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3期 | 王松:金蟾(中篇小說 節(jié)選)
"逮蛤蟆自然是熟門熟路,且這一陣,在北坑沿兒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蛤蟆,不光個頭兒大,也更肥,叫的聲音跟一般的蛤蟆也不一樣,嗷嗷兒的,像老虎。于是當(dāng)天下午,就去釣了一抄子。拎來給曾爺看,問這蛤蟆行不行。
曾爺沒見過,一看這些蛤蟆都虎頭虎腦,還個個兒肥,覺著挺好。
但又有些懷疑,說,看這意思,可別是癩蛤蟆。
金蛤蟆有把握,一撥楞腦袋說,當(dāng)然不是癩的。
又隨口說,這叫,水老虎。
曾爺一聽,這才放心了。
這以后,金蛤蟆就每天去北坑沿兒釣這種水老虎。"
1
金蛤蟆來黃記羊肉館兒之前雖然已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這時,他看一眼坐在面前的蛤蟆金,把手里的酒碗跟他當(dāng)?shù)呐隽艘幌?,心里就明白了,這一碰,也就如同酒桌上劃拳的人在開始比畫之前,先捏著對方的手指遞了一下令子。
然后,揚(yáng)脖一飲而盡,把碗扔到桌上。
蛤蟆金沒喝,垂著眼,把碗放下了。
金蛤蟆使勁哼出一聲,從今天算,十天,十天以后還在這兒!
蛤蟆金仍然垂著眼,沒說話。
這時,旁邊有好事的問,十天以后呢,怎么說?
金蛤蟆說,十天以后如果沒事,還在這兒,得再擺一桌!
蛤蟆金仍沒說話。
金蛤蟆又哼一聲,你得賠禮!咒人,沒有這么咒的!
蛤蟆金站起來,把眼前的酒碗輕輕推了一下,就轉(zhuǎn)身走了。
蛤蟆金不姓金,姓駱,叫駱亦非,號金蟬,后來街上的人叫白了,也叫金蟬子。叫蛤蟆金,是因?yàn)楦傻倪@營生,街上把相面算卦的叫“金門生意”,也叫“金買賣兒”;金蛤蟆確實(shí)姓金,當(dāng)然,也不叫蛤蟆,本名叫金大成。后來叫蛤蟆,也是因?yàn)楦傻臓I生。金蛤蟆住家兒在南市羅家胡同,離北坑沿兒很近,守著水邊兒,從小就愛逮蛤蟆,再大一點(diǎn)兒,也就練就了一手釣蛤蟆的絕活兒。每逢雨后,蛤蟆都奓著四腿兒趴在水皮兒上,金蛤蟆只要撅一根柳條兒,拴個肉蟲子,在水面一逗弄,蛤蟆見了往起一跳,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了再一松嘴,左手的抄子就伸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掉進(jìn)去。這樣在水邊轉(zhuǎn)一遭,一會兒的工夫就能釣一抄子。
這次在南市牌坊底下的黃記羊肉館兒跟蛤蟆金喝這頓酒,也是因?yàn)獒灨蝮 ?/p>
起因是水閣兒大街曾家胡同的曾爺。曾爺?shù)母弦酶蝮 ?/p>
曾爺是開飯莊的,早先的買賣兒在北門外金華橋的西橋膀子。后來那邊冷清了,就挪到南市口兒,跟著又開了幾個分號。再后來買賣兒越干越大,城里一提,就已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這幾年家里娶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三姨太是吳江人,早先是太湖畫舫上唱曲兒的,后來跟著運(yùn)河上的商船過來,就落在天津,說話吳儂軟語,人又標(biāo)致,在曾爺跟前也就最受寵。這回是這三姨太過生日。往年過生日,都是把飯莊的廚子叫來,在府里擺壽宴,再唱幾天堂會。這回三姨太說,雞鴨魚肉都吃膩了,想換換口兒,吃點(diǎn)兒各色的。
曾爺問,吃嗎各色的。
三姨太說,想吃蛤蟆。
曾爺一聽就笑她,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倒好,倒過來了,是天鵝想吃蛤蟆肉。
三姨太一扭身子,噘起嘴說,弄的來啊,就要吃嘛。
曾爺立刻說好,好好,弄的來,弄的來。
然后,就開始忙著張羅。
曾爺是開飯莊的,張羅這點(diǎn)事兒當(dāng)然不叫事兒,想了想,索性就來個新鮮的,辦一個“百蟾宴”,煎炒烹炸,燜熘熬燉,清一色的全用蛤蟆。南市這一帶早先叫城南洼,到處是水,有的是蛤蟆,一到晚上吵得連城里的鼓樓上都能聽見。要逮蛤蟆,自然得找羅家胡同的金蛤蟆。金蛤蟆逮蛤蟆,在南市一帶提起來,比坑里的蛤蟆名氣都大。
曾爺就打發(fā)底下的人,去羅家胡同把金蛤蟆找來。
金蛤蟆一聽來了大活兒,自然高興。
一見曾爺就問,要多少?
