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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舊海棠:不能逃離(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 | 舊海棠  2025年08月22日08:25

舊海棠,本名韋靈,安徽臨泉縣人。出版有小說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見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長篇小說《消失的名字》等。

不能逃離(節(jié)選)

舊海棠

五月底了,回南天剛走,熱風吹起,到處黏糊糊的。顧翠敏收拾好早餐后的廚房,又把臟衣簍里的衣服塞進洗衣機,她看了看客廳爬毯上的糯米,想著要不要帶她出去轉轉。她問汪小姐:“您出去嗎?”

汪小姐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刷手機,一邊擼著布偶貓,說:“這天沒地方去,你去買菜時帶著糯米在商場轉轉就好,可別去外面?!?/p>

顧翠敏說好。

顧翠敏是這家的保姆,被汪小姐稱作顧姐。她抱起糯米檢查了下紙尿褲,覺得沒必要換,就把糯米抱出客廳,去入戶花園找嬰兒車。

嬰兒車有兩輛,一輛簡便的,一輛豪華的。簡便的是她推糯米出去時用的,車后面?zhèn)渲囊彩撬S玫臇|西。顧翠敏把糯米放入這輛車里,系好安全帶,出門乘電梯下樓。

出樓后是花園,一樓都是架空層,種著花草樹木,建著小橋流水和娛樂設施。這些景僅供小區(qū)的居民使用,外面的人進不來,也享用不了。

出花園沿著小區(qū)專用通道進入裙樓的商場地面,是幾家商鋪的外墻櫥窗,里面展示著高檔服裝。超市在負一樓,顧翠敏推著糯米去超市選購一天要用的菜品。

顧翠敏回來,把糯米交給汪小姐,她從洗衣機里掏出衣服放入烘干機,然后進廚房浸泡午餐要用的菜品。雖然她買的都是無公害蔬菜,小白菜青綠青綠的,看不出上面有什么,但她還是要依照汪小姐的要求先浸泡十五分鐘再清洗。兩棵小白菜,一點塵土沒有,若不是洗過就是無土栽培,葉子干凈得很。就是這兩棵小白菜,一棵七八片葉子,兩棵要十三塊錢,擱其他普通超市最多兩塊錢,但他們樓下的超市就是要十三塊。這兩棵小白菜是用來炒水牛肉的,水牛肉已切好片,一盒三十多,這一個白菜炒水牛肉成本就要四十多了。另外午餐還要給汪小姐做一個油燜大蝦,一個五指毛桃排骨燉盅。她自己炒一個西紅柿雞蛋。

所有食材洗切弄好,燉盅燉上,顧翠敏去看糯米,去看汪小姐那邊需不需要她幫手。汪小姐心情大好,擺弄著布偶貓和糯米,給她們拍照。糯米能坐,嘴里吃著奶嘴,手里抓著搖鈴,她一搖,搖鈴就丁零零地響。她還不會故意做什么動作,就是高興了兩只手會激動地晃動。布偶貓也正坐著,眼睛圓圓的,看著汪小姐,時不時地甩一下尾巴,等待著主人的號令。“汪小咪,看這邊,看這邊?!蓖粜∵渚褪遣寂钾?,隨她姓,名叫小咪。汪小姐一邊叫汪小咪一邊用手點著手機畫面,一時拍了不少照片。然后汪小姐席地而坐開始修圖。糯米坐歪了,顧翠敏把糯米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懷里。逗著糯米玩了一會兒,顧翠敏再看布偶貓,不知什么時候它已經跑到汪小姐的懷里臥著了。顧翠敏的手機在工人房,不然她馬上就能從朋友圈里看到汪小姐發(fā)的圖片,以及圖片配著“大女兒和小女兒”的文字。大女兒是汪小咪,小女兒是糯米。

飯做好,汪小姐用餐,顧翠敏把糯米放在家用嬰兒車里讓她玩車上的玩具,她去取烘干機里的衣服。不需要熨燙的疊起來,需要熨燙的一一熨燙,然后把衣服分別收在汪小姐和房先生的衣柜。

汪小姐要午休了,顧翠敏才去吃飯,然后收拾廚房,把碗碟放入洗碗機,她又去清潔糯米玩過的玩具。大約汪小姐午睡要醒了,顧翠敏才去小憩一會兒,打個盹。

顧翠敏打盹醒來,看到胡文生給她發(fā)來的消息,問她能轉五千塊錢不。

顧翠敏回:“還沒發(fā)工資,什么時候要?”

胡文生說:“現(xiàn)在就要用,最遲月底?!?/p>

顧翠敏想問胡文生要五千做什么,想想把手機捂胸口上又沒有問。大約是她沒有再回信息,胡文生主動說:“我去申請網約車許可證,車子不太合格,至少要把車內換個皮套。換皮套下來要五千多?!鳖櫞涿舸艘豢跉?,想他還是講道理的,做什么事不瞞她。他閑下來一年半了,也一直努力地找工作,怎奈找不到他能做的工作,眼下這個世道對于一個中年失業(yè)的男人來說,似乎只有開網約車這一條出路。過完年,他已經在一個小平臺嘗試著開了三個多月的網約車,想找個大平臺申請許可證正式經營,這對胡文生和對家庭來說倒不失為一樁好事。顧翠敏嘆:“他終于放下了身段,肯做他瞧不上的工作了。”她能理解他的掙扎,她當初走進家政公司何嘗不是如此,她身心都在做斗爭,每向家政公司的門邁一步都在用全身的力氣,最后坐著等老板面試時,出了一身的汗。然后有人帶著她熟悉各種工具和洗滌用品,她大多認識,也會使用,但它們放在家政公司的工具間,一切都像是陌生的,需要她換個心態(tài)重新認識它們。

顧翠敏回:“我找雇主問問能不能先借一個月的。”工資都是月初發(fā)上月的,她要是想先用這個月的工資,就只能是先借款了。

顧翠敏起身走出工人房,看有什么活兒干,或者看糯米醒了沒,要不要把她抱出來。

顧翠敏走到汪小姐的門口聽動靜,沒聽到汪小姐跟糯米說話的聲音,她就去了客廳用半干的大抹布抹地上的灰。她是跪著抹的,這個姿勢不累腰,要是蹲著抹,不但姿勢難看,腿和腰都不舒服。她早上吸了塵,沒有大的灰塵,抹了一遍地,大抹布上也不臟,她相信汪小姐即便穿著白襪子走上面,祙底也不會沾上任何灰塵。她也知道汪小姐對這一點特別滿意。

