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向庸:鐵路蒼茫(中篇小說 節(jié)選)
向庸,本名汪向勇,籍貫武漢,長江邊長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作品若干。小說《霹靂金》入選“新芒文學計劃”,《水魅》獲新浪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大獎賽獎項。另出版有長篇小說《逃往中關(guān)村》《罪妄書》《愛無?!?,隨筆《以珠峰為禪》等,作品入選探照燈月度、刀鋒季度好書。多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及喜馬拉雅精品有聲劇播出。
鐵路蒼茫(節(jié)選)
向 庸
一 荊州
我和黃鶯蹲在蜀葵叢里,風吹過來,蜀葵花就往我嘴邊湊,瓣大的可以蓋住我半張臉。
黃鶯半瞇著眼,前后晃動,好像在思考,又像在瞌睡。
我和黃鶯是一個村子的,靠著荊江,冬冷夏熱。我們是一個班的,成績都很好,都不會干農(nóng)活兒。家里都指望我們考上大學,而我們指望離開村子。
很快,黃鶯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她讓我?guī)退钪驹?。我倆在蜀葵叢里商量了一下午,主要是她在說,我點頭不點頭都行,她只是要個人陪著。
蹲久了,我感覺耳朵嗡嗡響,黃鶯說她的也是。她站起來,抬頭打量高壓線,說,難怪的。
我也站起來看高壓線,它從長江那邊悠過來,綴上幾片白云,再從頭上經(jīng)過,一直通向看不見的遠方。
因有高壓線,這片空地沒被人開荒種菜或搞其他的。他們知道,高壓線下面什么危險都有可能發(fā)生。
我們離開高壓線正下方,黃鶯說她耳朵不響了,就是高壓線鬧的。可我耳朵還響,用指頭挖了一下,還是嗡嗡的。這時候父親走過來,他嘴里咬著一根蓍草。我在野外見過它生長的樣子,像菊花的某個親戚,古人拿它來占卜。父親說咬著它的莖就頭腦清醒。他總是牙疼。
我找你半天咧!父親一高一低地走來。
我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說話時黃鶯悄沒聲兒溜了。
你現(xiàn)在去你叔那里拎幾斤蝦子回。聽說鐵路要提速了,考不上就考不上,你還不打算出去掙幾個錢?
父親的話包含了幾層意思,我埋頭往蝦塘去。
兩年前,我叔在父親的建議下放棄養(yǎng)魚,他把魚塘周邊加固,還上了尼龍絲網(wǎng),湖底清淤后撒了生石灰,放苗養(yǎng)起了小龍蝦。就這樣搗弄兩下,每畝魚塘的收入翻了番。我叔感激父親,每年蝦子豐收或滯銷時,總會讓我去拎些回。父親喜歡蝦子下酒。
父親以前也是正常農(nóng)民,那天他在給棉花整枝時,不小心被另一根指頭粗細的棉花稈絆倒了。他像往常一樣站起來,發(fā)現(xiàn)有一條腿不撐力,他沒在意,繼續(xù)在地里干活。
第二天起床時,那條腿就不中神(中用)了,實際上是半月板撕裂。他以為是扭了筋,拖著那條不得力的腿,繼續(xù)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棉花地里整枝——去掉那些只消耗肥料、不結(jié)棉桃的公枝。
等父親坐車去縣里拍片時,最早的那顆棉桃都吐絮了。他就這樣耽誤了最佳治療期,從此走起路來變成了高低步。父親開始琢磨其他謀生手段。
村子緊挨著荊江大堤,總有人從村邊路過,路過就得喝水吃飯。堤上有一家小賣部、一個炒粉攤子。炒粉攤子就是父親支的。
我到了叔叔的蝦塘邊。他正在給蝦做飯,拿著兩把菜刀蹲在塘邊,帶著節(jié)奏剁東西,兩塊胸大肌像牛腱子。
我走近一看,他在剁一堆魚腸魚鰾,腥氣撲鼻,蒼蠅和花腳蚊子把他和魚雜碎包圍了。
他站起身,象征性轟了一下昆蟲們,用胳膊擦了臉上的腸屑和汗,轉(zhuǎn)臉跟我說,來,你接著剁,我回去一趟,蝦子在那個里頭。他指了指下半截浸在塘里的細口魚簍,它像英雄牌墨水瓶。我拎起來看時,一群紅褐色小龍蝦正在摔跤。
我叔騎三輪車走了,走時叮囑我不要只喂魚腸,和麥麩子混合好了再喂。
我剁了一會兒,節(jié)奏感也上來了,越剁越起勁,不一會兒,就把所有魚腸子剁成了腸泥。倒進一口缺了沿的鐵鍋里,再把麩皮和進去,用一把鐵鍬攪拌起來。
塘埂上走來一個女孩,是黃鶯。她裙子齊小腿肚子,下擺長短不一,像只雉雞左右搖晃著。
黃鶯手里拎著一袋炒好的小龍蝦、一袋田螺,用個大窟小眼的網(wǎng)兜兜著幾瓶啤酒。
沒想到,剛一會兒黃鶯就換了個發(fā)型,把長發(fā)剪成長短不一的發(fā)穗,肩上也披著網(wǎng)兜一樣的小坎肩。
文子,我找你慶祝一哈(下)子!
黃鶯把小龍蝦和啤酒放在歪桌子上。
我?guī)阻F鍬就把混合飼料掀進了蝦塘,腥氣沖天。我用肥皂就著塘水洗了把手,在褲腿上揩干,坐在小板凳上慶祝起來。
偶爾當個蝦工,我沒什么值得慶祝的,主要是慶祝黃鶯考上大學。
她頻頻邀酒,兩個啤酒瓶經(jīng)常吻頸相交,小龍蝦皮在她下巴前堆成了小山。黃鶯褪皮技術(shù)一流,除了自己吃,還承包了我的小龍蝦精加工。
蝦比酒先吃完,我們舉著酒瓶繼續(xù)慶祝,直到眼神迷離了,黃鶯像朵蜀葵花蓋過來。她還不停嘟囔說小龍蝦是一夫一妻制。
我考砸了,沒心情接這個話題。她繼續(xù)暢想未來,還帶著我一起。我說你別管我。我別著勁說話,搞得她下不了臺,這是很少有的。最終我們吵起來了。
狗咬呂洞賓!
黃鶯氣得發(fā)顫,扔下半截話起身就走。我又軟了嘴要送她回,她堅決不肯,我只好目送她搖搖晃晃的身影消失在夜里。
那天我叔很晚才來換班,臉上還多了幾道抓痕,卻不見血,恰到好處。又是小嬸抓的,他們一吵架就上手,一年四季,我叔臉上的抓痕幾乎沒斷過。
等我把小龍蝦拎回去已是深夜,天氣熱得反常,知了還在叫。父親躺在曲尺形竹躺椅上,等他開腔讓我蒸蝦子,我才知道他還在等我。
他慢騰騰地剝著小龍蝦說,鐵路要大提速了,你熊叔那里缺人缺得厲害,你不要太理想化了,跟著他出去鍛煉鍛煉。
那我復讀呢?
