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8期|傅菲:深山(節(jié)選)
桐西坑
如巨大的石棺,沉在大茅山南麓,陷入地層。山與山的對撞、擠壓,有了大地的凹槽。凹槽自銀嶺(山名)向西,由高而低,莽莽蒼蒼。銀嶺之下,有小村因山而名,稱銀嶺頭,村戶十余家。
“你家屋柱這么粗,哪里扛來的呀?”客人問。
“銀嶺頭?!蔽葜鞔稹?/p>
“怪不得屋柱這么粗,這么直,頭尾一樣粗?!笨腿藝@道。
這是上饒縣(二〇一九年六月,撤縣設(shè)廣信區(qū))鄭坊鎮(zhèn)、華壇山鎮(zhèn)一帶客人與當?shù)剜l(xiāng)民的一段問答。當然,這樣的問答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銀嶺產(chǎn)最粗最直的屋料,屋料大多是杉木和松木,以及栲櫧。老木出自深山。銀嶺不僅山高,還偏遠,被群山包圍,遠離交通要道。離銀嶺最近的路,徒步進去,也得翻山越嶺,走大半天。一座山,為啥取名“銀嶺”呢?除了森林還是森林,哪來的“銀”呢?站在桐西村口公路橋,可以遠眺三十華里外的銀嶺,峽谷深鎖,山嶺疊山嶺,最東最高的山峰,就是銀嶺。銀嶺常年被云霧遮蔽,久晴后露出崢嶸,屏風狀,銀光閃閃。
銀嶺之北,便是里華壇,曾有林業(yè)墾殖分場駐扎。林場人以種茶、伐木砍竹、榨桐油、采草藥為營生。與我對門的奶奶,中年喪偶,招夫入贅。贅婿便是里華壇林場的工人。他一年回家兩次,入春后一次,入秋后一次,過年也不回來。每次回來,他用麻袋帶回很多茶葉、筍干、香菇,分送給我們這些鄰居,也帶回很多糖果給我們這些孩童吃。他敦實,不善言,臉上漾著酒紅色,衣著光鮮整潔。分場住了十余戶人家,很少外出,自給自足。他們略顯神秘。
凹槽匯聚了群山的澗水,溝谷深且狹窄,多喬木,有楓香樹、苦楝樹、豹皮樟、香樟、長序榆、裂葉榆、杭州榆、大葉櫸樹、光葉櫸樹、青皮槭、青鉤栲、刺栲、黧蒴栲、苦櫧、甜櫧、樸樹、深山含笑、麻櫟、青皮櫟、青岡櫟、大葉冬青、齒葉木樨、山烏桕、杜英、木荷、黃櫨、黃山松、華山松、偃松、銀杉、南方鐵杉、南方紅豆杉、藍杉、崖柏、福建柏、穗花杉、木蓮樹、閩楠、喜樹、鵝耳櫪、黃檫、鵝掌楸、山礬等等。尤其多山桐子、油桐、梓。初夏,山麓與溪谷開遍了油桐花、梓花,白花勝雪,藍花似海。大地之槽被稱作桐梓坑。鄉(xiāng)音中,梓與西諧音,故稱桐西坑??又邢鞴拭┫?。桐花凋敝,飄落溪中,一朵推送一朵,似白帆片片,又似白云過隙,樹影疊疊。官道依溪而建,村落沿官道分布,自東而西,是銀嶺頭、蘇家、火燒板(現(xiàn)改名花鳥畈)、外火燒板、黃家棚、張家灣(又名姜家棚)、桐西。大尖底、姚家地、火燒山、養(yǎng)馬泉、沙子塢等自然村,分散在各個大山塢。
我表妹愛香離婚后,于一九八九年訂過一門婚事。男方是火燒板人。男方來我家做客,對我媽說,舅媽,菜少燒一些,飯要夠。我媽就笑了。那個男人與我同齡,身材魁梧、高大,張開的巴掌比我臉還大,又厚又糙。他用大藍邊碗吃飯,吃三大碗下去,又對我媽說,舅媽,你家米飯真多。
鄰居問愛香的訂婚對象是哪里人,我媽說,火燒板人。鄰居就“喔”了一聲,山卜儂。卜是肚子的意思。山卜儂就是生活在山肚子里的人,表示沒見識,頗有輕視的意思。
