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5年第8期|盧一萍:又一次別離(中篇小說 節(jié)選)
盧一萍,作家、文學(xué)編輯。著有長篇小說“新寓言”四部曲(《激情王國》《我的絕代佳人》《白山》《少水魚》),小說集《帕米爾情歌》《天堂灣》《父親的荒原》《名叫月光的駿馬》《無名之地》《N種愛情》,長篇非虛構(gòu)《祭奠阿里》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中國好書等榮譽十余次?,F(xiàn)居成都。
又一次別離(節(jié)選)
盧一萍
一
這是艾喜河當(dāng)兵后第三次回老家。第一次是他提干之后,回去和文秀相親、成婚;第二次回去,是給兒子艾噶爾治病,意外的收獲是,讓文秀懷上了艾札達;這次回來,他是接文秀和兩個孩子隨軍到葉爾羌的。
艾札達是第一次見到父親。他和哥哥一樣,如見陌生人,怯怯的,很多時候不是躲在里屋,就是藏在母親身后,要么就是牽著母親的衣后襟,寸步不離。兄弟倆像串通好了似的,都不叫他爹,也不喊他爸。
一個農(nóng)村婦女變成隨軍家屬,成為吃公家糧的人,這在大鑼山是第一回,自然是件大喜事,按說文秀應(yīng)該高興,但她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忙著煮飯做菜,招呼來送別的親戚鄰里,像蜜蜂一樣屋里屋外忙得團團轉(zhuǎn)。
待客人散去,她終于可以和艾喜河說話的時候,艾喜河卻睡著了,像一塊石頭一樣躺在床上。但文秀還是和他說了很多??梢月牫鰜?,她過夠了在老家含辛茹苦的日子,卻又對異鄉(xiāng)的生活感到茫然。
月亮升高了,一束束月光從老屋開裂的墻縫和瓦隙間透進來,像一把把磨得亮晃晃的、鋒利的殺豬刀,它們無聲、緩慢地移動著。屋外的蟲鳴像溪水一樣,一陣陣涌來。
文秀披著衣服,開了木門走出去。沐浴了一個春季的月亮滿面春風(fēng),遍地新亮的月光至少有一指厚,像所有的月光都鋪在了地上。天藍得像剛從染缸里撈出的藍布,云朵、星星和月亮像藍布上印染的花朵。群山也是淡藍色的,合圍著大鑼山和分布在山溝、河谷、山腰上的數(shù)十個村莊。自從能幫父母干活,她就埋頭于活路,很少有心思來打量家里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這里蟲鳴夜夜有,這里月亮也常常掛在天上,這里星星也總是綴滿夜空,她很少留意過。
文秀在微涼的春夏之交的夜里站了很久。艾喜河是家里獨子,父母已先后病逝,他們一走,這房子就空了。她喂養(yǎng)的那條已經(jīng)年老的黑狗蹲坐在她腳邊,不時嗚咽兩聲。這狗、房子、自留地、柴山都只能托付給姑姑照看。逢年過節(jié),他們也沒法去亡人的墳頭燒紙祭奠了。還有,去年冬天種下的小麥馬上就該收了,接下來就該插秧;去年立冬買下的一對小豬已長到七八十斤,一窩小雞孵出來才十幾天,母牛剛懷上小牛;櫻桃、李子馬上就可以吃了,核桃、柿子、梨子掛滿枝頭……她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人不斷用刀在割。
她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她一夜未眠,天色微亮,就起床了。在此起彼伏的雞叫聲中,她把房屋四周打掃了一遍,把稀飯煮在鍋里,然后將鋤頭、鐮刀、犁頭擦拭干凈,把撮箕、背篼掛到高處——準備以后回來再用;又去豬圈、牛圈、雞圈看了——它們都已便宜賣給鄰居,但她還是給牛添了草,給豬喂了食,把雞從雞圈里放出來。她把這一切做完,太陽還沒有從東邊的山脊后露出臉。她又去自家的自留地轉(zhuǎn)了一圈。露水打濕了她的赤腳,潮濕的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彌漫著萬千種植物散發(fā)、混合成的芳香。往回走時,朝陽從她背后升起來,她很快就感覺到后背有一股毛茸茸的暖意。
艾喜河也起床了,看到身背著萬丈光芒的妻子高挽著褲腳,光著腳,就問:“你這么早到哪兒去了?怎么又不穿鞋?”
文秀低聲應(yīng)道:“到地里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又不是冬天,穿啥子鞋?”
“到了部隊,可不能光腳了?!?/p>
“曉得。”
文秀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一大早趕來送行,還有一些近鄰也來了。院子里很快就站滿了人。文秀爹娘那歷經(jīng)滄桑的臉上滿是笑。
文秀不停地流淚,她對母親說:“娘,我不能照應(yīng)你和爹了?!?/p>
母親說:“不用你照應(yīng),你是喜河的女人,應(yīng)該去照應(yīng)他?!?/p>
艾喜河向所有人鞠了一躬,算是告別。他背著行李、抱著艾噶爾走在前頭,文秀抱著艾札達隨在身后,走上了那條崎嶇的山路。
二
一家四口從老家出發(fā),待到達葉爾羌,共走了八天。文秀沒想到這趟旅途會如此遙遠,好像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了。她只記得老家大鑼山和巴州城的名字,然后就是她怎么也念不順口的“葉爾羌”這個地名——中間那么多地方她一個也沒有記住。她覺得,如果沒有艾喜河,那漫長旅途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讓她迷失。
