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加主布哈:羊都說話了
1
夜幕如百褶裙,鋪開了無盡的黑。男人再次走進(jìn)牧羊人柯巴家的時候,柯巴的那條獵狗還是認(rèn)不出他,沖他吠個不停,仿佛他是個沒有味的人,而他的臉隱藏在黑夜里,聞不著見不清,狗不沖他吠才怪了。他舉著火把離開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那條獵狗不依不饒地跟在他身后叫,后來把全村的狗都招來了,就是這樣,他變成一束亂竄的光,被一群狗送出了阿卜村。
剛好,狗都被引走了,柯巴也走出門,他沒有帶手電筒,因為他對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經(jīng)輕車熟路。他的腳步?jīng)]有聲響——他是一個沒有聲音的人,或者說,他無法和自己發(fā)出的聲音舒適相處。很多時候,這會讓他心里有些怵,但很快,他通過虛掩的木門摸到了入骨的暖,那是來自女人的呼吸,那時候一切思慮就都沒有意義了。當(dāng)然,次日他一定是從自家屋子里走出來的,捧著一個竹編的小盤,盤子里裝著兩顆雞蛋和一些炒熟了的黃豆,獵狗緊隨著他。
“怎么又吃雞蛋和黃豆???”上午的時候,男人們會聚在村口閑聊。
“羊開口說人話了。”他邊剝蛋殼,邊往羊圈的方向走去。
“羊說話,你為什么吃這些東西?”
“禳災(zāi),驅(qū)邪。”這已經(jīng)是牧羊人柯巴連續(xù)三天重復(fù)這樣了,有人開始動搖,因為牧羊人柯巴在他們心里是個君子,如果君子騙人了,山上的云霧也會熏人的,他們說,只有小人如煙囪里的煙霧,熏人,令人生厭。
“也許,羊真的說話了?”最先動搖的是姆哈,他本來是個話少的人,后來迷信于一個所謂的無所不能的神,每天都在家里禱告,開始變得喋喋不休,提到那個神,他說神可以讓他家的米缸隨時飽滿,生病了不用去醫(yī)院,甚至以后可以長出翅膀飛起來。
“所以,你們家的人生病了不用去醫(yī)院?”有人聽不下去了,帶著略諷刺的口吻說道,因為姆哈的婆娘就是堅決不去醫(yī)院,在家難產(chǎn)而死。
“快了,我婆娘很快就要回來了?!蹦饭蒯斀罔F地說道,“此時,大概是到伙補(bǔ)萊托了,而且她會帶著我兒子回來?!?/p>
大家平時聽他說離譜的話多了,開始會調(diào)侃他,但現(xiàn)在不會反駁他,也懶得取笑他,甚至都不想搭理他便散去了??赡饭琅f在那自說自話:“也許羊真的說話了呢,肯定是祂讓羊說話了,各位,你們別不信,萬一哪天,或許萬物會回到同一起跑線,都可以開口說話呢?!笨创蠹易哌h(yuǎn),他也悻悻地跑回去禱告了。倚靠在核桃樹下抽煙的書生特伊念叨了一句:“無知的人!羊都說話了,那狼應(yīng)該也會笑了?!?/p>
當(dāng)然,這時候,人們還沒把羊說話這個事放心上。
這時候,柯巴放羊群出圈,幾百頭綿羊浩浩蕩蕩地向山頂?shù)牟莸槎?。這些羊只有三十七頭是柯巴的,他為村里的人家牧羊,作為報酬,每出生五只羔羊就給他一只,平常也會給他送一些糧食。如此,柯巴的生活條件也算是很好了,況且,他沒什么追求,三十三歲了,孤身一人。他其實不喜歡牧羊,但他喜歡那片草甸,草甸的盡頭是一個斷崖,他在崖邊修了一座茅草屋,朝著崖底的方向開了一扇大窗,可以望見火車,和一些朦朧的遠(yuǎn)方村落,以及延綿不絕的山脈,躺在竹質(zhì)的床上,牧羊人柯巴能隨時感覺到命運(yùn)的起伏。
村長拉吉有兩個兒子,大的幾年前醉死在一條溝里,留下兩個女兒和年輕的老婆布薇。小兒子叫伊阿斯,是個傻子,十七歲了,人高馬大的,卻不敢單獨睡,拉吉夫婦只能在他們的臥室又安了一張床,讓他睡在上面。伊阿斯每天都和小孩兒混在一起,很多時候,他會帶著那群孩子來到茅屋找柯巴。
“昨晚,你父母的床嘎吱嘎吱響了嗎?”柯巴問他。
“是的,我父親把他婆娘綁在床上打,但她沒哭。”
“你看到了?”