曾爺說,既然要辦百蟾宴,當(dāng)然越多越好。
然后就吩咐人去賬房,先給金蛤蟆支了兩塊大洋。
金蛤蟆拿了錢,立刻更來精神了。逮蛤蟆自然是熟門熟路,且這一陣,在北坑沿兒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蛤蟆,不光個頭兒大,也更肥,叫的聲音跟一般的蛤蟆也不一樣,嗷嗷兒的,像老虎。于是當(dāng)天下午,就去釣了一抄子。拎來給曾爺看,問這蛤蟆行不行。
曾爺沒見過,一看這些蛤蟆都虎頭虎腦,還個個兒肥,覺著挺好。
但又有些懷疑,說,看這意思,可別是癩蛤蟆。
金蛤蟆有把握,一撥楞腦袋說,當(dāng)然不是癩的。
又隨口說,這叫,水老虎。
曾爺一聽,這才放心了。
這以后,金蛤蟆就每天去北坑沿兒釣這種水老虎。
2
但就在這時,出了一件事。
這天早晨,金蛤蟆嘴里叼著一塊餑餑,拎著抄子正要去北坑沿兒,走過楊大碗的餛飩攤兒時,楊大碗把他叫住了。楊大碗賣餛飩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挑著餛飩挑子,走到哪兒賣到哪兒,楊大碗不是,是擺餛飩攤兒,這有一個最大的好處,自己煮著方便,來吃的人能坐下來,也舒服,而且由于是長攤兒,也就都是回頭的???。以往金蛤蟆路過楊大碗的餛飩攤兒都是繞著走,主要是味兒太竄,聞著饞,身上又沒錢?,F(xiàn)在有錢了,又沒有閑工夫兒。這個早晨聽楊大碗一叫,索性就過來,扔下手里的抄子,在餛飩攤兒的跟前坐下,要了一碗餛飩。楊大碗把餛飩盛過來,看他一眼說,有句話,本來不想跟你說。
金蛤蟆一邊往碗里掰著餑餑一邊說,那就別說。
楊大碗說,可不說,我這心里又過不去。
金蛤蟆說,那就說。
楊大碗說,跟你說了,又怕惹事。
金蛤蟆就停下手,抬起頭看看他,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楊大碗又嗯嗯了兩聲,這才說,那就,還是說吧。
然后,先問金蛤蟆,知不知道蛤蟆金。
金蛤蟆當(dāng)然知道,這蛤蟆金是個相面算卦先生,還會扶乩,也能測字,聽說這一陣剛來南市,名號跟自己一樣,只是把這個“金”倒過來,放后面了。
于是問,這蛤蟆金怎么了。
楊大碗說,現(xiàn)在街上的人都不叫他蛤蟆金了,只叫金蟬子。
金蛤蟆說,都一樣!
楊大碗這才說,昨天,他在我這攤兒上吃餛飩,說起你。
金蛤蟆哧地說,我跟他又不認(rèn)識,說我,閑得蛋疼。
楊大碗搖搖頭,你不認(rèn)識他,他可認(rèn)識你。
說著,把作料兒碗往金蛤蟆的跟前推了推,他說,你最近,怕是要有事。
金蛤蟆立刻停住嘴,抬起頭,嘛事兒?
