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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牡丹》2025年第8期|周小霞:大雨即將來臨
來源:《牡丹》2025年第8期 | 周小霞  2025年08月25日08:01

這天早上,對講機里的電流聲嘶嘶嘶地響起來的時候,馬大鵬剛剛回到門衛(wèi)室坐下,喝了一口熱水。一早上他都在二號停車區(qū)和那些亂停亂放的車主們斗智斗勇,引導對方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去。二號停車區(qū)是急救專用停車區(qū),很多看病的人圖省事,趁保安不注意,就會把車子隨意停放在那里。早上醫(yī)院的人流量大,馬大鵬已經(jīng)在冷風中站了兩個多小時了。那會兒冷得直打抖。

他知道只要嘶嘶嘶的電流聲一響,緊接著就會傳來陳龍川那刺耳的吼叫。果然,陳龍川那豬叫般的聲音立馬傳了過來:“馬大鵬馬大鵬,馬上到我這里來一下!馬上到我這里來一下!”

對講機里的怒氣直沖進馬大鵬的耳膜。馬大鵬感覺自己被又一股電流擊中,瞬間忽然胸悶氣短頭痛欲裂。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但他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這種反應。每一次對講機里傳來陳龍川的聲音時,他都有這種頭痛欲裂之感。此刻的馬大鵬感覺自己心中有無數(shù)只發(fā)情的野貓,正在嘶叫,抓撓。他也很想找面墻壁抓上一把。

按照物業(yè)公司規(guī)定,他本不需要在二號停車區(qū)值守??墒牵撠熯@塊區(qū)域的保安一個都沒能留下來。他們保安系統(tǒng)一直缺人,雖然不斷有新人來,但很少有人能夠堅持到三天免費實習期后留下來的。而馬大鵬負責的二號門區(qū)域離這里最近,所以就理所當然地把這里劃為馬大鵬的工作區(qū)域了。

馬大鵬輕輕罵了一句,然后向后挪了挪椅子,站起身,理了理身上藏青色的保安服。夜里沒有休息好,再加上在冷風中站了一早上,馬大鵬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站起來的時候,腦袋覺得重重的。推開門衛(wèi)室的門,兩股寒風迎面刮來,冷空氣讓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zhàn)。在這里上班已經(jīng)兩年多了,馬大鵬能準確地猜出此刻保安隊里每個成員的大致方位。他踏著沉重的腳步往監(jiān)控室的方向走去。

這不是馬大鵬第一次接到陳龍川像催命符一樣的吼叫聲。記得有個冬天的晚上,準確地說是凌晨。陳龍川打電話到馬大鵬家里,好像很生氣,命令馬大鵬馬上去見他。馬大鵬聽聞他那段時間有什么事情進行得不順利。便找理由拖延,說現(xiàn)在時間太晚,外面天氣太冷不適合出門??墒顷慅埓ńz毫不通融,他說:“要么半小時內(nèi)露面,要么明早你滾蛋?!瘪R大鵬無奈只好穿上衣服。凌晨四點,誰知道能遇見什么。走在大街上,好像那場陳龍川來電話時正在做的噩夢在繼續(xù)。氣溫應該是在零度以下,路上有凝凍,很長時間都看不到一個人影。馬大鵬瑟縮成一團,一步一步艱難前進。按平時走路只需要不到四十分鐘。但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里,馬大鵬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才到。進門時,馬大鵬感覺自己兩只耳朵都沒有了。而陳龍川卻不等馬大鵬說一句話,便迎頭一頓痛罵……

想到這里,馬大鵬再也不敢猶豫了,踏著沉重的腳步,趕緊往監(jiān)控室的方向跑去。一路上,馬大鵬一再咀嚼著他和陳龍川的往事。感覺也就一瞬間,平等的關(guān)系就被打破了。如今,命令和臣服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無法僭越的鴻溝。最近半年來,馬大鵬發(fā)現(xiàn)陳龍川的領(lǐng)導范兒越來越明顯了。這該怎么說呢。上個月,老陳被罰了二百四十元,小肖被扣一百二十元;再上上個月,王昌華直接被開掉了……人開掉了,工作分攤給了大家,工資卻沒有任何變化。隊員們在背后悄悄議論說,想不到陳龍川竟然是個“陳扒皮”。為此,大家上班時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抽根筋,然后再扒層皮。這一比較,大家開始懷念以前的隊長。穿過花壇的時候,兩個穿著羽絨服的女人說著嗲聲嗲氣的貴陽話,從馬大鵬面前經(jīng)過,他才意識到今天確實很冷。

