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8期|林希:浪里白條張順——“糟改”之一
【作者自述】
黑色幽默的“糟改”
天津方言“糟改”,很難做語境界定,反正天津人都說“糟改”。什么意思?只能會意,大家心照不宣了。
通俗打個比方,好好一個人,怎么就糟改了呢?大多是好朋友之間善意的玩笑。譬如用軟件把朋友的照片在電腦上做一個變形,這不是拿人糟改嗎?目的只是開個小小的玩笑,絕無人身傷害之意,照片被變形的朋友也不會生氣,不過是糟改而已。
平時生活中難免會發(fā)生一些糟改的事。天津人出差,到了廣東,人家一番好意,請他吃蛇宴。“沒見過,請我吃‘長蟲’,還說是大宴,介不是拿咱爺們兒糟改嗎?”人家一番好意,你不理解,用天津土語說,“猴吃麻花——滿擰”。
另一方面,黑色幽默是老百姓的生存方式。黑色幽默不僅是自我調(diào)侃,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舊時天津河?xùn)|區(qū)四大莊子,世世代代為溫飽掙扎,他們得以繁衍生息的唯一手段,就是互愛互助。天津人最重要的高尚品德,就是一人有事,眾人幫助,婚喪嫁娶都是大家的事,從湊“份子”到辦事,全靠鄉(xiāng)親出力,明白人出力,力氣使在點子上;找不準(zhǔn)點子,瞎出力,就糟改了。
寫小說,就是要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善良的美德,說是黑色幽默,也是一種善良的幽默。
——林希
浪里白條張順——“糟改”之一
//林 希
這孩子叫張順,和《水滸傳》里的“浪里白條”張順同名同姓,他家住在河?xùn)|郭莊子,家門口就是海河,從小出去買米、買面、買菜,都要渡過這條大河。好在海河有好多渡口,渡口上有擺渡,乘一次擺渡一分錢,于是他就把乘擺渡的錢省下來,買冰棍了。
他不乘擺渡,怎么過河呀?沒什么秘密,他水性好。
老娘派他去河西買東西,他一口答應(yīng),出了家門先爬到樹上,找個枝葉繁密的地方,把衣服脫下來,然后跳下來,手里舉著衣服,一個猛子就竄到河西去了。
而且,最最重要,海河“富”呀,一個猛子下去,信手,準(zhǔn)能提拉點東西上來——郭莊子小孩,每天下河都能給老娘掙來個塊兒八毛的。七八歲時,抓一條鯽魚回家煮魚湯;長到十歲,半大小子,再抱到手一條大拐子,就賣給河邊遛彎的大爺大娘,賣魚的小攤上兩斤重的大鯉魚,少說也得一塊錢,你拿到手一條歡蹦亂跳的大鯉魚,給孩子兩毛錢,樂得孩子屁顛屁顛的。
那一年,小張順十四歲,隆冬三九,一天早晨,一個發(fā)小呼哧呼哧跑到郭莊子外邊,大聲呼喊“順兒”。張順聽見喊聲,立即從被窩里跳出來。也是條件反射,這些年,每每有人喊“順兒”,一定是擺渡口出了什么急事,大多是擺渡船沒出來,有人急著過河,不小心掉河里了,這時候發(fā)小就跑來叫“順兒”,叫張順太繞嘴,一個“順兒”,就滿明白了。
張順聞聲披上一件大棉襖,一口氣跑到河邊。一看,嘛事沒有,只有幾個人站在擺渡口指手畫腳地議論什么,看見張順跑過來,就有人說,沒事沒事,再過去一看,有人告訴張順,一位洋派兒人物,剛剛在郭莊子擺渡口登上擺渡船,好像是要去大光明碼頭,大光明碼頭停著遠(yuǎn)洋大火輪,這位爺要去外國,擺渡船緩緩劃動,從遠(yuǎn)處呼啦啦跑來一伙人給他送行。送行就送行吧,這伙人都有“洋癥候”,還要擁抱拉手。這一下,你搶著擁抱,我搶著拉手。一陣熱鬧,“咕咚”一聲,洋派人物的大皮箱掉河里了。
在平時,這不是一件事,郭莊子門外擺攤的大爺,七八十歲,脫下大褂子,一個猛子就抓上來了。如今不是三九寒冬嘛,擺渡口鑿開了一條水道,最多一丈寬,過了這條河道,冰凍三尺。這時候往水道里跳,跳下去,你就上不來了,一個猛子,鉆到冰層下面,再找一處水道,找不著了,被水沖下去,那就掛甲寺見了。
掛甲寺,地在河?xùn)|,水下有一處漩渦,無論從海河上游沖下來什么東西,到了掛甲寺,都得被漩渦卷上來,海河上游會沖下來什么東西呢?河漂子。無論是投河的、溺水的,更有說不清緣由的,到了掛甲寺,都要卷上來。天津人罵人不吐核兒,常聽見有人說,明天我上掛甲寺收你去,就是罵這個人今天晚上過河,準(zhǔn)得掉河里。
不說掛甲寺,還說洋派兒人物大皮包掉河里的事。
這若在平時,不是個事,郭莊子老少爺們兒沒有不會下河撈東西的,無論你什么東西掉河里了,上至大鍋爐,下至一枚戒指,隨便一位郭莊子爺們兒都能給你摸上來。
如今,不是數(shù)九寒天,冰凍三尺嗎?就算冰面下面水溫不低于四五度,到底平常人也吃不住呀。
此時,順兒來了,擎好吧!一位大爺喊了一聲,大閨女、小媳婦別看呀!