楊大碗說,沒細(xì)說,不過我琢磨著,他既然這么說,應(yīng)該不會是好事。
接著又說,當(dāng)然,這種話也不用太當(dāng)真,他一說,你也就一聽。
金蛤蟆沒再說話,把碗一撂,抹了下嘴,就拿上抄子走了。
金蛤蟆對相面算卦這類事,一直是半信半疑。后來吃過一次虧,也就徹底不信了。兩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做了一個夢,還是個白日夢,夢見一出門,樹上的一只家雀兒拉了一攤屎,正掉在腦門子上,這攤屎還挺稀,順著鼻梁子一直流下來,眼看要“過河”,一下就醒了。起來越想越不對,就來北門外竹竿兒巷的“清一命館”,讓柳先生給算一算。這柳先生叫柳清一,在街上號稱“柳半仙兒”,據(jù)說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這時給金蛤蟆掐指一算,果然說不好,鳥屎屬金,而金蛤蟆命相屬木,金克木,這是流年不利,要犯太歲,尤其白日夢,更是兇多吉少。接著再一算,又說,你家的門,應(yīng)該是沖南。
金蛤蟆一聽立刻說,是啊,就是沖南。
柳先生說,這就對了,這個太歲的方位在南,你整天去北坑沿兒,方位也在南。
然后說,你這一陣,先別出門了。
金蛤蟆一聽,回來之后就真不敢出門了。但在家里待了幾天,他老婆就急了,一家人指著他逮蛤蟆吃飯,不出去,家里就揭不開鍋了。再一聽,是竹竿兒巷柳半仙兒給算的,立刻更來氣了,用笤帚疙瘩杵著他腦袋說,你傻呀,也不想想,誰家的門不是沖南,這還用他算?再說做夢要是真這么靈,我都做八回夢,夢見自己當(dāng)娘娘了,這不還跟著你吃蛤蟆呢!
金蛤蟆一聽也對。試著出來幾天,果然沒什么事。這以后,也就不信這類事了。
但這個上午,在北坑沿兒,果然出了一點(diǎn)意外。
金蛤蟆釣蛤蟆單有一個地方,往西走不遠(yuǎn)有一片水洼兒,這邊淺,也清靜。這個上午,本來挺順手,一會兒的工夫就釣了半抄子。金蛤蟆的心里正高興,就又把一只又大又肥的水老虎釣上來,但左手的抄子伸得急了點(diǎn)兒,身子往前一探,晃了晃沒站穩(wěn),一下就撲到水里了,半抄子蛤蟆也都跑了。金蛤蟆撲騰著從水里爬上來,越想心里越氣,釣了這些年蛤蟆,還從沒遇上過這樣的事。接著,就又想起楊大碗在這個早晨說的話。
心想,莫不是這金蟬子,這回真的算準(zhǔn)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金蛤蟆的脾氣各色,總跟別人擰著,別人遇事這么想,他偏不,非那么想,用楊大碗的話說也就是“繞麻兒”。平時除了他老婆發(fā)火兒,這世上就沒有憷的事。(當(dāng)初胡同里有個“在理兒”的老太太,曾好心勸過他。所謂“在理兒”,本來是說信奉一種“理教”,但后來就成了一種統(tǒng)稱,凡是平時吃齋念佛的,不論信什么佛,街上的人就都說是“在理兒”。)這個“在理兒”的老太太見金蛤蟆整天拎著抄子去北坑沿兒,回來就蹲在胡同口兒宰蛤蟆。金蛤蟆宰蛤蟆,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分帶身子的和不帶身子的。不帶身子的簡單,用剪刀攔腰咔嚓一剪,只留下兩條后腿,再把皮一擼就下來了。帶身子的則麻煩點(diǎn)兒,先把腦袋剪掉,在脖腔上挑開一個豁口兒,然后撕皮往下一扒,腸子肚子也就都下來了,只剩了一個光禿禿的身子和四條腿。蛤蟆當(dāng)然得活著宰,一死就爛了,這樣宰完了,扔到盆里泡著就還是活的,咣咣的蹬著兩條后腿游來游去,看著挺嚇人。金蛤蟆蹲在自家門口這樣宰蛤蟆,也是成心,為的是讓街上過來過去的人看,好給自己招徠生意。后來,這“在理兒”的老太太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就好心勸他,別總干這種事了,人家修行的人為做善事,講的是掃地怕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倒好,整天這么血糊淋剌的殺七個宰八個,這叫“業(yè)”,說難聽了是損陰德的事,將來死了要遭報應(yīng)。金蛤蟆聽了卻歪嘴一笑說,這不還沒死呢,等死了再說。
但這回,金蛤蟆的心里還是有點(diǎn)兒嘀咕了。
晚上回到家,也沒敢跟老婆說。
3
金蛤蟆又尋思了兩天,覺得這事兒還得找楊大碗。
金蟬子既然是對楊大碗說的,也許,就是想讓楊大碗把這話傳給自己。這個中午,金蛤蟆特意從北坑沿兒早回來一會兒,一進(jìn)街就直奔楊大碗的餛飩攤兒來。楊大碗已經(jīng)準(zhǔn)備收攤兒,正一邊洗碗筷,跟旁邊擺茶攤兒的徐傻子聊天兒。抬頭一見金蛤蟆,就笑著說,知道你還得來。
然后甩了下手上的水說,說吧,嘛心氣兒?