馬大鵬在監(jiān)控室門口停下來,理了一下上衣,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來。才舉起右手敲響了門,一個尖銳的聲音立即從里面?zhèn)鱽恚骸斑M來!”

房間里很暖和。馬大鵬推門進去的同時,陳龍川那張大嘴巴剛好從他那印著“厚德載物”的保溫杯杯口離開。

“隊長,你找我?”馬大鵬小聲地詢問。

刺眼的燈光下,陳龍川的臉芋頭一樣刮得很干凈,大概是因為吹了太長時間空調(diào)的原因顯得有些紅,像一頭沒有烤熟的乳豬。見馬大鵬進來,他把保溫杯往桌子上用力一杵,聲嘶力竭地吼道:“馬大鵬,你到底是在干啥子?這個月已經(jīng)被投訴了三次,不想干了說一聲,別給老子添麻煩?!?/p>

“不是,隊長,昨天因為王站長——”

“啥王站長,一上班你就摸魚,別給我扯什么王站長張站長。老子給你講,再被投訴,就不是扣一百二十塊錢這樣簡單了。到時候,就得卷鋪蓋走人。別說不講情面。聽見了沒有?”

“好的,隊長,我一定注意。但是,能不能諒解一次,不扣我的罰款。畢竟——”

“說得怪輕巧,不扣你的,難道扣老子的?哪樣事都干不好,只曉得找理由。還有,中午輪換吃飯的時間是每人半小時,不是一個小時。我已經(jīng)多次收到反映,說你吃飯拖拉,每次離崗的時間都很久。老子真想曉得,你吃飯的時候是不是一粒一粒地數(shù)著吃的……”

數(shù)落了一會兒,陳龍川大約是說累了,又端起保溫杯,狠狠地咂了一口。馬大鵬聽到“咕?!币宦晲烅?,一種動物護食的聲音,立即在房間里響起。

陳龍川辦公桌旁邊的窗口,望出去是“益燊燃爐具廠”的辦公樓外長廊的一角。眼睛越過長廊的鋼筋護欄,就可以看到更遠的不知哪家的紅磚煙囪在冒煙。更遠處的青山,已經(jīng)被迷迷蒙蒙的雨霧籠罩著,和紅磚煙囪里冒出的青煙混合在了一起。馬大鵬收回遠望的目光,視線停留在陳龍川那顆統(tǒng)領(lǐng)醫(yī)院八名保安的禿光光的腦袋上。那泛著青光的亮度,正冒出一層油脂來。

“雨下大了?!瘪R大鵬喃喃地說。

“你說啥?”陳龍川愣愣地盯著他。

聽到陳龍川的質(zhì)問,馬大鵬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迅速掩飾著,沒敢再開口了。這個月才過一半,如果再出現(xiàn)差池,就等于白干了。此時,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死死盯著茶杯上面那顆閃亮的腦袋。突然間,他握緊了拳頭,正想遵循大腦的意識,很快,他又把拳頭松開了。之后便覺得嗓子非常干渴,隨后腦殼疼痛起來。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吞服一包頭痛粉才行。

“沒,沒什么?!彼^續(xù)愣愣地站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陳龍川那張正在喝水的大嘴巴,然后吞了一下口水。陳龍川的眼睛從杯子上方瞟到馬大鵬,猛然抬起頭來:“還杵在那兒干嗎?等著老子請你吃夜宵啊?”