艾喜河和文秀從媒人介紹相親到結(jié)婚,再到他歸隊,前后就十七天時間。文秀父母開始也不大愿意,一是女兒剛十九歲,正是家里的主要勞力,想她再掙幾年工分;又聽說艾喜河父親早逝,母親有病,女兒去了艾家肯定會吃苦,便有幾分不情愿。但曉得人家是軍官,有文化,又希望這門親事能成,猶豫了兩天,最后覺得還是見了面再說。
文秀一見艾喜河,著實嚇了一跳。雖然在老家待了十來天,艾喜河臉上的高原色已被米倉山里的和風(fēng)細雨洗刷去一層,但還是黑不溜秋的。文秀父母看到他的臉像用木炭涂畫過,也愣了半晌。相親過后,文秀父母覺得,艾喜河除了皮膚黑,其他方面都不錯。
相親時,文秀和艾喜河沒有說上一句話。艾喜河雖有幾分緊張,但靦腆地瞄過文秀幾眼:她梳著兩條粗黑油亮的發(fā)辮,上身穿著一件藍底白色碎花襯衣,下身穿著一條藍陰丹布褲子,都已洗過幾水,腳上穿的燈芯絨布鞋,是新做的。她可能有一米六高,身材苗條、結(jié)實;她的兩腿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并在一起,兩只手放在雙膝上;她額頭干凈,鵝蛋臉俊秀,長年勞作使她的臉色呈麥粒色,兩個淺淺的酒窩給她增添了幾分嫵媚;她那汪著清泉水的大眼睛幾乎沒有抬起過,好看的鼻翼不時抽動一下,雙唇緊閉,讓她的小嘴顯得很好看。她是個一眼就讓人憐愛的姑娘。只一眼,艾喜河就心動了。
文秀只快速地瞟過他一眼。他身體像柱頭一樣挺直,高高大大的,一身軍裝讓他渾身透著英武氣,臉雖然黑,還算英俊。他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身上沒有汗味,而是散發(fā)著皂香氣息——正是這絲飄然即逝的氣息,讓她希望這樁親事能成。
事后,艾喜河知道文秀不識字,但還是喜歡她。他糾結(jié)的是,讓那么一個好姑娘嫁給他這個高原邊防軍人,加上父親早逝,母親經(jīng)常臥病在床,家里如此困難,他于心不忍。
母親說:“文秀那女子可是這方圓幾十里難得的好姑娘,沒人說她半個不字。你也老大不小了,回來一趟也難,如果文家沒意見,就趁這個機會,把家成了。”
艾喜河想說這也太急了,但他也曉得,邊防軍人身在邊關(guān),不可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婚姻大多神速。想到自己此去不知多久再能回來,加之母親身體有病,需人照顧,便點了點頭。
文家開始說,婚姻大事,這么急哪能行,但媒人去文家游說了兩次,也就答應(yīng)了。
婚禮因為時間緊張,匆忙得像一次戰(zhàn)斗。新婚一周后,假期已到,佳期結(jié)束,艾喜河不得不離家歸隊。
對艾喜河和文秀來說,彼此還是陌生的。但艾喜河是文秀的男人,文秀是艾喜河的女人卻是確定的了。有很多東西開始還只停留在表面,然后,慢慢往彼此的命里魂里滲。牽掛和思念很快讓兩顆心成為一顆,而這一顆心不久就以實有的樣兒呈現(xiàn)出來——文秀懷孕了。
艾喜河自然是高興得不行,回信告訴文秀,如是女兒就取名艾普蘭,如是兒子呢,就叫艾噶爾。
文秀經(jīng)受妊娠帶來的緊張、喜悅、擔(dān)憂和嘔吐,承受分娩帶來的劇痛和哺育孩子的辛勞;艾喜河則在每年冰山開始融化時,帶著戰(zhàn)士們前往邊境一線的通道、隘口,設(shè)卡守防,潛伏巡邏。雖然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但這種親情和愛情也在彼此的牽掛和思念中自然而然地成長起來。
母子三人第一次出門就走了這么長的路,旅途的勞頓,可想而知。但艾喜河剛好有了展現(xiàn)作為丈夫和父親愛意的機會,一路對妻兒百般照顧呵護。文秀也很感動。她還是第一次跟自己的男人這么長時間朝暮相處,形影不離。是啊,這個男人雖跟她已有兩個孩子,但她依然感到陌生,覺得他遠在虛空,如同神仙,只能用來祈求、許愿。現(xiàn)在,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個人,而且他們是一體的。
來到葉爾羌,文秀母子三人便成了“城里人”——更準確地說,是成了葉爾羌城郊的人。
部隊家屬院位于新藏公路零公里附近,距離縣城還有十多里路。營區(qū)周圍除了別的營區(qū),就是田野。田野的盡頭,是荒原戈壁。越過荒原戈壁,向西、向南,是黑褐色的巍峨昆侖的高大山影——高峰總會頂著銀色桂冠;向北,是村莊、城鎮(zhèn)、河流、田地、果園和白楊織成的坦闊平原;向東,是綠洲,越過綠洲,是浩瀚如大海的塔克拉瑪干沙漠。
艾喜河想給文秀講一講他們新家所在的位置,特意帶她來到了新藏公路上。
站在零公里處,他指了指遠處的山影,對她說:“你以后待得憋悶了,可以到這條路上來轉(zhuǎn)一轉(zhuǎn)?!?/p>
“有啥好轉(zhuǎn)的,你又不在這路上?!痹谶@之前,家里的一切都是她一個人扛,連訴苦都找不到人;現(xiàn)在,她像個小女孩似的撒起嬌來。
“空閑的日子有時也不好過?!?/p>
“我沒有空閑過,所以不曉得。但我覺得,現(xiàn)在啥活路都不用做,不愁吃,不愁穿,不做活路了,也不用怕天晴下雨、旱澇風(fēng)霜,這應(yīng)該就是老家人說的享福吧?!?/p>
他笑了笑,“應(yīng)該是。”
文秀望了一眼遠處的山影,“你們的連隊真在那山上?”
“那還有假?”
“遠嗎?”
“也沒有多遠?!彼肓讼耄f,“跟老家相比,你離我至少近了一萬里路?!?/p>
“近了那么多!”文秀覺得這是個不可思議的距離,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至少一萬里?!?/p>
“你是說,我們離老家有一萬里遠?”
艾喜河點了點頭。
“但現(xiàn)在離你近了,我和孩子可以經(jīng)常見到你了。”
艾喜河沒有回答她,而是假裝去望天空,天上有幾團白云,正從西向東緩緩飄動。
“你咋不說話了?”