你先去,復讀的事情再說。
再說是么(什么)意思?我要問個明白,父親總愛變。
父親提高了嗓音說,老子還會害你?你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要死不活,整天窩在屋里像個煨黑魚。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啞火了。
熊叔不是我爸的兄弟,只是同姓。荊州這邊姓熊的村子挺多,據(jù)說楚王以熊為氏。熊叔當年以一個泥瓦工的底子,加入鐵路建設(shè)中去,也是父親消息靈通,抓住了一個機會。
早前農(nóng)閑時,熊叔跟父親一起搭伴做木工活兒,幫人家結(jié)婚的打家具,偶爾還打棺材,嚴格執(zhí)行火葬后就沒有棺材打了。
父親腿不行了,熊叔就單飛,但沒飛起來,沒人認他。父親就把一些找上門來的活兒介紹給熊叔,熊叔還是沒拿起來,活兒就越來越少,惡性循環(huán)了。
有人來找父親去做施工模板,那個活兒比起打家具來簡單多了,父親因為腿瘸沒接。好事不留外人,他以人格擔保,把這些活兒轉(zhuǎn)給了熊叔。沒想到熊叔小宇宙爆發(fā)了,他越做越大,不光是做模板,他成了個小包工頭,從村里帶了些人出去,幫中鐵某局打下手。只要正式編制干不了的活兒,他都能接。
父親坐在家里嘀咕,如果不是他腿不好,輪不到熊叔起簍子。
有人說他要是腿好,早就出去找桂花了。桂花是我媽。不是這些人嚼舌頭,我都不會知道我媽跟人跑了。
在村人眼里,父親給別人參謀還行,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就總是看偏。
當我想找黃鶯商量外出打工的事情時,卻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就這樣消失了。家里人以為她考上大學,去外婆家顯擺去了。我知道,她是不想理我了。
我耳鳴更響,整宿整宿不睡覺,還會突然流眼淚。沒有人知道我失戀了。
父親用那只好腿踹開房門開吼,不能待在屋子里了,再這樣你就廢了,你馬上給老子滾蛋!
當天下午我就滾蛋了,跟著熊叔走上大堤,坐輪渡過了江,再坐火車。我們的目的地是南陽。
二 南陽
熊叔中等個頭,一咳一口痰,抬頭紋出來才說話。他聲音沙啞,語速緩慢,前后不一定有邏輯,聽上去卻誠懇,這是種語言魅力。他喜歡咬腮肌,煙一根接一根,像菩薩不斷香火,整個人煙熏色,看著很耐腐。
熊叔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每年過年都來家里看父親,手里拎著透明塑料袋子,誰都能看見里面有兩條煙一瓶酒。
一般人煙酒不分家,父親只喝酒不抽煙。他對熊叔說,我也不抽煙,你以后別送煙了,你就欠我一個人情吧!
現(xiàn)在父親把我交給熊叔帶出去,算是讓他還了一個人情。
我看見雄壯的高壓線塔,像兩個巨大的衣叉子,舉著粗壯的電線過江。它們垂在天邊,像五線譜。
高一暑假時,我曾自學吉他,彈節(jié)奏緩慢的《花祭》。那時候我和黃鶯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數(shù)學解題法,主要是我啟發(fā)她思路,沒想到高考我遇到了滑鐵盧。
人人都知道,黃鶯離家出走前和我吵了一架,關(guān)于她的消失,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說法,我都不信。一想到黃鶯,我就像燈泡閃了絲一樣。
過了江后,從荊州坐公汽到當陽,再坐火車去南陽。
火車是綠皮慢車,遇道口就前后搖晃,我也搖晃。熊叔看著我,過了半天才說,你氣色不好。我說,怎么個不好法?他說,你臉卡白。我說,我的臉一直卡白!
熊叔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一只手在胸口掏。摳出煙來往嘴里塞,望了一眼我,又摳給我一支。
我望著煙猶豫了幾秒,還是接下來。
熊叔問,你第一次抽煙?我點頭。熊叔說,出門在外,煙酒是路,煙更方便。你老頭不抽煙,所以他只能坐在家里。
我覺得熊叔的話對了一半。父親坐在家里炒粉,是因為半月板壞了,就像輪轂缺了一樣。
煙熏眼睛,我生生夾著,起身去廁所,怕眼淚流出來。
后來在工地上,我開始買煙抽。熊叔讓我?guī)退麕б缓?,他忘給錢,我也不好意思要。就這樣,我承包了熊叔的煙。
熊叔一再叮囑我,工地上不是個逞能干的地方,除非你很能干。先做塊泥巴,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開始我沒切身體會,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在南陽沒有什么工程,就是有個進站口的通道,地磚全都裂了,像冬天冰面被人扔了石頭,不知道肉腳怎么把地磚踩裂的。
我們十幾個人,白天睡在火車站后面的倉庫里,等夜深人靜才溜進通道里干活。這種鋪地磚的活兒是人就會干,我懷疑每天給這么多工資有點虛高。后來發(fā)現(xiàn),把沒活兒的時間一攤平,工錢就沒那么誘人了。
夏天雨多風大,修完地磚隔了兩天,來了一場妖風,月臺頂棚被掀翻,我們就接著修頂棚。
物料不愁,他們有個鐵路物資采購中心,專門負責全部的物資配給。施工隊就是爬上爬下,把壞的采光波紋瓦撬掉,換上新的。這活兒也是人都會干,老熊卻不讓我干,他不讓我爬高,好像我是個病人,他要給我特殊照顧。我負責用小推車轉(zhuǎn)運棚瓦,然后捆著用滑輪往上拉,上面有人接。
我看過別人的笑話,一個黑炭粑樣的小伙子把瓦裝反了,別的瓦跟他裝的接不上,只好返工。這活兒還是有點兒技術(shù)含量。
有一次,我和老熊一起蹲坑,我給他點煙驅(qū)臭。他問我這段時間干得像么樣,我說我們干的事情,跟火車提速沒什么關(guān)系。老熊說不要著急。
老熊有意無意地讓我注意觀察人,不了解人沒法在外面混。還有就是讓我注意數(shù)字,什么活兒多少料、多長工期,他說我數(shù)學好,應該多關(guān)注這些。我不知道他從哪里知道我數(shù)學好的。
沒事干的時候,大家喜歡在一起甩撲克,帶彩的,弄不好也會把一天工錢搭進去。
老熊會勸他們玩小一點,是那個意思就行??傆腥苏宜崆伴_支,他就勸大家不要玩牌了,有那個錢不如去街上隨便吃點喝點。
在南陽我認識了李工,李工叫李文學。他會看圖紙,會現(xiàn)場調(diào)度,老熊非常信賴他。
李工喜歡看書,別人打撲克他看書,別人去街上晃他還是看書。
他也上街。有一次我跟他一起,他到處找書攤租書,押金五十,一本書一天五毛。他問攤主有沒有《活著》,攤主一臉茫然,他又補充說余華的《活著》,攤主才反應過來。
因備戰(zhàn)高考,我那套《雪山飛狐》沒有看完,就租來接著看。
那天我們在街邊小鋪吃飯,他點的是板面,加芝麻葉的,很是奇特,我懷疑味道發(fā)苦。
油茶我沒吃過,要了一碗,外加兩個缸爐燒餅,比荊州鍋盔厚,經(jīng)餓。
吃飯時,李工一只胖胖的手壓著書頁,另一只手拿筷子,只管往嘴里送面。他只看書不看面,卻能準確把面吃完不滴湯,看來他這樣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我吃飯就吃飯,沒什么書讓我迫不及待。李工不和我說話,我也一手壓書一手喂燒餅。
他神速把面嗍光,從桌面的卷紙上揪了一截,擦油光的嘴和臉,臉就泛紅,看上去意氣風發(fā)。我吃飽了,開始發(fā)呆犯困。
李工突然抬頭到處找,我將把玩的殘破塑料牙簽筒推過去。李工用胖大的指頭摳半天,摳出一根牙簽來,把尖尖撇掉,開始剔牙,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十八不到。李工又問,老熊是你叔嗎?我說,不是嫡親的。
李工把半截牙簽當書簽,目光低垂看書,像在想問題,若無其事地說,你這個年齡應該讀書。
我知道他說的讀書不是看《雪山飛狐》,是考大學。我怯笑著說,我沒考好,是準備復讀的。
李工眼皮抬起來看了我一眼,手摳后腦勺說,那你干不了兩個月,就得回去復讀吧?
