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照相館》:在歷史中看見自己
南京。1937年。30萬人。這幾個坐標共同構成一段中國人不該忘卻的歷史。88年過去,隨著時間的沖刷以及各種聲音的干擾,正視并看清這段歷史,變得越來越困難。歷史不會因其真實存在,就永恒地鐫刻進記憶中。呵護歷史記憶的微弱火種,需要我們一次次的回望和重提。這也正是《南京照相館》這類電影存在的必要性。
進入歷史的入口和角度有很多,或仰觀,或俯瞰,或正視,或旁觀?!赌暇┱障囵^》選取一個足夠細微和獨特的切入口——聚焦一家普通的照相館,以普通民眾的視角,進入歷史的細部,呈現中國民眾面對日軍侵略的奮勇抵抗。這些小人物的命運讓觀眾更易代入自我,能夠感同身受,面對歷史不再是隔岸觀火,而是跟隨人物一起經歷人性的掙扎,做出艱難的抉擇,完成靈魂的洗禮。當觀眾和人物的情感發(fā)生共振,其抵達的心靈深度也許遠超那些宏大敘事。歷史由人組成,個體的隕落匯集成民族的災難,因此一個鮮活的人物足以使我們體味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借助人物的眼睛,我們可以真切地感知歷史,并從中看到自己。
與照相館相關的是攝影、顯影、底片、相片——它們是歷史瞬間的定格,是歷史記憶的物質形式。當扣動槍支扳機和按動相機快門被平行剪輯在一起,其象征意味不言而喻。在某個時刻,照相機即是槍,即是武器。日本侵略者可以通過虛假擺拍來掩蓋真相扭曲歷史,而蘇柳昌、金承宗、林毓秀等人,也可以通過傳遞和公布底片,向世界訴說戰(zhàn)爭的真相。照相機如同槍炮改寫了歷史的走向,圍繞那些相片所進行的生死較量正是普通中國人的頑強抗爭。
《南京照相館》為何具有撼人心魄的情感力量?它做對了什么?說到底,無非就是兩件事:講好故事,塑造好人物。這兩件事,說來簡單,做好卻不易。在此之前,一些相同題材的電影作品中,或者謀求商業(yè)利益,或者尋求西方認同,因其種種雜念,常使創(chuàng)作姿態(tài)扭曲變形,偏離了人物和故事的正軌?!赌暇┱障囵^》沒有渲染戰(zhàn)爭的奇觀,沒有博取眼球的噱頭,沒有故弄玄虛的文藝腔調,而是老老實實回到人物和故事,保持了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純粹性。對于申奧這一代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充分學習電影類型規(guī)律,注重提升敘事能力,同時又因其足夠的文化自信,擺脫不同聲音的干擾,保持了創(chuàng)作上的獨立。他們的心態(tài)更為平和,電影表達更為自信,心無雜念而緊扣本質。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回歸,即回到故事,回到人物,回到普通人,回到最樸素的情感和最本真的人性。
在電影敘事上,《南京照相館》的敘事要素明確而統一。幾個普通中國人構成了明確的敘事主體。圍繞著洗照片這一敘事線索,人物命運交織在一起。“活下來,逃出去,傳出去”,成為電影的敘事動力,形成強烈的戲劇沖突。不斷出現的危機,以及危機的化解和形勢的突轉,形成電影的敘事張力,以及張弛有致的敘事節(jié)奏?!赌暇┱障囵^》保持了統一的敘事視角,即中國普通民眾的視角,這也保證了觀眾的沉浸體驗和情感認同。
在人物塑造上,無論是蘇柳昌、金承宗、林毓秀等中國人,還是日本軍官伊藤秀夫,每個人物都足夠飽滿。正如底片只能在黑暗中顯影一樣,人性中那些細微和深邃的部分,也只有在一些至暗時刻才能完全顯影??梢哉f,每個人物都經歷了內心的抉擇和蛻變,電影呈現了他們人性的轉變過程,完成了人物的弧光。蘇柳昌之前一心逃走,和金承宗搶奪“護身符”,到后面主動把生的機會讓給別人。金承宗開始一心活下去,到后面千方百計要把底片送出去。林毓秀最初對日本人抱有幻想,后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內心的正義感逐漸蘇醒,最終完成接力,把底片送了出去。宋存義本來裝死逃過一劫,在看到弟弟被殺害的照片后,毅然選擇與日軍同歸于盡。
