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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5年第3期|別鳴:麂角觸地時
來源:《芙蓉》2025年第3期 | 別鳴  2025年08月21日08:09

濁浪翻滾里,冒出黃褐色的頭,頭上有犄角。龔自恩緊盯漁網,雙手不斷回拽,期盼魚再跳,又怕鉤住水里枝丫,網破了劃不來,他手抖得厲害,操作鋼梭子補網有點難辦。我撐高反射傘,連指激流,沖他嚷嚷。龔自恩右臂扯住網,左手推高頭盔,那黃褐色獸類正死命掙扎,四蹄翻撥,攪動泡沫,犄角時沉時浮。大雨滂沱,水汽蒸騰,龔自恩提起腰間綠鐵壺,往嘴里倒兩大口酒,往那獸大叫,來呀來呀,不想被淹死,就沖我刨水。那獸已經乏力,四蹄拼命動彈,劃不近岸。我說,大舅,它靠不攏,也活不了。龔自恩瞅我兩眼,猛拽漁網出水,也不看網里收獲,將網迅疾一束,然后雙臂過頭,對著洪水里的犄獸,將網張撒過去。

黃褐獸前半身歪在岸邊,后蹄仍在水里間歇性動彈。漁網被犄角鉤穿大洞,剛才龔自恩用網兜住這獸,順著洪水流勢,緩緩拽它上岸。他伸腳輕踩這獸鼓鼓囊囊的肚皮,水從它嘴里不斷涌出,獸圓睜雙目,黑白分明,表情無辜。我站一旁,不斷調整反射傘,遮蔽我們的方位,彎腰咳嗽,說不出話。龔自恩抖動褐色鋼甲,嘴里念叨,母麂一頭,洪水里泅死,碰到我們,算它命大。我順勢蹲下,伸手扯它犄角,麂被泡得癱軟,再三拽它,亦無法立起。龔自恩收拾漁具,網上窟窿像崩線裂開的手術刀口,他眉緊皺眼冒火,沖麂后背狠踢一腳。麂抬起脖頸,盡力向上夠,我拽住犄角不松手,它依然只能前蹄半跪,后半身支撐不起來。龔自恩罵了兩句,擰開腰間鐵壺,伸腳踩麂下顎,右手掰開它嘴,左手持壺猛灌它酒。那麂大概辣了咽喉,酒勁上涌,四蹄立定,猛然撐起,低頭伸角,沖我們一躥。龔自恩拉我閃身一旁,眼見麂沖上坡,沒走幾步,又轟然倒地。我們跟近看時,那麂四蹄蜷曲,蹲在洼地,雙眼翻紅,口吐腌臜物,酒氣四濺,明顯是醉了。龔自恩背負魚簍走近,緊握麂四蹄,弓腰屈膝,想將它扛在背上,但居然沒拖動。我說,大舅,我去營地叫人來。龔自恩連連擺頭說,叫不得,人多嘴雜,母星快三年見不到動物,不僅保不住它小命,被宰了補充營養(yǎng)不說,基因還會被傳送本部。他讓我在原地守,自己往坡上爬,攀上石崖,褐色鋼甲在雨霧里一晃,往我們的第37號母星營地去了。

龔自恩并不是我親舅。我在母星營地供水組連續(xù)加班,發(fā)高燒一個多星期,燒成肺炎,咳出了血,被組長緊急電話催我媽接走,我媽既要與二十三名婆婆媽媽一起,在伙房操持全營地兩百五十六人飲食,又要照看營養(yǎng)不良的弟弟。本來我日夜加班就是不想再給她添麻煩,這下反而更不好辦。我媽讓我直接去找看守壇形飛船的大舅龔自恩,在后山頂找處窩棚歇息。兩年前夏天,我滿了十六歲,到了可以申請登船許可證的年齡,我媽龔自芬經人牽線,認識了燃料組組長胡添,兩人對上了眼,就搬一塊住。我爸已經飛往火星宜居城五年了,我們沒有收到他發(fā)回的任何信息。我媽龔自芬聽聯(lián)絡組的人說,在偶然截獲的星際實時視頻里,看見我爸瘦骨嶙峋,挽著一位滿頭天線的火星女在閑逛,還推著一輛嬰兒車,背景是在火星宜居城公園。我媽說,本想等到和我一起取得登船許可證時,飛到火星全家團圓,現(xiàn)在算是沒指望了,得找個伴搭伙,不然熬不下去。我懂我媽的話,我又不瞎,這幾年眼睜睜看她怎么苦過來,反正希望她能過好余下的人生。我媽和燃料組組長胡添挺融洽,胡組長平時喜歡研究燃料供給,私下里團結了營地很多人,不斷試驗自制星際飛船燃料,妄想自己能夠將山頂?shù)膲物w船點燃升空,不再等待又一輪登船許可證的審核。母星資源越發(fā)枯竭,飛船經過無數(shù)次更新迭代,殘存居民絞盡腦汁后發(fā)現(xiàn),釀制高度酒可轉化為飛船點火燃料。各營地都在挖空心思想辦法,我媽也幫胡組長搜尋,妄圖復原失傳已久的釀酒技能,到處打聽還未遺忘酒味的個別居民,而大舅龔自恩獨守山巔,正是一名鮮為人知的釀酒師。