我模棱兩可地笑著,心里是一團亂麻。
回到倉庫宿舍,我耳鳴更清晰了。復讀這個事情成了心頭難。
我知道有許多人托關(guān)系想進熊叔干鐵路建設(shè)的隊伍,這個事情說出去很有面子,掙得也不老少,我如果就這樣扔下不干,回去復讀,似乎很不明智。再說黃鶯這樣了,我哪有心思讀書。
人一閑起來就愛胡思亂想,天要黑不黑,我一個人在街邊大排檔吃毛豆喝啤酒,想黃鶯。
我有些虛張聲勢,點了四瓶“勇闖天涯”,提前跟皮短褲推銷女孩說好了,喝不完可以退。
啤酒喝著酸苦,我勉勵自己將第一瓶見底。李工夾著一本書從旁邊過,書蹭著我的胳膊拐,咚地掉在地上,我撿起來看書皮,是莫言的《生死疲勞》。
發(fā)現(xiàn)是李工,我驚詫地站起來,拽上李工胳膊,要他和我一起喝。他的胳膊真軟。
李工笑得像爆米花,一點也不客套,拿起玻璃杯給我和他滿上,抬頭一招手,讓熱褲妹子又上了四瓶“勇闖天涯”。
我望著啤酒妹眨眼,跟幫她發(fā)展客戶邀功似的。
十幾個工友里,我就跟李工有聊天的欲望,這種感覺說不清楚,跟他喝酒真是巴不得。我覺得李工看的書檔次比我高,他的理解力應該不成問題,我想說說我的苦惱。
李工真反客為主了,他起身說去再加點什么,就加了羊和雞的零部件,都是硬菜。
他這么一主動,我反倒放松了,不像個新販子對老油條那樣畢恭畢敬,主動給李工斟酒說話。
李工胸懷太平洋,隨倒隨喝,我只能跟著喝,又怕自己喝醉了。第一次跟人喝酒,喝醉還是不太好。
李工喝酒像在喝白開水,還點評了毛豆過軟、花生太硬、蘿卜皮有些辣心,這攤只適合吃肉。
我覺得他對什么都懂,我下學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會,不懂聊天不懂喝酒不懂社會。
正在聽他品評燒烤攤,雞的一整套零部件上來了。我的食欲被鼓舞起來,肉一梭子一梭子擼,酒一杯一杯干,這場面想婉約也難了。
吃喝半個多小時,兩人的沖勁耗得差不多了。李工抓著腿上的癢癢問我,你老家是哪里?哦,你和老熊一起的!
李工意識到問了一個多余的問題,我已經(jīng)脫口說我是公安的。李工眼睛直望著我,表情意外,說,你跟老熊不是一個地方的?我說,是啊。李工說,老熊說他是荊州的。我一笑,馬上說,公安只是荊州下面的一個縣。
李工恍然了,舉起杯來說,是我孤陋寡聞。
我想問他是哪里的,這時候“勇闖天涯”小妹又上了四瓶啤酒。
我沒問,李工主動告訴我他是汨羅的,又接了一句,汨羅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屈原在那里自沉嘛。
我故作隨口就來,李工點頭,臉色在黃色路燈的照耀下,似彌勒塑了金身。
我們兩湖人,提起屈原來總是一言難盡的樣子。同情顯小了,憂憤顯假了,惋惜顯淺了,總之不知如何是好,有時只有一聲嘆息。
我們那兒還有屈原墓,有機會你可以去看看。李工這句客套話讓我心里發(fā)暖,可我知道,屈原墓在湖北秭歸,我沒有點破!
李工主講,我只是聽。他啃著雞腳丫子又說,公安是個好地方啊,人杰地靈。
我附和著點頭,我從來沒覺得公安好在哪里。
李工又說,公安三杰你知道吧?
我連忙說,知道啊,豆皮、鍋盔和牛雜面!心想以后沒準小龍蝦也會列入變四杰。
李工聽我說完,笑得嗆了嗓子咳嗽起來,半天才緩過來說,你那是公安三寶,公安三杰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
我點頭先接住這個新知識點,腦子里還在想三杰是干什么的。
李工接著說,你讀到高中肯定知道袁宏道嘛,他有篇游記入選語文教材。
袁宏道這個名字我肯定聽過,課文是《小石潭記》?《登泰山記》?《核舟記》?《虎丘記》?亂成糨糊了,高考一結(jié)束,我的知識多半都還給了老師。
公安三杰可了不得,他們反對八股文,主張寫文章要直抒胸臆,性靈派嘛。
李工娓娓道來,嘴里還嚼著什么,像一頭反芻的胖牛。
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一時找不到公廁,在燒烤老板的指點下,去離攤不遠的綠化叢后面放水,每次去總有人在那兒長吁短嘆,莫名愉快。那里臊氣熏天,已約定俗成為露天廁所。等我最后一次去放水回來時,李工搓手說回吧,他已經(jīng)把賬結(jié)了。我挺不好意思,他就不停拍我背說,下次你來。
我們喝到星繁人稀才往回走,李工有點發(fā)飄,我也感覺腳踩不實。正走著,李工突然一彎腰,扶在敞口垃圾桶上嘔,歷經(jīng)四五次才平靜。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眨巴眼睛,直起身子嘟囔了一句,喝啤酒我不行,太脹肚子了。
他吐時,我不停拍打他的后背,感到他厚實的背能給人安全感。
到了倉庫門口,里面亮著燈,還有人在玩牌。我的手機響了,是老熊淘汰下來的摩托羅拉翻蓋機,后面逐月扣我工資。
李工望了一眼我,我揮一下手,他自個兒進去了。
我站在門口聽電話,是黃鶯的聲音,她顯得焦躁。我又驚又喜地問,你這么晚在哪里?
