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日韩高清在线观看,四虎在线观看免费永久,欧美日韩高清不卡免费观看,草草福利视频,天堂一区二区三区精品,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5年第7期|樊健軍:夏洛瓦小屋
來源:《雨花》2025年第7期 | 樊健軍  2025年08月15日09:00

我不是來找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的。

杜安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從另一只褲袋里摸出打火機,啪的一聲,把煙點著了。他用幾根指頭夾住打火機,玩具似的飛速旋轉(zhuǎn)著。

給我一支煙。艾米麗說。

杜安再次掏出煙盒,抽出一支,擲給艾米麗。香煙飛行的速度很快,像一支白色的短箭,朝艾米麗激射而去,她準(zhǔn)確無誤地接住了它。他又把打火機朝她擲過去,速度更快更有力量,子彈似的,仍被她接住了。她學(xué)著他的模樣,將煙叼在嘴上,啪的一聲,將煙點燃了,猛吸一口,然后噴出一團煙霧。煙霧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樣,慢慢散開,由濃變淡,絲絲縷縷,在屋子里氤氳開來。

要不要再試試?艾米麗挑釁似的向他微笑著。

杜安的手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到來的那天,他站在小屋門前,剛要敲門時,他的手也是這樣不安地顫抖了一下,好像睡夢中的人乍然抽搐一般。他沒想到還會來敲響這扇門,以為這扇門在他身后徹底關(guān)上了。離開這里后,他做過許多夢,每個夢都同夏綠綠有關(guān)。小屋的門敞開著,夏綠綠穿著表演時穿的舊短裙,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她裙子上的亮片像魚鱗一樣閃著光。夏綠綠赤身裸體在玻璃窗前搖擺著身體。夏綠綠在屋后的鳶尾花叢中尋尋覓覓,時而俯下身體,時而貓腰躡足前行,她的左手握著一把鳶尾花。夏綠綠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衣裙,走進了落羽杉樹林,落羽杉灼紅的落葉像雪花般在風(fēng)中飛舞。有個夢里,他同夏綠綠翻滾在一塊,當(dāng)她仰視著他的臉龐時,他扭頭看了一眼窗外,一只野貓正立在玻璃窗前,頗為緊張地注視著他們。或許他們的行為讓它感到很困惑,因為未知而妄想危機四伏。他想抓住個什么東西丟過去,趕走野貓,可他的手落空了。他在驚悸中醒來,夜色如水,不動聲色地將他裹挾。

我好像控制不了手上的力量。杜安攤開自己的雙手,翻來覆去地察看掌心手背,像是要找到它們不正常的地方,找到它們不聽話的地方。

你接著說。艾米麗沒有理睬他的解釋,用眼神催促他。

房東是個馬大哈,太粗心大意了,他不該把房子再租給我。在來之前,杜安的確這么猜想過,房東不可能將房子再租給他,換成誰是房東都不可能。他重返故地,無非隔著玻璃窗,徒勞地朝室內(nèi)打量幾眼。他是來找尋記憶的。他寄希望于找到某些細節(jié),以印證夢里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否與真實的過往存在出入。他再次離去后,也許不會再夢見夏綠綠了。他找到那些記憶本來就是為了忘記它們,徹底,干凈,不留一絲痕跡地忘卻。他確定不了自己是渴望夢見夏綠綠,還是不希望夢見她。僅僅過去三年,雖然之前一直是夏綠綠在同房東接洽,但房東還是見過杜安一兩次面的,不應(yīng)該這樣健忘。杜安電話聯(lián)系上房東后,很快預(yù)付了三個月的租金,拿到了房間鑰匙。辦理這些手續(xù)時,房東沒有認出他,分手時,房東只是提醒他,如果要續(xù)租,別忘了提前交房租。房東的態(tài)度簡直像騙子一樣理直氣壯,這讓杜安很是懷疑,這棟單獨的小屋到底是不是他的。

你敲了門,我還沒來得及開門,你就用鑰匙把門打開了。艾米麗責(zé)怪杜安,沒有經(jīng)過她的允許,他就貿(mào)然闖進來了。

當(dāng)時,杜安詢問房東有沒有房屋出租時,房東回答有一個房間,并沒有說明屋子里已有租客,而且還是個女的。他對自己有些不解,起初只是想來這里看看,壓根沒有住下來的想法,但鬼使神差就這么住了進來。

當(dāng)那扇掉色的鋁合金門打開時,他恍惚了一下,以為站在客廳中央的是夏綠綠。她手上拿著一根巨大的注射器,注射器里裝滿了胡蘿卜色的黏稠液體。他不敢相信她就是夏綠綠。他僵立在門口,張著嘴,可是沒能喊出聲。她顯然受到了驚嚇,注射器脫手而墜,幸好她反應(yīng)敏捷,在注射器快要掉落到地板上的剎那,一彎腰把它撈住了。她的臉上有慍色,兩眼兇巴巴地盯著他。他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夏綠綠,而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夏綠綠身高要比她矮一些,身材也要纖弱許多,重要的是夏綠綠的眼光從來不會這么兇狠。

一股溫?zé)岫睗竦臍怏w攜帶著某種復(fù)雜的異味朝他撲過來,異味里有餿臭、酸腐、腥臊,加上空氣清新劑刺鼻的氣味。他抬起手想去捂住鼻子,但意識到這是個失禮的動作,又忐忑不安地放下了。他的這些細微的動作變化沒能逃過陌生女孩的雙眼,她狠狠地盯了一眼這個入侵者,幾乎是跑過去,把那個房間虛掩的門關(guān)嚴(yán)實了。

夏綠綠把那個房間當(dāng)儲藏室,什么東西都往里面放,既有他們使用過的道具,也有她的瑜伽墊,還有已淪為垃圾而暫時沒被扔掉的廢舊物品。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杜安向艾米麗道歉說。

你可能習(xí)慣了這樣。她不無譏誚地說,錯不全在你,房東應(yīng)該跟我吱一聲。

杜安沒告訴她,他把她看成夏綠綠了。

來吧,把你的煙一支支拋過來。艾米麗屈起指頭一彈,煙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到了門外的水泥地板上。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弄不懂她是開玩笑,還是真要他那么干。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們?nèi)ネ禇棧偸俏覔尩降淖疃?,棗子從樹上掉下來,落到半空就被我攔截了。艾米麗嘻嘻笑著,臉上難掩得意之色。