表妹看他吃飯,就退縮了。吃飯兇猛的男人有氣力,憑氣力討生活的人難養(yǎng)家,命苦?;槭伦罱K沒成,表妹去了臺州和前夫復婚,再也沒回來。二〇二一年冬,我第一次去火燒板,從桐西進峽谷走了約八公里之遠,荒山野嶺,杳無人煙?;馃逶谏窖?,僅有五戶瓦屋,已破敗不堪。整個下午,我只看到一個中年人騎摩托車去里華壇。他是桐西人,送貨去里華壇,經(jīng)過火燒板。送貨人說,一九九八年以后,銀嶺頭、里華壇、火燒板已無住戶了,遷往桐西或姜村(華壇山鎮(zhèn)駐地)建房,或移民入城。二〇一八年,有一對年輕夫妻來到里華壇,開了山中民宿,夏季,城里人來避暑,也有很多年輕驢友來里華壇觀看星空。送貨人問我,你去過里華壇嗎?那里的星空很低很低,星星很璀璨。你爬上樹,可以摸星星下來。送貨人把星星當作了樹上的果實。他戴一頂舊雷鋒帽,騎摩托車的時候,帽耳一抖一抖的,像鵂鹠斷了的翅膀。
事實上,除了桐西、蘇家,其他自然村鮮有住戶?;馃逵兄形輳R,也不見人,廟屋倒料理得整潔、有序。香堂繞著煙。曾有一個老太太守廟,數(shù)年沒回家。也不知她是否健在。明代,就有人在桐西坑建山廟。
官道從火燒板往大茅山南麓叢林切進去,羊腸一樣,繞上山腰懸崖,再往東斜切。古道以石片砌臺階,約半米寬,穿林而去,直通華壇山(山名)、銀嶺,往北折去往龍頭山,往東折去往玉山縣懷玉山,翻山直走,便是華壇山鎮(zhèn)高畈村。這個方圓,便是上饒北部高山地帶,有著最廣闊的原始次生林。在沒有公路的時代,桐西坑人出門就翻山越嶺。他們?nèi)堫^山、去樟村,賣貨或買貨,也為了通婚。桐西與德興市繞二鎮(zhèn)交界,與玉山縣懷玉山緊鄰,那里的人們會說鄭坊話、繞二話、龍頭山話、樟村話。桐西方言的部分字眼則帶有廣東客家口音。他們的先民來自客家,但他們自己不知道,代代相傳下來的口音,成為無法辨認的原鄉(xiāng)。
三十年前,古道被棄用,臺階石縫長出了檵木、赤楠、野山茶等緩生樹。劉禹錫在《陋室銘》中寫道:“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边@條古道便是這樣。山中濕氣太重,青苔易生。我走古道,便看見遺棄在路上的鞋子、棉襖、塑料桶,都長滿了苔蘚。僧侶、商賈、走卒、山民,都化身為苔蘚。這是時間之傷、肉身之痛。萬物皆會腐朽,唯苔蘚常綠。
溪中大石、岸石、老樹根部、草須、枯樹、沙地、木橋,都爬滿了泥炭蘚。泥炭蘚厚厚的,油青,用手抓一把,能滴出水。桐西坑是蠑螈、小鯢、棘胸蛙、中國雨蛙等珍稀兩棲動物的棲息地。中國雨蛙在水中產(chǎn)卵孵化,在樹葉、草葉棲息,吃昆蟲及蟲卵,頭小體寬,呈三角形,雨天鳴叫,聲動山野。小鯢在泥炭蘚下棲息。冬季孵卵,春季孵出蝌蚪,小鯢就鉆入泥炭蘚下。泥炭蘚既是小鯢的糧倉,也是小鯢的隱身衣,蛇和鳥發(fā)現(xiàn)不了它。
我那個愛打獵的老舅,年輕時,走遍了大茅山山脈的東南部群山。他出門,無論遠近,一把雙管獵槍不離身。在四角坪,他打過黑熊;在銀嶺,他多次打過野山羊;在陳坑,他打過云豹。而花面貍、豺、野豬、赤麂、小麂、狗獾、豬獾,他經(jīng)常捕獲。他走一天山路,到了桐西坑,捉小鯢。捉小鯢,要在夏天,聽到溝谷傳來嬰兒啼哭似的叫聲,循聲捕物。捉兩個夜晚,可以捉半竹簍小鯢。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禁獵了,他才收了手。