她說,我就在這里!
我說,這里是哪里?
她笑起來嬌燦燦的,說,南陽??!
我立馬緊張起來,連忙問她具體位置,天這么黑了,我要去接她。她說,不用接,你到我這里來吧!
這建議不錯,我邊走邊打車。終于到了好夢快捷酒店,我沒付出租車錢就往里跑,被喊回去付了。我再振奮精神,深一腳淺一腳地進酒店。我知道我沒少喝。
經(jīng)過空蕩的前臺,我直接爬樓梯上了三樓。按照黃鶯給的房號敲門,心跳聲和耳鳴聲混雜著。
門一直不開,我舉起手機準備撥打,門緩緩開了。我走進去,黃鶯突然從門后抱住我,嚇得我一哆嗦。
黃鶯放開我,我轉(zhuǎn)身打量她。一個來月不見,她頭發(fā)長了不少,應該剛剛洗過頭發(fā)或沖完澡。她濕漉漉站在房間中央,喘著粗氣望著我。我笑著走上去抱住她,良好形象瞬間崩潰。
天近拂曉時,我們才好好說話。黃鶯告訴我,她已經(jīng)被長江大學錄取了。
我知道的大學很少,逗她說我被鐵路大學錄取了。
她掐我的臉說,你什么意思嘛,長江大學就是長江大學,在荊州,省內(nèi)很好的大學咧。
我說,那你還沒出荊州啊。
她捶我的胸說,荊州有什么不好的?
我點頭說,很好。
她說她報的是傳媒專業(yè),怎樣與計算機結(jié)合畫動畫小人,做國漫,最后話題落在了她得弄個翻蓋手機。說的時候,她頭枕在我肚子上,舉著我的翻蓋手機把玩。
我說,這個手機沒啥用,要不你拿去玩兒。
她拿我的手機左右照了照臉說,這個太土,我要個三星真彩翻蓋的。
我還沒弄明白什么叫真彩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留下紙條說要開學了,有很多事情要準備。
我頭腦鈍痛,只留下一個全新的印象:她是個風風火火的奇女子。
三 襄陽
有幾天,我們純粹充當搬運工,幫月臺挪了一批候車室的椅子。安裝椅子的活兒沒交給老熊的人干,南陽當?shù)馗阊b修的班子接了。
我跟著李工上街去還書,他告訴我隊伍要開拔了,去襄樊。那時候襄陽還叫襄樊,是湖北的西北大門,歷史上不少北方軍隊要進南方,都要在那里惡戰(zhàn)一場才行。
我對襄陽有親切感,郭靖和黃蓉就是守襄陽的模范俠侶。據(jù)說因為是虛構(gòu)人物,有關(guān)部門幾經(jīng)商議,最終沒有給他們立雕像。
后來只要李工去還書,我就知道隊伍要開拔了。他像個管理層,可又不跟熊叔在一起抽煙喝酒,熊叔卻很器重他,愛跟他商量事情。
那天我還了《雪山飛狐》,他望著我的書笑了笑,說,你打算什么時候復讀?我說,我得跟我爸商量一下。
租書鋪的老板嫌李工把書弄破損了,扣了他一元錢,他懶得跟老板扯筋就走了。
我們回到大街上,看見中國郵政的綠門店,他走了進去,拿出一張匯款單來填寫,收件地址是鄭州黃河大學信息工程系,李文化收。那時我覺得我真是孤陋寡聞,不該無視長江大學。他給在黃河大學讀書的弟弟寄生活費,哥倆都是文字輩的。
我想我該給誰寄點什么,于是把一個月剩下的工資都寄給黃鶯媽了。
老熊帶隊,我們終于坐上了進鄂北的火車。一路南下,其實離家更近了。
這輛K字打頭的綠皮火車顯然還沒有提速,一路停停走走,到襄陽差不多花了半天時間。
車上人也不怎么趕時間,嗑瓜子打撲克,吃五元一只的燒雞,喝宋河大曲或者張弓酒。
李工在火車上看《舊□□與大革命》,書皮殘破看不清。他在嘈雜的車廂里紋絲不動,像科研人員在觀察顯微鏡成像,我一下子覺得他深不可測。
上車時,我在進站口順手買了四個茶葉蛋,外加一本《故事會》,其中有兩個茶葉蛋是給李工帶的。他建議我給老熊一個,我靈機一動,給了老熊兩個。
到襄陽時《故事會》看完了,我隨手扔到雜物漫出的垃圾桶上。李工在后伸手撈起,在過道墻面上敲了敲,卷起捏在手里,說,還不知道襄樊哪里能找到租書店。李工看兩種書,一種講故事的,一種深奧的,他一刻都離不開書。
有個戴眼鏡的小伙子舉著牌子,上面寫著:熊定武。
老熊遠遠就看見那個牌子,沖那個牌子揮手。直到走到小伙子跟前,摘了他的牌子,近視眼小伙才看見老熊和他的包工隊。
老熊穿著上下不一套的迷彩裝,帶著我們十幾號人開進一片工地。我們在襄陽郊區(qū)的一個山腳下安營扎寨。
十幾個人分了一個獨立的工棚,里面一水兒的行軍床,總比打地鋪要強。據(jù)說襄陽周圍山里有駐軍,這讓我莫名激動。有時候會突然一聲巨響,李工也說是部隊在練習火炮射擊。
這里條件不錯,我們是大工程隊里的一個小分隊,主要負責清理碎石。前面顯然有正規(guī)部隊對這座平頭山動過手腳,估計是炸藥炸的,還有硝石的殘留味兒。
鏟車把大面的石頭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我們就干精細活兒,找平后填縫抹水泥。
老熊干過木工,會掌墨斗。他眼睛一瞟,用紅色安全帽裝上白石灰,邁著方步慢慢往下抖,腳下就出現(xiàn)一條筆直或者溜圓的線。
我推著裝滿熟石灰的斗車跟著他,他一聲不吭,我也一聲不吭。他隔一會兒就習慣性咳嗽一聲,吐痰的力道可以擊落一只蝴蝶。
坡面找平差不多快結(jié)束了,老熊突然問我要不要回去一趟,說這里離荊州不遠了,回去一趟,謠言就會不攻自破。他的表情,好像在說一件諱莫如深的事情。
我不應他。他看了我一眼說,好,就當我沒說,免得弄巧成拙。
他把安全帽剩下的石灰倒在線的盡頭,帽子在地上磕了三磕。
說也奇怪,到了襄陽我就聞到一股家鄉(xiāng)的味道。
襄陽人愛喝黃酒,當然也愛吃牛肉和牛的一切。我愛襄陽的一切。
李工很快就找到了租書店——華中希望讀書社。那時候手機上不太能看書,租書攤還是蠻多的。李工先是挑了一本《兄弟》,上下合集,他像挑白菜一樣掂了掂,放下《兄弟》,換了一本《檀香刑》。
我摸了本《射雕英雄傳》,有點猶豫不決。這本我看過,余味非常好,想重溫一遍。有時候我覺得我和黃鶯的性格像郭靖和黃蓉,黃鶯活潑,我表面木訥,心里像油煎。
李工推薦我看《天龍八部》,我說八部在襄陽看不完吧,李工笑著說,八部不是八本。
就這樣,我們租了書,找了個路邊館子吃飯。一進去,蒼蠅集體起飛歡迎,我們落座,蒼蠅也落腳,不過在這家吃到了好吃得要死的牛雜面。
因為太辣,李工要了一鋁壺黃酒,那種燒開水的鋁壺,倒出來的是乳黃色的濃稠的米酒,甜中有酸、酸中帶甜。我們就用小玻璃盞一口一杯,不一會兒喝得手腳發(fā)熱,舌頭就管不住了。
李工面紅耳緋,一臉彌勒笑,說,當年孟浩然夸襄陽出好酒,當昔襄陽雄盛時,山公常醉習家池。說著他從桌面上我的煙盒里抽了一根煙——他平時不抽煙,只是興之所至才蹭煙。我已經(jīng)成為標準煙民了,口袋里可以沒錢,但得有煙。
我抬起頭吹出一口煙來,覺得這到處飄蕩的生活真好,尤其是遇到了李工,一個蠻聊得來的人。
李工猛抽一口,嗆得咳嗽,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他望了我一眼,又好像躲避我的眼神,轉(zhuǎn)向門外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努力捕捉他詩歌里的言外之意,李工停了一小會兒,說,熊立文,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無奈的,你擁有的東西,并不會永遠擁有,有的時候,一定要珍惜!