公歷2952年,母星在經過不斷深入地下采掘資源、仿生人連續(xù)三次串聯(lián)作亂、95%人類大規(guī)模太空遷徙之后,整個母星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資源枯竭,城市崩坍,污染遍地,動物滅絕,洪流猛漲,食物匱乏。我們這些殘存母星的居民,曾經屬于光榮的奠基者群落,負責監(jiān)控仿生人向地底深處鉆井,采掘礦物資源,為太空遷徙及火星宜居城提供動能所需。五年前,那些長年被囚地底、終生不見天日的仿生人突然對地表發(fā)起攻擊,讓我們奠基者群落顏面掃地。過去所有的榮耀都抵不上三次暴亂造成的過失,也直接導致我們在登船審核中屢次被拒。屏幕不會告訴你被拒絕的理由,只是讓你繼續(xù)做好準備,隨時等待又一輪審核通知。我們眼睜睜看著無數(shù)巨型飛船拔地而起,燃起巨大的火柱,在太空劃出一道又一道耀眼弧線,個個泣不成聲,苦苦等待一輪又一輪。留在母星上的居民越來越少,我們只能以流動營地的方式不斷遷徙,靠近方便尋找少污染水源的區(qū)域,經過供水組夜以繼日的過濾凈化,保證大家日夜所需。

聽我媽回憶,為了讓母星居民盡早適應外星宜居城生活,大概從我曾祖父那代開始,星際鏈食品成為我們的日常飲食,過去母星耕種產出的食物被逐漸淘汰。近些年來,星際鏈食品依靠量子傳輸管道,需要營地隔三岔五聯(lián)絡母星本部,近乎乞求,所得日稀。各營地不得不私自采集植物,成立伙房組自制食物,有的營地找到了釀酒訣竅,造出高粱酒、苞谷酒、地瓜酒等,不斷冒死潛入各處山巔飛船,將自制酒水灌入發(fā)射器,然后全營居民齊唱悲壯的歌謠,進入船艙,點火升空。在我們這些留在母星的居民注視下,飛船或劇烈爆炸,燃成大火球,將天空瞬間點亮;或緩緩升空,僥幸逃脫,飛往未知星球。然后,我們這些殘存的居民,頭盔上會立即收到外星傳回字幕:又一輪登船許可證審核,因故再度延期。

洪水不斷上漲,可用水源越來越少,各營地被洪水逼迫不斷搬往高處,想方設法試制酒類燃料,私自操縱飛船升空,其中九成爆炸失敗,全營死去,但各營地仍然前赴后繼,對不斷延期的審核不再抱期待,私駕飛船升空畢竟還有十分之一的希望。隨著聳立各處山巔的飛船不斷升騰,或空中爆炸或飛向太空,飛船也成為殘存各營地爭搶的重要資源。自從大前年冬天遷徙而來,我們已在第37號母星營地堅守了三十個月,就是因為后山頂還有一艘破舊的壇形飛船,被我們不斷用樹木枝葉掩蓋偽裝,至今尚未被其他營地發(fā)現(xiàn)。今年以來,隨著殘存母星的居民不斷減少,通過量子傳輸管道投放的星際鏈食品也逐漸斷絕,全營居民開始四處搜尋食材,我媽不斷操練已不熟練的廚藝,燃料組組長胡添也加緊了酒精燃料的研發(fā)嘗試,而我媽成為他的幸運向導。