桐溪棲息著非常多的中國石龍子。中國石龍子全身覆蓋著橄欖色的細鱗,有四肢,吻鈍圓,頸側(cè)及體側(cè)紅棕色,色斑有五條淺色縱線,以昆蟲為食,也吃蝌蚪、小蛙。我同學葉云是桐西人,很講義氣,大塊頭。有一次,他回學校(住校生星期天下午返校),在教室里,抖出一個竹筒,嚇得同學們跳上課桌,紛紛喊著,蛇,蛇,好多蛇。其實那不是蛇,而是山泥鰍。山泥鰍就是中國石龍子。我數(shù)次去桐西坑,在菜地在溪邊在稻田在屋角,都見到過中國石龍子。它呼吸的時候,下腹前部會起伏。
馬溪是大茅山梧風洞唯一的溪流,自北向南而流,在桐西,飛崖而下,注入桐溪,溪一下子有了河的壯闊,再西流一里,注入雙溪湖。雙溪湖是德興人的自然母體,水域面積三千六百余畝。桐溪是一條保有自然面貌的河,河石堆疊、橫陳、垂懸,沙石豐富。三到六月,湖里的魚開始斗水,溯流而上,進入桐溪。斗水而上的魚有鯇魚、鯽魚、鯉魚、翹嘴鲌、馬口魚、青魚、鱸魚、鳊魚、白鰷、黃顙魚、鯰魚、鰱魚、團頭魴、鯪魚、圓吻鲴、長吻鮠、鳤魚等,它們撲著水浪,騰起水花,躍過石瀑,擇草叢或沙礫的藻層孵卵。暴雨過后,我們站在公路橋,可以看見成群結(jié)隊的魚斗水上來,它們就像水中的烏鴉群,烏黑黑的一片。
二〇〇八年初夏,我和大毛、戴川來入湖口釣魚,釣了一天,也沒釣上一條。魚如集市上的人群,密密麻麻。魚在產(chǎn)卵季,忙著往上游斗水,很少進食。
桐西坑峽谷有十五公里之深,一直伸到大茅山東南部。多自然村的地方,就是姓氏龐雜之地,先祖來自不同地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末至七十年代初,因組建林業(yè)墾殖分場,來了過半的移民。移民有鎮(zhèn)外的,有縣外的,也有省外的,他們挖山種茶,種油桐樹,種油茶樹。各自的出生地不同,風俗和口味也不同,但最終歸于群山之下,吃辣椒,喝綠茶,曬筍干,蒸紅薯粉絲,泡冬菜,榨山茶油,燉蘿卜絲咸肉,腌豬腳。
入了冬,桐西人就開始曬蘿卜絲、蒸粉絲。從菜地拔一擔白蘿卜,洗凈,刨蘿卜絲,用圓匾曬在院子墻頭。一擔白蘿卜,刨出的絲需三個圓匾曬,翌日,翻抖一遍,又曬。曬了七日,三圓匾蘿卜絲裝在一個圓匾曬,又曬七日,蘿卜絲曬干了。一擔白蘿卜曬出的蘿卜絲,不足兩斤重。來年春,從肉缸拿出咸肉,切薄塊,蓋著蘿卜絲用碗燉。吃一餐,燉一次。這是至味。
秋收冬藏。紅薯藏在地窖,淀粉快速糖化。洗三五擔紅薯,拿去擠粉。擠了粉,用紗布包紅薯粉渣,以揉、擠、壓水分,反復加水揉擠,粉漿入桶沉淀。翌日清早,挖出淀粉,翻曬數(shù)日,曬出干紅薯粉。請來蒸粉絲的師傅,端出干紅薯粉,加水蕩勻,用竹蒸籠蒸粉漿,熟一層添一次粉漿,添了二十二次,一籠粉絲蒸熟,再用粉絲刨刨,粉絲從刨孔溜出來。溜一卷,用棕葉絲扎一卷,掛在竹竿上曬。這是地地道道的紅薯粉絲。上饒市人開車百公里,來桐西買粉絲,年年來買。我也去買,二十塊錢一斤。2023年冬月,我去買,提著帆布袋,從村頭問到村尾,也沒買到。我去得太晚了,粉絲被買光了。
村中有傳統(tǒng)的榨油坊,瓦屋頂上日夜繞白煙。山茶油的油香蕩在全村。一個大水碓,一個大圓形碾床,一個長筒狀榨油槽,一個大蒸鍋,三張烘焙床。烘焙床下有灶膛,木柴在灶膛里旺燒,滿屋子熱氣。三個老年人在燒灶膛,一個中年婦人在舀油,一個中年婦人在蒸油茶籽末。一張烘焙床一次可以烘焙一擔油茶籽(約一百二十斤,烘焙時間約兩個小時),烘好了的油茶籽倒入碾床,碾半個小時,成了油茶籽末。油茶籽末用大木桶蒸,一次可蒸五十斤。蒸熟了油茶籽末,用稻草、鐵箍團餅,送進榨槽壓榨。在榨油坊,我站了半個來小時,全身冒汗。我脫了外套,和他們一起團餅。我喜歡干這個活兒,吃力又好玩。我對那個舀油的婦人說,你回家拿幾個紅薯來,烤紅薯吃。