三點半的時候汪小姐出來了,顧翠敏迎上去,說:“汪小姐起來啦。”汪小姐說:“備點茶,我煮點奶茶喝?!鳖櫞涿艋卣f備好了。汪小姐說:“好,我自己弄,你看著糯米吧,該快醒了?!?/p>

顧翠敏去看糯米,糯米還在睡,汪小咪倒是醒了,只是臥在汪小姐的床上還沒有起來。顧翠敏笑了一下,心里說,真是會享福。

顧翠敏又去拿剛才洗好的抹布抹汪小姐房間的地板,抹完了又洗了抹布,把抹布搭陽臺晾著,這一切做好才回到汪小姐的房間看著糯米。

坐下,想起等會兒要給糯米換紙尿褲,她到客廳雜物柜旁涂了護手霜。這是汪小姐專門為她買的護手霜,讓她接觸糯米時涂上,免得糯米碰到她粗糙的手不舒服。

做完這些,時間還沒到四點,餐廳那邊傳來汪小姐煮茶的咕嘟聲。不知道是不是汪小咪也聽到了聲音還是聞到了氣味,喵一聲下床去了餐廳。

糯米醒了,睜了睜眼,應該是尿了一泡,哇地哭起來。這么大的孩子,什么事都是用哭來說明她的意思,只是哭聲不同罷了。顧翠敏聽了,忙把糯米從她的小床上抱起來給她換紙尿褲。弄好后把她放到客廳的搖籃里,她又洗手給糯米沖奶喂奶。糯米五個月過后斷的母乳,現(xiàn)在改喝奶粉,這才剛喝不到一個月。糯米躺在顧翠敏的懷里,喝得嗯嗯嘰嘰的,顧翠敏知道,這孩子是喝滿足了。

汪小姐那邊也喝完了下午茶,她回了臥室換衣服,坐回客廳看電視。再晚一點,外面干燥了,她會帶糯米下樓轉轉,而顧翠敏則又要開始準備晚餐了。晚餐是一天的重頭戲,若沒有特別交代,房先生會準時回來用晚餐。

房先生是廣東人,汪小姐也是廣東人,除非汪小姐特別交代,他們家飯菜的口味以粵菜為主。顧翠敏在家政公司專門學過粵菜,燉蒸烹煮不在話下。

汪小姐家是城中村舊改回遷戶,在這個叫御上晴藍的小區(qū)里有幾套房,她只是住了其中的一套。房先生是青年才俊,海歸碩士,當下在稅務局上班,年薪不少。但他們家并不是指望著房先生的年薪生活的,房先生上班就是圖個樂趣,讓人生有個營生。

房先生回到家換下制服洗了手先看女兒,抱著逗逗。不一會兒顧翠敏就會過來接手糯米,叫小姐和先生去用餐。

顧翠敏正哄著糯米,汪小姐那邊叫:“顧姐,骨碟呢?”

顧翠敏聽到忙地抱糯米出來,從洗碗機里拿出兩個小碟子來,給汪小姐和房先生一人一個。然后她又抱著糯米回到客廳。

糯米才六個月,還不會看電視,但電視開著,放著早教節(jié)目,就當聽聲了。

汪小姐和房先生用過晚飯后,不能免俗地看一會兒電視。平時,顧翠敏去吃晚飯時把糯米放在搖籃里,或交給汪小姐房先生其中一位。等顧翠敏吃過晚飯,收拾好廚房,就要去給糯米洗澡,這樣顧翠敏一天的工作就基本算是做完了。

這是汪小姐家很普通的一天。

去休息時,顧翠敏想起忘記跟汪小姐說先支工資的事。但是她想到汪小姐也要休息了,不能給她添不愉快,就決定第二天再說。

次日,顧翠敏去買菜時,說想支這個月的工資,汪小姐只是哦一聲就拿起鑲了水晶的手機給顧翠敏轉了五千五的工資。

周六是顧翠敏的固定休息日,她早起后就回了在坂田的家里。胡文生剛起床,吃了早餐,然后要去出車。女兒今年畢業(yè),先回來找工作;兒子還在讀高二,秋上就高三了。女兒兒子都在家,顧翠敏想著給兩個孩子好好煮一餐飯,她打開冰箱看里面有什么東西,幾乎空空如也,就計劃著去超市買點菜。

都是超市,這邊的超市什么都便宜,是普通人家能消費起的價格。顧翠敏也不知道為什么,同樣是整只雞,這邊四五十一只,那邊要一百多;同樣是原切牛排牛肉,也是天差地別。差在哪里、別在哪里她不知道,反正那邊是汪小姐辦的卡,她買什么刷卡就好了。但是不管她怎么計劃著買,汪小姐家一天的菜肉和水果錢都要三五百,而她在這邊的超市買一天的菜肉一百出頭就足夠了。

不說曾經,只說現(xiàn)在,煮飯是她的專業(yè),午餐時間到了,她很快弄好了一桌菜。她叫女兒兒子吃飯:“曉曉,俊希,吃飯啦!”這么叫著,她擺著碗筷,三個人的碗筷擺好了,也不見一個人出來。于是她又去兩個房間敲門。她不想發(fā)火,女兒一學期沒見著了,兒子一周也只是見一次,想親還來不及,哪舍得發(fā)火。她敲門去叫了,女兒兒子才終于出來吃飯。

曉曉帶著手機出來的,手機里放著什么視頻,她邊舉筷子邊盯著手機看。顧翠敏有點火了,“什么東西差吃飯這點時間?關了,先吃飯。”曉曉沒回話,搛一筷子東西往嘴里送。顧翠敏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聽見沒有,關了手機,吃了飯再看。”曉曉這才放下手機?!斑@么大了,要工作了,怎么還是這么不懂事?”顧翠敏說。

“我讀的學校不好找工作,我準備考研?!睍詴哉f。

“你不是說回來找工作的,怎么又提考研?”顧翠敏說。

“投了好多份簡歷,根本沒有回信。一家也沒有。我不想著考研能干什么!”曉曉說。

顧翠敏不說話。

顧翠敏不說話,三個人就都只顧吃飯。她斜一眼曉曉,覺得她氣鼓鼓的。

顧翠敏想想這情景不對,她原本是回來給孩子好好地煮兩餐飯,讓他倆好好地嘗一下她的手藝,這怎么才吃上就都是氣鼓鼓的,這算是什么好好吃飯。

她想緩和一下氣氛,于是說:“考研不是不行,眼下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看能不能先上班,過兩年再考?!?/p>

“去年我就說要考研的,是你們沒當回事。過幾年考研和現(xiàn)在考研性質是不一樣的,我那么差的學校,不考研根本找不到工作。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p>

“我怎么不懂,我沒上大學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考慮的是還有十幾年的房貸從哪里來,你讀研的錢從哪里來,你弟弟讀大學的錢又從哪里來,你爸跑車還沒見著錢,光靠我一個人給人家做保姆能負擔起你去讀研?”