“不是不是,我以為你……”

“行了行了,你不必以為了。該干嗎干嗎去?!?/p>

馬大鵬又是一怔,隨后慢慢地退出監(jiān)控室。剛剛拉開門,陳龍川凌厲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記住,要是再被投訴,只能交給上面嚴肅處理了?!?/p>

馬大鵬趕緊逃也似的離開了監(jiān)控室,風加緊了。馬大鵬的身子戰(zhàn)栗一下,抬起僵硬的雙腿,迅速往前走?;匚吨慅埓ǖ挠栐?,拳頭又握緊了。

馬大鵬是三年前來到貴陽的。得知魏小東在貴陽,他懷揣希望來投奔。

那時,魏小東過著毫無目標的生活。有時去發(fā)兩天傳單,有時去工地上打兩天零工。但更多的時候是熬夜,喝酒。馬大鵬來后,兩人互幫互助,漸漸地聯(lián)合起來,盡管仍然沒有找一份固定的工作。但從那以后,他倆感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不再是完全孤獨無依的流浪者。這么說吧,就是在外面惹了事心里也是有底氣的,起碼也是能夠電話搖得來幫手的人。

直到有一天,馬大鵬的老爸打電話來問馬大鵬有沒有積蓄,聲稱家里真的是撐不下去了,他也想要出來找一家工廠去打工,可憐的老頭子。這就是馬大鵬進保安公司的原因,想攢點錢。

陳龍川比馬大鵬先進保安公司,兩人經(jīng)常值同班,時常一起擺龍門陣,便擺到了一起。馬大鵬那時覺得陳龍川這人挺不錯的,盡管魏小東并不喜歡他。

那時,魏小東的前女友還沒有和他分手。時不時地邀請馬大鵬去他兩口子租住的“愛情小窩”去做客,那個地方位于貴陽東郊外的農(nóng)民工聚居區(qū)。雖然破舊,但比起馬大鵬當時住的那間地下室寬敞許多。馬大鵬有時會叫上陳龍川一起,到魏小東的出租屋蹭下午飯。幾人就著小火鍋,喝著劣質(zhì)燒酒,罵著醫(yī)院里種種不爽快的人,日子也是真快活。

陳龍川特別愛看警匪片和刑偵類的紀錄片。每次二兩酒下肚,馬大鵬和魏小東都要聽他侃大半天關(guān)于警察的故事,好像是他自己在斷案、破案一樣。馬大鵬經(jīng)常粉兒他說,老哥,我覺得你有警察的偵查能力,早晚有一天能干上這個職業(yè),你要是不干警察,就是這個行業(yè)的一大損失。當然,陳龍川最終沒能當上警察。不過,在那之后不久,陳龍川竟然混上了保安隊長,真是走了狗屎運。要不古人怎么說,“人是三節(jié)草,不知哪節(jié)好”呢。

陳龍川當上隊長后,又在魏小東那里約過幾場酒。最后一場酒不歡而散。那時,魏小東剛失戀,女友跟著一個搞樂隊的走了。當時大家都喝醉了,不知道陳龍川說了句什么刺激的話,兩人就這樣打了起來。再后來,馬大鵬又約過陳龍川兩次,他都借口有事拒絕了。魏小東告訴他說,你以為人家是因為和我打架了才疏遠的?興許人家是為了疏遠才故意打的架。馬大鵬仔細想想,好像也有可能是這么回事。

頭天下午,醫(yī)院門口又堵車了,馬大鵬去疏通。原來是警務(wù)站的王警官帶妻子來看病,把車停在了警務(wù)站停車區(qū),王警官陪妻子去看門診時,馬大鵬沒有及時把停車樁拉回來,另一輛私家車就在這時候擠了進去。王警官陪妻子看病回來,看見一輛私家車停在警務(wù)站,大發(fā)雷霆,并四處尋找保安。馬大鵬聽見招呼,立即趕過來,隨后趕緊聯(lián)系私家車車主移車。

馬大鵬打了幾遍電話,車主倒是來了,可壓根兒不是來移車的,人家只是來車上拿東西。那時,王警官已經(jīng)處理好自己的私事,走進警務(wù)站,披著警服出來了。王警官說馬上要停兩輛警車,命令私家車車主趕緊移走。