“實話跟你說,我們經(jīng)常見還是難,我是軍人,要守在邊關(guān)?!?/p>
“這個我曉得?!蔽男阌行澣坏卣f。
三
阿里防區(qū)正連以上的軍人家屬隨了軍,都被安置在位于零公里的家屬院里。家屬院是清一色用土坯壘建的平房,九排十行,間距十米,都是軍隊那種制式的。從師到連分七個檔次,面積從一百平方米到四十平方米不等。房屋四周植有兩排白楊,成筆直的兩條線,每個樹間距都一樣,連樹的粗細、高低都差不多。白楊是一種肅穆的樹,長得那么直,排列又那么整齊,在它的襯托下,平房顯得低矮、寒酸。
艾喜河是連職干部,只能住四十平方米的連職房,一進兩間,泥土地面,報紙糊的頂棚,一堵冬天取暖的火墻將房屋分為里外兩間,磚砌的方形爐灶安置在外間,用來煮飯燒水。煙道通入火墻,煤煙從煙囪排出,煙火通過火墻內(nèi)部回環(huán)的煙道,天寒時給屋里供暖。一張瘸了一條腿的、準備拿來當(dāng)柴燒的辦公桌被艾喜河撿回來,把瘸腿用一截白楊樹干補好,用來吃飯、切菜、搟面。還有一把靠背木椅、兩個木凳,做工都很粗糙。進門靠墻有一個木制的洗臉架、一只鐵皮桶和一只裝滿水的更大的鐵皮桶。進了掛著印花布簾的門,便是里間的臥室,靠墻放著一架部隊用的高低鐵床。艾喜河不在家時,文秀帶著艾札達睡上鋪,艾噶爾睡下鋪;艾喜河回來,就和文秀擠下鋪,兩個兒子睡上鋪。這就是他們在異地安的家,雖然簡陋,文秀也覺得很好。
剛來的時候,艾喜河怕文秀孤單,特意叫其他戰(zhàn)友的家屬到家里吃了一頓飯,請她們多關(guān)照文秀。之后那些家屬聚會時,也喊文秀去參加。但大家聊的都是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文秀不愛說話,更不愿意說別人的閑話,所以,真愿意和她往來的家屬也沒幾個,她自己也覺得天天聽那些閑話沒有意思,別人不找她,她也就不愿意去找人家了。
當(dāng)然,文秀也有愿意交往的人,那就是凌五斗的愛人尚海燕。凌五斗是防區(qū)作戰(zhàn)科副科長,算是艾喜河的上級,但兩人卻親如兄弟。尚海燕出身革命家庭,父親是高干,她敢恨敢愛,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凌五斗。她把文秀當(dāng)作走失的妹妹一樣,從不另眼看待。但她是駐葉爾羌的陸軍第十八醫(yī)院護士長,空閑時候很少,文秀哪好意思總?cè)ゴ驍_人家呢?
文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照顧孩子。但隨軍之后,艾噶爾就去了家屬院隔壁的八一小學(xué)上學(xué),艾札達則入了八一托兒所。艾噶爾雖因小兒麻痹,行動不如健康孩子那么自如,但生活自理沒有多大問題。兩個孩子一日三餐都在學(xué)校食堂吃,早上送去,晚上接回來。所以,孩子們需要她照顧的時候很少。在她的觀念里,孩子就像地里種的莊稼、樹上結(jié)的果子、藤上結(jié)的瓜,施了肥、除了草、防好蟲害,讓他們自己去長就行了,沒有太多需要照顧的。
一到葉爾羌,艾喜河為給艾噶爾治病,就和文秀去找了尚海燕,尚海燕馬上帶著他們找最好的醫(yī)生負責(zé)治療。醫(yī)生問詢了之前的治療情況,結(jié)論是,孩子已經(jīng)多次接受過醫(yī)治,手術(shù)已無必要,但可吃些中藥調(diào)理,同時針灸,進行一些恢復(fù)性練習(xí)。艾噶爾吃了中藥,卻看不出有多大效果,針灸是每周日下午一次,文秀帶他去過兩次后,他就不讓母親送了。
文秀總感覺自己沒事可做,心里著急,急得嘴上常起燎泡。
她把那兩間土屋子反復(fù)收拾,每天把地面掃一遍,用濕拖把拖一遍,再用干拖把反復(fù)拖;屋頂、墻壁、門窗也是用濕抹布抹了再用干抹布擦。兩間屋子不知道被她擦拭了多少遍,泥土墻壁和地面都微微泛起了亮光。屋里那些簡陋的家具就更不用說了。在一個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沙塵暴頻發(fā)的地方生活,空氣里塵沙彌漫,但在她家里,竟很難看到塵埃。
但天天做這樣的事究竟也是無聊,她在家屬院里來來回回地走。走多了,被人看見,有人說,這家屬院就那幾個休假的男人,艾喜河的女人天天走過來走過去,顯擺給誰看呢?也有人說,你們看,艾喜河的女人定是發(fā)騷了,在屋里待不住了。這些話都會被人傳給文秀。她一聽,既羞且氣,很是難過。她不敢再在家屬院里走動了,而是常常坐在屋里生悶氣,要么就是坐在自家門前,望著不斷變幻著顏色的天空發(fā)呆。
每戶人家都安有軍用電話,艾噶爾給她做了示范,告訴她,以后想知道哪個阿姨在不在家,打電話就可以,不用再走去敲人家的門。但文秀從來沒有使用過。有好幾次,她拿起電話,想打給艾喜河,她還想打電話給老家的爹娘、兄弟姐妹和親戚鄰里,她甚至想給老家的莊稼、樹和花花草草打個電話。她想跟他們說,成為城里人一點也不好,當(dāng)隨軍家屬也不好,天天除了吃飯,晚上和星期天陪兩個兒子,再無別的事可做,都快把人閑瘋了。
文秀便打起了自家門口的主意,先種了兩棵蘋果樹,然后又找了十幾個裝軍用罐頭的木箱和裝壓縮餅干的鐵皮盒子,種上了花和菜。她總算有了事做。每天早上,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那兩棵蘋果樹,有時候覺得它們長高了,有時候又發(fā)現(xiàn)它們變矮了;然后去看望種的格?;ā鞘前埠訌母咴蠋Щ貋淼?,他說那是高原上生命力最旺盛的花。她看著格?;ê托“撞税l(fā)芽,看著蒜和蔥長出綠苗。但最終,有一棵蘋果樹可能受不了她那么多的關(guān)注和愛,死掉了;那些小白菜和格桑花也是,它們寧愿枯萎,寧愿把自己喂了蟲子,也不想生長,不愿開花。
她很沮喪,再次撒了種子,看它們發(fā)芽;又補種了一棵蘋果樹,看它怎樣一天天活過來。但沒過多久,她就產(chǎn)生了一種負罪感。想起自己在老家,哪有這樣的閑情?這樣去做活路,肯定連西北風(fēng)都喝不上。在老家做活路,種一棵樹就只該投入種一棵樹的氣力,種一棵菜就只該下種一棵菜的功夫。自己就種了那么一點東西,卻花費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心血,這些精力和心血是她在老家種幾畝地都花不了的,她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覺得這是對活路的侮辱。這讓她不安、羞愧。她沒有再花那么多時間在兩棵樹和那些花和菜上面。沒想它們反倒自在起來,長勢很好,兩棵蘋果樹枝繁葉茂,不得不修剪掉多余的新枝,格?;ㄩ_得很歡樂,小白菜和蔥花蒜苗也喜滋滋地長起來。