“現(xiàn)在時興叫網約車,現(xiàn)在沒見錢,早晚會見錢的。以前我考大學時你們怎么說的,說先讀著,以后讀碩讀博你們都供,現(xiàn)在變臉了,算什么事情?”

“那時不是想你好歹先讀一個嗎?不然,你都復習兩年了,再復習下去就什么都耽擱了?!?/p>

“我怪你了嗎?我不是去讀了嗎?要說怪也不是不能怪,初中才把我從老家弄過來讀書,又是那么差的學校,我能考上高中就不錯了。”

“你不怪我們,我們也沒有錯,我們當時就只有那樣的能力,只能在這個地段買房,在這里買房就只能讀那個初中,我們有什么辦法?俊希不是也讀的那個初中,人家怎么就考上了好高中?”

“別,別,你們吵你們的,別扯上我,我不想?yún)⑴c你們的論戰(zhàn)?!笨∠Uf。說完他扒幾口飯塞住嘴。

“他是上的那個初中,但他的小學是在深圳讀的,他到初中是尖子。我是什么,我是渣,能一樣?”曉曉氣著說。

“這能怪上誰,生的時候不一樣,你在那個時候出生,咱家只能是那樣的條件。有人還不如你呢,沒見你跟不如你的比?!鳖櫞涿粽f。

曉曉不出聲了。

顧翠敏看了看曉曉,她不知道她后來是不是后悔讓曉曉復習非考本不可,要是第一年就讀了???,說不定她就認了命已經開始工作了。但這么想又似乎哪里不對,她一個做母親的初衷是想曉曉比她強,她想曉曉有個好工作,這沒錯。再說,她也沒想到胡文生會失業(yè)??!想來想去,她又原諒了自己,于是她選了一塊好排骨搛到曉曉的碗里。

曉曉用筷子戳戳排骨,撥去一邊沒有搛起來吃。

顧翠敏看到了曉曉的動作,知道那動作就是她還在生氣。

“你爸在的公司倒閉了,他有技術也沒有工作給他做,他不是沒有找工作,也去找了,沒有找到。他現(xiàn)在覺得網約車可以做,但誰能知道他專職做了會怎樣。叫你等等,是說等你爸穩(wěn)定些看能賺多少錢你再考研,不是不讓你考?!鳖櫞涿魢L試著找補點什么回來。

曉曉又把手機打開看起了視頻,她這動作說明顧翠敏的這番話她未聽進去,且有了反抗的意思。顧翠敏沒有再讓曉曉不看手機,因為她要再多說一句話,曉曉就有可能摔筷子摔碗,兩個人就會又吵起來,她也不想再生氣了,雖然她的心里也是委屈的。

顧翠敏高中畢業(yè)來的深圳,先是在深圳的工廠做事,后來做了公司的業(yè)務。但因一段時間深圳的工廠大量外遷,隨著加工業(yè)在深圳關內(曾經對市區(qū)的叫法,市區(qū)外的叫關外)的消失,她也失了業(yè)。她轉行做了很多工作,學了會計,學了營養(yǎng)師,最后無可奈何又學了家政。當初她做家政是因為胡文生失業(yè),公司只給胡文生發(fā)了三個月工資,沒給他失業(yè)賠償金,老板就跑了。胡文生想把房子賣了,說反正房子是為了孩子讀書,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不需要房子的學位了,不如賣了租房住,到時兩個孩子都工作了,他們就可以拿著剩下的錢回老家養(yǎng)老。她不讓賣,她不想回老家養(yǎng)老,更不想兩個孩子以后在深圳沒有了家。兩個人各說各的理,光吵嘴還不算,差點打起來。是她不讓賣的,她就要拿出負責任的態(tài)度,所以她心一橫去了家政公司培訓,做了鐘點工。做鐘點工的收入是按照鐘點的時長來的,她要收入高,就要多接幾家鐘點工的活兒。她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她要任勞任怨,準備一個月賺個七八千。但理想歸理想,現(xiàn)實并不能如愿,鐘點工的工作不好接,她就到了汪小姐家做住家保姆。那時汪小姐懷孕六個月,家里只有她和房先生,只伺候兩個人,按行情給她四千五,若是生了BB就加一千。顧翠敏答應了,想著五千五的工資能解決他們家好多事情。

做住家保姆的收入低,她就勸胡文生出去跑網約車。起初胡文生不肯,覺得丟面子,是她跟他鬧,叫他為了這個家跟她一起拼搏。胡文生油鹽不進,一天躺在家里看電視,夢想著失業(yè)賠償金能通過勞動仲裁發(fā)下來,但沒有,一年多了都沒等到。過了年,正月十六,俊希去上學了,兩個人又吵起了架。顧翠敏急了,從廚房里拿出菜刀說,你一個大男人不出去工作老子就砍了你。胡文生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罵她,你個神經病,然后去了陽臺抽煙。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鬧到動刀的程度。他去陽臺后把門關了,直到顧翠敏出門去,他才從陽臺回客廳。

顧翠敏在汪小姐家脾氣好好的,回來只要見著胡文生躺沙發(fā)上就想罵他,就想跟他鬧。胡文生被她鬧煩了,只好嘗試著跑網約車,然后不咸不淡地做著。顧翠敏在汪小姐家做事,不知道胡文生的情況,直到問他一個月能跑多少錢,胡文生才說沒跑多少。她又跟胡文生哭訴,說家里的錢快沒有了,她給人家做保姆能賺幾個錢,叫他勤快些出去跑車,要是他總賴在家里,她是跟他沒完的,反正菜刀她是磨好了的。顧翠敏以前并不是這么潑辣的人,她是被胡文生懶散的樣子逼到這個份上了。她休息時當面說道胡文生,俊希在家,聽他們吵,把門關得咣當響。顧翠敏干脆利用俊希來刺激胡文生,說你要是這么懶散下去,你叫你兒子怎么看,你叫你兒子怎么努力,你當老子的人在兒子面前不振作起來,你還配當老子嗎?這次胡文生聽進去了。人的勤快大概都是習慣養(yǎng)成的,胡文生跑著跑著,慢慢地出車勤快了,眼下還有了辦許可證的想法。這點上,顧翠敏是欣喜的。