杜安將煙從香煙盒中倒出來,托在掌心,向艾米麗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叫她做好準(zhǔn)備。而后,他將香煙一支接一支朝她擲了過去,一支比一支的速度快,空氣里激起了輕微的摩擦音。他好像看見夏綠綠將養(yǎng)在玻璃瓶中的鳶尾花一支一支朝他扔過來,又一支一支被他接在手上。夏綠綠有些惱羞成怒了,天女散花似的,將手中的鳶尾花撒得滿房間都是。而后身子一軟,萎坐在地板上,嗚嗚地哭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擲出去的香煙一支一支落到了艾米麗手上。她用掌心托著香煙展示給他看,每一支香煙都是完好的,沒癟沒皺,好像剛從煙盒中取出來一樣。

女同事端著托盤站在舞臺一側(cè),杜安走過去,從托盤里拿起一把刀子,用手掂了掂,放回托盤中,又拿起另一把,照樣掂了掂,又放回托盤中。都是一模一樣的刀子,長短,厚薄,寬窄,像是用同一個模具鑄出來的,尾部系著一綹紅綢,每一把都被他拿捏過上千遍上萬遍。他將托盤里的刀子全部過了一遍,在觀眾看來,他是在挑選稱心如意的刀子。他終于選定了一把稱手的刀子,拿在手上,朝舞臺中央走去。他走動時,刀子上的紅綢好像綬帶鳥的尾羽一樣歡快地飄動。

他在舞臺中央站定,捉住刀子,作勢要投擲出去。他做了幾下假動作,要把刀子扔出去,可能是覺得沒有把握,刀子沒敢脫手。在他的正前方,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塊背景板,夏綠綠正一臉驚恐地站在背景板前。她瞪大眼睛盯著他,她的瞳孔里有一抹死灰,有一抹飄忽的鴰影。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生怕他有什么閃失。他每做一回假動作,她都會尖叫一聲,逃出去好遠。他被她的大驚小怪惹火了,大概也是責(zé)怪她干擾了他的表演,噔噔噔地跑過去,將她拽回背景板前,示意她站好。她好像在勉強配合他,他很不滿意,用嘴咬住刀子,雙手捧住她的腦袋,將她摁在背景板上。又讓她張開胳膊,胳膊緊貼背景板,再張開雙腿,整個人站成一個“大”字形。他做了個夸張的手勢,警告她不要亂動。

第一把飛刀是投石子一般投出去的。夏綠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好在有驚無險,砰的一聲,刀子擦著夏綠綠的耳朵扎在了背景板上。觀眾席上有人驚叫一聲,許多人張大了嘴巴。

擲出去一把飛刀后,杜安似乎找到了自信,刀子脫手的速度加快了,砰,砰,兩把飛刀飛了出去,一把落在了夏綠綠的左耳邊,一把落在了她的左肩上方。后面就更快了,砰砰砰,三把飛刀次第飛出,落到了它們該落的地方。與此同時,夏綠綠也變得鎮(zhèn)靜了,看著飛刀朝她飛過去,一點也不驚慌,甚至還輕蔑似的笑著。只有杜安知道,此刻她的膽量有多大,她的內(nèi)心就有多恐懼,就有多脆弱。

最后那一刀是從杜安的胯下飛出去的,快若閃電,砰的一聲,扎在了距離夏綠綠頭頂不過半寸遠的地方。這一刀贏得了觀眾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

第一個環(huán)節(jié)表演結(jié)束,夏綠綠離開背景板,落在背景板上的飛刀排成了一個人形輪廓。夏綠綠向觀眾微微鞠了一躬,而后回轉(zhuǎn)身,將背景板上的飛刀一一拔下來,放回女同事的托盤中。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杜安同背景板的距離翻了一倍,夏綠綠輕聲同他說了句什么,好像在叮囑他小心點。他揮揮手,全然不當(dāng)回事。第一把飛刀是奔著她的小腿外側(cè)去的,然后是小腿內(nèi)側(cè),同樣準(zhǔn)確落到了預(yù)定的位置。這個環(huán)節(jié)耗時幾乎不到第一個環(huán)節(jié)的一半,很快就結(jié)束了。驚險而刺激的是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夏綠綠的雙手被固定了,雙腿也被固定了,想躲也躲不開,想逃也逃不掉。她像只小動物似的被綁在背景板上,等他宰割。她似乎比剛開始時更為緊張,手腕在扭動,好像想掙脫束縛。他朝她做了個手勢,也許是警告,也許是安慰,手勢的含義只有他們倆看得懂。她挺了挺身體,仰起臉,眼睛看向半空,臉上是英雄赴死般的慷慨和壯烈。

刀子飛出去時,他是背對著她的,好像不忍目睹有可能發(fā)生的慘劇,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飛刀出手是暴風(fēng)驟雨式的,一刀接一刀,中間絲毫沒有停頓。正手一刀,反手一刀,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只聽到飛刀扎在背景板上的聲音,如繁弦急管,觀眾還沒反應(yīng)過來,表演就完成了。有個十幾秒鐘的寂靜,接著是如潮的掌聲,一浪一浪翻卷過來。

杜安的表演不是沒有失敗過。有一次,他似乎還沒有準(zhǔn)備好,飛刀就離手而去,本來落點是在夏綠綠的耳朵邊,結(jié)果飛刀位置偏下,把她的肩膀割傷了。夏綠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隨之恢復(fù)了正常。那天,她穿的是紅衣紅褲,將她的傷情掩蓋了。一輪表演結(jié)束,他在背景板前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小攤鮮紅的血跡,才知她受傷了。

杜安的舅舅一腳將杜安踹翻在地,順勢踏住他的脊背,從腰間抽出皮帶,對準(zhǔn)他的屁股狠狠地抽了幾下,好讓他長點記性。夏綠綠一把捉住了他舅舅的皮帶,為杜安求饒,杜安的屁股才沒有落到皮開肉綻的境地。