金蛤蟆跟楊大碗有點(diǎn)兒交情。楊大碗的餛飩單一個味兒,香,還鮮,而且不光是餡兒鮮,湯也鮮,用金蛤蟆的話說,他的餛飩在這南市是“蝎子的粑粑——獨(dú)一份兒”。很多人都想知道,他這餛飩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楊大碗一直守口如瓶。當(dāng)然,吃街上飯的都明白,真讓別人知道底細(xì),再好的玩意兒也就不值錢了。其實(shí),楊大碗這餛飩的餡兒里,是放了金蛤蟆的蛤蟆腿兒,湯也是蛤蟆湯,所以做出的味兒才跟別人不一樣。起初金蛤蟆的蛤蟆不要錢,只是白送,對楊大碗說,不過是幾只蛤蟆,坑里有的是,到時候喝你兩碗餛飩就都有了。但楊大碗正色說,不行,蛤蟆是蛤蟆,餛飩是餛飩,兩回事兒,我用你的蛤蟆不是一天兩天,往后日子長了,咱得各是各碼,親兄弟也明算賬,再說,這餛飩里放蛤蟆是我的絕活兒,不能讓外人知道。咱表面兩清,外人才不會從我這餛飩里想到你的蛤蟆。
金蛤蟆一聽,也對。
這以后,兩人的交情,也就沒人知道是蛤蟆的交情。
這個中午,楊大碗說,讓我猜猜吧,你肯定是為那金蟬子的事兒。
金蛤蟆說,是,你給他傳個話兒,今天晚上,我在這牌坊底下的黃記羊肉館兒等他,當(dāng)面兒會會,都是茅房拉屎臉兒朝外的人,誰也別藏著掖著了,是騾子是馬,干脆拉出來遛遛。
楊大碗知道金蛤蟆的脾氣,怕他犯渾,就說,我傳話可以,不過,你得先跟我說明白了,這個跟他會會,是怎么個會法兒,可別鬧出好歹兒,真要是人腦袋打出狗腦袋就沒意思了。
金蛤蟆說,這倒不會,我就想讓他當(dāng)面算算,他說我有事兒,到底是怎么個事兒。
楊大碗還不放心,又砸了一句,就是這?