婦人拿來了紅薯,我又說,你拿個鋼精鍋來,帶幾斤肉來,我們在灶膛炆肉吃。吃肉就要在榨油坊吃,那個香味,沒法說。
婦人說,你買一百斤茶油,我就回家拿肉。
山茶油六十塊錢一斤。榨油坊一天一夜榨三百斤茶油,榨期約四十五天。燒大蒸鍋的婦人說,年輕人外出了,山上還有一半多的油茶籽沒撿下來。我透過巴掌大的窗戶,看了看山,陡生傷感。
窗下就是桐溪。水潺湲,水聲低得像秒針轉(zhuǎn)動的聲響。村中燈火在不知不覺間,亮堂堂了。風壓著峽谷,低低沉吟。大貨車擦過村邊,拐個“C”彎,又拐個“U”彎,不見了。
峽谷被夜色填滿,又被溪水浮了上來,縹縹緲緲地蕩著。群山徹底消失。此時,時間出現(xiàn)了幻覺。一粒星星也沒有,唯有燈火。
此 處
白際山脈與懷玉山脈自東向西游去,掠起滔天浪頭。浪頭板結(jié)且無聲。山脈與山脈擠壓,有了斷裂帶,這就是銀港河谷。河谷較為狹窄、斜長,地勢略顯平緩,橫貫浙江開化、江西德興,形成一條深嵌于崇山峻嶺之中的走廊。銀港河主要支流之一葉村河,南出古田山,山谷九曲八回,水流跌宕沉吟,出葉村,眾山欲東,峰巒綿亙,小橋橫截。油料林場就落在河岸的東坡之上。葉村河在古樟樹林,急速回落,淺港村頭筑壩蓄水,有了一片溪湖。
油料林場始建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有三十余住戶。住戶來自浙西北,燒土磚,夯黃土墻,筑低矮的屋舍,以種山油茶、茶葉為業(yè)。他們從浙江的建德、龍游、開化、常山等地,背著包裹,挑著籮筐,拖家?guī)Э?,或投奔或逃糧荒,來到這個大山區(qū),掙一份糊口的家糧。賴永忠的祖父從新安江遷至古田山下的古田村,數(shù)年后又外遷二十里,在油料林場落了戶。賴永忠生于斯、長于斯,一九八九年中師畢業(yè),在德興中南部的界田、香屯、繞二等地工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農(nóng)墾系統(tǒng)的基層單位解散,油料林場的住戶外遷新崗山鎮(zhèn)或入城。芒草、灌木占領(lǐng)了油料林場,不多的農(nóng)田被蓮藕侵占,在仲夏,搖起綠葉紅花。
葉村、茨源等鄰村的少數(shù)山民,見油料林場荒蕪如廢墟,買舊房建新居,開荒圍籬,種菜蔬種果樹。油料林場是新崗山鎮(zhèn)在占才鄉(xiāng)的飛地,距德興城區(qū)約七十公里,人跡罕至。賴永忠三五年回來一次,在自己緊鎖的老屋大門前站站,在村頭看看新起的民房和僅剩的三五棟瓦屋。二〇二三年七月十七日上午,他見商陸遮蓋了屋檐,黑果綴在枝丫上,又圓又大,白茅和蛇莓覆蓋了石門檻,仰頭嘆了一聲,怎么會這樣呢?后山上,埋著他的祖輩。他的院子被牛筋草、苧麻、青葙、蓼、一年蓬、小飛蓬、鬼針草,潦潦草草地涂改了久遠的記憶。
榨油坊和油茶籽烘焙房徹底坍塌,瓦礫斷磚雜亂,長起了白背葉野桐、構(gòu)樹、油桐和一叢叢的芒草。種油茶、榨茶油,是林場主業(yè),豐年可產(chǎn)五十多萬斤山茶油。霜降第二天,近百號林場人(不分男女老幼)挑著籮筐或背著竹簍,上山摘油茶籽。摘油茶籽的人在脖子上掛一個大布袋,爬上樹,摘下的油茶籽塞進布袋,布袋越塞越沉,垂壓著頸脖,滿了布袋,倒入籮筐。四個滿布袋,倒?jié)M一擔,一擔油茶籽有兩百來斤。油茶籽曬半個月,殼裂。林場人白天干活兒,晚上用手分揀油茶籽。油茶殼尖利,會割破手指。分揀油茶籽的人,都有一雙粗糲、硬實的手。入了倉庫,油茶籽開始烘焙、碾碎、團餅,壓進榨桶。榨油是人工的,用圓木榨桿撞擊尖木楔,擠壓油餅,茶油從槽溝流入大木桶。榨油是最耗體力的重活兒,即使是大雪天,也是赤膊上陣,汗水濕透每一個毛孔。山給他們借住,他們替代了山,度過苦厄,讓一代代的人來到了人間。