吃完飯把碗筷收拾到廚房,顧翠敏想了想,還是要找曉曉談談,想讓她先工作。她敲了敲曉曉的門,曉曉說午休了。顧翠敏只好退回廚房去清洗碗筷。

她問自己,真的非要曉曉出來工作嗎?但曉曉現(xiàn)在能做什么工作呢,投了那么多簡歷都沒用。她一時想不出個結果來。

顧翠敏每周休息一天,周六給汪小姐家備好早餐出來的,她周日八點左右回到那邊就好,正好也給汪小姐和房先生一點自由空間。

胡文生昨晚凌晨才回到家,顧翠敏走時胡文生和曉曉都在睡,只有俊希起床了,準備做作業(yè)。顧翠敏給家里的電飯煲煮上早餐,把速凍的包子和雞蛋放在鍋里蒸好就出了門。她走時見坐在書桌前的俊希,想上去抱抱他,但她到俊希身邊了又沒有抱,只用手摸了摸兒子的頭,說“真是大孩子了”。俊希沒抬頭看她,只跟她說“媽媽拜拜”。顧翠敏很滿意兒子,知道學,這比什么都讓她開心,她覺得人就是在什么情況下都要努力做他該做的事,不然就是廢人。

糯米已經喝過奶,在客廳的嬰兒車里玩,房先生在旁邊看著。汪小姐還在梳妝,看起來還未用早餐。

顧翠敏備早餐。她隨手蒸了一根小胡蘿卜,想著等會兒研磨后給糯米拌在米糊里。

汪小姐一切弄好,顧翠敏去客廳陪糯米,房先生才去餐廳跟汪小姐一起用早餐。顧翠敏看了看時鐘,要十點了。

由于早餐吃得晚,午餐差不多一點才吃,然后他們午休。約三點時有人敲門,原來是汪小姐和房先生要外出看劇,怕她一個人忙家務帶不了糯米,叫了外婆來幫手。這當然是托詞。與其說是幫手,不如說是監(jiān)督。怎么都好,人家有權利監(jiān)督,她也欣然接受。

外婆是深圳本地人的長相,打扮時尚,一副富貴雍容的派頭。外婆一來就脫去外衣洗了手,然后抱起糯米親親。糯米有點認生,嗯啊了幾聲,外婆見狀大概是理解小孩子的性情,就把她放在嬰兒車里。外婆拿著手鈴逗糯米,“囡寶,不認識外婆啦,外婆來看你了!”糯米伸手抓外婆手里的手鈴,啊啊幾聲。外婆把手鈴給了糯米,嘴里還說著“給囡寶,給囡寶”,樣子十分寵溺。

外婆在這個小區(qū)有熟人,她一邊看著糯米一邊打電話。她打電話是用白話講的,顧翠敏聽得懂,她在邀老朋友來家里坐坐。

等汪小姐和房先生出門,外婆的朋友就來了家里。來人也是外婆一樣的年紀,一身的名牌,穿戴貴氣。她們用白話聊著天,聊起來經年往事,說這個地方先是建了一百層的商務大樓,后才建起COCO Park,最后才建的商住樓,那時她就知道這里將成為深圳房價最昂貴的地段,所以她不要錢,要房子。現(xiàn)在看來當初要房子是對的,價格從開盤到入伙就翻了一番,而到現(xiàn)在早漲了十倍去了。來人大聲地笑著,說咱們一樣,都看準了這個地段要發(fā)起來。來人還說,地段好生意就好,她想買個包的,樓下的GUCCI都需要預約才能去。

顧翠敏給外婆和客人煮了蜜柚紅茶,又拿了一杯冰放在邊上,讓外婆和客人隨便喝熱的還是冷的。

顧翠敏問糯米的外婆晚上要備幾個人的飯。

外婆讓客人在這里吃晚飯,客人說不用不用,走幾步就到家了,家里的阿姨也煲了靚湯的??腿擞终f,要不你去我家喝湯吧。外婆說她讓顧姐也煲著湯,改天再去她家喝。外婆有時也叫顧翠敏顧姐,不是因為年齡,是廣東人喜歡在名或姓后面加個姐字顯得尊重。兩人說說笑笑繼續(xù)聊她們的話題。

晚上糯米洗過澡了,顧翠敏在兒童房里哄糯米睡覺,汪小姐和房先生才回到家。他們剛回到家,外婆就起身拿了車鑰匙回去了。

糯米睡著后,顧翠敏把她放在主臥的嬰兒床上,她回到工人間,把客廳大片的空間讓給汪小姐和房先生活動。

曉曉給她發(fā)了條信息:“家里到底有多困難?”

信息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顧翠敏看了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曉曉。她有點煩躁,于是把手機又丟在床上,去了廚房看還有什么可做的。她想逃避這個話題,她想讓曉曉去問她爸,但她又不想女兒知道她的逃避心態(tài)。說到底她是做母親的,是家中的頂梁柱之一,過去的一年多是她給家里帶來了星點的希望。那就是家里的一點積蓄用來還房貸,她的保姆工資維持著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其中包括曉曉一個月兩千的生活費。本來曉曉大學的生活費最開始是給三千的,后來胡文生失業(yè),曉曉的生活費就少了一千。曉曉埋怨過生活費給少了,但有什么辦法呢,房貸是家里第一重要的事情,那點積蓄要留著還房貸,不能從里面抽出一點來,抽出一點來顧翠敏都覺得危機馬上就要到來。她有過那樣的經驗,早年曉曉的外婆病重,她出了不少錢,導致她家?guī)讉€月的房貸都只能等著胡文生的工資發(fā)下來才能扣除。那是一次不好的經歷,她也不是逞強非要多出錢,是因為曉曉從小是外婆帶大的。但她發(fā)誓,以后決不能亂花錢了,人情有長短,錢可沒長短,等你需要時,沒有就是沒有,你想破頭也找不來一分一毫。有了那次的經驗,顧翠敏開始想著賺錢。胡文生未失業(yè)前一個月有差不多兩萬的工資,但她還是在照顧家庭之余想辦法打點零工賺點小錢。雖然她賺的那點實在是少。胡文生失業(yè)后,他們還是慌了,一邊是胡文生不停地找工作碰壁,一邊是她想盡辦法把工作做好。但她做保姆拿的是死工資,工作再努力也是無用。顧翠敏看她這邊沒有一點增加收入的可能,于是就有了讓胡文生去跑網約車的想法,因為她在家政公司的同事的老公不是跑出租車就是跑網約車,人家都能跑車,他胡文生已經失業(yè)了,憑什么不能去跑車?胡文生在她的嘮叨下,終于去跑了網約車。第一個月第二個月胡文生跑得不勤快,沒掙到錢;第三個月也就兩千多點;如今是第四個月,胡文生估計能有三四千。她想挺好了,因為就是這三四千已經是這個家庭救命的錢了??傊缃窈纳辛诉M賬,對她來說是個安慰,她大喘一口氣。