金蛤蟆說,就是這。
楊大碗這才點(diǎn)頭,說行,有你這話就行。
于是,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其實(shí),楊大碗跟金蟬子也只是認(rèn)識,并沒什么交情。金蟬子偶爾在這餛飩攤兒的跟前經(jīng)過,坐下要一碗餛飩,一邊喝著跟楊大碗聊幾句,僅此而已。楊大碗是吃街上飯的,平時在這跟前過來過去的人也就都是點(diǎn)頭之交。這個中午,跟金蛤蟆說定了,收起餛飩攤兒,先讓旁邊茶攤兒的徐傻子給照看一下,就奔蔡家胡同來。金蟬子的卦攤兒,在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兒。
但來了一看,金蟬子沒出來。
于是想了一下,就又來云軒茶館兒找方壬墨。
楊大碗知道,方壬墨跟金蟬子是真有些交情。
方壬墨是城里的名醫(yī),早先在南門跟前有一個“士墨診所”。南門跟前的這一片,天津人叫“南門臉兒”,這里人來車往很熱鬧。但前些日子,診所突然著了一把火。方壬墨平時病人多,怕耽誤接診,就只好先在云軒茶館兒這里借了一塊地方。云軒茶館兒的掌柜當(dāng)然高興,這一來也就增添了人氣。但也跟方壬墨講好,在這兒接診可以,只是別動藥,尤其生藥材,味兒氣太重,一下就把這茶館兒里的茶香給攪了。方壬墨也就是在云軒茶館兒跟金蟬子認(rèn)識的。當(dāng)時金蟬子初來南市,還沒選好擺卦攤兒的地方,每天也來這云軒茶館兒落腳。金蟬子不像街上一般算卦的,不用招幌兒,只憑一身裝束,就能讓人看出是干什么的,所以在茶館兒一坐,跟前也就總有人圍過來。一天中午飯口的時候,茶館兒清靜了,方壬墨正好跟金蟬子鄰桌,兩人閑下來,就聊了幾句。方壬墨已聽說了,這個相面算卦的先生號稱金蟬子,就搭話說,這些天聽街上的人說,先生的道行很深,不知仙鄉(xiāng)何處啊。
金蟬子笑一下說,就是此地人,只是出來混口飯吃。
方壬墨說,我有個不情之請,先生別見笑。
金蟬子沒說話,只是點(diǎn)了下頭。
方壬墨說,前一陣,我的診所遇回祿,想請先生給算算,是不是哪兒有毛病。
方壬墨說的遇回祿,意思是遭了火災(zāi),但又沒有任何征兆,診所好端端地就燒起來了。
金蟬子點(diǎn)頭說,先生診所回祿的事,我聽說了。
他沉吟一下,說,請問,先生的貴上下?
方壬墨說,在下壬墨,方壬墨。
金蟬子又問,診所的仙號,是?
方壬墨說,士墨診所。
又說,士,是我這個“壬”字去掉一撇。
金蟬子哦了一聲,先生的尊號既然是壬墨,診所又叫士墨,想必有緣故吧。
方壬墨說,當(dāng)初想的是,倘用壬墨,有些生僻,好像也不通,所以才改叫“士墨”。
金蟬子哦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這次仙號遇回祿,也許,跟這個“士墨”有關(guān)。
方壬墨一聽,忙問,怎么講?
金蟬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先在桌上寫了一個“壬”字,又寫了一個“士”字,然后講解說,壬字屬水,診所方位在南,而南方丙丁火,居火位,本來有這“壬”字相潤,但字號改了“士”,不光沒水,而且是個短“土”,這一來,遇回祿也就在所難免了。
方壬墨聽了,立刻問,如此說,這診所還應(yīng)該叫“壬墨”?
金蟬子笑笑,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聽之。
方壬墨連連點(diǎn)頭,先生說得有理,確實(shí)有理。