去年秋天,我媽已懷上弟弟,有一日她讓我高舉反射傘,遮蔽我們的行跡,防備被太空定位暴露行蹤,由我攙扶爬上后山。在山頂,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壇形飛船的模樣。樹木參天,遮天蔽日,它被我們營地居民用重重茂密枝葉裹住,猶如一個被綠色睫毛掩蓋的巨大眼球,從無數(shù)縫隙里透出漆黑與瑩白,我媽在我攙扶下,繞它不斷轉圈。我不知緣由,只能心里默數(shù),轉一整圈需要1235步。當轉到第9圈時,旁邊一棵巨樹頂上傳出蒼老人聲,說不要繞圈了,有屁就快放。我媽讓我遞上她在營地伙房偷偷自制的土豆泥粑粑,讓我朝從樹屋里正探出身的褐甲白發(fā)龔自恩,放聲量連喊大舅。我媽叫龔自芬,兩人實屬沒出五服的親戚,聽龔自恩和我媽交談,兩人似乎生過隔閡,很久不相往來。在返回營地的路上,我媽告訴我,龔自恩是我們第37號母星營地的唯一異類,他早就被已搬往火星的母星本部剔出了登船名單,連參加審核的資格都沒有,營地居民也對他遠遠避之,生怕沾上晦氣,但他也無法離開營地,只能選擇在營地外圍擔任看守任務,因為如果脫離營地落單,大概率會被變異巨獸吞噬,或者被其他營地居民干掉作為食物儲存。而我媽和龔自恩產生隔閡的原因,是五年前他愛上過一個同樣好酒的女仿生人,兩人通過暗網頻繁交流釀酒心得,隔三岔五偷偷約會痛飲,后來在屢次平叛仿生人時,這位名喚奇麗的女仿生人收到龔自恩信息,貿然升出地表后,被處置,龔自恩也因為泄露技術機密,而被打入另冊。

雨漸漸小了,那麂依然歪在江邊,我撐發(fā)射傘守在旁邊。為防備個人行動被母星本部定位,殘存母星的各營地居民紛紛自制反射傘、頭盔鋼甲等,據說可以抹去出入軌跡,既保護自己隱私,又避免在登船審核中被記入違規(guī)記錄。麂的四肢在顫抖,嘴里不斷噴出白氣,我能看見它朝上的這只眼睛,眼眶大而圓,黑色占據了眼球大部分,隱約能看見我與周遭世界在其中的映影。如它這般沒受污染、還未變異的原生動物,如今已極其罕見,一旦被居民發(fā)現(xiàn),會將它肉盡血干、敲骨吸髓,不但成為寶貴食材,還會將基因留給營司命備份,通過量子傳輸向已遷至火星的母星本部獻貢邀賞。我與麂長久對視,它的眼眸讓我恍惚,想起我弟弟滿月時,我媽將他裹在絨毯里,交給我獨自照看,弟弟努力望向我,忽閃忽閃眨眼,斷絕了我捂住他口鼻的念頭。我媽說,胡組長和你那個爹一樣喜歡惹是生非,在外爭強好勝,但是胡組長在家里不摔鍋碗不揍人,你也看在眼里,就沖這個,你就讓媽過幾年好日子吧。胡添確實人不錯,至少在弟弟出生之前,他也一度想讓我先離開母星。有兩回他嘗燃料嘗到興奮,拍我肩膀說,他自己條件優(yōu)秀,因被營地居民拖累,才遲遲沒有提出登船審核,只要他提出審核必定通過,然后會將登船機會給我,讓我和我媽一道先去火星宜居城享福。雖然大概率他試嘗燃料又上頭,在說醉話胡話,但我依然熱淚盈眶??墒?,自從有了弟弟之后,他日夜進進出出,只揪心弟弟營養(yǎng)極度不良,對我也就視而不見。

我抬頭向營地不斷張望,格狀電網、十米深溝、二十米移動高墻,由外到里將整座山防護到位,第37號母星營地位于山腰坪地,此時不斷有煙塵揚起,各組正在忙碌開工,大多數(shù)人不得閑。我終于看見龔自恩像褐色刺猬支棱渾身鋼甲,腋下夾著一副藍布擔架,低頭弓背,蹦蹦跳跳,從土坡直奔下來。他遠遠問,麂死沒死?我說,活著呢,就是站不起來。他走近麂,低頭看了看,鋼甲上積水傾灑,麂四肢開始掙扎。他往它后背輕踢兩腳說,要躺就躺平。龔自恩將藍布擔架展開在地,示意我和他俯身伸臂,將麂推進擔架。麂抬高脖頸,往江面張望,犄角微微動彈,仿佛在發(fā)射電波信號。龔自恩脫了鋼甲,將我披蓋嚴實,讓我站前面抬擔架,他將反射傘扛肩上,歪脖子夾住傘柄,盡量前傾遮住我,雙手抓住擔架,催我往坡上去。

龔自恩在后面不斷沖,擔架頂我后背,我踉踉蹌蹌往前栽。雨倒是停了,頭盔往前額溜,遮住我視線,他的自制鋼甲又重又長,我披身上像扛了五桶過濾水,步履蹣跚。我喉嚨發(fā)癢,忍不住要咳,害怕腿腳癱軟,連人帶麂滾進洪水。上面遠遠有人發(fā)喊,龔爹,又在胡鬧?只聽龔自恩喊,你不聒噪,不要靠近,不要給我惹是非。我抬不起頭,看不清人,有人伸臂從我手里接過擔架,我卸下重負,撇出身體,抬起斗笠,看清來人,是胡添。