伊阿斯把頭蹭到柯巴懷里說:“你看,這是我父親打的?!?/p>
“他為什么打你,因為你看到了?”
“因為我在自己的床上問父親,能不能讓我也‘來一下’,他就把手電筒扔過來,打在我頭上,流血了,我打開手電筒照向他們的床,我母親被她老公綁在床上,他們都沒穿衣服。”他其實不懂“來一下”是什么意思,是村里的幾個男人教唆他說的,當(dāng)然,包括柯巴。
柯巴覺得有點滑稽,但他忍住沒有笑,說:“那你母親應(yīng)該心疼壞了,你流了那么多血?!?/p>
“沒有,她只是把我摟在懷里,給我擦血,但她沒有流淚,不流淚怎么算心疼呢,她是個沒有眼淚的女人?!币涟⑺拐f,“我父親今天早晨把我的床扔出來了。”
“那你睡哪里,和他們睡一張床嗎?”柯巴望著崖底,風(fēng)有節(jié)奏地?fù)u著崖底的竹林。
“我想去嫂子家睡,只有她對我好。”伊阿斯的臉突然紅了起來,“我父親說要讓嫂子當(dāng)我老婆,我愿意。”說完,他就跑出了茅屋,像一只發(fā)了瘋的公羊,竄進(jìn)松林。
傻子伊阿斯說要讓自己的嫂子給他當(dāng)老婆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牧羊人柯巴的臉上長滿了尖銳的刺,變得像一片茂密的荊棘,直到伊阿斯如一朵臃腫的云霧,消散在草甸盡頭,柯巴把頭伸出窗口,對著崖底怒吼:“傻子,傻子?!苯又賳緛硭墨C狗說:“去,快去,從村長拉吉家那頭最大的公羊身上咬下一塊肉,我烤給你吃,要后腿肉,左邊的后腿??烊ァ!庇谑谦C狗興奮地沖向羊群,它當(dāng)然不敢咬下那只公羊的左大腿肉,但還是追著它跑了一圈又一圈,其他羊像披著白雪的灌木叢,散落在草甸上,看這場無聊的游戲。被追的那只公羊忍不住說話了,不過,它說的是羊話,它無奈之下躍進(jìn)那片湖水,在水中央咩咩地叫個不停,但不像是求饒。獵狗像個得意的戰(zhàn)士守在岸邊,吐出舌頭,大口喘氣,也說了幾句狗話,直到遠(yuǎn)處的柯巴吹了一聲口哨,它才搖著尾巴,凱旋而去。
那只公羊狼狽不堪地游到岸上,站穩(wěn),使勁搖晃身體,試圖抖落身上的水,也抖掉自己的狼狽,然后它像發(fā)了瘋似的沖向一頭母羊,迅猛地爬上去,開始抖動自己矯健的后腿,并對著天空吼了一段長長的羊話:咩咩咩……
“真是什么樣的主人就有什么樣的牲口。”柯巴自言自語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村長拉吉魁梧高大的身影,特別是四肢的腱子肉,像被塞進(jìn)了鐵塊兒,而那銅質(zhì)的煙桿就像是長在他嘴里了,到哪兒都不停地吧嗒出濃烈的煙霧,自然,部分煙霧也縈繞在他的聲帶里,使他發(fā)出的聲音緩慢沉悶,粗糲如雷,沒說幾句話,他就會深吸一口煙,沒吸幾口煙,他就清嗓子,吐出閃電般黏稠的痰,讓人作嘔。不過,在阿卜村誰敢與他為敵呢?這樣想著,柯巴心里就涌現(xiàn)出一股卑賤的恨意,所以,在放羊歸圈的時候,他從羊圈里找出拉吉家那頭公羊,抓住他的左后腿,用彎刀的鈍面,狠狠敲打起來。這是村長拉吉的絕招,他常說:“收拾人,就要捶打他的肌肉,大腿是最好的選擇,讓對方疼了,又沒留下什么大毛病,不用賠償。”柯巴想,收拾不了拉吉的大腿,可以拿他的羊解一下氣。
2
七月的傍晚,阿卜村被火把圍攏,這些向上的瀑布,跳躥著,像祖靈在舞動。在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火把節(jié))前,人們是不會出遠(yuǎn)門的,因為逝去的親人會以另一種方式回來,他們被供奉在神龕里,品嘗新釀的酒。村長拉吉遠(yuǎn)嫁到貢謨鎮(zhèn)的女兒孜孜也回來了,她背著滿月的嬰兒回來探親,每遇到一個人就會給他喝一口酒,喝了酒的人要從自己身上拿出點禮物給嬰兒,表示祝福,給什么都行,什么都沒有的,把衣服脫下來作禮物也不是不可,孜孜會客氣地說再喝一口吧,她的丈夫則微笑著給每個人遞上一支香煙,寒暄幾句。
柯巴平時很少喝酒,但他還是接過孜孜的酒,悶了一大口,然后從左耳取下自己的銀耳環(huán)說:“我口袋里沒什么東西,就它吧?!碑?dāng)他們對視時,柯巴的眼睛里流淌著一條曖昧的河流,記憶的堤壩就決裂了,他想起在草甸上歌唱的少女,以及她被打濕的骨頭,想起他的五指在云層深處扣緊少女的五指時,他感受到的山深水細(xì)。當(dāng)想起如今她已然是一位母親了,彩色的百褶裙換成了端莊的深藍(lán)色,柯巴內(nèi)心便開始起失落的霧,直到失落完全覆蓋他的心,他強(qiáng)擠出一個君子的笑容,離開,并決定今晚去村長拉吉家大醉一場。