車主瞟了一眼王警官,頭也不回地朝門診走去了。王警官瞬間氣紅了眼,吼叫著讓馬大鵬把私家車鎖了,并對著馬大鵬責罵一通,問他這保安是怎么當?shù)模s快把事情處理好。然后轉(zhuǎn)身回警務(wù)站了,只留下馬大鵬站在風中不知所措。私家車主看完病回來,看見車子被鎖了,對著馬大鵬又是一頓勝過國罵的輸出。馬大鵬趕緊給車主開鎖,車主又罵了幾句,才解恨地揚長而去。

馬大鵬望著車主遠去的背影,掏出一根煙來,點上狠狠吸了幾口。

這種無辜的吼罵,馬大鵬似乎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醫(yī)院門口亂停亂放的出租車師傅、小攤販,來醫(yī)院看病情緒不好的病患,院方的領(lǐng)導,保安公司的領(lǐng)導……保安嘛,不就是給人出氣的。馬大鵬自我解嘲道。

但讓馬大鵬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上班后,自己竟然被那名私家車車主給投訴了。馬大鵬感覺自己比竇娥還冤??捎惺裁崔k法呢?一個小保安,誰會為自己申冤。

隨后,大家知道的。馬大鵬就遭遇了陳龍川碾壓式的質(zhì)問。

“豬頭,這點兒小事也做不好?!?/p>

“你讓老母雞下蛋可以,把它燉了也行??赡阋亲屗M了高壓鍋還一邊下蛋的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瘪R大鵬罵了起來,罵聲很小,小到自己都沒有聽到。但他卻聽到了自己拳頭握緊時發(fā)出的咯咯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像一陣風似的奔回門衛(wèi)室。才剛要踏進門,又有人在門口大聲喧嚷,保安,保安……

馬大鵬趕緊轉(zhuǎn)身。

再次拖著疲憊回到門衛(wèi)室的時候,馬大鵬聞到了身上雨水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潮餿的味道。也就幾米遠的路程,他感覺自己走得十分艱難,像是迷失在沙漠的人,找不到希望的出路。

回到門衛(wèi)室,馬大鵬端起桌上的茶杯,狠命地灌了兩口。站到窗口,朝外瞥了一眼,沒人。他轉(zhuǎn)身站到門后,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僅剩的半包黃果樹,抽出一支塞進嘴里。又從另一邊口袋里摸出打火機,把煙點上,發(fā)狠地吸了一口。那對鼻孔像汽車排氣孔那樣,冒出兩股淡淡的青煙。

有了尼古丁的熏陶,總算來了點精神。

打開手機,兄弟群里幾十條未讀信息。馬大鵬往上翻了一下,魏小東他們幾個發(fā)了幾個搞笑的表情包。他想了想,也發(fā)了一個正在搬磚的表情。隨后,翻了翻手機視頻,刷到一個微短劇,講的是五十歲的保姆和霸道總裁的狗血故事。女演員很是惹眼,馬大鵬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這時,對講機里電流的嘶嘶聲又響了起來:“馬大鵬馬大鵬,請馬上到2號停車區(qū),馬上到2號停車區(qū)?!?/p>

這聲音在馬大鵬聽來不僅是命令,更像一道索命符。馬大鵬趕緊掐滅了手里的煙,看了看還未燃盡的半截煙頭兒,放進了煙盒,這才匆忙地朝2號停車區(qū)趕去。

看到了,陳龍川正在那里指揮一輛停在救護車車位上的豐田移到地下車庫。看見馬大鵬過來,他就吼叫著問馬大鵬死到哪里去了,臨停車輛停到救護車車位上了也沒有處理。馬大鵬說他一直在這兒,真不知道這輛車怎么一轉(zhuǎn)身就停到了這里。隨后小聲地嘀咕:“這不是救護車沒在嘛,人家停一會兒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會死人?!标慅埓獾闷瓶诖罅R:“你是豬是不是?臨停車輛都是看小病的人,多耽誤幾分鐘停到地下車庫有什么關(guān)系!救護車拉的是些啥人,你又不是不曉得。記住沒有?真是個豬腦殼?!?/p>