我認真點頭,眼睛也有些發(fā)潮。他點中了我的要害,或許我們有共同的要害吧。我的臉一下子就暗沉了,舉杯敬李工,自己先干了。
李工又恢復了松軟的笑,回到當下說,熊立文啊,你看了那么多金庸的小說,你最喜歡哪個人?
當然是郭靖!我脫口而出。
李工沒有馬上說話,低垂著眼獨自斟酒。
壺見底了,他讓老板娘再溫一壺,叮囑她扔幾顆話梅進去,然后溫和地望著我說,熊立文,你喜歡郭靖沒錯,那你是因為他有個黃蓉才喜歡他呢,還是因為他這個人有意思才喜歡他?
我從沒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覺得郭靖看著讓人放心。盡管是小說里,但我還是覺得有個值得信賴的人好,以他為坐標看,各色人等就很清晰了。
我正想回答李工,他卻自個兒說,一般人看書,都不自覺代入自己,比如假定自己是郭靖。
我笑了笑,如果我是郭靖,那得有個黃蓉?,F(xiàn)在黃鶯在哪兒呢?一想到這里,我眼淚忍不住直冒。
李工見我情緒起伏,笑著問,哪句戳中你的淚腺了?
我低頭彈煙灰,不接他的眼神。
武俠人物,不可當真!李工見我似針扎的皮球,拿起鋁壺給我將酒倒?jié)M,舉杯邀我,兩人悶悶地干了。
他轉(zhuǎn)了一下空玻璃盞說,我覺得喬峰這個人不可概念化,不僅僅是大英雄這么簡單。說完眼神挑起來,看我的反應。
我沒什么反應。我對金庸小說的涉獵從《雪山飛狐》開始,因為當年晚自習放學很晚,《雪山飛狐》電視劇我沒有看到結(jié)尾,一直耿耿于懷。喬峰我聽說是個英雄,但我沒有會過這位英雄,《天龍八部》書和電視劇我都沒看。
李工借著酒力,要把憋在心里的話倒個夠,我只有跟著點頭的份兒。他接著說,我覺得金庸在設(shè)計喬峰這個人物時,相當狠,父母、養(yǎng)父母、恩師統(tǒng)統(tǒng)死光,還被栽贓是兇手。這還不夠,還要讓苦難中的靈魂伴侶阿朱……說到這里,李工突然意識到什么,及時收住話題說,不劇透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他這一剎車,反倒顯得很不尋常。我望向他,他又喝了一杯酒,接著說,不過,阿朱的死,真的折磨了他一輩子,他一直走不出來,換了誰也走不出來。
喬峰或許壓根就不愿意走出來。
我低語。李工這一說,不小心觸及了我的敏感神經(jīng),我又淚眼婆娑。
黃酒度數(shù)不高,卻不知不覺地上頭,李工好像也上了頭。我們兩人一度相對無言,可也不想起身結(jié)賬走人,就是那種再不說點實質(zhì)的就對不住此時此刻,我們的友誼就止于酒肉的感覺。
我不甘起身走人,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操起《天龍八部》隨意翻。
李工往后仰靠著椅背說,人生無常,活下去總要有個目標。喬峰后來的行為,我覺得缺乏邏輯支持,他的身份焦慮其實每個人都有。那時候是大宋,現(xiàn)在放大了是世界,是中國在世界的位置。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總覺得這跟他那本爛掉封皮的書有關(guān)。
李工自己飲下一杯,問道,你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嗎?
我知道李工問的不是明天早餐的就餐位置,他話里有話,就像說夢醒何處一樣。他的問題雖然奇怪,卻又每每扣住了我,我盡量不去想這樣的問題,可這樣的問題總是糾纏我。
李工情緒激動地繼續(xù)說,我不希望永遠在鐵路沿線跑來跑去,我打算年底考研,一定要考上。
人和人的想法真不一樣,我想眼巴前我能夠一直在鐵路上干下去,也是不錯的??鋸堻c說,是鐵路救了我,鐵路把我多余的精力和想法都耗掉了,如果不是跟著熊叔出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瘋掉。
李工應該是喝多了,他喝多了眼睛就亮。他目光如炬地看著我說,熊立文,你還挺年輕,可以慢慢想自己要干點什么。他舉起杯子繼續(xù)說,對了,你不是說要復讀的嗎?
我說,是的,我是打算復讀。
不要只說是的,你一定要當真去做,我看你是塊讀書的料!
我敬了他一杯。他不再沉郁,轉(zhuǎn)而笑了,這讓我也很開心,好像我們在目標上達成了一致。
我們喝了一壺又一壺,那種感覺不是醉,就是世界朦朧內(nèi)心溫暖。誰也不想從那個狀態(tài)里出來。
起身的時候,李工問我,是喬峰的酒量大,還是我的酒量大?我知道他已經(jīng)醉得不輕了。
天色暗下來,我倆打了三輪車回工地。在路上我翻看李工的《檀香刑》,他翻看我的《天龍八部》,他還嘀咕說這都是快二十年前看的書了。我知道李工把金庸的十幾本書都看過了,他已經(jīng)修完武俠,開始修比較難啃的文字。
我隨手翻到《檀香刑》里的一頁,剛好描寫首席劊子手趙甲,他殺人技法嫻熟,賽過庖丁解牛,看得我心驚肉跳。手機剛好振動起來,我一看是黃鶯。
在隆隆噪聲中我接通電話。黃鶯說,文子!文子!你在哪兒呢?她拖腔拖得我心潮起伏。
我說,我在襄樊。
她說,知道你在襄樊,我來襄樊了!