村長拉吉家宰了一頭百來斤的豬,還有兩只深褐色的大閹雞,來表達(dá)他當(dāng)上外公的喜悅之情。當(dāng)然,他還藏了一個目的,就是想看看村里哪些人會前來祝賀,哪些人沒來,來的人誰買了酒,誰喝得最多,誰喝得最不真心,誰最后走……近來,拉吉發(fā)覺自己在村里的威信仿佛在變?nèi)?,新一輪的村長競選快要到了,剛好借此機(jī)會探探人心。他的一只眼睛盯著進(jìn)屋的人,另一只盯著沒來的,他吧嗒地抽煙,卻滴酒不沾,他覺得酒不是好東西,喝醉了酒的沒人是好東西,但看到別人喝醉他卻有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滿足感,便使喚自家的幾個兄弟不停敬酒。無人注意到?jīng)]有聲音的牧羊人柯巴是什么時候來的,他把自己的羊毛氈子鋪在角落,坐在那獨飲,還不停從衣兜里取出炒黃豆下酒,布薇是第一個看見柯巴的人,柯巴的到來讓她渾身不自在,她在廚房里和面,卻一直把握不好比例,這在平常可不會發(fā)生。
村里唯一的祭司吉克先醉了,醉意如風(fēng),搖晃著他瘦小的身體,但他像一棵短竹,只是起伏搖晃,絕沒有倒下的意思。大家都因為他的身份敬重他,他卻不喜歡自己這個身份,說來也不是不喜歡,是不再信任這個身份了。他從會走路就跟著自己的叔叔學(xué)習(xí)主持儀式,學(xué)習(xí)如何傳承這個古老的身份。他十二歲就可以獨立主持一些簡單的儀式,并且熟練掌握了解刨動物的各種技巧,他挺享受從一頭羊身上扒下它的皮,然后把皮掛在墻壁上曬干的過程。但從十二歲開始,他的個子就不長了,十五歲那年他第一次嘗試打死一頭牛,不僅沒能一擊斃命,反而被激怒的牛,用角差點把他頂死,是村長拉吉救了他,從那時起,他立志要打死一頭牛,開始癡迷武術(shù),嘴里念叨著咿咿呀呀的詞,對著路邊的一棵樹一塊石他也會比畫幾下。但他依舊沒長高。話說回來,他不再信任這個身份是在二十歲那年,他固執(zhí)傲慢的祭司叔叔,為了證明祭司的法力,非要和火車一較高下,年邁的祭司在眾人的圍觀下,走向鐵軌,他手持經(jīng)文,嘴里念誦著自以為是的咒語,非要咒停一輛火車,最后,他變成一個咒詞被火車的轟鳴聲淹沒了。年輕的祭司吉克算是明白了,有些東西是無法拒絕的,有些東西被吞沒,也是無法拒絕的。讓他驚訝的是,村里的人不僅沒有因為老祭司的失敗而看不起這個身份,反而愈加尊重,哪怕他們看見吉克像個瘋子般把臘肉掛在院里的梨樹上,當(dāng)沙袋捶打,他們也仍然堅信吉克能繼承老祭司的英勇、果敢和那撫慰人心靈的經(jīng)文?,F(xiàn)在,祭司吉克也不再年輕了,也不算老,只是頭發(fā)白得快,他從二十歲留的長發(fā),如今已經(jīng)可以盤繞他的頭好幾圈,每天他都要花費不少精力來拾掇,他想總有一些東西是可以留下的,比如頭發(fā),比如自己要打死一頭牛的執(zhí)念。現(xiàn)在,孜孜恭敬地端著一杯酒,來到他跟前說:“吉克舅舅,給我的孩子取個名字吧?!?/p>
吉克脫口而出:“就叫石拉吧。”這已經(jīng)是他取的第八個石拉了,他喝了一口酒補(bǔ)充道:“繁衍茂盛的意思。”
“對孩子來說,這是今天最好的禮物了。”孜孜的丈夫為吉克斟滿酒,接著他開始給在座的每個人敬酒,說一些客氣的話。當(dāng)敬到牧羊人柯巴時,他說:“我們村的人也吃了煮雞蛋和炒黃豆。我們還殺了一頭四百斤的豬,全村人分著吃?!逼鋵崳膬?nèi)心是絕不相信羊真會開口說話的,只是帶著戲謔的心,找一些可以打發(fā)的話題。
“你們村的羊也說話了?”柯巴試圖站起身來,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被灌進(jìn)了一大壇酒,重得失去了平衡,差點倒下去。
“不是,他們說,說話的羊在阿卜村呀。”
柯巴終于站起身來了:“是的,羊說話了?!?/p>
“羊到底說了什么?”這時候,牧羊人柯巴成為大家的焦點,他在內(nèi)心十分享受成為大家的焦點。
“羊說,天要黑?!?/p>
“天,每天都在黑啊,這他媽說的什么廢話。還說了什么?”