事后,杜安不止一次回想那次失手的經(jīng)過,得到的結(jié)論是,那把飛刀不是他擲出去的,而是飛刀掙脫他的手,獨自朝夏綠綠飛了過去。飛刀脫離了他的控制,活了,有了自由的靈魂,它做了自己的主人,朝自己選定的目標(biāo)奔去。他輕視了它,它要報復(fù)他,結(jié)果是夏綠綠替代他受到了懲罰。他的失誤傷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無辜的她。

成材還是成柳,全看你的了。當(dāng)年杜安的母親將杜安托付給杜安的舅舅時,說的是這么一句話。而后,杜安的舅舅將這句話轉(zhuǎn)送給了杜安,與這句話一同交給他的還有一捆飛刀,以及一塊類似于鏢盤的木板,木板上畫著許多圓圈,大圓圈套著小圓圈,一層層往小里套,最后是個墨點。與飛刀和鏢盤同時交給他的,還有夏綠綠。那時夏綠綠還是個小不點,面黃肌瘦,像是發(fā)育不良。她怯生生的,看誰都不敢正眼瞧。她把他擲飛的刀子撿回來,雙手吃力地拔下偶爾扎到鏢盤上的飛刀。她把弄臟了的飛刀擦拭干凈,交到他手上。練習(xí)結(jié)束,她幫著收拾整理,將飛刀捆綁到一起。他從來不正眼瞧她一眼,在他眼里,她是個不合格不夠分量的觀眾。

有段時間,杜安的舅舅在演出之前或者演出結(jié)束后,會來指導(dǎo)他訓(xùn)練,教他怎么拿刀,怎么控制力道。杜安的舅舅很快看出了他的消極,看出了他的漫不經(jīng)心。杜安的舅舅將杜安拽到鏢盤前,把他的腦袋摁到鏢盤上,就像后來他對待夏綠綠那樣,把她的腦袋摁到背景板上。杜安的舅舅從夏綠綠手中要過飛刀,對準(zhǔn)杜安的腦袋扔了過去。夏綠綠一聲尖叫,好像是她被飛刀扎中了。杜安沒有頭破血流,但他的腦袋被他舅舅扔出來的飛刀固定了,他舅舅走后,夏綠綠小心翼翼地把飛刀一把一把從鏢盤上拔下來,才將他解放出來。

你這是懷古呢,還是異想天開?艾米麗在杜安身后戲謔地問。

杜安站著沒動,也沒回應(yīng)她,他內(nèi)心有些厭煩這個女孩。她的存在妨礙他了,本來這時候在他眼前晃動的是夏綠綠,掃興的是她偏要提醒他,與他共處一室的不是夏綠綠,而是她艾米麗??蛷d朝東的玻璃窗很是寬闊,是他同夏綠綠一塊改造的,之前是滿滿一堵墻,在得到房東的允許后,他們親自動手,將墻拆出豁口,安裝了一整塊玻璃。因為這扇玻璃窗,這棟獨立的小屋有點像加拿大魁北克省的夏洛瓦小屋,室內(nèi)室外連成了一體,再也無法分割。夏綠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對鳶尾花有一種偏執(zhí)的鐘愛。玻璃窗安裝完成后的第二天是個雨天,夏綠綠在窗前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天黑了,室內(nèi)的燈光流瀉出去,將她的身影投映在鳶尾花上。她挖了好些鳶尾花,移栽到花盆里,在臥室的窗臺上擺了長長一溜。

微風(fēng)吹過,鳶尾花輕輕搖擺,好像一大群紫色的蝴蝶在扇動翅膀,葉片細長,宛如一把把綠色的尖刀。

艾米麗倒是希望窗前有這么一大片玫瑰,那足夠賞心悅目,再不濟換成月季也行。如果是一叢叢美人蕉,花開的時候,那種絢爛不是鳶尾花能比擬的。美人蕉的熱烈、奔放,稱得上是妖冶。她喜歡那種熱烈而妖冶的感覺。

杜安到現(xiàn)在都沒弄懂夏綠綠為什么酷愛鳶尾花,這成了永久的未解之謎。

艾米麗在給她父親榨蘋果汁,榨汁機急速轉(zhuǎn)動,“沙沙”的響聲不絕于耳。這樣的時候,她對杜安待在客廳里并不感冒,似乎還很樂意看到他。她曾同杜安約法三章,他回來時必須敲門,在她沒有回應(yīng)前不能用鑰匙開門;沒有經(jīng)過她的同意,不能進入她的房間;她作畫時,他不能待在客廳里。她問他對她有什么要求,杜安搖了搖頭,表示沒有。既然沒有,那她干什么都是被允許的,他不能反對。他點了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蘋果汁榨好后,艾米麗用那根巨型針管抽了半管——大概是一百毫升,杜安后來才知道這個分量,艾米麗不在家時,她懇求他幫忙給她父親喂食,那滿滿一針管是兩百毫升。她指著針管上的刻度叮囑他,千萬不要給她父親多喂。她給他做過示范,像注射一樣,把針管里的液態(tài)食物緩慢地推進他的胃里。他替代她去做這件事時,比她預(yù)想的更為緊張,他的雙手止不住顫抖,針管像有些燙手似的拿捏不住。艾米麗的父親緊閉雙眼,像臺沉睡的機器一樣,不拒絕,也不配合。他還是抖抖顫顫完成了任務(wù)。第二次,他依然很緊張,當(dāng)他推動注射器時,耳邊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砰的一聲響,好像有類似氣球一般的東西炸裂了。他明知是杞人憂天,可內(nèi)心的恐懼仍舊無法消減。

艾米麗的父親因為一場車禍成了植物人。艾米麗的母親在艾米麗讀小學(xué)時就同她父親離婚了,后來再也沒有同他們聯(lián)系過。艾米麗的父親進城打工,供艾米麗上學(xué),艾米麗大學(xué)畢業(yè)后同父親生活在一塊。艾米麗的父親出事是在兩年前,那會兒杜安已經(jīng)離開小屋快一年了。艾米麗的父親騎著電動三輪車給人送貨,闖紅燈,被一輛大貨車給撞了。交警部門在認定事故責(zé)任時,艾米麗的父親負全責(zé)。杜安聽到真相后內(nèi)心忍不住唏噓,艾米麗除了瞳孔里劃過的一線悲傷外,似乎看不到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帶給她的陰影。