她那個腔調(diào),全沒初來乍到的拘謹,好像黃蓉到了襄陽一樣蠻橫。
我驚異地問,你在哪里?
她說,好夢快捷酒店!
我問,你怎么總住好夢快捷酒店?
她說,全國連鎖的嘛,還是五折會員價。
我哆嗦起來,黃鶯的聲音讓我興奮,以至于顫抖,像條巴甫洛夫反射狗。
我叫停了一輛三輪,跟李工說,你先回去吧,我去見一個朋友,晚點回。
李工憨笑著說,女朋友吧?
我嘿嘿笑了,讓他把我那本可當枕頭的《天龍八部》先帶回去。
天黑路生,我終于在黃鶯的指導下,在一片荒蕪處找到了那家好夢快捷酒店。
酒店的氣味比較復雜,說不大清楚。我七拐八拐,在走廊盡頭找到那個房間號,敲門前下意識望向走廊盡頭。窗外是一片幽藍的湖水,反射著一片靜謐的光。
半敲半推,門就開了。我怯怯往里走,以為走錯了房間。
黃鶯背對著我,她陡然轉(zhuǎn)身一笑,露出調(diào)皮的虎牙。我差點沒認出她來。
她把頭發(fā)剪成了寸頭,穿著熱褲,左右各露出半個屁股蛋。
我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走近我、抱住我、蓋住我,我才透過氣味肯定是她。
她很開心,嘰嘰喳喳地說軍訓剛剛結(jié)束,皮膚曬紅了,頭發(fā)怕軍訓麻煩,就給鉸掉了。說著說著還哭了,問我為什么不給她打電話。
她的淚水和我的汗水混著,兩攤水倒在了床上。我忙碌了一陣子也解不開熱褲,她還在給我說離別的新鮮事,在翻蓋手機里翻著軍訓的照片。
看著她那英姿勃發(fā)的樣子,我的手還在忙亂。她噘起嘴說,我要美白!我說,怎么個美白法?她說要什么濃什么霜,我記不住。她說,你真小氣,我買手機還找人借了錢。
我拿過她的手機仔細看了看,不知道它有多豪華。我曾暗暗發(fā)誓要對她好一些的,可是一到用錢就舍不得。她又說了好多雜七雜八的,我被她機槍似的話語弄得暈暈乎乎的。
這次比較糟糕,我們還沒進入狀態(tài),門就被踹開了。幾個人進來,有人居然還舉著槍。
這么點誤會,用得著槍嗎?
我正納悶,前面一個人已掏出警察證,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叫熊立文。他們二話不說,把我反扭著推了出去。
我扭頭,用余光看黃鶯出來沒有,我擔心她。直到警察都退了出來,也沒見她出來,這更讓我納悶。
在派出所,就我一個人,我一直流汗。
沒看見黃鶯,他們應該是分開審問。
警察有便衣有正裝,圍成弧形,連夜突審的架勢。
一個正裝警察前傾一步,用襄陽話問我是哪兒的。我說我是公安的。他繃緊臉吼起來,你腦殼被酒燒壞了?開什么玩笑?
旁邊穿便衣的警察一直靠墻,他起身說,我來問!我來問!
我怎么有心思開玩笑,我嚴肅地告訴他們,公安縣地圖像個男人抱著腿坐在那里想問題,公安三杰也是名留青史。
從口音我推測,便衣警察來自公安縣。他問我哪天從公安出來的,我告訴了他。他又問我最后一次見到黃鶯是什么時候,我說就是剛剛,在旅館里。
他們都面面相覷。穿制服那位又大聲說,你款(胡扯)鬼話,你放老實點。
我很老實,知道的都不假思索回答了。他們反復問的,就是我跟黃鶯最近的事情,同樣的問題繞回來再問,希望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
因為我如實回答,他們應該什么破綻也沒有發(fā)現(xiàn)。從語言里得不到什么,他們要采樣。
是熊叔來領(lǐng)我回工地的。
剛出派出所,老熊就給了我后腦勺一巴掌。他說,你狗日的喝了多少酒?現(xiàn)在還能聞到酒氣。
我說,款鬼話,酒早就醒了!
熊叔又說,你個狗日的好有錢,還給黃鶯媽寄錢。
我說,寄錢怎么了?
他說,不寄錢,警察能夠找到這里來?幸虧DNA冇(沒有)對上。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但我隱隱知道黃鶯出大事了。
回到工地,有人說幾天沒見我了,干嗎去了。熊叔說派我回去取了點東西。沒有人再懷疑我什么,一切像沒發(fā)生過。
那天別人都在聊天甩撲克,我和李工坐在工棚外面的一個鏟斗車上。我望著削去一半的山影。
李工說,這個平出的場地,要蓋一個豪華的車站。我說,又是提速?李工說,那可不是一般的提速,比那個要上一個檔次。
李工借著話頭,給我普及了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的火車大提速,說全國火車從平均時速四十八公里提到了現(xiàn)在六十六公里。我說,提得不多啊。李工說,這是平均時速,最快的京滬動車達到二百五十公里,接下來上高鐵,可以達到三百五十公里。
見我還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舉了個例子說,三百五十公里什么概念?就是飛機起飛離開地面時的速度,如果給火車加上翅膀,就飛起來了。
李工這么一比喻,我就假裝興奮,說,太不可思議了。
火車能不能飛起來,我不是很關(guān)心,我有個問題想讓李工給我出出主意。李工問什么問題,我說我現(xiàn)在還是挺缺錢的,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讀書、賺錢兩不誤。
李工沒有急著回答,把腿肚子上的大黑蚊子拍成肉餅,彈飛了才定定地說,我給你出個主意,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讀書的,你看我考研,就不需要去學校讀書,全是自己買書自己看。
我點頭。李工接著說,高中那些課程,你應該都通學了一遍,復讀無非就是多刷些題,再攻克一些高精尖難題,往上提分,是不是這個情況?