這以后,方壬墨作為答謝,又請金蟬子在“便宜坊”吃了一頓飯。飯桌上,才對金蟬子說,自己這壬墨的“壬”字,說起來也有些來歷,當(dāng)年家里大排行,一共是弟兄10人,遵上輩的意思,取名的中間一個字,須按天干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列,自己排行第九,所以取這個“壬”字,叫壬墨。又說,后來診所叫“士墨”,也是故意把這壬字的上面去掉一筆。金蟬子沉吟一下,說,名字一旦取好,按說是不宜輕易更改的,去一筆也不行。說著就笑了,不要說咱百姓庶民,就是當(dāng)年的圣上也一樣,按規(guī)矩,圣上的名號是諱字,寫時都要故意少一筆,可只這一筆,就少出許多事來,再早的咸豐帝,叫奕,當(dāng)時故意把下面少寫一“鉤”,可這一來,就成了“獨(dú)丁”,后來果然,就只有同治這一個兒子,同治叫載淳,寫時在淳字下面又少一橫,這一下不成“子”,后來也就真沒兒子,只能傳位給表弟,也就是光緒。這光緒叫載湉,寫時在“舌”上又少一筆,沒了“舌”,所以一輩子不能說話,就是說了也不算。到最后的溥儀,儀字下面又少一筆,不成“我”,后來不光沒“我”,連大清也沒了。一邊說著,一邊又搖搖頭,這看似玩笑,其實(shí)細(xì)想,也不無道理。
方壬墨聽了,由衷地點(diǎn)頭說,先生的道行,果然精深。
金蟬子擺擺手,笑了笑。
這以后,方壬墨跟金蟬子也就成了朋友。
4
這個中午,楊大碗來云軒茶館兒找到方壬墨。
方壬墨的跟前正圍著一堆看病的人。楊大碗不好擠進(jìn)去打擾,想了想,就在人堆外面說了一句,請先生給金蟬子傳個話,這個傍晚,金蛤蟆在南市口兒的黃記羊肉館兒等他。
楊大碗知道,只要這樣一說,方壬墨也就明白了。
果然,方壬墨抬眼點(diǎn)了下頭,意思是知道了。
于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但楊大碗有個毛病,嘴比他的碗還敞,這一下午,就嚷嚷得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到傍晚,金蛤蟆來到黃記羊肉館兒時,已經(jīng)先來了一些看熱鬧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
又過了一會兒,金蟬子也到了。
金蟬子的身邊還有個小徒弟。這小徒弟叫連雨,看著瘦瘦巴巴,年紀(jì)也不大,其實(shí)也是金蟬子的幫手。每次金蟬子扶乩,他在旁邊給拿著筲箕。金蛤蟆雖然早已在街上聽說這個金蟬子,但還是第一次見。這時脧一眼,發(fā)現(xiàn)這人果然生得相貌清奇,一頭墨染的黑發(fā)束成道髻,眉毛和唇邊的三綹細(xì)髯卻是焦黃。身上穿一襲青色長衫,看似海青,其實(shí)是一件道袍。
金蛤蟆只要了兩碗酒,擺在桌上。
然后,就對金蟬子說,別的不用說了,咱今天當(dāng)面鑼,對面鼓,你就給我算算吧。
金蟬子坐在桌前,垂著眼,手捻著細(xì)髯,沒說話。
金蛤蟆一見更來勁了,諞著街上的話說,現(xiàn)在這門口兒的街坊都在,南市的人眼眶子大,不光豺狼虎豹,連花臉兒的狐貍也見過,不過也最講理,你要是算不出來就明說,也不跌份。
這時,金蟬子才慢慢抬起眼說,看意思,你不信。
金蛤蟆說,信不信在我,你先算了再說。
金蟬子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先說你這兩天的事。
然后沉吟一下,說,你最近命犯陰煞,前一天,應(yīng)該剛讓陰人傷過。
顯然,他說的陰人,是指女人。
金蛤蟆一聽,臉色立刻變了。
金蛤蟆在家怕老婆,用街上的話說,叫怕婆兒,就在前一天下午,剛為吃炸醬面剝蒜的事讓老婆打了一搟面棍兒,頭上雖沒流血,但鼓起個雞蛋大的疙瘩,現(xiàn)在一摸還鉆心的疼。
楊大碗在旁邊噗地樂了,嘴動了一下,又趕緊把話咽回去。
金蛤蟆點(diǎn)頭哼一聲,那就別扯別的了,放下遠(yuǎn)的說近的吧。
金蟬子說,近的,只怕就不好說了。
金蛤蟆說,你只管說。
金蟬子又抬起眼,看了一眼,你兩耳如秋葉,耳屬水,10天之內(nèi),怕是要有禍?zhǔn)隆?/p>
沉了一下,又說,這禍?zhǔn)碌姆轿?,是南繞北來。
金蛤蟆讓他這“南繞北來”說得有點(diǎn)兒轉(zhuǎn)向,眨巴了一下眼,問,哪種禍?zhǔn)拢?/p>
金蟬子說,到時候,自會知道了。
金蛤蟆站起來,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好!就10天,10天之后,咱還在這兒說話!