過兩個小時,你幫他翻一下身。艾米麗每次出門時總是這么交代杜安。

他照做了。艾米麗的父親身體有點沉,他搬動他時盡可能把手腳放輕一些,生怕驚醒了他。艾米麗的父親臉上很平靜,不悲不喜,對他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激之色。

杜安干完這件事,立馬從那間被夏綠綠稱為儲藏室的房間逃了出來。當(dāng)年存放在儲藏室的物品早已不在了,空間狹小造成的窘迫和窒息叫人無法久留。最重要的是,他不敢獨自面對艾米麗的父親。

艾米麗進了她父親的房間,杜安趁機來到了室外,雖然室內(nèi)經(jīng)常通風(fēng),但仍有酸腐的氣味滯留,偶爾嗅到照樣叫人不舒服,惡心。杜安轉(zhuǎn)了半個圈,來到鳶尾花叢邊。他精挑細選,采集了一束沒被風(fēng)雨打壞的相對完美的鳶尾花。他回到屋子里時,艾米麗正好從她父親的房間里出來,見他拿著花束,眉毛便皺了起來:瞧你那副貪婪的樣子,就知道糟蹋。杜安沒有理會,捧起窗臺上的一只空玻璃瓶——大概是夏綠綠留下的那只,到水龍頭下接了水,將花插在玻璃瓶里。他將插滿鳶尾花的玻璃瓶捧回了自己的房間,擺在窗臺上。

杜安望著花束出神,以前夏綠綠也是這樣,從床上落下來,一扭頭看見插在玻璃瓶里的鳶尾花,忽然就定住了,目光被鳶尾花系住了。數(shù)只紫色的蝴蝶,一動不動。很多清晨,很多傍晚,都是同一幅定格的畫面。

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掙扎的心跳,像是從泥淖中爬出來,又像是正從荊棘叢中鉆出來。他驚魂未定,他的呼吸是這樣,他的心跳更是這樣。而后他聆聽到了第二個人的心跳,是怯弱的,飄飄忽忽的,時有時無。他看不見她的人影,而她又無時無刻不在。后來,他捕捉到了第三個人的心跳,這種心跳聲很有節(jié)律,冷靜、沉穩(wěn),似乎不受外界的驚擾。他聽出了她是誰。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見了,艾米麗正站在門口,臉上是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她叩了叩門,見他抬頭,朝他招了招手,來,幫我搭把手。

杜安握住艾米麗父親的雙手,讓他保持側(cè)臥的姿勢??赡苁情L時間不見陽光的原因,艾米麗父親的脊背一片寡白,艾米麗雙手不停地揉捏,拍打,手法比按摩店里的技師還要熟練。艾米麗父親的脊背慢慢泛出了些許紅色。艾米麗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用手拂了一下掉下來的頭發(fā),吩咐杜安,你放手吧。

讓我來試試。杜安說。

她擋開他的手,慍怒地覷了他一眼。

杜安從艾米麗父親的房間出來后,過了一會兒,艾米麗也出來了。她向他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擠出來的,看得出她很疲憊。她在沙發(fā)上落座,他背對她看著窗外的鳶尾花。屋子里安靜了下來,這種安靜像是鳶尾花與鳶尾花之間的空隙,是間斷的,不持續(xù)的。忽然,有哭泣聲從他身后傳來,絲絲縷縷的,像是細小的昆蟲在振翅。他回過頭,艾米麗的肩膀在微微顫抖,哭泣聲是從她深埋在雙膝上的頭顱下滲出來的。他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她,猶豫片刻后,還是走了過去。他在她面前站住,向她伸出手,他的指頭像是在彈奏某種樂器,無規(guī)則地彈動。

她仰起臉,眼眶一片晶瑩。

她嗚咽著說,是我害了他。 

杜安是有玩飛刀的天賦的,小時候,他用小石子擊殺過倉皇逃命的老鼠,擊落過低飛的麻雀。他拿鉛筆刀當(dāng)飛刀,遠遠地擲出去,把瓜棚下小南瓜的瓜柄給削斷了。他用鉛筆刀摘梨,刀子朝梨樹上激射而去,準(zhǔn)確地切斷了梨子的果柄,刀無虛發(fā),一刀飛上去,一只梨子掉下來。當(dāng)杜安將這些童年趣事講述給夏綠綠聽時,后者的眼神除了好奇之外,還流露出些許的崇拜。這讓他很受用,但這個過程是短暫的,他用來炫耀的資本太少,在老家村子里的生活太貧乏了。他沒有太多的經(jīng)歷,也沒有什么出路可供選擇。

杜安的舅舅不時來檢查他的訓(xùn)練成果,杜安的進展讓他很是驚訝。飛刀似乎變成了杜安的手,伸出去的手,總能精準(zhǔn)地命中鏢盤的靶心。他不斷變換姿勢,變換手勢,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后來,杜安的舅舅拿一塊黑布蒙上他的眼睛,讓他接著訓(xùn)練。眼到心到,心到手到。杜安的舅舅這么指點他。沒過多久,杜安順利地完成了訓(xùn)練任務(wù),那塊黑布成了可有可無之物。

當(dāng)背景板在夏綠綠身后立起來時,杜安才明白他舅舅為什么把她安排在他身邊,自始至終陪同他訓(xùn)練。他同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在他眼里,她不再是一個不屑一顧的觀眾。有時他覺得她是他的妹妹,好像又不止是妹妹這么簡單。訓(xùn)練之余,他同她交談時不敢看她的眼睛,而她往往會偷偷瞥他一眼,好像被燙著似的立馬縮回目光。

第一次,杜安覺察到了飛刀的沉重,他的胳膊是僵硬的,手腕是僵硬的,手指是僵硬的。之前,面對綁縛在背景板上的稻草人時,他把投擲飛刀當(dāng)成了一種游戲,心不在焉,隨心所欲。他一次也沒有失手,刀尖像是長了眼睛,總是落在稻草人的周邊,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稻草人換成了夏綠綠,情況陡然發(fā)生了變化。面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天天在他身邊的人,她不是他的仇人,甚至他還不知道仇恨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能把飛刀扔出去?怎么敢把飛刀扔出去?這是一個坎,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將他擋住了。他要跨過去,必須跨過去,可他舅舅沒告訴他該怎么跨過去。他舅舅甚至不來訓(xùn)練場地了,把這個難題交給了他,交給了他和夏綠綠,讓他們?nèi)ネ瓿?。杜安的舅舅不關(guān)心過程,只問結(jié)果。