我頻頻點頭。李工繼續(xù)說,所以,你邊打工邊自學,再請假參加幾次調(diào)考,請不開假就不參加調(diào)考,只參加高考,這樣就兩不耽誤。
我不想去面對過去的人和事,騙說我已經(jīng)錯過了報名時間,問李工有沒有路子,在老家?guī)臀覉笊厦N抑肋@個要求有些過分,李工雖然跟我有兩個月交情,但還不至于好到可以幫我辦事的地步。
李工一口答應下來,好像學校是他們家開的。結(jié)果也非常滿意,他跟老家的中學太熟了,幾次電話溝通,交了些證件就辦妥了。
我們一起去了趟新華書店,我買了一批黃岡的考題集。其實我們荊州的學子也挺厲害,只是不像黃岡名聲在外。
李工買了新版的《形勢與政策》,他說這個知識要與時政結(jié)合,每年都在變。
書有了,我卻無法安心看書,下身開始發(fā)癢,一撓再撓,整個腹股溝都是。
雖然過了三伏天,天氣依然炎熱,襄陽大南邊被山擋著,風進不來。
工地上毫無隱私可言,大家站在一排水管子下面沖澡也沖涼。每次我洗的時間最長,還用井水冰鎮(zhèn),鎮(zhèn)完就沒有那么癢,停了冰鎮(zhèn),很快又火燒火燎,更難受。一個人占水管太久,又怕引起別人懷疑,挺為難的。
睡不著時,全神貫注地癢,經(jīng)常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天明,真有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難受。晚上沒有休息好,白天在工地上就半睜眼干活,非常危險。
工地有個小張,年紀跟我差不多,他發(fā)現(xiàn)我渾身不自在,笑我不要隨便在外面亂找。
我很生氣,推搡了他一把。我們扭打起來,在滾燙的地上煎雞蛋。
他比我壯,不一會兒就騎在我上面,還把我的臉捺在地面。我感覺整個臉皮要和地面融為一體了,燙得麻疼,可也掙扎不得。
大家見我倆拼死亡命地打,趕緊上來拉扯。李工出手很準,把小張按我頭的手往旁一拉,又把我上身一提,加之其他人采取強制分離措施,我倆就剩干罵了。
我坐在大太陽下,覺得自己像條野狗,當著大家的面哭起來。李工撫著我的肩,把我?guī)У揭贿?,解了我的窘?/p>
一次干活中,李工約我去小解,我沖著一棵野草開尿,他側(cè)面看我的,我下意識側(cè)身躲,他說別動別動,讓我看看。我不動,臉憋得通紅。他看見了我慘不忍睹的一面,臉色平靜,像個老中醫(yī),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出門在外,要注意個人衛(wèi)生,勤換內(nèi)衣勤洗澡,別圖省事拿別人毛巾用。
晚上沖完涼,李工遞給我一個藥膏。我走進黑夜里,偷偷抹在瘙癢處,一絲絲清涼擴散開來,整個世界清靜了。
那晚我睡得很香,比吃了什么都香。沒兩天,癢面收縮在幾個點上,最終我將它遺忘。
四 無為
吃完中飯有一小時午休,老熊沒休,他把七八個人叫到一棵樹下。他先吐了一口快痰,鼓了鼓腮肌說,我們得去補臺,這是個機會,我抽調(diào)你們幾個體己的去,下午就出發(fā)。
說完老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紅塔山來,遲遲不點,等我們提意見。
我們誰也沒有意見,就等他發(fā)話。老熊用力撥打火機轉(zhuǎn)輪,多次猛吸,把煙點著,腮肌抖動了幾下,說,好,那就這么辦,收拾一下東西。大夏天也沒什么收拾的,個把小時后就出發(fā),晚上到無為,我現(xiàn)在就去買火車票。
我聽得云里霧里,老熊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問李工什么意思,李工說在安徽無為機務(wù)段,暴雨把挖好的坑道沖垮了,接活兒的工程隊不知怎么出問題了,人力跟不上。那邊都在長江防汛,找不到人,包工頭認識老熊,讓派人去支援。
我們一隊人從襄陽上了火車,差不多晚上八點,跟當?shù)毓こ剃牻由狭祟^。
對方包工頭是個尖下巴,嘴唇上還留了兩撇小胡子,個頭高、眼睛鼓,好像剛出塘的龍蝦,神氣活現(xiàn)。他熱切地搖著老熊的手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要請你們好好吃頓飯!
吃飯的地方就在工地食堂,他們專門去市場買了幾樣河鮮,請食堂大師傅單燒的菜。有韭菜炒螺螄、蒸小龍蝦、雙椒燒江、杭椒雞蛋、剁椒芋頭、霉干菜煲苦瓜,還有香干臭鱖魚,做法講究,十幾道硬菜閃閃冒著油光,一點也不含糊。
在食堂里,我遇見了我叔,他正光著膀子,專注地清理一條魚的內(nèi)臟。我吃了一驚。
我叔像不認識大家,只是埋頭清理魚。老熊說是他安排我叔過來干活的,這邊工頭是老熊的熟人。我占用了名額,所以熊叔就安排我叔到別的工地去了,他只晚我?guī)滋斐鰜怼?/p>
這倒很正常,只是我叔也出來打工,我擔心那些蝦子怎么辦。
老熊沒客套,從李工背包里掏出了幾瓶高度白云邊,湖北特產(chǎn),說是遠道而來,給尖下巴解乏,算是見面禮。
尖下巴也備了幾瓶弋江大曲,地上還有沒開封的盒子,里面全是酒,說是給我們接風。
雙方喝酒成了正事,彼此禮行周到,你請我敬,好不熱鬧。
起先快到地頭時,老熊叮囑我,行事要像剛畢業(yè)的學生,收著點,讓人無戒心。我就是個剛畢業(yè)的高中生,沒人會在意我。
尖下巴敬酒后,我們一個個起身分頭回敬。
李工先是隨大溜喝了一圈,后面盯住了尖下巴,還有他旁邊的一個光頭,這兩個人看上去像說話算數(shù)的。老熊慢慢就被他們忽視了,這大概就是他要的效果。
我喝了不少涼茶,起身去廁所,老熊也跟著出來。借著噓噓的聲音,老熊臨陣指導說,該你出奇兵了,你就干一件事情,死盯著尖下巴,一直敬他酒,把他喝倒為止。
從廁所回去后,尖下巴端起三兩的杯子敬老熊酒。他說在緊急關(guān)頭,熊老板帶隊前來援助,像不遠萬里的白求恩。
比喻不通,但我們都懂,他要給老熊上硬的了。老熊半瞇眼觍著臉笑,前后微晃,顯得不勝酒力。
見狀我拿起杯子湊上去,不知道說什么好,那就先干為敬,一杯酒進肚了我才意識到,我的酒量原來屬于五虎上將之一。環(huán)顧老熊帶來的幾個人,都是酒量大的,我能入圍,少不了李工在老熊面前薦言。
我的杯口總是低尖下巴三分,大哥前大哥后地叫。老熊也不忘遞煙,一杯酒扯來扯去,浪費了半杯才進肚子。
光頭那邊被李工纏住,已無救駕機會。尖下巴幾次搖晃推辭,都被老熊勾肩搭背拉回去。
我以兩杯兌一杯的誠意陪酒,尖下巴見我酒風老實,有幾分感動,就一杯杯跟進。
這酒喝得急,我還是有些反應,就覺得眼前吊頂直線不直,拿東西也差那么幾分準頭。去拿自己的杯子卻碰倒了,還被罰了三杯。
盡管是一對一,我還是比尖下巴多喝不少,有了渾身脹開的感覺。我稍猶豫,起身去了洗手間。
喉嚨要吐不吐,東西一陣陣上涌。我擔心后半程受不了,就摳了舌根,全部吐出,吐得眼淚巴撒的。
這時候尖下巴也來了,他扶著墻進來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要是他看見我吐,多沒面子。沒想到尖下巴也怕我看見他吐,自己鉆進蹲坑,關(guān)起門吐起來。
我從洗手間出來,踩著棉花墊走過一段空地,接到了黃鶯的電話。她在嚶嚶哭。
我大吃一驚,又喜出望外,我就不信她出事兒了。我急問,你在哪里?她說,好夢快捷酒店!我知道她到無為了。
我望了望食堂的燈光,給熊叔打電話,他半天不接。我怕我再上酒桌就被纏住出不來了,尖下巴已經(jīng)被拿下了,李工還在場面上,打掃酒局應該問題不大。我?guī)е鴰追謨e幸跑出了院子,打了一輛車去找黃鶯。
我的腿在出租車上亂抖,眼淚在打轉(zhuǎn)。我擔心黃鶯遇到什么大麻煩了。
好在出租車司機知道,整個縣城只有一家好夢快捷酒店,開在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旁邊。遠遠就看見每小時二十五元的鐘點房廣告。
我很快按照黃鶯提供的房間號敲了門,可一直沒人開門。我慌了手腳,耳邊還留著她嚶嚶的哭聲,連忙打她電話。那頭一直沒人接,我正想掛,她的呼吸聲來了,好像帶著哈欠的聲音說,你到了沒?