但她一時半會兒還學(xué)不會成為閑人。這種閑下來的日子,讓她覺得自己從一只蜜蜂變成了一只蝸牛,成為一個閑人比當(dāng)一個勞累、勞苦的人更讓她難受。她覺得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不自在,覺得整個身子都是空的,在一天天地軟塌下去。她每次端起飯碗都覺得羞愧,因而食之無味。“飯是給做活路的人吃的,是有了收成的人才有資格吃的,而我一天天的,什么也沒有做?!彼奈缚谝惶毂纫惶觳睿埩恳惶毂纫惶煨?,睡眠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因為不用再做活路,文秀有更多的時間來思念艾喜河。她不得不承認,她腦子里整天都是他。她想,自己睡不著,應(yīng)該跟這有關(guān)系。
一個夏季的晚上,文秀又失眠了,她從床上爬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沒有找到可做的事,就一直盯著入睡的艾噶爾看。兒子額頭明亮、眉目清秀、臉蛋英俊,他的鼻子、嘴巴、下巴和臉型像自己,眉目、耳朵、額頭像他爸。她想起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想起當(dāng)時兩個人的羞怯和笨拙,臉不由得陣陣發(fā)燙,心里涌起無限溫情。但當(dāng)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兒子的腿,她馬上低垂了眼瞼,心如刀割。
當(dāng)時,艾噶爾還未滿周歲,開始只是發(fā)熱、多汗、腹瀉,文秀以為他只是感冒了,就去找赤腳醫(yī)生開了藥,但未見好轉(zhuǎn)。過了一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兒子肢體肌肉開始麻痹,不能活動,稍一觸碰他的四肢,就哭鬧不止。再接下來,兒子下肢肌肉開始萎縮,她帶兒子到縣醫(yī)院檢查后,才知道他得的是小兒麻痹癥。她對這個結(jié)果感到異常揪心,便找楊老先生代寫電文和信件,不斷發(fā)給艾喜河。
文秀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對面山上的仁和場、山背后的天馬場。她沒出過遠門,又不識字,到縣城集州如同面臨一場未知的挑戰(zhàn),到地區(qū)所在地通州那樣的大城市更是如同踏入一個充滿危險的迷宮。但為了給兒子治病,文秀不得不踏上陌生的旅途。在老家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在往縣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去的班車上,文秀要么背著、要么抱著艾噶爾,她焦急、吃力地來回奔波著。
文秀進城后,不曉得該如何坐公交車,所以只能走路;找不到廁所,連問“茅廁”在哪里都問不出口,有一次竟憋不住尿在了褲子上,羞愧、委屈、無力使她忍不住號啕大哭;她不知道怎么住旅社,也舍不得花錢,一直都是抱著兒子在街角或屋檐下過夜;怎么到醫(yī)院也只能邊走邊問路人,她第一次到通州,背著孩子在城里轉(zhuǎn)了十多個小時,才走到地區(qū)醫(yī)院門口。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有那么大的城市,無論是集州還是通州,對她來說,都是巨大的迷宮,每一次進城,都是嚴酷的考驗。她害怕、恐慌,但為了兒子,即使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一次次前往。同時,她不斷請楊老先生代她寫信、擬電文,希望艾喜河能盡快回家一趟。信不停地寄往阿里,電報也不斷發(fā)往那個高海拔之地,但都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她為兒子的病情痛心,也為丈夫擔(dān)憂,她不記得自己為此偷偷哭過多少回。兒子站不起來,她急得哭啞了嗓子,而且為此不知在心里罵過艾喜河多少回。
四
文秀當(dāng)時不知道,邊境并不平靜。艾喜河所在連隊負責(zé)防區(qū)面積最大的一塊爭議區(qū),為防止鄰國軍人越過實控線,艾喜河每年都會帶一個排的戰(zhàn)士前往,設(shè)置哨點,常常一去就是半年,對峙激烈的時候,有時甚至要全年守在邊境線上。當(dāng)時最危險的是,不時有武裝叛匪從鄰國偷越邊境,騷擾高原,掠奪牛羊,襲擊地方政府。那些過慣了高原游牧生活、適應(yīng)高原環(huán)境氣候的叛匪接受過高原山地作戰(zhàn)訓(xùn)練,神出鬼沒,來去如風(fēng)。艾喜河擔(dān)任班長后,阿里防區(qū)就執(zhí)行過六次剿匪任務(wù),他每次都參加了。他第一次帶著班里的七名戰(zhàn)士剿匪時,偵察到叛匪在77號山谷宿營后,出其不意,夜襲敵營,擊斃叛匪四人,俘虜十一人。那是最干凈利索的一次剿匪戰(zhàn)斗。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艾喜河榮立一等功,不久被提干,擔(dān)任一排排長。
每次剿匪,都得與叛匪在冰山雪嶺和荒原溝谷間周旋,曠日持久。艾喜河擔(dān)任副連長后的一次追剿行動長達五十九天——也就是文秀的信和電報像流星般墜入高原的那一次。那股三十五人的叛匪越境后,從普蘭一直向東流竄,經(jīng)亞熱、洞措、麻米、依布茶卡,到藏北無人區(qū)的雙湖附近后北竄,進入可可西里。艾喜河緊追不放,殘余叛匪不得不回頭向西,從一個無人區(qū)竄往另一個無人區(qū),企圖逃出國境。但追剿分隊的決心是,一定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參加戰(zhàn)斗時,每名官兵配備戰(zhàn)馬兩匹,馱運彈藥和給養(yǎng)的軍騾一匹。艾喜河帶領(lǐng)的戰(zhàn)斗分隊計三個班二十七人,加上他和排長、參謀、軍醫(yī)、報務(wù)員、向?qū)?,一共三十三人,有騾馬九十九匹。到中秋節(jié)那天,他們已馬不停蹄地追擊叛匪五十一天,在海拔四五千米的荒原和五六千米的冰峰雪嶺間追擊了三千七百八十多公里。因戰(zhàn)斗受傷和高山病,已有十四人退出戰(zhàn)斗,騾馬死亡二十七匹、傷三十一匹。待戰(zhàn)斗分隊追擊叛匪到普蘭馬香山口附近時,因先后被斃、被俘,叛匪僅余四名。但追剿分隊也已斷糧三天。為了活命,只能擊斃一匹被叛匪射中右前腿的軍騾,在牛糞火上烤熟充饑。
因為一直在高海拔地區(qū)作戰(zhàn),追剿官兵早已如同野人。叛匪已快竄至邊境,為阻其越境逃跑,艾喜河必須帶人插到叛匪前面,而當(dāng)時人困馬乏,早已到極限,每前進一步,都異常艱難。開始還有七名官兵相隨,最后只剩下維吾爾族戰(zhàn)士艾尼瓦爾和藏族戰(zhàn)士強巴跟在左右。
活著的戰(zhàn)馬已瘦得皮包骨頭,風(fēng)擊打在馬身上,會發(fā)出金屬般的聲響。它們嘴里冒著血沫,從鼻子里不斷噴出乳白色的熱氣,結(jié)在身上的冰像銀色護甲,一動起來,馬尾和馬鬃上的冰凌就相互碰撞,彈奏出悅耳的合奏曲。
翻過無名達坂,強巴的戰(zhàn)馬也累得倒地不起了。他喊道:“副連長,我的馬倒下了,敵眾我寡,你們千萬要注意!”