在油料林場,我只看到三個村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大爺,在菜地拔草。十年前,他從葉村遷居下來。一個頭很大、腿很短的中年婦人,盤腿坐在竹椅上,頭發(fā)有些蓬亂。一個鬢發(fā)霜白的老婆婆坐在輪椅上,她從茨源遷居出來,子女在浙江做工。賴永忠每見一個人,就說,我是這里人,十六歲離開的。
在自己出生之地,賴永忠已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個莫名的人。梨樹上,掛滿了梨,被紙包著。路邊的棗樹和枇杷,爬滿了葛藤。棗樹和枇杷,還是四十年前的樹,卻成了野樹。老電站蕩然無存,一步之寬的水渠仍在,水流卷卷而去。水壩被洪水挾裹而下的沙礫淤塞,遍野蘆葦、矮柳。柳樹上,菟絲子纏繞,夏蟬不失時機,吱呀吱呀,叫得山野很虛空。懸鈴木在岸邊石墻下,噴涌而出。
河里,溪石斑、馬口魚在集群斗水。巴掌大的河石,褐黃。水波躍動又凝固。映射在河中的陽光也是如此。魚見人涉水,四驚而散,躲進石縫里。站在水壩上,望著逝水,我想起保爾·瓦雷里(1871—1945年,詩人、文藝思想家)為安德烈·豐丹納寫的《致懸鈴木》(羅洛譯):
你巨大而彎曲的懸鈴木,赤裸地獻出自己,
白皙,如年輕的塞西亞人,
然而你的天真受到欣賞,你的根被
這大地的力量深深吸引。
在回響著的影子里,曾把你帶走的
同樣的藍天,變得這樣平靜,
黑色的母親壓迫著那剛誕生的純潔的
根,在它上面,泥土更重更沉。
……
誰在此時遺忘,誰將被大地拋卻?與油料林場隔河相望的,是一座延綿的茅草山。十余年前,山上的油茶林被流轉(zhuǎn)山林的人連片砍伐,栽種紅花油茶樹。紅花油茶樹在海拔八百米之上的高山野生,長于低草地帶。紅花茶油是占才鄉(xiāng)特產(chǎn)。秋陽之下,油茶樹開出紅花,如掛花燈籠,漫山遍野。油茶籽落地,山民撥草撿拾。流轉(zhuǎn)山林的人取得了補貼資金,卻不栽種紅花油茶樹了,山遂成了一座荒山,在三五年內(nèi),被芒草、芭茅和灌叢統(tǒng)領(lǐng),野豬落草為王。這是當?shù)厝苏f的。當?shù)厝撕軕嵖?,說,幾十萬斤產(chǎn)量的油山被毀,畜牲才干。
回油料林場,看一看,是老林場人的心愿。但真正回來看的人很少。建林場的人,大多八十多歲了。說實在的,即使回來走走,也沒什么可看的了,除了長滿荒草的土地,只剩下葉村河了。
在油料林場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浙江人,已完全融入了占才鄉(xiāng),與當?shù)厝送ɑ?,說占才土腔,酷愛占才地地道道的蒸菜和辣椒。
德興市人口三十余萬,有將近三分之一源自浙江的建德、淳安、龍游、開化、常山、龍泉、永康、義烏等地。在二十世紀中葉,德興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發(fā)展農(nóng)墾基層組織,以浙西北、浙西南為主的浙江人逃糧荒,從銀港河谷進入德興,在農(nóng)墾系統(tǒng)開荒種田、上山伐木、種茶種菇,還有一部分人加入了特種工業(yè)企業(yè)。