說完就端起酒碗,在金蟬子的酒碗上當(dāng)?shù)匾慌?,揚(yáng)脖一口氣喝了。
金蛤蟆當(dāng)眾這樣說,其實(shí)也是為自己壯膽兒。雖然平時不把相面算卦這類事當(dāng)回事,但這個金蟬子確實(shí)不一樣,說話沒表情,好像這張臉的后面還有一張臉,讓人看著心里沒底。
這個傍晚,金蛤蟆從黃記羊肉館兒出來,走了幾步,楊大碗就從后面追上來。
一邊跟著,一邊埋怨說,你剛才,不該這么說。
金蛤蟆站住了,轉(zhuǎn)身看看楊大碗,不這么說,你說怎么說?
楊大碗說,其實(shí)這種事,我也不信,可話又說回來,也只能是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
說著,又湊近一步,你剛才,應(yīng)該再詳細(xì)問問他。
其實(shí)這時,金蛤蟆的心里也有些后悔了。但再想,剛才當(dāng)著一堂子人,如果自己再問來問去,倒像是真的怕了。于是哼一聲說,我就不信,這牛鼻子老道真能算出個子丑寅卯兒!
楊大碗說,你還別不信,他也許真能算出來。
說著,把金蛤蟆往街邊拉了拉,又告訴他一件事。
就在前些天,這金蟬子曾給南門臉兒一個姓金的老太太算過。這金老太的家里是開絨線鋪的,買賣不算大,也不算小。家里有兩個兒子,一年前二兒子去山西了,說要進(jìn)點(diǎn)兒貨,可這一走就一直沒回來。那天這金老太哭著來找金蟬子,說,她這幾天總做夢,夢見這二兒子在外面遇上事,好像不好了,心一直懸著,就去北門外的竹竿兒巷找柳先生給算算。柳先生讓她說一個字,說給測一測。這金老太就說了一個“佳”字。柳先生一算,果然說不好,恐怕人沒了,已經(jīng)埋在土里了,而且身上是埋了兩層土。金老太一聽更慌了,在家里哭了幾天,聽說南市新來了一個算命先生,叫金蟬子,這才趕緊又找過來。金蟬子聽了,先問這金老太,怎么想起說這個“佳”字。金老太說,她這二兒子就叫金佳生。金蟬子一聽就笑了,說,當(dāng)初給你兒子取名這人,應(yīng)該有點(diǎn)文墨。金老太這時已沒心思再說閑話,但還是說,是,這是街上的一個教書先生。金蟬子這才說,你兒子沒事。然后給她講,如果按五行說,你兒子不光沒死,應(yīng)該還在外面發(fā)了財,這幾天就該回來了,看方位,是從河南那邊回來的。金老太一聽立刻說,不對啊,他走時說,要去山西。金蟬子說,你回去等著吧,等他回來,問他就知道了。金老太回去等了幾天,這二兒子果然回來了,而且真是從河南那邊回來的,且在外面發(fā)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再一問,他當(dāng)初走時確實(shí)要去山西,但聽說那邊下雨,有的地方已發(fā)了大水,這才臨時改主意往南走,先去山東,后來又轉(zhuǎn)到河南。這金老太喜極而泣,帶著二兒子來謝金蟬子。這二兒子問,怎么這一個“佳”字,北門外竹竿兒巷的柳先生測著是那樣,而到了金蟬子這里測著就是這樣。金蟬子這才給他講,雖然測都是這個“佳”字,但因?yàn)槟阈战?,就不一樣了,木生土,而土生金,你這雙土又能生雙金,所以不光可以逢兇化吉,在外面還有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又說,這一個“土”,是十一,兩個土就是兩個“十一”,眼下正是十一月,所以算著,你在這個月的中旬前后就該回來了,而從方位看,中央戊己土,這雙土又是土中之土,所以該從中土回來,所謂“中土”,也就是河南一帶。
楊大碗對金蛤蟆說,現(xiàn)在街上,已經(jīng)沒人再叫他蛤蟆金了,只叫金蟬子。
金蛤蟆一聽,心更提起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5年第3期)
【作者簡介:王松,祖籍北京,天津文史研究館館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曾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xué)單行本及個人作品集數(shù)十部。曾在國內(nèi)獲各種文學(xué)獎項(xiàng);中篇小說《紅駱駝》,獲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作品被譯成英、法、德、葡、俄、日、波蘭、阿拉伯、韓、越等二十幾種文字。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和戲曲作品?!?/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