艾喜河一定要截擊殘匪,他問強巴:“兄弟,你的馬還能站起來嗎?你還受得住嗎?”
“馬肯定不行了,我還能走?!?/p>
“那你跟著叛匪,肯定會有兄弟從后面趕上來協(xié)助你,叛匪已快彈盡糧絕,我和艾尼瓦爾繞到他們前面去,前后夾擊?!彼f完,勒了勒馬韁,和艾尼瓦爾繼續(xù)前進。
天上的禿鷲盤桓了一陣,準確地落在了戰(zhàn)馬身邊,強巴知道,荒原狼很快也會隨之而來。他摸了摸已停止呼吸的戰(zhàn)馬,割下一縷馬鬃,心痛地說:“兄弟,我顧不上你了!”說完,沿著艾喜河和艾尼瓦爾前進的方向,徒步跟上。
隨著一陣槍響,兩名叛匪應(yīng)聲落馬,另兩名叛匪滾下馬來,開始還擊。艾喜河和艾尼瓦爾還沒有打完彈夾里的子彈,另兩名叛匪也被擊斃了。
趕上來的強巴打掃了戰(zhàn)場,繳獲了三支M3沖鋒槍、一支UDM42沖鋒槍、二百五十二發(fā)子彈、一部電臺和四匹馬。
艾喜河和艾尼瓦爾松了一口氣,趴在積雪上,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寒風(fēng)從身后刮來,如刀片般凌厲,被風(fēng)劫掠來的積雪和沙礫落在兩人早已污臟、破爛而翻出棉花的皮大衣上,沙沙直響。
風(fēng)推動著天上的白云,飛過瑪旁雍錯,往東邊銀光閃閃的岡仁波齊之巔飛速移動。
艾喜河有些眩暈,趴在那兒站不起來。高山反應(yīng)如冰冷的鐵錘重擊著他的頭顱,要把他的頭顱鍛打成一柄鋒利的馬刀。大地深處的寒意沖出永凍層,穿透地表、皮大衣,入了他的胸腔、肚腹,開啟速凍模式,很快就把他凍得透透的。
強巴扶起艾尼瓦爾,艾尼瓦爾扶著大喘著粗氣的戰(zhàn)馬,好幾次想把腳踩進馬鐙,都踩虛了。強巴便蹲下身子,用肩膀頂著他的屁股,把他頂上馬背。這差不多耗盡了強巴殘余的所有氣力,他按著胸口,彎著腰,也像戰(zhàn)馬一樣張嘴大喘氣,休息了好一陣,才又站起來,想把艾喜河也扶上馬。
艾喜河趴在雪地上,烏紫的臉埋在積雪里。就那么一會兒工夫,他挨地的皮大衣已和冰雪凍在一起,大衣和冰雪撕扯開時,發(fā)出刺刺啦啦的聲音,皮大衣上的羊毛都被扯掉了。他昏迷不醒,強巴架著他,他癱軟得像一攤稀泥,要流淌到地上去。
“副連長,副連長!”強巴一邊喊他,一邊吆喝戰(zhàn)馬臥倒。
戰(zhàn)馬聽話地跪臥在雪地上。強巴將艾喜河拖拽到戰(zhàn)馬身側(cè),然后將他橫放在馬鞍上,用背包繩捆綁好。怕他受凍,他又從叛匪身上扒了一件已污臟不堪的羊皮大衣,裹在艾喜河的身上。然后他把戰(zhàn)利品捆扎在繳獲的一匹馬上,自己騎了一匹,開始返回。
艾喜河一直昏迷。強巴不停呼喊他——開始喊“副連長”,后來就喊“老艾”,但喊得嗓音都沙啞了,橫擔(dān)在馬背上的艾喜河也沒有應(yīng)答。
強巴心里焦急,問艾尼瓦爾:“老兄,你現(xiàn)在怎么樣?”
“好一些了,但我坐在馬鞍上就像小時候睡在新采的棉花堆上,馬稍一跑動,就感覺坐不穩(wěn),你把我也綁在馬鞍上吧!”他抹了一把眉毛上結(jié)的冰碴,用含著歉意的、懇求的口吻說。
強巴說:“我們要盡快從雪山上下去,也只能委屈你了?!彼f完,便用背包繩把艾尼瓦爾綁在馬鞍上。
第三天傍晚,當(dāng)夕陽即將從岡仁波齊之巔消退的時候,他們終于從雪山上走下來了。海拔從五千四百八十米降到了海拔四千一百六十米,強巴覺得自己的呼吸順暢了不少,但他胯下的馬前腿往前一跪,脖子向前一伸,滿是血沫的嘴把鋪滿礫石的荒原犁出了一道灰褐色的淺槽,最后不動了。粗重的喘息把雪末和塵土噴起來,一部分被風(fēng)掠走,一部分很快落定。
這是此次戰(zhàn)斗死在強巴胯下的第四匹戰(zhàn)馬,他把大頭鞋從馬鐙里取出來,走到馬頭前,不甘心地用手試了試馬的鼻息,難過地嘆息了一聲。
這時,二排長王備戰(zhàn)帶著四班的九名戰(zhàn)士趕來接應(yīng)他們了。王排長帶來了食物、藥品和燒火的牛糞。戰(zhàn)士們把艾喜河從馬背上解下來,抬到已燃起的牛糞火前。兩個戰(zhàn)士也把艾尼瓦爾身上的繩子解開,把他架到火堆前。
艾喜河雖然一直昏迷,但還有呼吸。他身處紛亂的、時斷時續(xù)的夢境里。他覺得那不是夢境,而是另一個世界。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自己沒有被馬馱著,而是躺在一團柔軟的云朵上。那里有兩個自己,一個要急著遠行,去往自由的地方;一個卻想留下來,跟戰(zhàn)友們在一起。兩個自己相互拉扯著。那個要遠行的自己最終掙脫出來,他最想去見父親,他便見到了。父親還在水庫工地上用板車拉石頭。他問:“你不是在當(dāng)兵嗎?怎么回來了?”艾喜河也有些疑惑,“是啊!我在剿匪呢,我怎么能在這個時候跑回老家來呢?我得回去了!”父親背已駝,年老了許多,和藹地說:“你趕快回去吧!”一匹棗紅馬立馬飛奔到艾喜河跟前,他跨上去,邊往高原奔跑,邊想起了母親、妻子和兒子,但他沒有時間去看望他們,心里涌起一股悲愴之情,猛地醒了過來。
牛糞藍色的火苗把遼闊無垠的夜舔出了一個火光閃閃的洞?;鹕现笾诲伳滩瑁局鴦偹涝趶姲涂柘碌哪瞧ケ环鸟R的肉。茶香和肉香彌漫在寂靜的高原的夜里。
“渴……啊……”他說。
雖然用盡了力氣,但他的聲音很小,話一說出口,就被風(fēng)刮跑了。
他張大嘴,吸了一口空氣,拼盡全力地喊道:“水!”