柯巴往嘴里塞進(jìn)最后一點黃豆說:“羊還說,不能說再多了。”他為自己說出如此神秘而又幽默的話感到竊喜,他希望得到關(guān)注,又害怕太受關(guān)注,沒有人覺得好笑,他有些失落,于是又獨自喝了一大口。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喝了,便問道:“豬肉熟了沒有?”沒有人回應(yīng)他,有時候他真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聲音。
祭司吉克被拉吉的弟弟拉莫架著,消失在夜色里,拉莫說你這個小個子還挺沉,興許是你身上的法力重吧。很多人喝醉了,除了拉吉,他在觀察。
沒有人發(fā)現(xiàn)牧羊人柯巴是什么時候走的,大概是年輕的寡婦布薇離開后沒多久吧,他像一條蛇爬進(jìn)了女人的懷里,纏繞著她柔軟的身子。沒多久,一個稚嫩的聲音就從窗戶爬進(jìn)來:“嫂子,嫂子?!笨掳偷淖硪饩拖⒘耍琶Υ┮路炖镄÷暳R著:“傻子,傻子……”然后從另一面窗戶爬出去了,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
這個時候,村長拉吉家里就剩下他的幾個心腹了,他坐在火塘上方抽煙,心里盤算著什么,說:“羊真的說話了?!彼又f:“就讓羊真的說話吧?!?/p>
“怎么可能嘛,大家都不信的。”
“我讓你們信就信,哪里那么多廢話?!彼鹧嫔贤铝艘豢跐馓担^續(xù)說:“宰一頭牛吃。”
“家里還剩幾頭牛夠你宰的?”拉吉的婆娘抱怨道,“前段時間上面來人才宰了一頭給他們吃?!边€沒等她說完,拉吉拿起手邊的火鉗就砸在她背上。
“有你說話的地方嗎,滾出去把廚房收拾一下?!彼拖袷裁匆矝]發(fā)生似的,出去了,她可真是個沒有眼淚的女人。
拉莫的膽量被酒壯了,低聲說:“大家都在呢,你怎么又打嫂子?!?/p>
拉吉沒有搭理弟弟,繼續(xù)吩咐道:“明天上午,你們每家都煮雞蛋炒黃豆吃,告訴大家,羊說話了。”
大家不敢多問,問了,村長拉吉也不會解釋,于是就準(zhǔn)備散去。
“還有一件事,我準(zhǔn)備讓伊阿斯照顧布薇她們娘仨,你們覺得怎么樣?”