夏綠綠盯著他時,眼睛里有一種懾人的東西,他辨別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他的刀子要向著那雙眼睛飛過去,如果發(fā)生偏差,后果不堪設(shè)想。她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她的嘴唇在蠕動,在悄聲祈禱。她被釘在了背景板上,好像一只動物標(biāo)本一樣。她閉上了眼睛,只能聽天由命。那瞬間,他明白了事情的殘酷,杜安的舅舅太殘忍了,明知道有可能會出現(xiàn)最壞的結(jié)果,還是把她交給了他。誰愿意當(dāng)活靶子呢?她的生死在一線之間,在他的一念之間。

他看著她,她迎著他的目光。她在等待,像是被告在法庭上等待法官最后的宣判。他朝她擲出了第一刀。他以手勢暗示她,刀會落在她的右耳邊。隨著砰的一聲響,她的身體猛地一縮,好像軟體動物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著了一樣。第二刀擲過去,她的身體仍舊止不住收縮,第三刀也是如此。他讓她冷靜一些,他的飛刀技術(shù)沒那么差勁,肯定不會扎著她。她被他說哭了,仰著一雙淚水模糊的臉看著他。她跑過來捉住他的胳膊,將他拽到背景板前,然后她拿起了刀子。他知道她偷偷練習(xí)過飛刀,但練習(xí)到了怎樣的程度,他說不準(zhǔn)。你看著,我要扔刀子了。她提醒他,話音未落,刀子就朝他飛了過來。他趕忙往旁邊一跳,躲開了,如果不是躲閃及時,說不定刀子早就在他胸口上扎出了一個大窟窿。

他們最終練成了,很難說是他的功勞。甚至還多出了一些花樣,她在背景板前跳舞,他的飛刀總能從她的手勢中找到通道,扎到背景板上。

杜安的舅舅迫不及待將他們送上了舞臺。之前他們一起上過舞臺,她充當(dāng)他的助手,用托盤端著表演用的飛刀站在一旁,看他用飛刀扎鏢盤。當(dāng)他們置身于舞臺中央,特別是夏綠綠往背景板前一站,他的手心突然冒汗了。他用毛巾擦干雙手,一邊調(diào)整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第一把刀子脫手飛出去時,他知道他們成功了。他的手似乎比他更懂得刀子的去向,一把把刀子像鳥兒一樣從他的手心從容起飛,直達目的地。第一次表演結(jié)束,他們在掌聲中走下舞臺后,夏綠綠忽然張開雙臂,攔腰抱住了他。她將腦袋貼在他的胸前,好像在聆聽他的心跳。

此后,他們一同站在舞臺上,享受掌聲和喝彩。沒有人羨慕夏綠綠,她的工作看起來輕松,但不是誰都干得了的。除此之外,她也練習(xí)了一些技能,但那是次要的,屬于跑龍?zhí)椎慕巧?。那些年,馬戲團游走于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像吉卜賽人一樣,不停地遷徙,永遠在路上。而他們是固定的搭檔,在別人看來,他們儼然成了一對小夫妻。她依賴于他的存在,倘若他甩手不干了,她在馬戲團就失去了應(yīng)有的價值,大概她也不想淪落到那種尷尬的地步。

私下里,他們開始說話,有時還會開一些玩笑。在團里,她成了他的保護神,有一次,他與一位同事發(fā)生矛盾,她居然持刀沖了上去,如果不是旁邊的同事及時拽住她,對方肯定被她捅傷了。她像頭發(fā)怒的小母獅一樣,誰也不敢招惹她。她慢慢出落成大姑娘了,身體有些部位飽滿了起來,像春天的花蕾一樣。他不敢像往日那樣放肆地盯著她看,而她卻似乎很愿意他那樣看著她。她做好了迎接他的準(zhǔn)備。那種日子是無憂無慮的,由著他們縱情地笑,由著他們縱情地玩,連舞臺都成了流連忘返的樂園。有時,他們根本不需要說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對方就心領(lǐng)神會了。他們沒有想過將來會怎樣,也用不著去想,將來一定是這樣的。

艾米麗建議杜安,去找份工作吧,不然你就是個過客。

她說得沒錯,他已經(jīng)做過一回過客,還把夏綠綠給弄丟了。他得把她找回來。他在這里等著她,等她找回來。如果她真的回來了,他們會在此長住嗎?他覺得他還是一個過客,他們還是過客。

我可不想把你當(dāng)成免費的鐘點工來使用。艾米麗眨了眨眼睛,朝他搞怪似的笑了笑。

然后,她挎著工具包出了門。她辦了個課余的美術(shù)培訓(xùn)班,教孩子們畫畫,周六和周日大部分時間同孩子們在一起。有時她也接點別的活干,幫人畫肖像什么的。有時也應(yīng)邀去學(xué)校給孩子們講課,或是給老年大學(xué)的老人們上課。在他到來之前,她外出工作時每兩個小時得回來一次,抽不開身時只能請鐘點工。

艾米麗走后,屋子里陡然空曠了,有一刻,杜安不知道該干什么。他站在玻璃窗前,窗外的鳶尾花開得正濃,在陽光下有著明艷的色彩。他找到了活干,干活前,他先探視了艾米麗的父親,后者依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之后,他走出門去,夏綠綠用來栽過花的陶罐被扔到了草叢里,他從中找到了兩只完好的,將它們洗干凈了。他找到兩株瘦小的鳶尾花,將它們移栽到陶罐里,再將陶罐搬到臥室的窗臺上。這兩株鳶尾花還是含苞狀態(tài),他想總有一天它們會開花的。