陳龍川的數(shù)落混合著雨水,像無數(shù)支利箭正向著自己飛來。有的從陳龍川嘴里射來,有的是混合著天上的雨水飄來,還有的和著那時的冷風刮來。他感覺自己渾身都是箭傷。箭孔流出的血已經(jīng)把腳下的路澆得泥濘了,甚至黏住了他的衣服,他的鞋……無邊無際,一個巨大的箭陣籠罩著自己,感覺無法逃離。

馬大鵬腦袋嗡嗡地響著。他不知所以地看了看旁邊正在移動的豐田車,又把目光掃回到陳龍川臉上。突然一個立正姿勢,聲音極其響亮:“回答豬隊長,豬記住了?!贝嗽捯怀?,空氣頓時凝固了,車里的人才是真笑出了豬叫聲。陳龍川氣得臉通紅,看了一眼車上的人,轉(zhuǎn)身對馬大鵬說道:“你給老子等著,五分鐘后我來檢查,如果沒有處理好,你就等著被處理吧?!?/p>

馬大鵬放下手來,眼睛盯著地面。大腦一片空白。

這一天似乎都是在憋屈中度過的,好不容易才挨到交班。沿著冷清的播州大道,馬大鵬先去了魏小東那里,白卡、張清明也來了。這是電話里約好了的。白卡之前在旁邊的一處工地做工,今天他拿回自由,想高興一下。在魏小東的房間里,四個人就著一盤花生米和一盤腌蘿卜邊喝邊聊。酒是二十塊錢一斤的散酒,喝得盡興。趁著微醺打了幾把牌,馬大鵬手氣很背,一下子輸了好幾十。散場出來已是午夜了,街面上空無一人,早春的夜風將每一棟樓都拂塵一遍,也在馬大鵬身上久久流連。他打著酒嗝,朝汽車站方向前行。右邊荒地上高高的兩堆鋼建筑材料,發(fā)出苦澀又尖銳的哨音。

馬大鵬望向沙河巷盡頭,那是二妹上班的地方。馬大鵬想去跟二妹打一聲招呼。他已經(jīng)幾個星期聯(lián)系不上她了,或者因為這一步的離開,他們就此打住,真正分開了??礃幼佣靡呀?jīng)有新感情了。

二妹是來貴陽后認識的老鄉(xiāng),在沙河巷最南端的美美發(fā)廊上班。二妹主要工作是幫客人洗頭,有時也幫忙給燙發(fā)的客人上上發(fā)卷。馬大鵬來理發(fā)時認識了這個有著同樣鄉(xiāng)音,長相文靜卻染著一頭俗艷的金頭發(fā)女人,竟然是老家同一個鎮(zhèn)子的人。那時二妹的雙手正在馬大鵬頭上輕輕按壓著。

二妹給了馬大鵬一種別樣的溫情,就像老家山上的小樹莓。小樹莓長在了馬大鵬心上,既是家鄉(xiāng)的味道,也是愛情酸酸甜甜的滋味。只要一想到小樹莓,馬大鵬就會原諒所有不明不白的吼罵、委屈。

可現(xiàn)在,他的小樹莓不要他了。

對于一個連住院費都交不起的男人,他也覺得自己不值得托付終身。是的,他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個月沒有領(lǐng)到全額工資了。

可是他不能坦白這事,其實是不敢說明白。當他看見二妹眼睛里的希望變得黯淡的時候,覺得自己應該退場了。盡管二妹從未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不滿。但馬大鵬知道,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不會把幽怨直接表露出來。

那天,天剛亮,他們在馬大鵬住的廉租房里同時醒來,外面灰色的天空急雨滂沱,房間里冰冷又沉悶。他們都懶洋洋地,一下都懶得動。二妹突然對馬大鵬提出來說,改變一下我們的關(guān)系吧。

二妹說得很文雅。

馬大鵬問怎么個改變法,二妹說就是以后不處對象了,其他什么關(guān)系都行,比如兄妹、朋友……

其實馬大鵬明白她只是委婉地提出分手?,F(xiàn)實將他們的感情打濕在了那場冷雨里,然后消融得無聲無息。隨后,馬大鵬默默地望著二妹收拾行李,目送她徘徊著離開了這間失去人氣的小屋……