大家沒有意見,有意見村長拉吉也不會采納,于是就應(yīng)和說可以。
“但布薇怎么說啊?”拉莫還是沒能忍住,“畢竟不是以前了?!币郧埃谶@片土地上是有這個傳統(tǒng)的,如果一個男人死了,他的族內(nèi)弟兄可以繼承他的老婆孩子,美其名曰:“照顧?!贝彘L拉吉想讓伊阿斯照顧布薇,一是怕傻子伊阿斯以后娶不到老婆,自己便斷后了。二是怕布薇管不住自己,用他的話說,肥水不能流向外人的田。
“明天,你去說服布薇。”拉吉命令弟弟拉莫。
“我覺得我不行,說不動她,別看布薇話少,又賢惠,她性子犟得很?!?/p>
“我讓你去就去,你還有哪方面行?”拉吉把煙槍敲在鍋莊上。
3
“這件事從柯巴嘴里說出來,還是沒能讓人完全相信,但要是你說出來,沒人會不信。”村長拉吉提著一壇酒,來到祭司吉克家里,對他說,“我要通過這件事徹底搞清楚誰是我的人?!?/p>
吉克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他說他的舌苔被什么東西粘住了,稠得很。
“抽根煙吧,煙霧可以濕潤你的舌苔?!崩o吉克遞過去一包煙,“我們可是自己人啊,你要幫我。”
“就算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也已經(jīng)幫你很多了。”吉克沒有接那包煙,他說自己只是因為昨晚酒喝多了。
“這次,我讓你打牛?!?/p>
吉克的眼睛被這句話點亮了,他確認(rèn)了一遍:“真的嗎?”
“真的,你可一直想打死一頭牛的?!崩俅伟褵熯f過去,祭司吉克接住了,并拆開,點燃一根,他說知道該怎么做了。
事情就這樣按拉吉的計劃繼續(xù)著,他的幾個心腹一大早在村口剝雞蛋,吃炒黃豆,姆哈在人群里吹噓著他的神讓羊開口說話了,他從另一個男人手中要來一顆雞蛋,只吃了蛋白,把蛋黃還給那個人,他說蛋黃吃著有一股雞屎味。然后小跑著回去,說還是自己炒一些黃豆吧,怕得罪神。然后,一些人也跟著回去炒黃豆,煮雞蛋,他們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但還是說:“雞蛋和黃豆又不是什么難得的東西,吃了就吃了。寧可信其有嘛?!?/p>
中午,喇叭里傳來村長拉吉的聲音:“通知,通知,每家派個代表,來活動室門口開會?!彼貜?fù)了三遍,每說一遍,都能聽見他在話筒前抽煙,吐痰,最后他強(qiáng)調(diào)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要求每家都必須來一個人,接著喇叭里傳來咝咝的雜音。牧羊人柯巴睡在茅草屋里,沒有聽到通知,昨晚的酒還在血液里流淌,他覺得全身都在下沉,特別是腦袋,于是他唱起了一首向上的歌。傻子伊阿斯努力把通知記在腦子里,帶領(lǐng)幾個孩童來找柯巴,但最終他只能說出兩個字:“開會?!边€是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孩子說明白的。說完后,他們往回跑,獵狗追著他們,柯巴在最后面,他永遠(yuǎn)都是走在最后面的人,不管是牧羊,還是在人群里。他故意走得很慢,為了到得晚一些,他知道大家都在等著他,這可是他第一次這么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
村長拉吉說了幾句,大概意思是羊說話了,出大事了,但他說不清楚會出什么大事,大家就開始議論,拉吉假咳嗽的時候,他們又安靜下來,阿卜村的人敢在人群中講話的沒幾個,除了拉吉,好像也就祭司吉克,他習(xí)慣在眾人面前說話。
“讓吉克說幾句吧。”在拉吉邀請下,他從人群里鉆出來,他的長發(fā)盤繞在頭上,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他清了一下嗓子: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飛禽走獸的確和人類一樣能說話,且擁有智慧?!奔浪炯嗣摽诙龅脑捵尨蠹宜查g安靜下來,有人好奇問為什么后來其他動物又不能說話了,吉克開始醉在神話里:“因為,這個世界是不需要大家都有智慧的,否則會亂套,天神恩體古茲為了便于管理,在土魯山頂設(shè)了智水宴,揚(yáng)言分別在金碗、銀碗和竹碗里放了智水,邀請動物們前去飲用,并決定冊封十二生肖,誰第一個到達(dá)喝下智水,就是十二生肖之首。最勇猛迅速的老虎最先到達(dá),其次是兔子、龍、蛇、馬、羊……就這樣決定了十二生肖的排序。人類的祖先在去土魯山的半路上遇見求救的蛙,它被踩在泥潭里又被人救了上來,作為回報,蛙告訴人類智水宴的秘密:‘你要喝竹碗的水,那是智水,其他的都是愚水,還有,一定要給我留點?!祟惖竭_(dá)土魯山頂?shù)臅r候,金碗銀碗里的水都被搶光了,于是他喝干了竹碗里的智水,忘記給蛙留。人,還是壞呀,自私。鸚鵡偷飲了一點,所以,它們現(xiàn)在還能說些簡單的話?!?/p>
“怪不得青蛙總是呱呱叫個不停,它們肯定在埋怨人類?!?/p>
“它們是在詛咒,不過你們知道,大多數(shù)詛咒是沒有用的?!比藗冎兰讼肫鹚氖迨辶?,就安慰他,勸解他。接著好奇地問:
“所以,羊真的說話了嗎?”他們總是渴望站在上面的人給一個明確的答案。
吉克還沒有從自己的傷心之地走出來,所以,敷衍了一句,一切等柯巴回來確認(rèn)。大家就又開始躁動起來,拉吉繼續(xù)控制住場面:“我聽說因為這個事,附近幾個村落都在殺豬,我們也不能落下。”
“可是,羊說話,跟豬有什么關(guān)系啊?”