龔自恩尋得一根粗麻繩,套在麂頸間,撥開壇形飛船底部枝葉,將繩頭在一處穿環(huán)拴牢,又爬上樹屋,拿個癟盆下來,從樹后大缸里舀半盆過濾水擺地上,扔了叢紅薯梗葉在麂面前。我們哼哧哼哧將它抬到山頂,大概遠離了洪水,它不再癱軟,筆直站立,一動不動。我倚坐在大樹根部喘粗氣,胡添站我旁邊,一邊看龔自恩忙著照顧麂,一邊低聲對我說,別和龔爹一樣腦袋犯病,給那麂端送啥水啥飯,直接下刀剖了,肉食囤著吃,可以管半年,不僅給你弟弟補充營養(yǎng),全營都跟著打牙祭,我再將基因傳回母星本部,一旦拿到五星好評,說不定能讓你弟弟破除年齡限制,提前獲得申請登船許可證資格。那麂四腳直立,面朝飛船不斷眨眼。我說不出話,想到胡添借著試驗燃料之名,但凡沾點酒就發(fā)瘋,當初我還在家時,動不動趕我出門加班,扯住我媽胡天胡地,我媽也是潑辣粗心,以為早過了生育年齡,等到懷上弟弟五個多月,才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肚圓,并不是因為在伙房偷食過多。母星本部針對我們這些殘存居民的嚴苛規(guī)定,必須年滿十六歲能夠參加征戰(zhàn),才有申請登船許可證的資格,大家都想盡早盡快飛向火星宜居城,導致營地近些年基本沒有新生兒,結果胡添和我媽老蚌生珠,成了我們第37號營地乃至母星各營殘存居民口口相傳的奇聞異事。

胡添轉身繞到樹后,揭了黑紅酒甕布包蓋子,伸長脖頸吸氣,嘴里咂兩聲說,這酒算是釀對時候了,再過一星期,搞不好有餿氣,錯過當燃料的時機。我替我媽兩邊聯(lián)絡,觀察龔自恩制酒,也快一年時間了,經常看他伺候鐵鍋酒甕,知道這算是樁離不得人的操心活。龔自恩在壇形飛船后面坎下,開了一片紅薯地,我媽隔三岔五催我,得空就來大舅這里,叮囑我好好瞧著,早日偷師成功,將釀酒手藝學到手。我總看見他在刨土,將紅薯挖出來清理好,坐在壇形飛船前碼堆堆,要夠大夠紅,沒被蟲咬,薯皮沒傷,才夠條件碼到大樹旁留來釀酒。等到有一天終于放晴,他將挑揀好的紅薯用我挑來的過濾水洗干凈,放進樹下大鐵鍋里開蒸。蒸紅薯的同時,龔自恩從樹洞里翻出他的寶貝酒曲疙瘩,一顆顆灰白小丸子,都是他采摘辣蓼草一番隱秘操作后,新老酒曲混裹而成。一旦鍋里紅薯蒸熟透,他就抄起鍋鏟將薯搗成泥,再將酒曲疙瘩磨碎撒入,反復攪拌,一直到鍋里涼透,再盛入百斤大酒甕里密封,進入大半個月發(fā)酵期。等紅薯和酒曲發(fā)酵好,再倒進大鐵鍋,鍋上擺放木槽蒸格子,蒸格子上砌一口盛涼水的鍋,灶火熊熊燒起,酒從蒸格子槽里汩汩流出,細水般傾入酒甕。

釀制紅薯酒的關鍵步驟,龔自恩總會一個人摸摸索索干,絕不能有旁人叨擾,他說釀酒要安靜虔誠,否則一大甕全餿,到時候跳進洪水里都挽不回。比如紅薯入鍋時間,龔自恩要在夜深人靜月圓時,燒紙磕頭之后,掐指頭算良辰吉時。比如釀酒用水,是我按照龔自恩指定的黎明時分,挑擔送上山的新鮮過濾水。比如酒曲疙瘩制作,新舊搭配,也都是他平日里摘草攪和手搓,單靠我兩眼看,看不出玄妙,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一攪一搓,習以為常。比如鐵鍋蒸酒過程,灶里火一旦稍大,發(fā)酵的紅薯泥可能粘鍋,流出來的酒有煳爆氣,影響度數(shù)質感,火候掌握也只有他自己輕車熟路,講不清楚門道。還比如紅薯酒甘甜醇綿,但消耗大,聽龔自恩估算,一百斤紅薯釀四十多斤酒,又數(shù)剛出蒸格子的頭子酒最好,口味正、度數(shù)高、酒水亮,越往后酒味越差,這又是考驗手藝的時候,一旦感覺不對,須?;鸪肪?,倒出鍋里紅薯泥,再摻入新發(fā)酵的薯泥,再次繼續(xù)釀酒,這樣的分毫拿捏,他依然講不清楚,我站旁邊看,依樣畫葫蘆,盡量記個大概。