顧翠敏想清了問題,覺得非面對不可?;氐焦と朔恐校蛩闳鐚嵒卮饡詴缘男畔⒁缘玫剿睦斫?。“我做保姆跟你爸跑車加起來的全部收入僅是你爸當年工作時的一半,但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開支并不比當時少?!彼呄脒吇貢詴?,“現(xiàn)在你畢業(yè)了,如果你能工作,就是不幫助家里,只顧著你自己,我們也能輕松一些。”

她寫了兩條信息后,曉曉沒有馬上回復她,但她知道曉曉看到她的信息了,因為對話框有輸入的動靜,雖然最終曉曉也沒有回復她什么。

她洗漱完睡下了,曉曉才回她的信息,說她嘗試下找工作。又說,下周要回校參加畢業(yè)典禮了,她還是需要三千塊錢的,一是路費,二是生活費,三是跟同學拍畢業(yè)照。

顧翠敏馬上回復她,說可以的,這個錢他們可以從積蓄中挪一點出來。她又說,積蓄就只夠這幾個月還房貸的,年底就沒有了。說完覺得哪里不妥,她又撤回了這一條。但曉曉好像還是看到了,說:“我看到了,你不用撤。我會找工作,最起碼不再向你們要錢花?!?/p>

顧翠敏看著曉曉的信息,她自言自語地說:“那點積蓄真的只夠年前的房貸,年后可怎么辦呢?”

曉曉參加完畢業(yè)典禮已是六月底,她回到深圳后就開始找工作。這回她的目標放低了,不一定要找辦公室的工作,只要是她能勝任的就好,她媽媽能給人家做保姆,她洗碗洗盤子也能接受。經一個要好的同學傳信,她的一位初中男同學高中讀的職校,后來在一家連鎖酒樓里做廚師,說可以介紹她面試服務員。她加了初中男同學的微信,去面試了。但她在廳前服務和后廚服務中選擇了后廚服務,就是做傳菜和撤臺的活兒,這樣她能避免與客人說話。實習期三個月,實習期包食宿三千塊,實習后四千,另有社保。同事告訴她因現(xiàn)在的生意不好,工資少了,以前生意好時,他們的工資加上加班費,都有五六千。曉曉說,那不少。同事說,對啊,不比公司白領少吧。在酒樓工作的有初中生也有高中生,大學生也不是沒有,后廚備菜的就有一個理科的大學生,他已經在后廚打雜一年多了,快可以做廚師助理了。曉曉想了想,備菜天天在廚房切菜也挺乏味的,再想想自己做傳菜還能跑前跑后,就覺得心里還是能接受自己做這份工作。

曉曉選擇住宿舍,這樣感覺自己還是在大學一樣,只是大家的行為有些不同。在大學時大家回到宿舍是看書和學習,現(xiàn)在大家在宿舍里不是化妝就是看手機。

曉曉住上鋪,她長時間躺在床上,把上學時沒時間看的電視劇都找來看。她跟顧翠敏說她放棄考研了,先工作再說。

俊希期末考試排名不錯,老師說俊希仍有上升空間,叫他有可能的話補習一下數(shù)學。

俊希不太了解家里的情況,就跟顧翠敏說了想暑假補習的事。顧翠敏說知道了,她跟爸爸商量一下。只是暑假的話,就只有兩千多的補習費,若加上高三上下學期和一個寒假都補數(shù)學的話就差不多是一萬塊錢的樣子。這個錢也不用一起交,分次交就行。顧翠敏說,那就還是給孩子報班吧,難得的是孩子有上進心。至于明年的房貸先不管了,到時是死是活就交給命運吧。曉曉知道了俊希的事也說讓弟弟報吧,她實習結束了工資會多一些,到時她也能出一部分。

時間很快到了九月,開學考時俊希的數(shù)學成績真的好了一些。

曉曉說她上班挺好的,初中同學是后廚的廚師了,能照顧她,同事里沒人為難她。廚師同學的后廚聚餐時,也會叫上曉曉一起。大家起哄叫廚師同學追求曉曉,廚師同學說,人家大學生呢,不能因為到咱這做事了就小看人家,等外面的世道好了,人家還是能出去做白領的。大家一陣噓聲,好像都意識到什么問題一樣,有人無緣無故地罵“去他媽的”,然后朝廁所走去。有人說他喝多了,有人說別管他,大家又聊其他的話題。

曉曉覺得自己適應這份工作了,別人上班她也上班,別人玩她也玩,但她就是覺得自己還是沒有完全融進大家的生活。后廚的男性多,她本想跟前廳的女性們多些互動,可前廳服務的人員有分幫派,她哪個幫派都沒有融進去,平常里她更多的還是跟后廚的人說話。

俊希成績依然很好,數(shù)學成績穩(wěn)步上升,幾乎達到老師對他的預期。曉曉轉正了,她留三千元自己花的費用,拿了一千元幫襯俊希??∠W匀皇窍Mx個名牌大學的,他問曉曉,名牌大學就能找到好工作嗎?