我說,我到了,敲門你怎么沒聽見?
她說,屋里空調(diào)壞了,又熱又悶,我在酒店后面的樹林里乘涼。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渾身汗?jié)?,像剛從水里爬起來的水猴子?/p>
我連忙下樓,身體還不自主戰(zhàn)栗,那種熟悉的激動,值得期待又帶些緊張。
樓后有一片水杉林,筆直高大,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地面濕滑,耳邊有涼風颼颼。
我在樹林里四處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黃鶯。拿出手機來正要打,一個聲音在身后叫:我在這兒呢!
我扭頭望去,只見黃鶯穿著一身白裙,坐在公園凳上。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變長了。這才多久沒見,她的頭發(fā)長得出奇,這讓我吃了一驚。
她坐在我腿上,像個樹袋熊,把胳膊掛在我脖子上,抽泣起來。
我感覺哪兒不對勁,她給我的全是陌生的氣息,卻又跟我特熟。我也用特熟的語氣迎合說,你怎么啦?見了面應該高興,哭什么呢?
她不說話,扭頭伏在我肩上繼續(xù)哭。
我撫摸她的頭發(fā),涼涼的。我說,你現(xiàn)在還熱嗎?要不我們回房間吧!她還是哭。我說,別哭了,說不定空調(diào)又好了呢?這種酒店的設(shè)備不都這樣嗎?她說,好吧。
我們一起回到房間,我端詳著她,她始終微笑著,像個等著拍照的模特。她以前都猴急猴急的,這次轉(zhuǎn)換風格了。我咂摸出情人分開一段時間,見面后總會有些陌生感的,只要再那么一下,陌生感馬上就沒有了。我希望快點消除這種陌生感。
我渾身混著酒氣和汗味兒,就像漚餿了的剩菜,味道實在影響接下來的活動。我說,我先去洗個澡。她點點頭,頭發(fā)長了,反應也柔軟起來。
我一邊洗一邊在想,我應該問問她癢不癢,這個問題有點風險,可還是要問。我對天發(fā)誓,我是純潔的,絕不會從別的地方給她傳染細菌。我覺得她應該也只有我,無論如何,哪怕她還有其他的,我們好聚好散,但需要注意個人防護。這個事情就是很難公開談?wù)?,弄不好我們將就此別過。
我一邊洗一邊想,情緒平復下來,酒勁也過去大半。等我包著浴巾出來,發(fā)現(xiàn)房間里空無一人,我還輕輕喊著黃鶯、黃鶯,可沒有黃鶯的回應。
這是個普通的長方形標準間,沒有任何其他多余的空間。窗簾那邊也看了,床板四周是封閉的,她也不可能開玩笑鉆到床底下去。
我慌亂起來,浴巾掉在地上,裸身映在穿衣鏡里,像只大馬猴。我連忙給她撥打電話,可一直忙音。我胡亂扯上衣服,想她沒準嫌熱又跑到樹林里去了,眼下空調(diào)確實是壞著的。就這樣,我又跑到樹林里,又回到那個凳子上,那里空無一人,一股森冷的氣息包裹著我。
我在樹林里喊黃鶯、黃鶯,樹上有只鳥在叫,好像真是黃鶯在回答我。
這時手機響了。我驚喜接起,脫口而出,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一個男人反問我,是老熊的聲音,嘴里像含個蘿卜。他嚴厲的聲音飛來,像武林高手射來的四枚飛鏢,一下把我定在那里。
我一聲不吭等他發(fā)話。他大聲吼起來,媽的,屁用都沒有,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關(guān)鍵時候你給老子死哪里去了?
我說,見黃鶯。
他說,黃鶯死都死了,你找死???
我渾身一哆嗦。我不相信這是真的,除非我親眼見到她的尸骸。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我馬上回。他說,你回來有個牛卵用,散都散了。
我們幫尖下巴完成了機務(wù)段搶修工程,在返程的火車上李工說,過來幫忙是小事,老熊的關(guān)系都在鄂豫,這次想趁這個機會滲透到皖。那天喝酒,就是想把尖下巴徹底喝倒,第二天就只有老熊帶人去上工。干我們這種粗活兒,技術(shù)含量不高,但一定要指哪兒打哪兒,關(guān)鍵時候不能掉鏈子,別人就認你了。老熊在鐵路上認識很多工段的人,他都是靠抓住補缺的機會才滲透進去的。
經(jīng)李工補課,我才算是弄明白,原來喝酒不僅僅是喝酒,我叔沒準是老熊提前派來臥底的。
難怪老熊對我意見挺大,他煞費心機,我們卻只是出了一次苦力,沒有完成鳩占鵲巢的任務(wù)。
李工懂人情世故,卻一點也不世故,還是個挺懂得生活的人,喜歡借工作機會游玩一番。離開無為前還有半天閑暇時間,他帶我去長江黑沙洲看江豚。
我到江邊一看,那不就是江豬子嘛,我小時候在荊江游泳時多的是。
他說,你現(xiàn)在還能看見嗎?
我想了想,確實不多見了。
他說,這個東西已經(jīng)瀕危,能看一眼算一眼。白豚滅絕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說,看不看又有什么稀罕的。
李工的表情變了,只眨巴眼。他轉(zhuǎn)了個身,一直眺望遠方的江面。
人間各有不爽,李工心里藏著不愉快,我沒有問他為什么。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