龔自恩安頓了麂,過來沖胡添罵,不要手賤,你胡亂揭酒甕蓋,敞了氣,餿得快。胡添嘿嘿笑說,龔爹,晚上我?guī)湍惆涯趋淦柿耍翼槺銍L嘗口味,看能不能點火上天。龔自恩只顧撫平漁網破洞,眼見胡添起身尋刀,才開口阻止,洪水里掙扎了起來,左右活它一條命,不要作踐了。胡添偏頭望他說,龔爹變慈悲了,這倒是稀奇。龔自恩說,眼睜睜看它死里逃生,我總不能辜負了這條性命。胡添沖我揚下巴說,我去看看晚上伙房啥菜,趁出鍋早點打過來,晚上嘗頭子酒,慶祝龔爹今日發(fā)了慈悲。龔自恩跺了跺腳,想說什么,終究沒出口,轉身上樹,進了樹屋。那麂臥在壇形飛船左側,粗麻繩垂在頸下,黃褐色的頭一動不動,犄角如兩根天線,指向天空,殘存紅泥水痕。胡添瞪著它,手掌劃動,模擬解剖刀法,我?guī)兔褡枵f,母麂沒長開,大舅可能想等它下崽。胡添轉頭看我,又抬頭望樹上冷笑,說你別被這老東西騙了,麂子長角,這是公的。我有些不信,胡添說,老東西的話信不得,當年剿滅仿生人,他想殺死最后一個仿生人邀功,換得首批登船許可,結果反而因為出賣母星機密,上了黑名單,與登船絕緣,黑白不分,雌雄不辨,也算他活該。胡添繞過壇形飛船,又看了眼黑紅酒甕,問我釀酒手藝學到幾成?我說只掌握大概。胡添說,別管他嘴里的那些胡說八道,盯牢他的手腳步驟,學到家了,全營靠你。胡添抖動玄鐵披風,往山腰營地的小徑而去。雨淋之后青苔遍地,爬蟲出沒,他踮起腳蜻蜓點水般跨過去,身子更顯瘦長。我一步三滑往樹下走,紅薯地旁邊是龔爹給我搭的窩棚。胡添臨走時,又反復叮囑我,盯緊點,千萬別讓老家伙灑了燃料,待會我就上來。

我爬進鋼骨窩棚,躺在防潮床墊上,打開棚頂全息投影,營地各角落各人行蹤一覽無余,這就是我們出行必須戴盔、披甲或高舉反射傘的緣由。母星本部說是為了公平公正,全息監(jiān)控面向所有尚在母星的居民公開,結果我們這些殘存分子隱私全無,據說曾經成為火星宜居城居民收視率最高的真人秀節(jié)目,他們最愛觀看我們各營地之間為爭搶資源發(fā)生激戰(zhàn),從中選邊押注博彩,彩池總金額高達千億太空幣,產生的巨額中彩者往往會豪擲一筆,購買最先進的私人飛船,全家遷往銀河系的下一個星球宜居城,告別早已變得烏煙瘴氣的太陽系。當然這樣的熱度,在火星會很快過去,那里的居民會迅即追逐下一個潮流,而我們這些殘存母星的居民也逐步發(fā)明各種方式,一旦涉嫌越界行動,我們會立即遮蔽行蹤,只有在規(guī)則范圍內勞作生活時,才卸下盔甲傘等遮蔽器具,讓本部全息監(jiān)控畫面一片祥和,除了洪水不斷上升,別的各安其位。

棚頂全息投影里,我放大顯示營地伙房,我媽正在和二十三名婆婆媽媽揮汗如雨,五個大蒸籠如小山連綿起伏,全營兩百五十六人的晚餐,又是蒸茼蒿、蒸土豆、蒸豇豆。我看見半歲弟弟在旁邊案板上拱來拱去,伸長小指頭從板縫里摳出一點食物殘渣,睜大晶瑩剔透的雙眼,將指頭在唇齒間反復吮吸。幾個月不見弟弟,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越來越大,身軀四肢卻更加細長,軀體無法支撐頭部,只能像爬蟲一樣蠕動。今年以來,通過量子傳輸管道投放的星際鏈食品斷絕之后,母星上尚存的動物絕少,食材越來越寶貴,各營居民都缺油寡鹽無葷,以致營養(yǎng)不良,病號逐漸增多。我高燒患肺炎之后,聽我媽的話,踉踉蹌蹌往山頂爬,半路上被大舅龔自恩接住,背著我直接送進了這窩棚。龔自恩見我身體虛弱,從樹屋翻出漁網,每日下山往洪水里撈魚,僥幸網到三兩條小魚小蝦,就趕緊回山頂熬湯水給我喝,每日再灌我半碗紅薯酒。不久我便漸漸痊愈,已能跟他下河撈魚。