拉吉說不出有什么關(guān)系,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誰家還沒來人,快去叫過來,又罵道:“這狗日的柯巴怎么還沒到?!?/p>
于是,牧羊人柯巴的獵狗就到了,他像一朵輕盈的云,也飄進(jìn)人們的視線,緩慢的步伐讓人心急:“他就不能快點嗎?”“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了”。其實,大家是看不起牧羊人柯巴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出身不明,在這片土地上,猴群靠樹木活著,人靠家族活,可柯巴是個沒有家族的人,甚至連姓氏都沒有,一出生,他的父親老牧羊人就告訴他要低著頭走路,還要彎著腰做人。這在一定程度上讓柯巴得到了大家的好感和信任,但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瞧不上他,他們對柯巴的信任并不完全是出于他的品格,而是覺得他不敢造次,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形成了共識:柯巴是一個謙卑識體的君子,哪怕他不討人偏愛,至少,也不讓人生厭。
“羊說什么了?”人們迫不及待地問道。
還沒等柯巴說話,人群中又冒出第二個問題:“是哪頭羊說話了?”
拉吉的心腹就搶答道:“那肯定是村長家那頭大公羊,那可是在火把節(jié)斗羊比賽上拿了三次冠軍的。”
“為了這件聞所未聞的大事,我們應(yīng)該宰一頭牛,大家分著吃,讓吉克主持這場大儀式。”拉吉提高了自己的嗓門,繼續(xù)說道:“附近的村落殺了豬,我們不能落后人家,就宰牛?!?/p>
“牛,就宰我家那頭母牛吧,最近肥起來了。”拉莫從人群里舉著手說的話再次引起人們的爭論,但不敢大聲說,大家都知道那頭牛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啃都啃不動。
村長拉吉任由他們討論,他就是想等著看,誰跳出來反對,無人反對,最終他敲定:“那就這么定了,選個好日子吧?!?/p>
“明天吧。”祭司吉克說,“剛好是羊日。”
“把說話的那頭羊,也宰了吧,免得它教會其他羊說話?!边@句話引得眾人大笑起來,他們這才想起柯巴來。原本以為這次會成為大家焦點的柯巴,內(nèi)心像被一塊石頭壓住了,挪不開,也敲不碎,這讓他難受得要命,大家根本不會關(guān)心這件事本身,他們只是關(guān)心自己的私利,當(dāng)然,他也有私心。
“是村長家那頭公羊說話了嗎?”
“是的?!笨掳妥约憾疾恢涝趺凑f出了這個詞。
然后,有人就說:“那不能宰,會說話的羊怎么能宰了呢,應(yīng)該供起來?!?/p>
村長拉吉呼出一口濃煙說:“那就把它也宰了,吉克說得對,說話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不需要羊來說人話。”
柯巴才反應(yīng)過來,他又脫口而出:“不是那頭羊?!贝蠹乙矝]再深問了,怕柯巴說出是自家的羊說了話,就要被宰掉。