干完這些后,他又察看了一遍艾米麗的父親,給他翻了個身,學(xué)著艾米麗的樣子給老人捶捶背。而后削蘋果,用榨汁機榨蘋果汁,再喂食給老人。

杜安清洗干凈針管后又沒事可干了。他再次出了門,繞過鳶尾花叢,往落羽杉樹林里走。以前夏綠綠經(jīng)常上那里去,一去就是老半天。他看著她穿著白裙子,在樹林邊一閃,然后就不見了。落羽杉的葉子很是密集,將樹林遮蔽得有些幽暗。張眼所見都是粗壯筆直的樹干,樹干與樹干之間的空隙很寬,風(fēng)吹過來有種沁人的涼意。腳踩在頭年凋落的敗葉上吱吱作響。有什么動物嗖的一聲從眼前跑過,是野貓,樹林里和鳶尾花叢是它們的樂園。樹林的邊緣是山腳,山坡上是灌木叢,沒有道路可供行走。這空蕩蕩的樹林有什么值得滯留的呢?杜安倚靠在樹干上,燃了一支煙,目光望向樹林外的光明處。

艾米麗送給杜安一幅畫,畫面上一只野貓在撲蝴蝶,背景是大片鳶尾花。她給畫裝上了簡易的邊框,在墻上釘顆釘子就能將畫掛起來。杜安接過畫時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艾米麗解釋說,以前畫的。畫面上野貓憨態(tài)可掬,半蹲著身體,作勢要向蝴蝶撲過去。蝴蝶不知是沒有察覺,還是被花香陶醉了,正扇動翅膀,懸浮在一株開得正艷的鳶尾花上方。夏綠綠曾經(jīng)沒少做慈善,給野貓投食,還做過一間貓舍,有沒有貓入住就不知道了。

瞧你這副模樣,簡直就是個失愛癥患者。有一天,艾米麗見杜安又站在窗前發(fā)呆,在背后取笑他。

那么,你呢?杜安轉(zhuǎn)過身,盯著她問。

我得離你遠一點,你可別傳染給我。她好像真的躲避他似的,一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有天傍晚,杜安協(xié)助艾米麗護理好她父親后,艾米麗提議,去走走吧。他們沒有走出多遠,就站在門前的場地上說話。有蚊子,艾米麗拿來了蚊香,杜安則搬來兩把椅子。光影模糊,誰的臉都看不真切。艾米麗說起了學(xué)畫畫的孩子,說到了某個男孩和某個女孩,說到了他們的天真和稚嫩,對色彩的敏感,和成年人大相徑庭的想象。他倒是想同她說說她父親,可不知怎么開口。

說說你吧。靜默了一會兒后,她忽然對他說,說說你的過去。

他沒有接話。

你不會是個逃犯吧?她的聲音里沒有恐懼,反倒像是說他是個電影明星一樣欣喜而快活。

我還真是個逃犯。他在氤氳的夜色中低沉著嗓音說。

不會吧?她的聲音是夸張的,好像壓根不會相信。

他簡要地說了一遍在馬戲團的經(jīng)歷,當(dāng)中省略了許多。后來,馬戲團的效益不好,他就離開了。

的確是個忘恩負義的逃兵。她不無鄙夷地說,轉(zhuǎn)而又好奇,你說你是表演飛刀的,表演給我看看。

我沒有道具了。他有些無奈地攤開手。

表演用的飛刀一直是夏綠綠保管的,他曾經(jīng)問過她,藏哪兒去了,可她什么也沒有說。他猜想她可能將它們?nèi)恿?,或者埋到了野地里。對她來說,那些飛刀不是飛刀,而是一枚枚巨大的釘子,將她釘死在背景板上,釘死在馬戲團里。她痛恨它們,讓它們消失也就在情理之中。

怎么會沒有道具呢?我去找找。艾米麗興沖沖地奔進屋內(nèi),立刻找來了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他拗不過她,只得接過水果刀。她踮起腳,在墻上畫出一個圓圈。室內(nèi)有光線流瀉出來,能見度不是很高。你是高手,應(yīng)該不難。她像個孩子似的嘻嘻笑著說。

他將水果刀掂了掂,分量有點輕。他將刀尖掉過來,拿刀柄向前。當(dāng)他作勢要將刀子擲出去時,恍惚間不遠處像是有個人影,他停下來,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艾米麗抱著膀子站在一旁,等著看他的表演。他重新拿起了刀子,指頭不安地抖動了一下。艾米麗打開了手機上的手電筒,照著她畫在墻壁上的圓圈。他做了個深呼吸,平靜了一下自己。隨后,他用力將刀子甩了出去,就在刀子快要脫手的剎那,艾米麗忽然把手電筒熄滅了。水果刀撞在墻壁上,被彈回來,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艾米麗重新打開手電筒,照著墻壁好一陣找,才找到刀柄撞在墻上的痕跡。就你這水準(zhǔn),難怪會失業(yè)。她搖了搖頭,顯然很失望。

后來的一天,她在客廳里靠墻而立,拿著水果刀對他說,信不信我能把你的飛刀接?。?/p>

他沒敢玩這個游戲,默認了她的說法。

每當(dāng)馬戲團要開拔時,夏綠綠會同杜安玩一個游戲,猜測下一個演出地點在哪個方向,東西南北,排除來路,每次都面臨三個選擇。他們誰也不會舞弊,誰也不會事先向杜安的舅舅打聽。有時是杜安猜對了,有時是夏綠綠猜對了。杜安猜對時,夏綠綠把自己當(dāng)成獎品,杵到他跟前,你愛咋咋的,噘著嘴,佯裝出一臉的不高興,一臉的無所謂。當(dāng)夏綠綠猜對時,她要杜安教她練習(xí)飛刀,他不答應(yīng),你練什么飛刀?!夏綠綠繃緊了臉,到時讓你也嘗嘗當(dāng)靶子的滋味,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馬戲團沿著鄉(xiāng)村公路走,一個一個鎮(zhèn)子演過去,道路沒有盡頭,表演也沒有終期。慢慢地,生意越來越清淡,觀看表演的人越來越少。收入少了,伙食也變差了,條件越來越艱苦。開始時大家還能堅持,相互打氣,相信能渡過難關(guān)。但時間長了,有人扛不住,離團了。先走的人找出各種借口,說是暫時離開,可一旦走了,便再也不見人影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老演員,干了十幾年幾十年,離開馬戲團也不知道還能干什么。逃跑的主意是杜安出的,這讓夏綠綠的眼睛一亮,她早就不想在馬戲團待了。他們不敢同杜安的舅舅告別,趁著黑夜溜了。第二天清晨,他們坐上了一輛開往城里的客車,就這樣進城了。