坐在他身邊的強巴裹著皮大衣、戴著皮帽子,在牛糞火微弱的暖意里,正昏昏欲睡。那個聲音鉆進強巴生了凍瘡的左耳后,他一個激靈,轉(zhuǎn)向了身邊的艾喜河。
“水……”艾喜河再次說。
“老艾醒了!老艾活過來了!”強巴激動地喊道,“老艾要喝水!快!快拿水來!”
強巴把艾喜河扶起,見他真的醒來,激動得哇地一聲哭了,引得其他戰(zhàn)士也跟著抹起淚來。
艾喜河吃力地坐著,有人把軍用水壺遞到他的嘴邊,他喝了幾口,看著大家說:“你們哭啥?”
“我們以為你……活不過來了……”艾尼瓦爾說。
“我在這高原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在這上面?我‘睡’了多久?”
“上前天,把兩個叛匪擊斃后,你趴在那里就……睡著了?!睆姲驼f。
“哦,老子睡著了,”他擠出笑來,“這一覺可是睡美了。”
他雖然用的是輕松的口氣,但戰(zhàn)士們并沒有笑,抹盡流出來的淚,新的淚水又不由自主地涌出來,把眼眶填滿。
艾喜河又說:“餓。”
馬上就有人把烤馬肉遞給他,把放了酥油的奶茶端給他。
歷經(jīng)五十九天,艾喜河和剿匪分隊走出冰山和荒原,回到連隊,留守的官兵已認不出他們了。他們胡子拉碴,頭發(fā)遮住了耳朵,臉上的皮被紫外線和風(fēng)雪揭掉了好幾層,臉色變成了醬紫色,結(jié)著痂。一雙手傷痕累累,像被反復(fù)鹵過。長期沒有洗澡,渾身散發(fā)著由人汗味、槍油味、硝煙味、馬汗味、荒原味、冰雪味混合后,再無數(shù)次發(fā)酵成的刺鼻味兒。他們身上發(fā)酸了、變臭了,內(nèi)衣被汗水無數(shù)次濕透又被體溫烘干,反復(fù)如此,最后內(nèi)衣都變厚了。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皮褲子、大頭鞋,包括穿在皮大衣里面的軍裝,還有馬鞍、被褥、挎包、子彈帶,都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污漬,變得油亮發(fā)光。
因為長時間騎馬作戰(zhàn),很多時候人不離鞍,艾喜河和其他官兵一樣,屁股和襠部都磨爛了,褲子和血肉粘在了一起。他叉著腿,怪模怪樣地走進連部一扇門側(cè)上方吊掛著“副連長”小牌的辦公室兼宿舍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門關(guān)上,給自己動手術(shù)——用剪子把與血肉粘在一起的內(nèi)褲剪開。
每動一下,都鉆心地痛。他咬緊牙,緊閉著裂著無數(shù)小口、還結(jié)著血痂的雙唇,折騰了半個小時,弄得額頭冒汗,疼痛難忍,還沒弄好一半。
這時,凌五斗推開了門,一張帶著微笑的藍臉探進門來。他是隨軍區(qū)司令部副參謀長、擔(dān)任此次剿匪任務(wù)的一線總指揮白炳武來看望參加剿匪凱旋的官兵的。
“我可以進來看看剿匪英雄嗎?”
艾喜河沒有回頭,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半開玩笑地招呼道:“凌首長,請進!”
“在干嗎呢?光著個屁股?!?/p>
“你說還能干嗎,在做騎兵打完仗后必做的功課,媽的,痛死我了!”
看到艾喜河屁股被磨爛的地方還沒有結(jié)上新痂,大腿內(nèi)側(cè)和襠里也傷痕累累,有些布片還和傷疤粘在一起,凌五斗扳住他的肩頭,在他耳邊低聲問:“你那玩意兒沒有被馬鞍子磨掉吧?”
“那可是重點保護對象,還在襠里待著呢?!卑埠尤套⌒Γ舐曃錃獾鼗卮?。
“還能用?”
“應(yīng)該沒問題,就是沒得用武之地?!卑埠舆€是笑著。
“這次剿匪,首長又夸你了,說你他娘的追敵八千里,無一逃脫,全部消滅,英勇頑強,要給你記功?!?/p>
“全體官兵都跟我一樣,要記功,就記集體功?!?/p>
“集體功當(dāng)然是要記的,但個人的功也不能少?!?/p>
艾喜河望了一眼窗外,似乎他的目光可以越過遠處的雪山看到更加遙遠的地方。“老凌,如果能立功,也許就能提前晉職,我老婆就可以盡快隨軍了?!彼曇敉蝗贿煅剩八嗔?”
凌五斗拍了拍艾喜河被沖鋒槍帶勒紫的寬闊肩膀,“按規(guī)定,只要立了二等功,就能提前晉職。等你成了連長,弟妹就可以隨軍了?!?/p>
五
凌五斗走后,連隊文書拿著文秀寄來的十一封信和八封電報去找指導(dǎo)員陳志軍。
看了一眼文書手里的東西,陳志軍的眉頭鎖緊了,“你是不是要問我怎么辦?”
文書點點頭,“指導(dǎo)員,是現(xiàn)在就告訴副連長,還是緩兩天?”