全息投影里,胡添出現(xiàn)在伙房,他從案板上舉起弟弟,往空中拋了又拋,弟弟如氣球般飄來蕩去。胡添踮腳伸長手臂,好不容易從空中拽回弟弟,緊緊摟在懷里,用胡須扎弟弟小臉蛋。我媽臉紅脖子粗奔過來,揪住胡添的胳膊,應該又在責怪他冒失。胡添這人行事麻利,嘴巴手腳快過他自己腦子,給人感覺就是不僅嘴欠而且魯莽。上個月我媽伙房那邊,一百零二歲的梁婆突發(fā)腸梗阻,需要送醫(yī)療組開刀手術,梁婆兒子擔心她這么大年紀扛不住,死在手術臺,胡添嘗了幾滴燃料,又出來教育人,說死了只要不擴散消息,戴她頭盔繼續(xù)行動,豈不是多一個登船審批資格,合了大家心意?那兒子被?得臉紅脖子粗,當即要和胡添干架,結果被胡添長臂鎖喉,摁在泥地,動彈不得。還有一次,聽說兵器組試制了新型制導鋼矛,胡添又蘸了幾滴燃料,到處發(fā)瘋滋事,非要兵器組組長馮烽拿新型鋼矛出來,讓他試一試能不能扔到月球,否則就不算合格,結果被他硬拽起一根,馮組長趕緊摁停制導,胡添扔出去扎穿了電網線路,自己摔了個狗啃屎不說,還導致營地防御系統(tǒng)停擺,他營居民聞訊紛紛趕來,不斷沖擊妄圖搶奪資源,本營居民被迫上墻,持兵器堅守,苦熬三晝夜,電路才修好還原。

窩棚外輕響,我調整全息投影視角,壇形飛船被枝丫纏裹,那麂漸漸躁動,妄圖掙脫麻繩,四蹄不斷掘地,伸長脖頸不斷高低擺動,犄角將四周綠葉攪動飛舞。白發(fā)龔自恩脫得赤條條,只穿條鐵皮褲衩,從樹屋一躍而下,伸手握住麂角,摸出綠鐵壺,又沖麂嘴里灌酒。那麂掙扎沖刺,來回蹦跶,漸漸踉蹌,終于四蹄伏地,犄角搭在飛船枝丫,口角流涎,直喘粗氣。我爬出窩棚,龔自恩盤腿坐在樹旁,舉壺啜飲,沖麂喃喃自語。我說,大舅,胡組長說這麂是公的,下不了崽,宰了也不是不行。龔自恩說,這些年,被宰的不少了,不差這一條命。我說,大伙兒都缺肉少油,我弟都手腳變異,站不起來了。龔自恩說,變異了好哇,早變早適應,變晚了才糟了。我說,大舅你又喝高了,聽不懂你說的啥,瞅著你也沒變,我也沒變,又能糟到哪兒去。龔自恩踉蹌起身,從黑紅酒甕旁的樹洞里,翻出他的寶貝酒曲疙瘩,一顆顆灰白小丸子在他手掌心,晶瑩剔透。他遞來說,收好了,釀酒離不得它。我說,大舅,這就交給我了,算我學到家了,我腦瓜夠活泛,不是我媽總罵的那樣吧。龔自恩不再理我,右手緊握酒壺,左臂摸摸索索,緩緩又蹲到麂旁,伸手撫摸褐色毛皮,念叨說,不容易,你還能活到今天,你爹媽你爺爺奶奶你兄弟姐妹,應該都死絕了,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比奇麗那個獨苗苗,活得都長啊。我正爬進窩棚,尋思將酒曲疙瘩藏個隱蔽所在,聽見龔自恩自言自語,忍不住動作放慢。雖然因為我未滿十六歲,錯過了五年前的征戰(zhàn),但是我也目睹了最后一個仿生人死于我們營地,成為我們全體營民最大的榮光,不僅得到母星本部的全宇宙通報表彰,還直接讓占我們營一半的壯年奠基軍全部獲得登船資格,其中包括我那個在火星手挽新歡、依然瘦骨嶙峋的親爹。