曉曉不敢肯定地答他,說實話吧,她心里糾結得很,她的同學也有考上名牌大學的,畢業(yè)了要么考研,要么在家閑著,也沒有找到工作。但沒找到工作,也可能是因為特殊情況。人總是要學會安慰自己的,也總是要對未來充滿希望的。這么想了之后,她跟俊希說:“不知道呢,先考上再說吧,名牌總比普通大學好些?!彼终f,“你在大學時就要想著考研的事,一口氣讀下去,現(xiàn)在家里三個人供你一個肯定是沒問題。”

俊希懵懂,就覺得無論如何要考上名牌大學。周末從學?;貋?,見爸爸、媽媽、姐姐三個人像流水一樣回到家里,又匆匆走了,只有他一個人固定地坐在書桌前。他的心里是有點亂的,但他掐著自己的手心,又把那種亂壓下去了,他要自己好好學習。

曉曉傳菜時因為地面有水滑倒了,一托盤的菜摔在了地上。菜只好重做,領班去跟客人解釋原因,請客人再多等一會兒。曉曉的腳也崴了,領班沒問她摔著了沒有,而是給客人解釋后回來罵她,還說要扣她工資。

曉曉在宿舍養(yǎng)傷躺了幾天,她誰也沒說。等腳好了她才跟俊希說:“這個社會險惡得很,越是底層人心越惡,你將來絕不能做底層人。”

俊希問:“媽媽給人家當保姆是不是底層人?”曉曉說是??∠枺骸皨寢寪簡幔俊睍詴哉f:“不惡嗎,她怎么罵爸爸的?”俊希聽顧翠敏罵爸爸比曉曉多多了,他沒有回答曉曉,而是自言自語地說:“爸爸沒失業(yè)前,媽媽還是很好的媽媽的,勤快,溫柔?!?/p>

元旦的時候曉曉懷孕了,曉曉當時還不知道,休息在家時吐,吃不下飯,顧翠敏就問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曉曉沒正面回應。顧翠敏看出了門道,然后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掉下了眼淚。曉曉不耐煩了,說:“死作,你傷心什么?”顧翠敏說:“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睍詴哉f:“你什么意思?”顧翠敏說:“你怕是懷孕了,自己還不知道?!睍詴砸汇叮R上說:“我懷我自己養(yǎng),要是不養(yǎng)就去醫(yī)院做掉。做掉的錢我自己賺得有,不用你的錢?!?/p>

顧翠敏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曉曉,她心里的曉曉還是個小女孩,但又是她逼著這個小女孩步入社會的。顧翠敏想了想說對不起,她不是那個意思,她是心疼她,雖然曉曉也到了找男朋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她剛談男朋友就懷上了不是好事,總不能現(xiàn)在就談婚論嫁。

顧翠敏不太想曉曉要,她嘗試跟曉曉談?!澳悴艆⒓庸ぷ鳎€沒有經歷世事,這個時候懷孕就要的話,你就馬上看到了人生的盡頭,就會像我當年一樣,陷入婚姻與養(yǎng)育中?!鳖櫞涿粲终f,“你要理智想一想。我可以陪你去做掉。”曉曉沒回她的話,右手用力地掐著自己的喉嚨。顧翠敏盯著曉曉等了一會兒,曉曉還是沒有回答她的意思,顧翠敏有些著急地說:“你怎么不回答?你總不會想要生下來吧?”

曉曉發(fā)了脾氣,說:“怎么不能生下來了?你不也是二十四生我嗎?你能,為什么我不能?”

顧翠敏說:“這怎么一樣,我那時候要跟你爸結婚了。你呢,你剛談朋友,還不清楚對方是什么人呢,你就要結婚嗎?”

曉曉狠狠地說:“我不用什么都告訴你吧!”

顧翠敏說:“我是你媽,你不告訴我你告訴誰?”

曉曉說:“我是成人了,我不用告訴你?!?/p>

顧翠敏氣憤了,說:“你這孩子,你怎么是這樣的孩子!”

曉曉說:“我不是這樣的孩子,我應該是什么樣的孩子?是二十三二十四了還聽你話的孩子?你讓我考研我就考研,你不讓我考研我就不能考?你叫我生,我就生?你不叫我生,我就不能生?”

顧翠敏聽到曉曉說考研的話,一時好像被曉曉堵了口說不出話來。

但顧翠敏還是要說話,因為她是媽媽。

顧翠敏說:“你不告訴我,那你以后會不會用到我?guī)湍銕Ш⒆樱磕憧偛荒苡玫轿視r再找到我,叫我?guī)湍銕Ш⒆影??我雖然是你媽,也不能任你隨便使喚吧!”

曉曉不說話。

顧翠敏又說:“你知道家里的情況嗎?我們用來還房貸的積蓄已經花完了,現(xiàn)在我跟你爸一個月掙的錢全部用上也不夠還房貸的。你現(xiàn)在懷孕,你就不能工作了,你不能工作了,我們拿什么養(yǎng)你跟孩子?還有半年你弟就上大學了,我們拿什么給你弟交學費?”

曉曉還是不說話。

顧翠敏急,說:“情況都跟你說了,你總得跟我說句話吧?”

曉曉說:“我要想一想怎么跟你說。”

顧翠敏說:“那你進屋想吧,我等會兒去找你。”

顧翠敏去收拾廚房,一邊收拾一邊想她們母女的關系怎么是這樣的,難道別人家的母女關系也是這樣嗎?

顧翠敏去敲曉曉的門。

曉曉坐起來,把床頭柜上擦眼淚的衛(wèi)生紙握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曉曉說:“我算是被強奸的,那天我喝醉了,我同學送我去酒店,我人事不省,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被他們動了?!?/p>

“他們?幾個人?”

“一個。只是送我的是兩個人?!?/p>

“我們去報警!”

“你不要什么都替我做主好不好?報警了,這事大家都知道了,我還怎么在那里上班?!?/p>

“曉曉,上班是另一回事,你現(xiàn)在不報警,這事會成為你以后人生中的痛點,你會自責,你會跟自己過不去,你還會繼續(xù)在其他事上忍氣吞聲!”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你怎么知道我以后會自責?你不要亂下結論好不好?”

“我不是亂下結論,我看過很多講成長的視頻,媽媽這些年是有學習的,不然媽媽也不能從原生家庭的傷害中走出來?!?/p>

“你是你,我是我。你別拿你的經驗來套我?!?/p>

“孩子啊,這事你要聽媽媽的,媽媽不會騙你。你不報警,你將來一定會為這種事為難自己的,你會跟自己過不去。你信媽媽!”