進了城后,他們才知這地方叫常州亥市,一個藏在山旮旯里的縣級市,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他們在城里閑逛了兩天,幾乎把小城的每個角落都走遍了,有山有水,街邊的人從從容容的,好像誰也不著急。他們商量后決定暫且待下來,便到處尋找出租屋,找來找去,沒找到合適的。他們身上的錢不多,總希望找到便宜一點的地方。偶然間,他們找到了一棟小屋,雖然位置偏僻,可幾百元一個月的房租對他們來說太理想了。

他們預(yù)交了房租,住了下來。他們急于要找到工作,不然沒法待下去。很快,夏綠綠進了一家餐廳做服務(wù)員,工資不高,勉強能夠維持生活。而后,杜安去了一家業(yè)余武校當(dāng)教練,教孩子們習(xí)武。馬戲團有位拳師,曾在少林寺練過武,杜安在練習(xí)飛刀之余,跟隨拳師學(xué)了不少招式,羅漢拳梅花拳什么的,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有幾個愛好武術(shù)的孩子對他崇拜得不行,還到小屋里來做過客。夏綠綠不得不耗費一兩天的工資,買了水果和酸奶來招待他們。杜安本想給孩子們表演飛刀,夏綠綠卻怎么也不愿意把表演用的飛刀拿出來,最后孩子們帶著一臉遺憾的表情離開了。

以前在馬戲團的日子像是在一艘不靠岸的船上,而現(xiàn)在他們搬到了岸上,生活的節(jié)奏完全變了。夏綠綠早出晚歸,一天三頓有兩頓飯是在餐廳吃的。杜安工作的時間在周末,一周有五天在小屋里休息。日子就這么穩(wěn)定了下來,那種類似于流浪的生活徹底結(jié)束了。有時他們會猜測,馬戲團還在不在,如果在,這會兒遷徙到哪里了,答案是沒有的。他們不敢回老家去,馬戲團的人大多是親戚,要么是鄉(xiāng)鄰,他們沒臉見他們。

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這種看似平靜的日子并不平靜,夏綠綠工作的餐廳倒閉了,她失業(yè)了。她想去找份別的工作,幫一家服裝店看店,干了不到兩個月被辭退了。這兩個月她就沒賣出過幾件衣服,老板從她身上賺不到額外的利潤不算,還倒貼工資給她。后來,她只得繼續(xù)去餐廳做服務(wù)員,工資比先前還要低一些。有一天,她不知受了誰的蠱惑,花了大半年的工資報了一個瑜伽班,有限的幾天假期全趴在瑜伽墊上。瑜伽班的教練一個勁地鼓勵她說,憑她這身材,練個半年,就可以當(dāng)教練了。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夏綠綠癟癟的臀部怎么也練不成教練嘴里的蜜桃臀。

夏綠綠第二次失業(yè)后,再也不想出去找工作了。她像個家庭主婦似的待在小屋里,做飯,洗衣服,搞衛(wèi)生。有時連飯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她變得很不耐煩,易怒,本來高高興興的,一轉(zhuǎn)眼臉上陰云密布,比春天的天氣變化還要快。他們開始吵架,任何一點小事就能引發(fā)戰(zhàn)爭。杜安只能讓著她,他要是一回嘴,她準(zhǔn)會哭,站在玻璃窗前,眼淚悄無聲息地在臉頰上流淌。他不知該拿她怎么辦。他走過去摟住她,有時她會拼命掙扎,有時任由他摟著,他的摟抱并不能止住她的淚水。有一天,她在他懷里仰起臉,眼淚婆娑地對他說,你知道嗎?我總盼著那把刀子偏一點點,扎在這兒。她捉住他的一只手,按在她的心臟部位。他被她的這句話震驚了,身體戰(zhàn)栗不止。別說傻話。他緊緊地摟著她,好像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什么。

夏綠綠的心情并沒有好起來,唯一能夠吸引她的是窗外的鳶尾花,以及在鳶尾花中蹦來跳去的野貓。早上起來時,杜安看見她站在玻璃窗前,晚上熄了燈,四下里一片闃寂,她還是站在那兒,像個夢游的人一樣。有幾個晚上,她趁他睡著了,一個人跑去了落羽杉樹林里,一直待到天亮才回來。他弄不明白她這是怎么了。他試著向她了解原因,她卻什么也不愿意說,再追問,她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湖水一樣淌了出來。

小屋里變得沉悶,令人窒息,好像缺少氧氣一般。杜安為了躲避夏綠綠,同時也為了增加收入,在一家名為鄉(xiāng)村酒吧的酒吧找了份雜務(wù)工。夜場收工時往往是凌晨一兩點,他回到小屋時夏綠綠多半睡了。她在睡夢里還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酒吧里有舞臺,每天晚上演不同的節(jié)目。有一天,杜安找到經(jīng)理,詢問可不可以讓他上臺表演,經(jīng)理問他會什么,他說表演飛刀。經(jīng)理說先耍給他看看,行就上,不行就滾蛋。杜安回來同夏綠綠商量,她死活不肯,你要表演找別人去,我當(dāng)靶子當(dāng)夠了。

他們狠狠地吵了一架,好些天,夏綠綠都沒同杜安說過話,他有意挑起話頭,她也不接話茬。他就是那次萌生去意的。他在落羽杉樹林里轉(zhuǎn)了半天,如果不是后面被山堵著,他早就從樹林那邊轉(zhuǎn)出去了。后來的一天,又因為一件細小的事情,不知哪里惹怒了她,她故伎重演,連哭帶鬧。無論他怎么安撫她,怎么好言相勸,她就是不肯安靜。杜安就是那天晚上離開小屋的,離開前,他將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放在茶幾上,然后去找表演時用過的飛刀,在儲藏室里沒找到,便空著手離開了。

有一天,艾米麗拎回來一袋菜和幾罐啤酒,她說她請客,讓他好好撮一頓。杜安以為她要感謝他,瞧她那興致,不便拂她的意,只得答應(yīng)了。她問他可不可以吃辣的,他說可以,微辣吧。她的廚藝很不錯,幾個菜端上桌,讓他的味蕾大開。他很久沒有嘗過這樣可口的飯菜了,免不了夸贊她的廚藝,她聽了似乎很開心。兩個人邊吃邊聊,艾米麗的談興很濃,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他在聽,偶爾附和一兩聲。說到后面,她可能是不勝酒力,臉紅了,眼眶也紅了。她說起了她的初戀,上大二時,她同本系的一個男同學(xué)戀愛了,愛得死去活來的,畢業(yè)后她要回常州亥市,他不愿意來,就分道揚鑣了。

就這么簡單,拜拜了。她回來后,他甚至連電話都沒給她打過一個,好像他們根本不曾戀愛。

為了該死的愛情,干杯!