河邊大爺喊這嗓子什么意思,河邊大爺知道,順兒下河,一條規(guī)矩,他得光著。順兒也利索,一步躥到河邊,一扯,襪子、褲子全扒了下來,“撲通”一聲,人就跳下去了。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一陣水花,順兒從冰河口冒出來了。手里舉著那個洋派大哥落在河里的大皮箱,順兒舉著皮箱往河邊遞,只是一抬頭,那位洋派大哥不見了,伸手接皮箱的是一個大爺。
順兒心眼多,一想,不對勁,又把皮箱拉回來了。
大爺自然也明白,就沖著還泡在水里的順兒說,哎呀,那位洋派大哥等你的時候,聽見大光明碼頭大火輪開船的鈴鐺響了,他上船要緊,就委托我替他收著箱子,急忙叫了一輛三輪車,坐上三輪奔大光明碼頭去。你把皮箱交給我吧,我給他送回家去。
順兒是個何等機靈的人兒呀,樹林子大,什么鳥兒都有,幫助人下河找皮箱,三九寒天,凍得全身哆嗦,把皮箱撈上來,卻讓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誆走了,介不成了傻帽兒了嗎?
二話沒說,順兒把皮箱抱在胸前,對大爺說,不就是大光明碼頭嗎?我給他送過去,錢財交到手,送人送到家,哪有半路上倒手的道理。
大爺還要勸順兒,順兒一個猛子,又鉆到冰層下面去了。
大爺攔不住順兒,只能嘆息一聲,這個渾小子,你在冰層底下,怎么趕得上三輪車?
你還別不信,就在大火輪剛剛啟動的時刻,只見水底下往上冒了一陣水泡,突兀兀躥出來一個大活人。我的天爺,游泳健將出水,也只能躥出來半個身子,這個大哥,一下躥上來,連腳巴丫子都躥到水面上來了。
順兒大哥露出腦袋瓜子便向上看,一眼就看見那個丟皮箱的洋派大哥正站在火輪甲板上張望,大聲喚了一嗓子,二爺,你的皮箱!一掄胳膊大皮箱扔上輪船了。
洋派大哥看見自己的大皮箱,高興得叫喚了一聲,感謝感謝!當(dāng)然他說的洋話,什么“三塊肉”……順兒大哥在河里沖著洋派大哥喊道,嘛是“三塊肉”呀?一塊肉人也吃不起。洋派大哥一聽,這位大哥沒錢,一時也掏不出大洋錢來,伸出胳膊,一擼,擼下來自己的大金表,一揚手,把大金表扔了下來。順兒大哥自然接住了大金表,但一回手,又把大金表扔了回去。
這時輪船開走了,連人影兒都看不見了……
事情本來至此結(jié)束了,怎么又和“糟改”連上了呢?
往下說呀。
郭莊子來了幾位人物,找張先生。
郭莊子沒有張先生,有個張順,大家叫他順兒。
朱砂沒有,黃土為貴,沒有張先生,那就順兒代替了。
這一天,順兒沒出門,聽說有人找他,而且西裝革履。順兒哥哥一看,就知道是官面上的人。
找我干嘛?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拈花惹草。
不是,不是,順兒先生。
別先生,我聽著全身起雞皮疙瘩。
那就叫朋友。
朋友干嘛?有酒有肉才是朋友。
行了,那,咱就開門見山吧,我們是中華體育會的人員。找您來,希望您參加亞細(xì)亞游泳比賽。
管飯嗎?
那還用說,吃得好極了,有魚有肉,都是你沒見過的好東西。
吃不起。
不要錢。
還有這地方?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一聲?
這樣吧。一五一十,中華體育會的人就把請順兒大哥去參加亞細(xì)亞游泳大賽的事向順兒大哥說了。
中華體育會的人告訴順兒大哥。亞細(xì)亞游泳比賽,在南洋什么國家舉行。多少年,中國人連一個名次也沒拿過,聽說天津郭莊子出了一位“浪里白條”,我們打算請您給咱們中國人爭口氣。
嗐,那還用我去,隨便拉一位郭莊子大爺,都能把他們甩出去二里地。
就得您去,請您去拿個冠軍。
給嘛?
亞細(xì)亞游泳冠軍,去年的獎金是多少多少錢,至少也有十幾個大元寶。
要這么多錢干嘛?
請全郭莊子老少吃炸醬面呀!
行行行,咱去玩一把。
就這樣,順兒大哥就跟著中華體育會的人走了。
全郭莊子人都等著順兒大哥回來請吃炸醬面。一天早晨,又看見順兒大哥在郭莊子門口跳大河里洗澡了。
順兒,回來了?
回來了。
拿冠軍了嗎?
拿個屁呀!
這就糟改了。
順兒大哥去了,先要進游泳訓(xùn)練隊。咱還用訓(xùn)練嗎?
不行,就得先訓(xùn)練。一進去,還沒下水,先讓你穿游泳衣。別提了,這年頭,什么花點子都有。游泳衣,看著像是皮的,比紙還薄,往你腦袋瓜子上一套,“把”得我兩胳膊兩腿就不能動彈了。人家還讓你報名,姓甚名誰,咱知道;又問你什么式,嘛叫“式”呀?打滾兒式。人家說,沒有這個式,游泳比賽只有四個式,什么自由式、蛙式,要不就是大蛤蟆式,還有飛蝶式。我就是光著打滾兒式。人家說,光著打滾兒式不帶玩。別拿我糟改了,連入場式都不讓我參加。
嘿嘿,你順兒爺回郭莊子來也。
……
哈哈,此乃糟改之一也。
【作者簡介:林希,原名侯鴻萼,1935年生于天津,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做過老師、編輯,1980年回歸文學(xué)工作崗位,從事專業(yè)寫作,出版有詩集4冊,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集獎;后改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4部、《林希自選集》12冊,《“小的兒”》獲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