書法家朱履忠的父母于一九五八年從義烏來到花橋鎮(zhèn),在農(nóng)墾基層工作,住茅棚,開荒,伐木。朱履忠的岳父則自龍游而來,扎根大山。水根祥的父親也是來自龍游,在界田的王家農(nóng)場做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員。他父親讀過書,會育種,會施肥,會滅病蟲害,無須干重度體力活兒。他是種田的好把式,帶著徒弟,看管著千畝稻田。余曉輝的父親則是投奔。余曉輝的大姑嫁在新崗山,她給在開化生活的弟弟寫信說,新崗山田多地多山多,人口稀少,餐餐有大米飯吃,你來吧。這個在開化餓得兩眼發(fā)直的弟弟,揣著信,拖家?guī)Э?,翻山越嶺,來到了新崗山板橋林場。劉傳金的父母從龍泉來的,到新營鎮(zhèn)的八十源入戶。每年,劉傳金在臘月或正月,都要回龍泉,登上高高的龍泉山,探望舅舅、叔叔等至親長輩。龍泉市是世界香菇的發(fā)源地,他的父母也把種植香菇的技術(shù)帶到了德興,以種菇為業(yè)。
一九五五年,杭州市淳安縣興建了新安江水庫。一九五八年,新安江水電站合龍之前,對庫區(qū)三十萬居民(淳安縣、遂安縣)實施移民,有三分之一移民至江西。據(jù)《德興市新安江移民志》記載,計劃遷移德興的移民人數(shù)為5838人,自遷和非計劃移民人數(shù)為1890人,總計1573戶7728人。當時,德興市僅十來萬人。庫區(qū)移民被安置在各鄉(xiāng)鎮(zhèn),以村組為單位,或編戶入組,分得田地山林。
香屯鎮(zhèn)茅塢,是一個移民自然村。一九九七年,我第一次探訪。茅塢地處山腳下,較為偏僻,山塢有一畈農(nóng)田。村人以種藕、荸薺和時鮮菜蔬為業(yè),騎車拉到城區(qū)集市賣。村戶建在山邊,戶戶有三層樓房,街巷整潔,有路燈,后山是廣袤的針葉林和闊葉林。茅塢人在后山開墾了十余畝地,種植橘樹,橘子賣了,所得歸村小組因公支出(村路面維修,買路燈,繳納路燈電費,買掃帚)。這是一個富裕、自治、文明、崇禮的村。他們都來自淳安。當時,一個年長者(小組長)帶我走遍了茅塢。他說,剛來茅塢安家,田是爛冬田(貧瘠、無法排水),菜地也不多。他們挖排水溝,在田里壓茅草(肥田的一種方式),種出了香屯畝產(chǎn)量最高的水稻。
我去過三次茅塢。最近一次去,是二〇二二年冬。
花橋鎮(zhèn)的昭林橋,往右通往龍頭山,往左通往富家塢。富家塢路口,往右有一條機耕道,通往一個很深的山塢。山塢散落著十余戶人家。山塢有斜長的田疇,山坡上的闊葉林遮天蔽日。我去山塢的那天,暴雨如注。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雨,雨珠如豆,密集而有力捶打下來,視野白白一片。雨線垂落,形成無遮無攔的雨幕。禾苗油綠,被雨水淹得時而浮起時而倒伏。我站在鐵路橋下,橋面雨水沖瀉而下,嘩嘩嘩,振聾發(fā)聵。高鐵穿過,橋在震動。大雨之下的鐵路橋,在戰(zhàn)栗,在驚悚,好像被巨大的命運所逼迫。我穿一件汗衫,感到巨大的冷,便抱起了雙手在胸前。我在頭上頂了一片大荷葉,渾身濕透。山溪洶涌,咆哮著泥漿水。泥漿水黃黃的。