?!靶氯慰偠劫潦膊贾粱葜?,士民數(shù)千人,訴秉綬冤?!蹦恰笆棵駭?shù)千人”中,宋湘走在最前面,以白布纏頭,大寫“冤”字,筆畫如荊棘一般刺目驚心。宋湘也是書法家,有作品存世。

從蘇軾,到伊秉綬、宋湘,一代代儒家士子,非欲以文墨流芳百代,更致力于以書寫載道傳情。道與情俱在,其文墨,何愁不能與日月共生?給友人耘菊寫信,伊秉綬說:“書畫,清虛之好。溺焉,亦與聲色同,故先儒戒玩物喪志?!蹦缪蓜t危矣,足以警醒后世書生。

數(shù)年后,已是揚州知府的伊秉綬路過惠州,進書院,見民眾在此建起自己的生祠,忙向時任知府求情:“萬萬不可!惠州只可有一座祠堂——東坡祠。秉綬一凡人,盡責(zé)盡情而已。萬望速速撤掉!”

書院內(nèi),高懸那一副關(guān)于“南嶺”“北斗”“西湖”“東坡”的楹聯(lián)。仰望之,想起宋湘,想起三年惠州光陰,伊秉綬眼睛濕潤如蘇軾墨跡,“湛湛如小兒目睛”。

墨如其人,赤子之心。

4

一葉舟,在茫茫洪水中像一片樹葉,漂蕩于揚州鄉(xiāng)村之間。伊秉綬率隨從二三人,像這樹葉上的螞蟻。一衙役手持銅鑼,每進入村莊,就立于船頭敲鑼高喊:“伊知府來了……別慌,別怕,米面也來了……”

伊秉綬眉頭緊鎖,臉色像頭頂濃重的陰云。他向躲在高坡或屋頂上的災(zāi)民揮手,又時時下船,踩著泥水勘察災(zāi)情。遇到有殺牛自救情景,急忙阻攔:“萬萬不可殺!殺了,春耕怎么辦?我伊秉綬決不會讓鄉(xiāng)親餓肚子!”當即讓隨從傳令:將揚州各個受災(zāi)鄉(xiāng)村的耕牛,集中蓄養(yǎng),嚴禁宰殺,給耕牛主人發(fā)放憑證和銀兩,災(zāi)后領(lǐng)回耕牛。那衙役,隨即敲鑼高喊:“不可殺耕牛,米面不用愁……”

自揚州城出發(fā)的救災(zāi)船只,滿載糧食,朝各個村鎮(zhèn)設(shè)立的粥廠駛?cè)?。鑼聲時時響起,讓災(zāi)難中的人安心定神。

傍晚,伊秉綬回城,滿臉泥痕,長衫濕透一半,半卷起來系在腰間,與進城逃難的災(zāi)民一個模樣。沙袋層層堵在城門外,防備洪水涌來,僅留下小缺口供人出入。滿街泥濘。寺廟、祠堂和書院前,構(gòu)架起漫長的蘆葦棚,安置三萬余名災(zāi)民。沿街砌起的一個個巨大鍋灶,火光熊熊,熱氣蒸騰。伊秉綬站在災(zāi)民中,排隊領(lǐng)一碗粥,喝罷,對熬粥的人說:“這粥熱乎乎的,好!有些稀,不耐饑,再加米吧,別擔心,我再去籌糧?!蹦前局嗟娜颂ь^,細看,大吃一驚:“哎呀呀,伊大人??!您受累了……”

嘉慶九年(1804),伊秉綬在惠州昭雪、出獄,改任揚州知府。友人致賀:“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揚州好?。 薄疤煜氯置髟乱?,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美??!”“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揚州妙??!”伊秉綬揖手致謝。這一年,他五十歲,知天命,知道上蒼賦予的命運,依舊是“海天愁思正茫?!?,即便處于這一座以“瘦馬”聞名的靡麗之城。果然,到任不久,洪水就滔滔而至。

明清后,揚州繁榮似錦,與成都并列為中國東西兩大經(jīng)濟中心,緣于三因素:大運河,鹽,稅收。揚州,是南北漕運關(guān)鍵節(jié)點,也是全國鹽政管理中心和重要稅關(guān)?!叭f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睅砻薏肌⒉枞~,運走鹽、絲綢。商賈、文人和美女,像蜜蜂和蝴蝶,翩然采擷于這一絢爛城闕,造就傳奇、艷史與悲劇。