“我也正糾結(jié)這個事?!?/p>
“不知道信里寫的啥,但電報的內(nèi)容都是在催他回去給孩子治病……”
“這個我當(dāng)然曉得,你把信和電報都給我吧,還是早點告訴他?!?/p>
陳志軍拿著電報和信,來到艾喜河跟前。艾喜河已穿好衣服,疲憊地躺在床上,大叉著腿,咬著牙,傷痛不時讓他倒吸一口高原稀薄的、帶著寒意的空氣。
“還痛?。俊?/p>
“媽的,相當(dāng)于剝了幾層皮,兩胯和屁股火燒火燎的,原來沒覺得,現(xiàn)在每一絲痛都感覺到了!”
“再忍一忍,過兩天就好了。”
陳志軍身材熊一樣壯實,一張四方臉坑坑洼洼的,但比其他人的臉要稍微白一點。他給艾喜河倒了一杯水。
“現(xiàn)在連上廁所都費勁,還是不喝了?!?/p>
“我等會兒讓文書給你拿個盆子來,放在床底下。”
“還是你這個政工干部心細!”
“家里來信和電報了?!敝笇?dǎo)員用故作輕松的口氣說。
“我就說剿匪回來的人都收到了信,怎么就沒有我的呢?!?/p>
“文書幫你收著,交給我了,我想等你緩口氣再說?!?/p>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艾喜河想坐起來。
指導(dǎo)員把他按住了,“也沒啥……大事,就是你老婆想讓你回趟老家,你也該休個探親假了?!?/p>
“小家小戶,能有啥大事?”他苦澀一笑,“至于探親,我夢里都好多回了。最后那天,當(dāng)我把那個叛匪擊中,自己也起不來了,覺得自己是魂歸九天了,可能正是我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的想法,又把我扯回來了?!?/p>
“我等會兒就幫你給上頭遞休假報告,你這傷情一好,就可以往回走了?!?/p>
“只要上頭批了假,我現(xiàn)在就可以往回走?!彼D(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陳志軍,“老陳,你怎么突然這么關(guān)心我了?”
“聽你說的,我什么時候不關(guān)心你?”
“是不是我家里出啥事了?”
陳志軍把揣在褲兜里的信和電報拿出來,遞給艾喜河,“不知道信里說的啥,但從電報內(nèi)容可知,孩子病了。你老婆發(fā)這么多份電報來,可見孩子病得不輕?!?/p>
艾喜河接過,一看電報,神色就變得凝重起來——
兒病重,速歸。
兒病重,速速歸。
兒病近有好轉(zhuǎn),部隊若忙,可不回。
兒病又重,到縣醫(yī)院,確診小兒麻痹,妻不識字,甚難,盼歸。
明日欲去地區(qū)醫(yī)院,缺錢,盼寄,盼歸。
賣西屋樓板、豬2、雞7、鴨5、谷160,借125,再到地區(qū)醫(yī)院??珊??盼音信!
兒病有好轉(zhuǎn),行走稍難。安否?給音信!急!
錢已收,知你音信,放心。①
信里說了什么,艾喜河不用看,都曉得了。他想坐直身子,但傷痛讓他難以動彈。那些信和電報在他手里異常沉重,讓他的手都顫抖起來。
艾喜河知道,這些電文和書信都是大鑼山小學(xué)的楊仲德老師代寫的。老先生讀過私塾,做過私塾先生,一九五○年后一直在當(dāng)?shù)匦W(xué)教書,是方圓幾十里最有文才的人。當(dāng)?shù)厝说碾娢暮托?,都找他代筆。發(fā)電報按字計費,所以他寫的電文,字斟句酌,不多一字;他寫的信,帶古雅氣??吹健板X已收,知你音信”,艾喜河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陳志軍,“是你代我給家里寄錢、發(fā)電報了吧?”
陳志軍說:“我看了電報,就幫你把這兩個月的工資寄了;連隊官兵表達心意,捐了五百二十五元,也一并匯了。又以你的口吻發(fā)了電報,說你平安,因有任務(wù),難通音信,暫難回去。”
艾喜河伸出皸裂、粗糙的大手,握了握陳志軍熊掌一樣的手,說:“謝謝老哥,謝謝連里的兄弟!”
“你在前線,這算啥!你自結(jié)婚,就沒有回去了,好好養(yǎng)傷,傷好就走!”
“是啊,孩子長啥樣,都是在照片上看到的?!彼行n傷地說。
六
艾喜河擔(dān)心兒子的病情,恨不能長出翅膀,立馬飛到妻兒身邊。但實際情況是,他回到連隊兩天后,就一連下了四天大雪。高原雪封冰凍,成了地球孤島,孤懸虛空之上、人世之外,與外界的交通全部斷絕,他不能下高原了,甚至連通信都沒了可能。他急得要發(fā)瘋,逐級請假,說即使走路,也要回家為兒子治病。司令員的批示是:我可以同意,但你能走下山去嗎?政委的批示有點幽默:你即使長出了翅膀,能在天上飛,這嚴寒也會把你凍成冰疙瘩,從天上掉下來。
艾喜河自然知道已經(jīng)下不了高原,沒有辦法,只能要通作戰(zhàn)科的軍線電話,給機關(guān)的凌五斗說了自己的意思,托他給妻子發(fā)一封電報,并向他借四百元錢,電匯給妻子。凌五斗一口答應(yīng),放下電話,就去找防區(qū)宣傳科最有文才的賈干事擬了電文:
吾因執(zhí)行任務(wù),音信斷絕,近平安歸隊,勿慮。信及電報內(nèi)容俱悉,知兒病情,心痛萬分。無奈大雪封山,道路俱絕,插翅難返。妻辛苦,吾深知。兒之病,砸鍋賣鐵,也必醫(yī)治。來年一旦路通,即刻返家。此間如有急事,電報可發(fā)西藏獅泉河鎮(zhèn)81號凌五斗轉(zhuǎn)。電匯五百元,以解燃眉之急。
凌五斗發(fā)了電報,在匯款時,自己又加了一百元。
文秀收到電報后,知道丈夫為什么聯(lián)系不上,曉得他沒法返回,失望之余,也只得自己帶著兒子又一次到了地區(qū)醫(yī)院。但即使在那里進行了治療,兒子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zhuǎn)。
次年六月,新藏公路終于開通。上級第一個安排艾喜河休假,等他回到家,見到兒子,兒子已站不起來。
艾喜河看著孩子變歪了的小身子,吃驚地問妻子:“文秀,兒子這是怎么了?”