她舉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生怕她跌倒,趕忙扶住了她,她用手推開他,把酒杯舉過頭頂,來,干杯!干杯!酒液像雨水一樣潑濺,他不得已把她的酒杯搶了過來,放到桌子上。她去拿酒杯時一個趔趄,栽倒在他懷里。他只好抱住她,想把她架到沙發(fā)上。她忽然嚶嚶地哭了,仰起一張淚痕斑斑的臉,你能抱抱我嗎?今天是我生日。

他將她摟在懷里,她把腦袋伏在他胸口上。他感覺胸口那兒濕漉漉的,被她的淚水浸濕了好大一塊。那個地方也曾被夏綠綠的眼淚弄濕過。

我就想忘掉這一切,要是我失憶了,那該多好。艾米麗離開他懷抱后羞赧地笑了笑,似乎讓他看到了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他好像同她交換秘密似的,講起了在馬戲團的往事。他從自己進入馬戲團講起,他媽媽想讓他跟著舅舅謀個出路,而后他舅舅讓夏綠綠陪伴他練習(xí)飛刀,沒過多久,他就知曉了夏綠綠是他舅母娘家的侄女,他舅舅是想將他們撮合到一塊,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馬戲團里的確找不到人愿意來當(dāng)活靶子。夏綠綠原本也不愿意,但是被杜安的舅舅威逼利誘,勉強才答應(yīng)。他知道她內(nèi)心的掙扎、無奈,那一次他舅舅懲罰他時,他以為要被舅舅一刀結(jié)果了,歷經(jīng)的恐懼,無助,她比他更甚。他不知表演過多少場,只發(fā)生過一次失誤,可是越?jīng)]有失誤發(fā)生,越擔(dān)心發(fā)生失誤。夏綠綠被固定在背景板前,他何嘗不是被固定在那里?他們被杜安的舅舅捆綁了,被馬戲團捆綁了。在馬戲團走下坡路時,他們逃了出來,他們把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解開了。剛到常州亥市的那段日子,他們別提有多高興,有多自由。而后來,夏綠綠發(fā)生了變化,先是郁郁寡歡,后來又變得暴躁易怒,情緒極不穩(wěn)定。他至今弄不明白她當(dāng)時怎么了。他受不了她的臭脾氣,選擇了離開。

你真是個大渾蛋。艾米麗就差沒指著他的鼻子罵他。

他也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大渾蛋。

當(dāng)時,我們就住這兒,住在這小屋里。他告訴艾米麗。

你確定你們住在這兒?艾米麗聽了一愣,盯著他問。

沒錯,是這兒。他回答。

你以為她會回來,會回到這兒來?艾米麗冷笑一聲,不理睬他了。

杜安后來還是接受了艾米麗的建議,找了份送快遞的工作。他寄希望于遇見她,如果夏綠綠還在常州亥市的話。他每天騎著電動三輪車穿街過巷,說不定真有可能遇見她呢。世事總是難以預(yù)料,當(dāng)初他們也沒想到會到這里來。

他空閑的時候,仍舊會給艾米麗當(dāng)免費的鐘點工。

有天早上,他發(fā)現(xiàn)夏綠綠站在床前,陰沉著臉,指著窗臺上的鳶尾花問,是不是你栽的?你看,都枯死了。他一驚,醒了過來,窗臺上的鳶尾花活得好好的,已經(jīng)開花了。這時候,他聽到了艾米麗的哭泣聲,聲音不是很高,但也不低。他聽出了其中的悲傷,讓人鼻子發(fā)酸,眼圈發(fā)紅。

艾米麗的父親去世了。杜安請了幾天假,幫忙料理后事。來幫忙的還有那些孩子的家長。喪事從簡,想復(fù)雜也不可能。事情結(jié)束的第二天,艾米麗向杜安告別,她要把她父親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她不會再回這里了。

他擁抱了她。

有緣再見。她離開他時說。

有緣再見。

屋子里突然空寂了下來,一只野貓從玻璃窗外經(jīng)過,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內(nèi)。窗外鳶尾花的葉子一片繁茂,仿佛立著無數(shù)把郁綠的尖刀。杜安想起某個下午,夏綠綠賭氣跑出了小屋,不知去了哪里。小屋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了無生氣。他有些慌亂,好像被空寂攫住了。夏綠綠并沒有走遠,只是去了落羽杉樹林。她在樹林里待了一下午,直到暮色四合才回來。而現(xiàn)在,杜安又被那種空落的感覺捕獲了,內(nèi)心有著說不出的沮喪和落寞。他決定離開這兒。

一周后,杜安辭掉了快遞員的工作,收拾了行李。他將鑰匙歸還房東,并要回預(yù)交的押金。房東要將押金交還他時,眼睛忽然一亮,你是不是先前那個?杜安站著沒動。你就是那個,同那個姓夏的女孩子一起的。房東終于認出了他,你知不知道?你們把我給害慘了,這押金不能退給你。杜安一臉狐疑地看著他。房東說,那女孩……給你留了一封遺書,還有一捆打磨得锃亮的刀片,你要是想看,找警察要去。

【樊健軍,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斑鳩入畫圖》《馮瑪麗的玫瑰花園》《向水生長》《遙遠的妃子》等,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二十屆百花文學(xué)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xué)獎、第四屆《長江文藝》雙年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