福兮禍所伏,是道、規(guī)律。大運河聯(lián)通不斷沖突中的淮河與黃河,洪水一次次自北方囂然而至。直到19世紀中葉,黃河棄淮,改道于山東境內(nèi)入海,大運河松了一口氣。但淤積嚴重,漕運功能不復(fù)從前。又若干年后,東南沿海城市崛起,揚州如美人遲暮。當然,這一切都是伊秉綬身后景況,而端倪早已呈現(xiàn)。他認識到,清廷嚴重依賴江南經(jīng)濟動能,對揚州的盤剝尤為嚴重:鹽稅急劇升高,商人資產(chǎn)如庫房常被強行征用,平民承受的田賦增加。

“秉綬唯勉力于己任,怎能以林泉高致自命,作風(fēng)雅逍遙狀?”致友人信札中,伊秉綬如是說。

在任三年間,洪水三度來。伊秉綬一次次滿臉泥斑,徒步于鄉(xiāng)村和街巷,救危濟困,整個揚州無一人因饑寒而亡,這是《揚州府志》記載的奇跡。他率衙役追捕盜匪,平定大局。為顯示“與民同在”之決絕,他將家宅搬出豪華地段,在貧民區(qū)內(nèi),筑一座只有五間房舍的“湖上草堂”棲身,左鄰右舍,盡是引車賣漿者流。

為修繕防洪設(shè)施,伊秉綬去鹽商大戶家動員捐款。冬去春來,設(shè)施完工,伊秉綬兌現(xiàn)承諾:第一,為捐款的鹽商書寫門額、楹聯(lián)或扇面,這些墨跡在兩百年后,出現(xiàn)于各種拍賣會,獲利者自然是那些鹽商后裔。第二,把他們請進湖上草堂,親手做一鍋新版揚州炒飯。在蒸熟的米飯中,加入蝦仁、叉燒、青椒,以猛火爆炒,甘香撲鼻,像士子,被時代的煎熬逼出壯烈滋味。眾來賓圍著伊秉綬,各端一碗炒飯、一杯黃酒,感慨萬端:“好知府,好揚州……”

草堂外,梅香隱隱襲來,月上揚州城。

客人星散,伊秉綬研墨展紙,以隸體寫下一首新作:

生性禁寒又占春,小橋流水悟前因。

一枝乍放雪初霽,不負明月能幾人。

5

自惠州,到揚州,伊秉綬隨身攜帶的硯臺中,有一方刻著“軾”字的蕉葉白,朝夕與之唔對。

在惠州修繕東坡祠,一日,工匠清理池塘,自泥水中撈出一方端硯。伊秉綬聞訊,內(nèi)心一顫,急急自府衙奔至現(xiàn)場,預(yù)感這一硯臺不凡。接過來,雙手就開始顫抖。挽起袖子,以清水洗滌,看出是一方蕉葉白。硯臺底部,顯出他熟悉的手跡“軾”,其下,刻有印文“德有鄰堂”。伊秉綬淚流滿面,擦去,又淚流滿面……

蘇軾有情,為七百年后一個知己留下信物。它,從此成為伊秉綬的護身符、人生小舟中的壓艙石——厚德載物,不孤而有鄰。

他當即召喚宋湘等友人,試硯、喝酒、吃伊面,致敬蘇軾。一幅《東坡笠屐圖》,高懸書房,圖像前,擺放一盞酒、一碗伊面。所謂“伊面”,即伊秉綬發(fā)明的方便面:把面條煮熟、油炸、存放起來,食用時,熱水一泡,放入咸菜或咸蛋,即可飽腹。在訪客多、公務(wù)忙的情況下,他迸發(fā)這一靈感。當下中國,伊面仍暢銷南北。

那一天,幾個人輪番試硯,感嘆:好硯助力寫好字,坡公魂在筆墨間。

伊秉綬去世前,將這一方蕉葉白,傳予兒子伊念曾,留下書寫秘訣:“方正、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毫端變幻,出乎腕下,凝神造意,莫可忘拙。”像是在談人生觀:莫可忘拙。其字跡,其惠州與揚州之作為,酷似大象,笨拙而堅實,重重走在人心里、宣紙上,一字一步,回聲四起。