“……病給害的。”
“治不好了?”他的身子晃了晃,像剛好站在地震帶上,挺拔的背脊一下變駝了。
妻子轉(zhuǎn)過頭,沒有回答,把要流出的淚水強咽了回去,點了點頭。她不想剛見面就在他面前哭。孩子和婆婆的病,以及對他的擔(dān)憂和怨恨,快讓她的眼淚流干了。
艾喜河抱著兒子,感覺像抱著一座冰山——比他面對的、攀爬過的任何一座都要冰冷、沉重,那種難以承受的寒意和重量讓他的臉不由得變形、扭曲、變紫。他把孩子遞還給妻子,沖出去,頭抵著西邊的土墻,失聲痛哭。
妻子的淚水這才涌出,也跟著丈夫大哭起來。
艾喜河不相信兒子的病治不好,他想帶著兒子,到成都更好的醫(yī)院醫(yī)治,他也想把母親帶上,一并治療。
他收拾好東西,把家里的豬狗、牛羊、雞鴨托付給姑姑,準備出發(fā)。不想母親死活不去。她說:“不要說去省城,我連縣城的醫(yī)院都不會去,我從沒去過那些地方,不也活了這么多年?”
艾喜河說:“娘,那是當(dāng)時沒有條件?!?/p>
“我不去,我活了這么多年,早活夠了。你現(xiàn)在有了出息,有了家,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艾喜河知道母親其實是舍不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就說:“娘,這剛好是個機會!”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我跟你說了,我啊,活夠了!如果說我死了閉不上眼,去見你爹的時候有愧疚,也是因為我孫兒的病,所以,你要把錢用在我孫兒身上。哪能一家兩個人到成都那么大的城市、那么遠的地方去看病呢?”
“娘,我曉得你為什么不去,你不要考慮錢的事,我能想到辦法?!?/p>
“你不是地主老財,又不能去偷去搶,你就一個當(dāng)兵的,每個月只有那么點工資,我怎么能不考慮錢的事?為給我和孫兒治病,你借了多少錢,難道我不曉得?你說你能想到辦法,那就等你想到了辦法再說。還有啊,這個家不能全扔給你姑姑,這么大一攤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人家哪能顧得過來?我得守著?!?/p>
無論艾喜河如何勸說,母親就是不去。勸到最后,她終于松了口,“這次你先帶孫子看病,我下次再去?!?/p>
沒有辦法,艾喜河只能讓母親守家,自己帶著文秀和兒子去成都。
到成都后,艾喜河去了原成都軍區(qū)總醫(yī)院。雖然做了手術(shù),但醫(yī)生說,孩子的病要痊愈幾乎不可能,不過多次手術(shù)后,病情會有一些好轉(zhuǎn)。
艾喜河和文秀很是沮喪,只能帶著孩子先回老家。他剛回家,部隊的電報就來了。電報內(nèi)容很簡短:“速歸?!避娙私拥竭@類電報,都會義無反顧,當(dāng)即啟程。所以,雖然他的假還沒休完,還是決定次日一早出發(fā)。
母親送行的時候,精神抖擻,像個沒有生病的人。她拉著兒子的手說:“喜河啊,你是守邊的人,要好好守,要守住。當(dāng)然了,你也要把自己顧惜好?!?/p>
艾喜河聽了母親的話,鼻子發(fā)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說不出話,只能使勁點了點頭。他本來想握住母親的手,最后卻把母親使勁地擁抱在了懷里。身高不到一米五的母親在他懷里顯得又瘦又小,身高一米七五的艾喜河擁抱母親時,她的雙腳離了地,輕得像一個小女孩。這是艾喜河第一次擁抱母親,也是這個女人平生第一次被人這樣擁抱。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艾喜河卻忍不住熱淚長流。母親最后也哭了。他想一直抱著母親,就這樣,生生世世。
被擁抱的時間并不長,但母親卻覺得過了幾輩子,她說:“喜娃,該走了,莫誤了車?!?/p>
他松開母親的時候,抬起衣袖,快速抹了抹再次涌出的淚水,說:“娘,你也要顧惜好自己,等我下次回來,就帶你到成都去治病。”
母親說:“我這點小病,你不用操心?!?/p>
艾噶爾被妻子抱在懷里,他看著艾喜河,突然說:“你也要抱抱我媽?!?/p>
艾喜河怔了一下,把文秀母子倆用臂膀攬過來。
妻子滿臉通紅,在他懷里說:“這青天白日的,快松開我……”
艾喜河仍抱著他們母子倆,“秀啊,家里就全靠你了。你去過成都,曉得怎么去了,這個療程之后,你再帶兒子到成都去治療治療。”
文秀應(yīng)了一聲,和孩子一起,害羞地從丈夫懷里掙脫出來。
“我和孩子一起送送你?!?/p>
“不用了,又沒多少行李。”
“什么時候再回來?”
艾喜河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就說:“很快的,嗯……很快。”
文秀追問道:“很快是多快?”
艾喜河聲音有些發(fā)飄,“就是過不了多久?!鳖D了頓,又安慰文秀道,“我們在高原,到了正連,家屬就可以隨軍了。到時我把娘、你和兒子都接到部隊去,你到時天天耍,啥活路也不用干?!?/p>
“好啊,可這家怎么辦?”
“就不要了,我們到時會有新家,部隊會給我們分房子的。”
文秀一聽,有些向往,“那不成神仙了?”說完,又覺得茫然,想說點什么,卻不知道該怎么說,便轉(zhuǎn)了話題,“路遠,路上多注意,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到了來個信兒?!?/p>
艾喜河說:“你放心吧?!?說完,親了親兒子的臉蛋,轉(zhuǎn)身走了。
他走得決然,待走遠了,才偷偷回首。他看到母親和抱著兒子的妻子一直站在離別的地方,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一直到他爬上長梁,他們還站在那里。他們變得那么小,似乎只有一指高。他雖然能看見他們,但他知道他們已看不見他。等他走入林場,他也看不見他們了,萬千滋味,猛地涌入心頭,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像個孩子似的,坐在一塊石頭上,放聲大哭起來。
為給兒子治病,給母親抓藥,艾喜河已舉債不少,可回到部隊后,他又向戰(zhàn)友借了一筆錢,趕緊寄給文秀。不久,從文秀的來信得知,她又有身孕了,并讓他給孩子取個名字。他激動不已,當(dāng)即回信說,如是女兒,就叫艾普蘭,如是兒子呢,就叫艾札達。
然后,他帶著戰(zhàn)士,前出到邊境一線。他再次與世隔絕了。每當(dāng)他想念母親、妻子和兒子的時候,就只能望一望東邊一座座乳房一樣的、金字塔一樣的雪山,要么就是仰望天空和天空上的日月星辰。他希望自己看到的天空和天空上的日月星辰,同母親、妻子和孩子,包括還在腹中的胎兒——看到的一樣。
①電文無標(biāo)點,為方便閱讀,為作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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