從心存僥幸茍且偷生,到看清現實慷慨赴死,這是一個逐漸覺醒的過程。這是真實的人性,其中有畏懼,有軟弱,有茍且,也有在緊要關頭迸發(fā)出來的英雄主義和家國情懷。當大家在照相館的景片中遍覽大好河山,國家的概念變得具體可感。北京故宮、天津勸業(yè)場、杭州西湖、上海城隍廟、武漢黃鶴樓……這些地名不再是簡單的地名,而是飽含情感的愛國詩句,那首《城門謠》也不再只是一首童謠,它是中國人的文化認同和情感紐帶。在這里,大好河山被具象化,家國情懷被具象化,所謂國家,就是這塊土地上曾經的春夏秋冬,就是由無數普通人組成的命運共同體。
伊藤秀夫這個人物不同于慣常的日本軍人形象,從外表看,如果不是穿著日本軍裝,他更像是個喜歡攝影的文弱學生,然而在日本軍國主義的蠱惑下,在戰(zhàn)爭機器的裹挾下,他的人性被扭曲和異化,逐漸將人的良知拋于腦后,變成一個面目猙獰的殺人惡魔。伊藤秀夫這個人物是具有欺騙性的,在他身上似乎殘存著人的良知和憐憫,然而這樣的憐憫充滿虛偽,他給蘇柳昌開具的“護身符”上,不忘加上“兩天之內”。他對一只流浪狗滿目柔情,卻對旁邊中國人的尸體視若無睹。他口口聲聲要和蘇柳昌做朋友,但他內心清楚,在戰(zhàn)場之上,在國家利益的對抗中,沒有朋友可言,蘇柳昌只是被他利用的一個工具而已。
同樣塑造得比較成功的還有漢奸王廣海。他不是被臉譜化的漢奸形象,而是我們似曾相識的鮮活的人。他精致而利己,認為中國人一盤散沙打不過日本人,所以不如明哲保身,當日本人的走狗,然而這是一廂情愿的幻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大屠殺中他轉過頭去,不知道妻兒就在其中。王廣海至死都不明白的是,在歷史的迷局中,只有分清大是大非,明白大愛大義,才能做出個人的正確選擇。
通過對中國普通民眾的書寫,《南京照相館》完成了對于歷史觀的詮釋。當幸存的林毓秀將照相機對準被執(zhí)行槍決的日本戰(zhàn)犯,也表明了電影的基本態(tài)度:對于歷史,首先應該正視,正視這塊土地上曾經發(fā)生的慘劇,直面那些淋漓的鮮血。任何無視歷史事實的寬恕和淡化,都是一廂情愿和自欺欺人。在侵略方還未誠實面對、真正道歉的時候,我們不能自己先放下了。正如導演申奧所說,硝煙雖然散去,但是關于那段歷史的宣傳戰(zhàn)、輿論戰(zhàn)、文化戰(zhàn)仍然在繼續(xù)。
《南京照相館》的故事雖然脫胎于真實的歷史史實,但它不是紀錄片,不是對歷史的還原,而是對歷史的一種發(fā)現和解讀。它是一座供我們進入歷史、觸摸歷史、感知歷史的虛構之橋。或者說,是為了我們求證歷史真相所畫的一條輔助線。這條虛構的線條也許并不存在,但在它的輔助之下,我們可以更為真切、更為深入地去討論歷史、反思歷史。
關于1937年的南京,之前有過很多電影作品,之后也還將有新的作品。對于那段慘痛的歷史,我們一遍一遍進行言說,而每一次言說都采用了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也激起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爭論。一方面,每一次言說都提醒我們不應忘記歷史,讓歷史在我們的言說中重新顯影。另一方面,每一次言說都是同歷史的對話,我們今天的精神現象和文化癥候也會在歷史之鏡中慢慢顯影。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歷史就是閱讀我們自己。
(作者系《小說選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