“那我的這份工作就做不成了?!?/p>

“沒關系,沒關系,這工作我們不做了。我們要去報警,不管結果如何,你就對得起自己了?!?/p>

曉曉撲倒在枕頭上又哭了起來。

顧翠敏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頭一次發(fā)生那個事?”

曉曉哭著說:“你別猜了,不是?!?/p>

顧翠敏從曉曉的房間退了出來,給曉曉關上了門。她想,人一生中有些痛是要自己扛的,誰也幫不了誰。

顧翠敏給汪小姐微信留言要請假一天,然后給曉曉找衣服,叫她穿戴好一起去醫(yī)院檢查,然后拿著檢驗單一起去報警。

顧翠敏給曉曉講了她的成長經歷,她有個姐姐,還有個弟弟,這曉曉都知道。但顧翠敏要告訴曉曉的是,當初家里人不讓她上完高中,讓她把機會留給弟弟,所以她后來很恨父母和弟弟,也恨自己沒有為自己爭取。

派出所立案了,做了筆錄,留了她們的聯(lián)系方式,說他們調了酒店錄像后會聯(lián)系她們。

第二天一早,顧翠敏去上班,曉曉留在了家里。顧翠敏想著去汪小姐家先忙兩天,然后請幾天假陪曉曉去醫(yī)院。

曉曉第二天下午就去了派出所,指認錄像中的人是她。那天曉曉上班的酒樓沒有生意,下晚班時后廚提議聚個餐。最近老是這樣,備了很多的菜總用不完,所以他們就總聚餐,有時聚餐也用不完的菜就讓員工帶回家。

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陸續(xù)有人回去,有知趣的要為曉曉的廚師同學和曉曉制造機會,也都走了。他們以前也總是這樣。曉曉也大方,不急著回宿舍。最后就剩了三個人,曉曉,廚師同學,老大陳子豫。要說老大并不常參加他們的聚餐,這次也不過是第二次,于是三個人從喝啤酒又喝到老大的私貨洋酒,最后是三個人都醉了。

三個人叫網約車回家,計劃先送曉曉回宿舍,后送曉曉的廚師同學,最后送老大。但曉曉一上車就睡著了,根本叫不醒,她那樣子沒法一個人回宿舍。陳子豫只好叫網約車停在一個酒店門口,把曉曉送去酒店。

酒店的視頻中,曉曉和廚師同學身上都沒有找到身份證,酒店的住宿登記人是老大陳子豫。曉曉蔫頭耷腦地被老大和廚師同學抬著走,最后是陳子豫一個人架著曉曉進了電梯,然后進了酒店房間,一時沒有出來。

曉曉第二天醒來見自己在酒店里,回想了經歷都是片段,喝洋酒,在哪里吐了,然后云里霧里地上床,再然后就是醒來腦子發(fā)漲。她知道她被男人做了,她也知道不是廚師同學,但她不敢想是陳子豫,她的印象中他不是跟她多熟的人。最主要他還是老大。第二天她上晚班,上班時頭還是昏的,微微疼。她留意了廚師同學對她的態(tài)度,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躲著她。她還在暈乎中,她不想去想太多。這天老大沒來,這正常,老大經常不來。兩天后她才想,她是知道廚師同學對她有意思的,她也是準備了應他的,只是不想最后是老大架著她進了酒店房間。

幾天后廚師同學又理她了,像往常一樣跟她說話。曉曉想,這事算了吧,她不能跟老大發(fā)生了事又跟廚師同學黏糊,那她是什么人了。她跟廚師同學的情感還沒真正發(fā)生,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結束了。結束了大家還是同事,還是同學,還是朋友。只是老大對她不一樣了,但凡來查班,都會多看她幾眼。但是僅是這樣了,像有事,又像沒有什么事一樣。

老大陳子豫被派出所傳喚了,他的律師找到曉曉,說陳子豫是喜歡她的,又是喝了酒才發(fā)生那事。她要是也喜歡陳子豫,他們可以正式交往。要是她不喜歡他,他愿意私了,提出賠償五十萬。

本來顧翠敏安排好了假陪曉曉去醫(yī)院的,因為案子在進行中又耽擱了兩周沒去。等她再安排出假要陪曉曉去醫(yī)院時,曉曉說不想去做掉了。顧翠敏問為什么,曉曉說,他那邊說賠五十萬,若是生下來不管男女再給五十萬,另外還提供房子和生活費,甚至以后孩子的養(yǎng)育費用都由他出。曉曉對顧翠敏說:“一百萬,一百萬呢,我去做掉了我什么都沒有,還落下一段不好的記憶。要是生下來,這一百萬拿來干什么不行?給家里還房貸就是最緊要的事?!?/p>

顧翠敏一時啞口無言。她之所以啞口無言,是她心里承認曉曉把話說到她死穴上了。于是顧翠敏羞愧地點了點頭。

曉曉懷孕快兩個月了,再不去醫(yī)院打掉,那孩子就要在曉曉肚子里生根發(fā)芽,要長在那里了。那時再打掉就要傷曉曉的身體了,就只能等胎兒再大些做引產手術。引產跟生孩子沒有區(qū)別,所以人們也把引產當成小產。這些是對大人的身體不好的一面。顧翠敏雖點了頭,還是把這些道理講給曉曉聽,要曉曉必須在一周內做決定。曉曉像下定了決心,說:“當然生,他喜歡我,他想讓我給他生下這個孩子。而我也要那一百萬,還有你也要那一百萬?!睍詴哉f這話時,已經很冷靜了。顧翠敏卻慌了,大哭起來,說:“曉曉啊,媽媽對不起你!”

曉曉不理顧翠敏,覺得顧翠敏得了便宜還賣乖,那樣子讓她討厭。

顧翠敏上來拉扯她,重復之前的話說:“媽媽對不起你,咱們一家人都對不起你!”