那一方蕉葉白,現(xiàn)收藏于長汀縣博物館,屬鎮(zhèn)館之寶。我前去探訪,俯身,隔玻璃,看一盞小射燈照耀硯臺。硯臺左,圍繞“軾”字、“德有鄰堂”印文,刻有隸書:“嘉慶五年修白鶴峰東坡故居得此硯于墨沼。汀州伊秉綬記?!背幣_右,刻有行書:“此坡公所以赍賢守也,觀之敬嘆。欽州馮敏昌識?!毕路娇逃锌瑫骸澳涮氐么顺?,余有詩,自后兩人唱和每用之,余亦有遭。嘉應(yīng)宋湘記?!笨绯酱?,諸多銘文雅集于一方硯臺,沉淀古中國之美。

文士愛硯,猶似美人愛銅鏡。蘇軾云:“我生無田食破硯?!弊鲆幻庌r(nóng),在硯田里種瓜種稻,是蘇軾、伊秉綬們的隱秘身份,瓜甜稻飄香,就是好文章。

紀曉嵐和劉墉也愛硯,每每有新硯入手,就召集伊秉綬等門人知己,品硯、題硯、贈硯或奪硯——那一“奪”,是彼此間深情在焉之宣示。他們絕不會去奪和珅的硯,也不會與和珅出現(xiàn)在同一硯臺題銘中。紀曉嵐曾看中劉墉的一方硯臺,奪之,劉墉呵呵贈送之,題銘文于硯上:“石理縝密石骨剛,此翁此硯真相當。墉。”紀曉嵐端詳銘文,大樂:“對,真相當——都是硬骨頭!”他舉著長達一米二的煙桿,猛吸一口,也揮筆題銘文:“堅則堅然不頑。曉嵐。”伊秉綬的銘文緊跟于后:“粹溫其外剛其內(nèi)。秉綬?!辟澇幰噘澣?。紀曉嵐與劉墉對看一眼,似乎都想到什么,眼睛潮濕了。

這一年,和珅專寵弄權(quán)已登峰造極,附庸追隨者眾,清廷頹靡氣象日顯。紀曉嵐攜手劉墉,與和珅沖突于朝堂,較量于江湖,暗自做好應(yīng)對不測之準備。一日晨,紀曉嵐帶著一副自挽聯(lián),懸于朝房:“沉浮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鄙铣暗墓倮魝冏x罷,不語,默默調(diào)整各自領(lǐng)口與衣袖。劉墉向紀曉嵐揖手致敬。伊秉綬臉色蒼白。

在惠州得到蘇軾那一方蕉葉白,伊秉綬在硯上留有位置,期待來日入京,請兩位先生題寫銘文、鐫刻其上,就完美無憾了。但,1805年1月,劉墉去世;4月,紀曉嵐去世。伊秉綬在揚州連聞噩耗,閉門痛哭。開門,表情平靜,升堂斷案,或去運河邊察看泄洪排澇工程進展。

每一日清早,起床,喝一碗素粥,伊秉綬就埋頭在紙上畫圓圈,兩百個圓圈。這是劉墉傳授的寫字秘訣:一個圓里,有筆鋒銜接,有墨力涵養(yǎng),有日出月落般的雄渾氣、蒼涼意??梢?,這也是養(yǎng)神修心之秘訣。處理罷政務(wù),星辰在天,回家吃一碗炒飯,面對蕉葉白,如面對蘇軾,孤窮感得以緩解,臨《張遷碑》《鮮于璜碑》,或《大唐中興頌》——顏真卿楷書代表作。正是將顏體、篆書、漢隸融匯為一,伊秉綬形成雄健拙大之書風(fēng)。尤其是顏真卿及其族兄顏皋卿,筆墨間,挺立著兩個磊落君子。伊秉綬對友人感慨:“不能為真卿,即為皋卿,而驟難自達。秉綬誠不為利祿,不畏時艱。”

“不為”與“不畏”,是一條布滿危崖與風(fēng)暴的路。走在險路上,筆墨必奇崛不凡,如海山蒼蒼、天風(fēng)浪浪。貪婪怯懦者,懶惰虛榮者,僅依賴臂力仿寫前賢,怎能別開生面?

芭蕉,氣息也。硯石,膽魄也。蕉葉白,清朗堅韌之中國士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