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強散文集《起風》:在流動的時間中捕捉永恒瞬間
在一個叫蘭圃的地方品著茶點,茶盞晃動著竹影,難得的清閑,隨身帶著朱強的新書《起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5年3月出版)就讀起來。茶女用精致的紫砂壺在杯子上點了下,謂之韓信點兵。當讀到《光陰的故事》中的一段文字,仿佛感到那縷金色的陽光,含著某種重量,散發(fā)出隱幽的氣息,這是一種很細微的感覺,一道時間劃痕掠過。顯然朱強的感覺是敏銳的,他以輕重、厚薄、深淺的文字,對轉眼即逝的一瞬加以調色。
《起風》就像打開記錄時間的日歷,朱強像一位插花藝人,采擷花草,把那些散落的生活瑣屑,重新置放到一個盆子上,修剪出別樣的景致。不由得想起學者朱大可說的一段話:“中國人并未改變時間,而是改變了時間的算法,在歷史的‘總體性敘事’中,它的每個斷裂的片段都被接駁起來,形成完整的時間長鏈?!?/p>
從《起風》中可以感知朱強對于“墟”的迷戀,時間之“墟”。在他的文字里,“墟”隱藏在時間的維度上,恰如一個巨大容器。 “我喜歡把自己埋藏于龐大的墟中?!边@個“墟”,是精神意義上的,它盛載著“我”對于河山、肉身、故人往事、草木春秋的眷念。如作家所言,那是血地。若我們一層一層地發(fā)掘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作者通往精神殿堂的走廊。
《起風》可謂是一部游走之書,風景在觀看中一一呈現(xiàn)。書中反復出現(xiàn)的地名贛南,它皺褶縱橫的丘陵地貌,如騰起的層層細浪,其中故事如繁星點點。對于這個生養(yǎng)過他的故鄉(xiāng)——情感生發(fā)的處女地,在他骨骼與血液里,萌生出強大的生命力。仿佛讓人感到作者騎著一匹風馳電掣的駿馬,懷揣理想,在山道上奔馳,把遠方的故事折疊在時間的印痕上逐漸壯大和豐饒起來。作者的情感、記憶、思考如綿延的丘陵,推向田野與歷史深處,將時代賦予的精神能量,透過時間的磨礪、風雨的洗禮,在巨大的精神容器上,積攢起文字和生命的厚度。
朱強的《起風》寫的既是歷史的風,也是日常生活之風,更是心緒與情感里的風,內心偶有漣漪蕩起,如風吹過,有感于心的點點滴滴。寫作離不開日常,唯有日常能讓人感受到那種煙火氤氳。從《起風》中,能看到朱強很擅于發(fā)掘日常被忽視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是生命在場的反映。那是生活所贈予的、撲面而來的生活風景。對于這些,朱強的筆十分沉著,文字都是貼著生活慢慢地顯現(xiàn)的。朱強的目光也是專注而深情的,他沉湎于煙火繚繞的一個個日子,從普通日子中打撈出那么多被人遺忘、遺漏的瞬間。
在《起風》中,風既是傳遞信息的媒介,也是保存記憶的"巨大容器":“原來風一直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它保留下了那些從前你自認為無足輕重的東西。”在《湖水的故事》中,湖水的前世今生被“風”的敘事串聯(lián)起來,自然景觀成為歷史變遷的沉默見證者。風最精妙的隱喻出現(xiàn)在《起風了》,“立秋以后,風咬開城市的某個缺口,然后就有大堆大堆的風從那道口子里灌進來,使城市變得有聲有色。”這里的風成為打破城市僵化空間的解放力量,它將鄉(xiāng)土的氣味、遠方的訊息帶入被鋼筋混凝土封閉的現(xiàn)代生活。當作者說“風把事物之間的距離縮短,有時候讓你誤認為故鄉(xiāng)就在面前”時,風實際上成為了連接碎片化存在的詩意紐帶。
朱強的寫作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學傳統(tǒng),卻又充滿現(xiàn)代意識。他對范寬匿名的解讀(《名之隨想》)、對張岱"陶庵夢憶"的當代詮釋(《日子里的秘密》),都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脈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同時,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石黑一雄等外國作家的影響,又使他的文本具有跨文化的現(xiàn)代質感。
如果有人問《起風》是一本什么書,我會說是一本關于時間的書,它為消逝的人和事駐留。在依戀和懷緬里,一方面撫摸打量著昔日遠去的身影,顯得沉溺,道出時間本質;另一方面,他又把目光聚焦于現(xiàn)實里的豐滿血肉,那些風里雨里的外賣員、清潔工、田間地頭的農民和街道拐角開得正盛的一株花樹……
在文體實驗方面,《起風》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界限。作者坦言,很多文字最初都創(chuàng)作于“朋友圈”,散文是生活的無私贈予。比如《六幅畫》以蒙太奇手法并置六個瞬間印象;《回雁》則用小說筆法重構王船山的精神肖像……這種文體的流動性既回應了現(xiàn)代經驗的碎片化特質,也在試圖恢復散文作為一種"思考的藝術"的古老尊嚴。當作者寫"人的一生其實也就是一個不斷提煉的過程,年輕時,性格里、思想里總是有各種雜質"時,這既是對個人成長的總結,也可視為對散文藝術的隱喻——好的散文,正是不斷提純經驗、在流動的時間中捕捉永恒瞬間的艱難嘗試。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