曉曉一時胃酸上來,心中跟著又起了氣憤,于是強壓著胸口冷冷地說:“別說對不起的話了,本來有對不起,你這一哭好像要抵掉了?!?/p>

曉曉的語言里有明顯的挖苦和指責,也許她并沒有意識到,只是生理上不舒服激得她隨口亂說。顧翠敏聽出來了,多少冷靜了些,卻也不想指出來曉曉對她有冷嘲熱諷。顧翠敏看了看曉曉,想她從小不在她身邊,接過來后曉曉是她的小孩,聽她的,但曉曉如今成人了,她們母女的關系是怎樣的,她們之間還沒有經歷事情,還沒有基礎,不能做判斷。顧翠敏意識到她們之間正在經歷著打開始以來最嚴肅的事情,這個事情會奠基下她們這一生的母女關系。顧翠敏想到這不說話了,抹干了眼淚。曉曉回去自己的房間,很用力地關上了門。

顧翠敏羞愧難當,左右不是,沒辦法只好先回去上班了,她臨走前又去敲曉曉的門,但是曉曉沒出聲。顧翠敏打開門,見曉曉背對著門躺著,她只好退出房間,小心地關上了門。她走前想了想,給曉曉發(fā)了信息,說她雖然想要那錢,但是她若想做掉,她還是會陪她做掉的。顧翠敏這樣發(fā)完信息覺得羞愧少一些了,但同時也覺出了與曉曉之間不一樣的關系,好像她們不再是母女,而是一對姐妹或朋友,曉曉要不要做什么根本由不得她了,而是取決于那個長大了的曉曉。意識到這些,她一時束手無策,她想到如今的她們同為成年女性,她們之間是平等的關系。

怎么會這樣?顧翠敏想不通她與曉曉的關系怎么就演變到了這種地步。她好像沒有跟母親之間經歷過這些。她高中沒畢業(yè)就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深圳打工,等她再跟母親相處時,是她結婚,她的心態(tài)到了成人的地步,她直接跟母親說她要結婚了。她跟她母親之間的關系是一個沒有遞進的、直接跨越過來的關系,從女孩直接到婦人。對,都是婦人的時候,她與母親的關系也是平等的關系。那要是這樣她就能想通了,到了一定程度,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關系,誰也不比誰高一截,誰也不能為誰去做決定。

曉曉決定生下孩子后,不知她怎么想的,又回到了宿舍去住。顧翠敏休息時沒看到曉曉,就把曉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胡文生,叫他找機會去見見陳子豫,看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胡文生去找了陳子豫,幾次都撲了空沒見著人。他留了紙條給陳子豫,陳子豫收到后廚的人拍給他的紙條圖片,約了胡文生明天一見。

如約定的時間,陳子豫從后廚消防樓梯下樓見胡文生。胡文生遠遠地就看見從消防樓梯上下來一個人,然后他從車里出來。

顧翠敏想象不出來胡文生跟陳子豫會怎樣相見,只聽胡文生說,他上去給了陳子豫一拳,但陳子豫人挺客氣,沒有還手,還跟他說了您好。胡文生說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就只好說:“我是曉曉的爸爸。”

陳子豫說:“您好,我叫陳子豫?!?/p>

胡文生做爸爸的,再保持禮貌也難免地要打量陳子豫一眼。見他手拿著廚師帽,穿著藍色類似牛仔料的廚師上衣,頭發(fā)梳得整齊利落,整個人一眼看上去倒是挺精神干練的面貌。胡文生說他長出一口氣,覺得人挺不錯的。

胡文生遞上一支煙,陳子豫擺手,說多少年做后廚的習慣,他不抽煙。胡文生聽了把煙收了起來,他也沒抽。胡文生說:“曉曉說了你準備要這個孩子,既然要,你是怎么打算的?”

陳子豫看了一下遠處,說:“我喜歡曉曉,我聽她的,她要結婚就結婚?!标愖釉ミ@話像發(fā)自心腹說的,又像是律師交代好的,反正都是息事寧人的話。

胡文生見陳子豫的態(tài)度,覺出了他是有備而來,兩人中他是那個強者。到這,胡文生知道自己再說什么都是無益,最后只好強作鎮(zhèn)定地說:“那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p>

陳子豫又看一下遠處,說:“那我先回去了?!?/p>

胡文生打電話把結果告訴顧翠敏,顧翠敏長舒一口氣,即便他們都不能確定陳子豫說的是真是假,但這樣她心里也有底了。那就是律師真把白紙黑字寫的協(xié)議給曉曉,曉曉是真決定撤案,是真決定生的。顧翠敏掛了電話,掐了自己一把,她自問,家里要供房,兒子要上大學,她又何嘗不想要那一百萬!即便那錢是曉曉的,她也能用一部分的!想完這些她照自己的臉抽了一巴掌。

顧翠敏請了半天假到曉曉的宿舍,曉曉從上鋪下來,確認了宿舍沒有其他人,拉了兩個塑料凳出來跟顧翠敏一人坐一個。

曉曉說她收到了陳子豫律師寄的協(xié)議,也已經去醫(yī)院建檔案了,接下來正常去孕檢就好。

顧翠敏讓曉曉回家去住,曉曉不依,說她想在外面再住一段時間。

曉曉突然問她:“我說媽媽,你說實話,若他不給一百萬,若我還是要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要讓你賣房子來養(yǎng),你會把房子賣了嗎?”

顧翠敏一臉的驚訝,說:“你說什么?你怎么會這樣想?”

曉曉倒平靜,她慢慢地說:“不然我會怎么想?上次我爸讓賣房子你不讓賣,連給我的生活費都扣了一千?,F(xiàn)在是更難的時候,我就想知道因為我要生孩子,你們得把房子賣了,你賣不賣?”

顧翠敏望著曉曉,覺得這個世界亂了,怎么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但想到曉曉可能在考驗她,只是考驗她,于是她平息下自己的情緒,咬著牙冷靜地說:“這回賣?!?/p>

曉曉低頭,笑了。

顧翠敏不知道曉曉是什么意思,等著她再做出反應。曉曉說:“你回去上班吧,我會處理好我的事的。”人就是這樣,即便知道有些東西是虛假的,但因為需要這種虛假支撐著一口氣,還是會很滿意。

曉曉越冷靜顧翠敏越拿不準曉曉的想法,覺得她像個陌生人,于是還是盯著曉曉看。

曉曉又說:“你回去吧。我只是那么一說。協(xié)議都有了,我會生下孩子的,那錢跑不掉?!?/p>

顧翠敏一身酥麻,有些抖,但也只好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回去了,你做什么決定要給我信息,媽媽為了你會賣房子的,你可不能有不好的想法??!”顧翠敏說完這話有點嘲笑自己虛偽。

曉曉對她這話沒做出什么反應,說好。語氣是十分冷靜的。

顧翠敏看看手機時間,覺得確實該回去了。她走出門又回頭看曉曉,見曉曉坐著沒動,只是看著她,也沒有跟她揮手作別。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