雨下了兩個多小時,才歇了。我徒步一里多,到了一戶人家。戶主是一對老夫婦,見了我這個“雨人”,連忙泡姜茶,旺了一缽炭火,給我烘烤衣服。大叔七十多歲,臉瘦削、白凈;大嬸也是七十來歲,頭發(fā)斑白,說話柔和、溫雅。大嬸一開口說話,我就聽出她有建德口音。她說,一九六三年,隨丈夫來花橋落戶,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和兒媳常年在義烏,兒子開廠車拉貨,兒媳做質(zhì)檢員。她初三畢業(yè)的孫子在家,躺在床上玩游戲。
居住在這個山塢的人,大多數(shù)來自浙西北,林場解散后,去了花橋鎮(zhèn)或城區(qū)建房或買房。也有一部分人去上饒市或南昌安家。大嬸說,她已很多年沒有回建德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這二十來年,相繼病故。人不在了,那個想回去的地方就不在了。不在了也就是消失了,水滴一樣在太陽底下蒸發(fā)。
衣服烘干了,天還是潮濕的,散著蒙蒙水珠。雨下得突然,雨珠卻需要很長時間消匿。大茅山橫亙在眼際,沒入云海。
我有一個堂姑,小我兩歲。十六歲的堂姑,從上饒縣鄭坊鎮(zhèn)嫁到德興市界田的一個農(nóng)場。每年正月,她和她丈夫回鄭坊,會帶很多山貨。她招呼我,你經(jīng)常去德興,也去我家走走啊。堂姑丈個頭偏矮,手腳粗壯,身板很結(jié)實。我沒去過堂姑家,甚至沒去找過。二○二一年夏天,堂姑女兒因直腸癌病死于杭州。堂姑女兒二十八歲了,還沒結(jié)婚。大學畢業(yè)后,和同學戀愛,遭到堂姑強烈反對,便再也沒了結(jié)婚的想法。堂姑在我媽面前一直哭,為什么要反對啊,我真是該死,我該死,該死啊。我媽也跟著哭。
在德興,我去過很多林場、老礦區(qū)。這些地方,還有第一代浙江移民居住。他們在深山白手起家,生生不息。他們重耕讀,勤勞仁義。他們是無法返鄉(xiāng)的人,也是不會返鄉(xiāng)的人。他們是隨風散落的草籽,融入泥土,生出了根須,開枝散葉。但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嗣,都不會忘記自己是浙江人這個身份。那是臍帶之地,血脈的古老源頭。血脈的古老源頭,在人的身上,是一種非常神秘的東西,相當于典籍中用典的出處。這就是所謂的宗典。比如我自己,祖上來自義烏傅家村,至我十四代。我也會念叨這個從沒去過的地方。其實,傅家村與我的生活毫不相干。
對于在德興安頓了數(shù)十年的浙江人而言,德興既是故鄉(xiāng)也是異鄉(xiāng),浙江既是異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即異鄉(xiāng)。在我們的世界里,有此處,有別處。在此處生活,才是一種更具力量的生活,甚至耗盡全力。
……
——全文見《草原》2025年第8期
【作者簡介:傅菲,資深田野調(diào)查者,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客居深山》《深山已晚》《野禽記》《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shù)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