兩天前的白天,天氣還是陰沉沉的,像一塊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破抹布。低垂的天幕,感覺就要壓在頭頂上了。讓人莫名地心煩,他不知道為什么最近這種感覺會經(jīng)常劈頭蓋臉地打來。

那天馬大鵬值晚班,睡到中午才起床,就著灶臺上剩下的幾張蔫白菜葉,下了碗面條。又坐在床上開始刷手機視頻,翻到昨天刷的微短劇,那個保姆正在被勢利親家欺負……把剩下的幾集追完,已經(jīng)快到接班時間了。

魏小東打來電話要他明天交班后過去摸幾把扳本兒。馬大鵬回答說:“喝涼水塞牙,扳個鬼!”魏小東嘻嘻地笑道:“哪家娃兒天天哭,今天晚班一上,明天運氣就轉(zhuǎn)好了。”

沒去,心情決定了運氣。

交班的時候,馬大鵬看見門衛(wèi)室桌子上有一袋水果,交班的說是一個出院病人送給大家吃的。這樣的事兒倒是經(jīng)常發(fā)生,很多病人出院的時候東西太多了,難得拿,就把快要壞掉的蘋果香蕉送給他們。總比扔了強。馬大鵬翻出抽屜里的水果刀,削除了蘋果的腐爛部分,吃起來還挺脆。

家里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老媽住院了,需要用錢。他說過兩天發(fā)了工資就轉(zhuǎn)過去。放下電話,茫然地望著冰冷的墻壁。心情更煩了。他忽然很想罵人,甚至想和人動動粗。他知道家里要不是真的為難,也不會向他開口要錢的。

這個月連續(xù)三次投訴,考核獎算是泡湯了。陳龍川,竟然一次也不肯通融。馬大鵬站在窗前,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黑壓壓的天空。一團一團的烏云,就像醫(yī)院里穿梭來往的人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變成投訴降落在自己身上。

馬大鵬習慣性地打開手機,然后又快速關(guān)上。真是煩透了。

這時,他看見一個小個子外賣小哥把小黃車停在大門口,提著外賣正往住院樓那邊沖。馬大鵬趕緊跑過去:“你把車子停到那邊去,外賣不能進大樓,讓客戶下來拿。請配合我的工作?!?/p>

“我馬上下來,不會停太久。”外賣員乞求著說。

“不行,必須移走?!瘪R大鵬厲聲叫道,“醫(yī)院有規(guī)矩?!?/p>

“哥,麻煩你通融一下,我剛在路上送別的外賣耽擱了,我怕被投訴啊。三分鐘,三分鐘就下來?!蓖赓u員一邊說一邊準備往住院樓跑。

“嘿,老子看你跑。其他人我收拾不了,就你,我還收拾不了了?!彪S后,一個箭步?jīng)_上前逮住了外賣小哥??赡峭赓u小哥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一邊求馬大鵬通融一邊向住院樓方向掙。馬大鵬也像賭氣一樣絲毫不客氣地揪住外賣小哥的衣服不松手。

外賣小哥急了,大罵了一聲:“滾!”

這聲像一把尖刀一樣的滾字讓馬大鵬愣了兩秒,他只覺得有數(shù)百根火柴在頭頂同時點燃了太陽穴。他繞到外賣小哥的小黃車后面,兩手一撕,送餐箱子豁開了一張大口。

馬大鵬邊撕邊向外賣小哥吼道:“你算什么東西,罵誰滾呢?你居然也不拿我當回事,你算個什么東西啊!”

外賣小哥眼見自己的送餐箱被撕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打電話給客戶,讓她自己下來取一下。還一再哀求客戶不要投訴他。

取外賣的客戶下樓來的時候,門衛(wèi)室周圍已經(jīng)站了不少圍觀的人。大家都在嘀咕著,像是企圖阻止什么,又像在期待發(fā)生點什么。馬大鵬和外賣小哥一左一右兩頭犟驢一樣地站著,在黑夜即將來臨的微光中對峙著。

從住院樓上下來取外賣的人粗話連篇,一瞧,竟然是個長相優(yōu)雅的女人。她用最下流的話語咒罵著外賣員,隨后,女人又罵到這間醫(yī)院,從醫(yī)院的工作人員罵到醫(yī)院的電梯。轉(zhuǎn)頭看見馬大鵬,又開始罵醫(yī)院的保安:“你憑什么撕他的送餐箱,你憑什么?”