村長拉吉說散了吧,大家就散去了,他注意到書生特伊倚靠著那棵核桃樹。死死盯著他,他不敢與他對視,在阿卜村,讓他心里發(fā)怵的只有這個后生。上一次選舉村長的時候,連續(xù)三年沒考上大學(xué)的特伊,仍舊堅持每天捧著書本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父親卜瑪著急壞了,怕兒子讀書當(dāng)官的路行不通,還學(xué)不會當(dāng)農(nóng)民。于是他跟家族的幾個兄弟商量,讓特伊競選村長,憑借他們家族的人數(shù),以及特伊讀書人的背景,是很有競爭力的。拉吉有些慌了,于是他放出謠言:“特伊讀書讀傻了。”開始沒人相信,可拉吉占領(lǐng)了輿論制高點,他先讓自己人大肆宣揚(yáng),然后從外地請來一個醫(yī)生為特伊治療。在拉吉的攻勢下,人們動搖了,甚至卜瑪也懷疑兒子出了問題,于是他把特伊關(guān)在家里,且沒收了所有書籍。久了,特伊真就變得不正常了,他經(jīng)常發(fā)出讓人驚悚的笑聲,總是喜歡盯著一處看,人們說特伊不會眨眼睛了。有一回,村長拉吉和特伊在一條狹路相逢,兩人四目對視,沒打招呼,誰也不讓路,最后還是拉吉佯裝無事,尷尬地原路返回,在他轉(zhuǎn)身的那瞬間覺得后背的毛都豎起來了,他是真怕特伊眼中鋒利的箭射在他身上。到現(xiàn)在為止,拉吉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怕這小子,他試圖把一口痰吐到路邊的枯枝上,沒成功,于是湊近了,又蓄一口更濃的,狠狠吐了上去,說:“去他媽的?!彼呀?jīng)習(xí)慣用粗暴的方式來掩蓋內(nèi)心更濃烈的恐懼感。
4
拉莫叫上兩個家族的老者,走進(jìn)布薇的院子,本來這種事,不應(yīng)該他出面,但家族的后輩實在找不出一個能扛事的,他只能硬著頭皮親自上了,怕尷尬,所以他飲下一大口酒壯膽。走到門口遇見布薇的兩個女兒在游戲,他掏出一把水果糖給她們。布薇在喂豬,她微笑著把雙手在大腿上擦拭幾下,接過拉莫手中的東西,讓他們先坐會兒,然后給每人倒了一杯酒,她沒問他們?yōu)槭裁炊鴣恚麄円策t遲不開口。拉莫喝了幾口酒后,開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諺語,布薇聽不懂,他問:“你們娘仨生活有什么困難嗎?”布薇說沒有什么困難,多虧了大家關(guān)照著。拉莫只能硬著頭皮接著問:“那你有什么困難嗎,或者有沒有什么想法?”布薇算是聽明白了,直言道:“你們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吧?!彼煌M鹛良硬瘢陲椬约旱幕艁y。
“我們想讓伊阿斯照顧你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p>
“我有什么想法,尊敬的拉莫舅舅,我不是一根木柴,我不能把自己放在這個火塘點燃,又被放到另一個火塘燒。這就是我的想法。”火焰在布薇紅潤的臉龐躥,她站起來:“如果你們就是為了這件事,請回吧,如果想留下來吃飯,飯就快好了。”幾個人只能喝盡杯中酒,悻悻離去。
拉吉聽后,氣得直咬牙:“這沙馬土畢家族的女人,不僅沒能給我家生個兒子,如今越來越過分了。她肯定是有其他人了,今晚帶幾個后生去守著?!彼鋵嵵皇琼樋谝徽f,因為不相信布薇會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其他人聽進(jìn)去了,他們趁著夜色埋伏在布薇家附近。
牧羊人柯巴因為白天的事,心里郁悶得很,所以這晚他不夠溫柔,這讓布薇有些不爽。她一抱怨,柯巴就會像他的獵狗一樣討好她,正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外面?zhèn)鱽恚骸吧┳?,嫂子。”來人帶上伊阿斯就是為了把他?dāng)槍使。柯巴又只好邊罵著:“傻子,傻子。”邊穿上衣服,準(zhǔn)備從那扇窗戶爬出去,可他一爬出去,就被兩個大漢按住了。
“是你?!?/p>
“是我。”
“怎么又是你?”