營地人經常講起,作為我們奠基者群落的贖罪之戰(zhàn),針對地底仿生人的反復征伐,極其殘暴而血腥,凡是仿生人一律喂給當時母星還存活不少的動物。為讓動物能夠吃完嚼盡,我親爹負責研究發(fā)明了仿生人肉泥合成飼料。大舅龔自恩灌醉了最后一個仿生人奇麗,親手將她的身體用刀割成條,喂了一只麂。我們全營人圍成圓圈,看龔自恩一條一條喂完,大家一起仰天吶喊,通過全息監(jiān)控,向母星本部第一時間報捷。

胡組長說當年龔自恩出賣邀功,想換得首批登船許可,與我媽講的版本不太一樣。去年秋天她帶我爬山見大舅龔自恩那次,返回的路上她告訴我,在最后的掃穴滅巢之戰(zhàn)打響之前,大舅獲悉這一征戰(zhàn)計劃,通過暗網將女仿生人奇麗約到二人約會共飲地點,推杯換盞,將她灌醉,背負著她,藏身山巔壇形飛船底部,讓奇麗躲過了血流成河的仿生人覆滅之災,可惜大舅背奇麗上山時,被人暗地追蹤發(fā)現(xiàn),役后有人冒充大舅召喚奇麗現(xiàn)身,大舅被迫舉刀下手,否則奇麗會死得更痛苦。我問我媽,冒充大舅的人是誰?我媽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這副動不動生病的弱身板,完全得自你親爹的遺傳,你說你親爹那白慘慘、病懨懨的模樣,怎么就擠進了奠基軍功勛行列,提前得了登船資格,你以為真是因為他命好?

我躺在窩棚里,將全息投影視角轉向夜空,天像口鍋黑漆漆,無數(shù)雨滴像倏忽而逝的箭矢,先是三兩冷射,漸漸愈加密集,母星會被射成豪豬一樣吧。我最后一次見到豪豬,也已是五年前仿生人覆滅不久,一名奠基軍壯士撞上一頭東倒西歪的豪豬,用鋼鉗將它滿身利刺一根根拔去,將內臟掏空深埋地底坑道,血肉模糊的豪豬軀體囫圇扔給我媽,我媽想盡辦法硬做出了四葷一湯:粉蒸骨、紅燒肉、清炒皮、熏腌蹄,再加一鍋肉渣湯。從那以后,動物就不見了,忽然從母星消失一般,各營地不得不停止互相攻擊,暫時休戰(zhàn)并劃定界限,各自在自己地界上下翻騰,尋找動物蹤影。很快,各營地紛紛傳來消息,在地底原本仿生人出入的坑道,發(fā)現(xiàn)大量動物尸體,從內臟到毛皮高度腐壞,失去作為食物的可能。各營地討論良久,認定是仿生人被滅族前,全體對軀體做了毒化指示,導致動物隨之滅絕。我隱約聽見麂在外邊動彈,窸窣聲響,斷斷續(xù)續(xù),想著它還能望見夜雨下的洪水,成為母星唯一的動物,確實算它命大。

我將全息投影設定最大化,也只能看見夜空中三五顆微微發(fā)光的星,那其中最亮的一顆,說不準就是如今的母星本部所在地——火星宜居城吧。我們這些殘存在這顆舊母星的居民,大大小小任何事都受到母星本部控制,其中當然包括全息投影,我們只能看到本部想讓我們看到的,就算最大化也只能看見三五顆星。無論我采取什么視角視線,我的視野永遠被限定。全息投影探測到近旁有異動,突然拉近視線,我看見胡組長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壇形飛船旁,手提伙房的鐵餐桶,朝醉臥在地的麂望了片刻,沖我窩棚連喊,打牙祭,都出來!我爬出窩棚,雨下得正大,大舅龔自恩從樹后黑紅酒甕處探出半個身子,胡組長順勢鉆進飛船底部,自顧自找干燥地,揭了鐵餐桶,擺開碗筷,除蒸茼蒿、蒸土豆、蒸豇豆之外,還端出一口飄出不一般氣味的大鐵缽。