馬大鵬被對方的怒吼聲震懾住了,頓了頓,辯解道:“他違反了醫(yī)院的規(guī)定,還出言不遜。”

“啥規(guī)定,讓你可以撕人家的飯碗?”女人繼續(xù)怒吼,一邊從外賣員手里拿過外賣,一邊鼓搗著手機。聽語氣是打給了醫(yī)院的人。

很快,陳龍川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沖到跟前就給了馬大鵬兩個響亮的耳光。接著,陳龍川一邊給外賣小哥賠禮道歉,一邊向圍觀的人伸出雙手,做了一個朝外散的動作,示意人們走開。馬大鵬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陳龍川后來又說了些什么,馬大鵬一句也沒聽見。但那耳光所帶來的痛感,一直烙印在腦海里。

做完筆錄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鐘了。街上飄著毛毛雨,陰沉沉的,冷。貴陽的天氣就是這么不講理,只要一下雨,就冷得刮骨一樣難受。馬大鵬緊了緊風衣,往醫(yī)院門衛(wèi)室的方向奔走。自己還有晚班要值。穿過鹽務(wù)街的時候,迎面碰見了一個面容非常陰郁的人,從穿著來看,像是農(nóng)民工。但這個時間點,應該是剛從某間麻將室出來。

后來的事情就那樣發(fā)生了。馬大鵬說。

那晚快九點的時候,陳龍川來到門衛(wèi)室,坐在馬大鵬對面的凳子上。凳子比沙發(fā)還高,看起來像是審問。過了一會兒,他才以平靜的口吻開口說道:“馬大鵬,我來是轉(zhuǎn)達醫(yī)院對你的處理決定的。今晚是你在醫(yī)院值守的最后一班崗。從明天開始,你就不用來上班了。明早去財務(wù)室結(jié)算一下工資。對不住,我已經(jīng)盡力了?!?/p>

最后這句,馬大鵬聽清楚了。他沒有說一句話,雙手支撐著腦袋。

陳龍川走后,他一個人坐了很久。這時,他突然很想抽煙。摸了一下上衣口袋,才想起煙已經(jīng)抽完了。他又翻出水果刀給自己削了一個腐爛得不成樣子的蘋果,隨后拿出手機打給魏小東:“小東,來醫(yī)院陪我坐會兒,順便帶包煙過來?!?/p>

魏小東是十點二十到的,兩人抽了一會兒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瓣慅埓ㄒ蔡皇侨肆?,不念往日情誼就算了,還欺負人。要我說,都是他的主意?!毙|咬著牙說道。

馬大鵬沒有說話,只是狠狠地抽了兩口煙。

“走吧,不能便宜了他。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蔽盒|突然站起來。

馬大鵬又狠狠地抽了一口,這才把煙頭丟在地上,右腳使勁碾了上去,直到煙頭成了粉末。隨后,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推開房門,朝著陳龍川的辦公室走去。魏小東緊跟在他后面。

天上的雨,竟然大了起來。

兩人的步履有點兒遲疑,像是讓雨水纏住了雙腳……馬大鵬手上的刀子“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魏小東抹了一把臉上肆意的水漬,愣愣地望著他。刀子失去了溫暖的眷顧,孤獨地躺在水中哭泣著。馬大鵬也回望著他,并沒有撿起地上的刀子。雨水繼續(xù)肆意,天地間充滿了濕冷的氣息。這時,馬大鵬突然飛起一腳,把刀子踢出老遠??罩校蹲觿澾^一道寒亮的弧線,切割著密集的雨簾,沒有聲息地落入遠處的草叢中。

“嗷——”馬大鵬吼出狼一般的號叫,隨后,身子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

【作者簡介:周小霞,貴州遵義人。作品見于《十月》《中國作家》《詩刊》《人民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