“是我,就……”還沒等他說完,拳頭就噼里啪啦地捶下來。他沒有叫出聲來,然后,抬頭看見拉吉修長的臉上掛滿月光的冰冷,他舉起煙槍,狠狠敲下來,剛好砸在柯巴的額頭,接著手肘子在柯巴的大腿上打了幾下,柯巴就暈過去了。
“把他綁在那棵核桃樹上,直到太陽曬萎他那不安分的玩意兒?!?/p>
第二天上午,人們看見牧羊人柯巴像一張羊皮,掛在核桃樹上,他低著頭,雙腿無力地懸浮著,終于成了全村人的焦點。一個好心的老人喂他喝下水,他抬頭的時候人們看見他額頭上鼓起一個大包。沒有人敢給他松綁,他們已經(jīng)知道柯巴為什么會被綁在這里,他的獵狗在他腳邊踱步,嗅著他凝固的死去的血,他感覺自己身體里活著的血液也正在慢慢死去。
然后,人們都去宰牛了,柯巴覺得有些好笑,這個時候了,他也不能在他們的眼里多住上一會兒,于是,他笑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發(fā)出的笑聲更難聽;于是,他又哭了,眼淚掉在地面的石頭上,被烈日瞬間曬干。
拉莫牽來的牛,比人們想象中更老,它被拴在木樁上,嘴貼著地,人群中開始低聲議論,這?,F(xiàn)在若是躺下,估計都沒法起身了。
拉吉抽著煙從人群里站起來,吩咐一個后生去他家抱兩壇酒,他沒有提柯巴的事,又叫喚另一個人統(tǒng)計來了幾戶人,誰沒來,都要記上。然后,他隆重邀請祭司吉克來主持這場前所未有的儀式。吉克今天身著一件純白的羊毛披氈,頭戴一頂深黑色的法帽,掏出銀制的法鈴。
“我還沒有主持過一場打牛的儀式,有些激動,我準(zhǔn)備了一套祈福的經(jīng)文,一套詛咒的經(jīng)文。但我還是沒能搞明白,我們今天是要祈福還是詛咒。本來,我想問清楚柯巴,羊到底說了什么樣的預(yù)言,如果是不好的,我們就詛咒它。”他的聲音有點抖動,看得出來,的確有些緊張。
有人說不管了就詛咒吧,羊能說出什么好話,也有人覺得可能是祥瑞的征兆,最后還是拉吉決定:“那就先詛咒,再祈福嘛。又不沖突。”于是,祭司吉克繞著母牛,晃動手中的法鈴,發(fā)出清脆的嘀嘀聲,嘴里念誦著經(jīng)文,人們聽不懂是咒語還是祈福語,只是吉克讓吼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吼出“哦……啊……”的和聲。最后,祭司吉克說:“宰吧。”幾個年輕人就準(zhǔn)備打牛了。
“讓吉克來吧?!崩獜哪贻p人手里拿來斧頭,吉克接過斧頭的時候,心里更激動,也更緊張了。他說:“給我來一口酒。”悶下后,他讓大家把牛拴好,有個年輕人開玩笑說這牛都不用斧頭打,給一拳估計就死。拉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天上怎么出現(xiàn)兩個太陽?”有人說道:“啊,不對,是一個太陽,一個月亮??墒撬麄冊趺赐瑫r出現(xiàn)在天上了?”他們驚訝地說:“亂套了,全他媽亂套了。”就在他們議論不止的時候,祭司吉克高高舉起了斧頭,他知道砸在哪個位置,于是,斧頭就落在母牛的后腦勺,牛的四肢如觸電般抽搐發(fā)抖,倒下了,吉克怕它站起來,又補(bǔ)了一下,牛側(cè)躺在地上掙扎,最終,它的后蹄用力踩了一下,揚(yáng)起一點塵,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祭司吉克撐著斧頭,呆呆站在那,他終于完成了多年的執(zhí)念,卻得不到一絲滿足,反而感覺自己的身體直接被掏空了,正在變得透明,如果沒有斧頭撐著,他也會倒下,他的影子掉在牛身上,越來越小。
“天上的一個太陽,正在吃另一個?!?/p>
“天怎么在變黑了。完了,全完蛋了。”
終于,祭司吉克的影子從牛身上消失了,天完全黑下來,人們陷入了恐慌,他們不停說完了,完了。全村的狗開始吠叫,沒人放羊出圈,羊群便推翻了柵欄,向草甸奔去,它們也咩咩地說個沒完。直到被吃掉的太陽,被另一個吐出來,人們說,好了,好了。他們互相打量,看自己身上有沒有少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姆哈還跪在地上,不??念^,大家平時只是聽說他在禱告,沒想到是下跪著禱告,他在祈禱自己的神原諒他,拯救他。書生特伊家族的人沒來參與打牛的儀式,是被拉吉記在心里了的,在阿卜村,特伊應(yīng)該是第二個知道天為什么黑下來的人。第一個人是牧羊人柯巴,但人們好像忘記了他說過天會黑,當(dāng)然,他說是羊說的。
“柯巴上吊了。”傻子伊阿斯領(lǐng)著一群孩子帶來這個消息,拉吉問,是誰給他松綁的。沒人回答,拉吉知道這次真是完蛋了。人們跑向那棵核桃樹,只有祭司吉克還呆站在那頭牛旁邊,像一把正在生銹的鈍斧頭,被另一把撐著。
牧羊人柯巴像一根從核桃樹上折掉,卻沒完全斷下來的樹枝,掛在半空。他的獵狗匍匐在地上,像是睡著了。幾個孩童想仔細(xì)看看,被他們的母親用雙手蒙上了眼睛。
【作者簡介:加主布哈,90后,彝族,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入選第39屆青春詩會、第二屆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星星》《北京文學(xué)》《青年作家》《四川文學(xué)》《草堂》《青春》等刊,著有詩集《借宿》,曾獲“四川十大青年詩人”稱號,青春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頭獎、詩歌頭獎;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