我鉆進去,探頭看,是一缽白嫩嫩的湯水,十來顆圓溜溜的白丸子,被綠油油的香菜簇擁,洋溢著濃郁的甜香。我咽了口水,問胡組長,哪搞到的肉?大舅龔自恩跟著鉆進來,往大鐵缽里瞪了片刻,搖頭說,不是吧,有肉味,很像了,手藝不錯。胡組長說,別說不是,真能解肉饞,頭子酒打來,我嘗嘗燃料情況,你可以陪嘗,也可以不陪。大舅龔自恩抬手抓白發(fā),鼻翼不斷翕動,轉身鉆出去。我看一眼湯,又看一眼胡組長,他更是得意,低聲說,你媽手藝厲害,說在伙房里試驗了二十七八回,慢慢調整比例,用土豆泥拌豇豆泥,再加能找到的各種植物汁,給做出了肉丸子湯的味道。我聽見大舅揭起黑紅酒甕布包蓋子,晃悠悠打酒的聲響,忍不住抓起湯勺往嘴里舀,胡組長摁住我手臂說,你釀不出酒,就不能喝湯,留給你大舅,知道嗎?我趁大舅端兩個木杯進來,胡組長喜笑顏開伸手接時,趕緊搶舀了兩顆白丸子進嘴,上下顎忽遭炙烤一般,我雙手捧腮幫子,即使被燙得埋頭喘氣,也不吐出丸子。我反復咀嚼,天靈蓋突然被打開般,雨水敲打在飛船外殼上的聲響分外清脆,被沖刷的青草氣息也抵擋不住我滿嘴余香,而胡組長與大舅如被消去所有聲響,他們不斷端起木杯,齜牙咧嘴飲下紅薯酒。大舅鉆出去打第二杯酒時,胡組長奪了我碗勺,將我推搡到雨水邊緣,不讓我搶舀湯丸。山風不斷灌進我脖頸,我聽覺漸漸恢復,隱約聽見山腰營地人聲嘈雜,大概又在往高處搬家,洪水正以每天十厘米的速度不斷上漲,我們不得不隔三岔五搬往高處。飛船底部,胡組長與大舅推杯換盞,先還不斷夸贊這紅薯酒夠醇夠勁,試飛一把飛船也不是不行,后漸漸就互相挖苦。胡組長說龔爹是酒蒙子,陰到壞,狗屁用都沒有。大舅說胡添你個白臉子,無膽色,裝蠻子都不會。

胡組長說,你龔爹以為自己夠陰,看看仿生人比你陰毒百倍,搞得我們肉沒的吃,船也登不上。

大舅說,仿生人有了意識,也是一條條命,已經被血洗滅族,這怨恨你還記到啥時候。

胡組長說,動物死絕了,憑啥你能遇到這只麂。

大舅說,洪水里掙命,撞進我們網里,算它命大。

胡組長說,這就是你將最后一個仿生人奇麗割成肉條,飼喂了好幾天的那只麂吧。

大舅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胡組長翻來覆去勸大舅,剖了這麂,有大用途。龔自恩左右不肯。兩人就著白丸子湯和三道蒸菜,越喝越上頭,胡組長趁龔自恩走神發(fā)呆,自顧自出去打了兩滿杯紅薯酒,摟住龔自恩肩膀,吆喝著勸酒。夜已深,風聲雨聲漸漸平息,唯有不斷上漲的洪水發(fā)出巨大水聲。大舅陷入瞌睡狀態(tài),胡組長正喝到興頭,白丸子早被撈盡,我坐得實在憋屈,鉆出去展臂伸腰,眼前如仿生人開鑿的地下九百五十米礦井深處般漆黑無望,我曾緊握母親的手,在奠基軍護衛(wèi)下,進入井下尋找肉食,目睹層層疊疊腐化的動物尸體。

此刻,在巨大壇形飛船旁邊,我看見麂癱臥在地,四肢抽搐,不斷掙扎。我走近看時,粗麻繩橫七豎八將它勒捆,脖頸被繩愈勒愈緊,它伸長烏舌,已近窒息。我上前欲解開麻繩,手腕卻被人緊緊拽住,轉頭看時:我媽龔自芬與伙房里那二十三名婆婆媽媽,各自手持刀斧盆桶,靜立樹后,等待它斃命。

麂側倒在地,犄角觸地,雙眼失神,脖頸如橡皮筋般伸到極致,四肢劇烈而無序蹬動,濕泥不斷飛起,濺到我媽她們臉上身上。我媽死死摁住我,指甲深深扎進我手心,那粗麻繩同樣深深嵌進麂的脖頸。

麂一斷氣,我媽她們迅速圍上前剔骨分肉。麂角深深扎入泥里,我媽揮斧連根砍斷,碎渣四散,揚撒夜風中。

以下引自2952年7月16日《母星本部全息監(jiān)控日志》——

廢星輸出:正常。能源由廢星地底量子遷移,全天候供給火星宜居城。

廢星溫度:可控。不斷增加冷卻水,預計三個月后,廢星表面液態(tài)化,保證常年安全可控。

廢星遺民:自生自滅。當日23時35時,又有古舊飛行器升空逃逸,監(jiān)測艙載兩名,燃料為自制,閃爆耀眼火球,不知所終。

【作者簡介:別鳴,現(xiàn)居湖北武漢,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花城》《作家》《大家》《長江文藝》《小說界》《山西文學》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