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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海飛:殘雪(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8期 | 殘雪  2025年08月15日08:27

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五百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用。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著有小說集《海飛自選集》(四卷本)及《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等;散文集《驚蟄如此美好》《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等;長篇小說《驚蟄》《花雕》《向延安》《回家》《醒來》《風塵里》《江南役》《昆侖?!贰杜_風》《蘇州河》《大世界》等;話劇作品《向延安》《蘇州河》;影視作品《諜戰(zhàn)深海之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紅花火》《薄冰》《梅花紅桃》《暴風》等。

殘雪(節(jié)選)

海  飛

立春前一天,陳池冒著稠密的雪子,去殺了一個人。

雪子在國府路街面上跳躍,也打在陳池的臉上和脖頸上,打得他的臉麻酥酥的。如果抬起眼皮向四下張望,漫天都是噼啪作響的雪子。陳池很喜歡這種氛圍,他想起曾經(jīng)在蘇州城的觀前街上,和女友蘇海棠循著評彈的聲音行走時,也遇到過一場雪子,雪子下著下著,就變成了鵝毛大雪。但不同的是,那時候他是在雪子下談戀愛,現(xiàn)在他是要在雪子下殺人。

風吹得有些猛。陳池身子前傾,勾著頭把脖子縮在大衣領(lǐng)子里,當他走進南京中央飯店的大門時,架在鼻子上的金絲眼鏡差點滑落下來。走廊里迎面而來的清潔工側(cè)身給他讓道,對他說,先生當心。

317房間的門沒關(guān)嚴,陳池抬頭看了看房間號,確認沒有搞錯。作為背靠總統(tǒng)府的商業(yè)大樓,這里是軍政要員和社會名流的歡樂窩,好些窈窕淑女慣會來事,常常在這兒預(yù)備了溫柔鄉(xiāng)等著某個大人物來推門,假模假式地暢談文學藝術(shù)與理想。

和當年在蘇州觀前街的那場雪子一樣,中央飯店外的雪子也慢慢變成了鵝毛大雪。寒意襲擊著整座南京城,317房間內(nèi)平頭男子握著的剪刀卻沾滿了手汗。他打開門后,看到走進房間的陳池手里拿著一只公文包,猜測里面除了離開南京的船票,還裝著一條金光燦燦的大黃魚。陳池把包抓得很緊,說,規(guī)矩你懂,昨天抓到的那個女人可不值這個價。

平頭男看了看他,顧自坐下又很快起來,警惕地說,昨天在電話里,你的鼻音很重。

陳池說,睡了一覺,感冒好了。

平頭男又問,送我去日本的船票帶了嗎?

陳池說,不是去香港嗎?

平頭男又看了他一眼,問,你真的是更替更隊長?我就是奇怪這世界上怎么會有姓更的人。

你到底在懷疑什么?陳池露出煩躁的神色,說,都是搞情報交易的,懂不懂富貴險中求的道理?

平頭男笑了,說,但你忘了說后面三句,那是我娘告訴我的。她說后三句是:也在險中丟,求時十之一,丟時十之九。

平頭男說完,還是松開了手里的剪刀。他認可了來人的身份,也最終將自己送上了西天。

一直到陳池重新走進漫天飛雪的國府路,平頭男像一截歪七扭八的田塍路橫放在317房間的地板上,他脖子上的大口子還在刺刺冒血,像田塍路上一條被挖開的缺口。這個橫空出世的情報販子昨天向特工總部南京區(qū)拋出了一個名字:甄美琴。她是南京區(qū)內(nèi)部的會計主任,據(jù)說是汪精衛(wèi)在離開重慶前的財務(wù)官,資歷頗深。

陳池在漫天的飛雪中,扔掉了用來偽裝的禮帽、金絲邊眼鏡,以及沾了血的外套和皮鞋,衣衫單薄地走進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鋪,像一個落魄的流浪漢。老板對他的挑選和付錢速度頗為驚訝,要不是手里真切地攥著幾張鈔票,他會誤以為剛剛只是一場短暫的夢境。

但陳池不會忘記剛剛在平頭男那里聽到的情報,他拋出了一個小吃店的名號:福源記。平頭男甚至鎖定了最為可疑的一分子——鼻頭上有一顆很大黑痣的女老板金桂花。

作為南京區(qū)行動處的機要秘書,陳池文質(zhì)彬彬。他喜歡看《紅樓夢》,總是驚訝于一塊石頭和一株仙草的愛情怎么能如此驚心動魄。他和蘇海棠討論過這個故事,喜歡評彈的海棠抱著琵琶說,林黛玉一生都泡在了眼淚里,她來人間是受煎熬的。陳池有時候會喜歡這種虛幻的東西,本質(zhì)上他是一個文人,并不喜歡出任務(wù)。當初蘇海棠還送給過他一支寶塔牌口琴,在上面刻了一個字母“H”,并且告訴他最好學會李叔同的《送別》。陳池問為什么,蘇海棠說,因為人生之中充滿著無數(shù)次的送別,所有的人到最后終須告別。蘇海棠接著又歪著頭笑問,我總是在想,我們該怎樣告別呢?

陳池除了愛好討論這樣的文藝,還喜歡坐在辦公室陪同長官開會。要在特務(wù)機構(gòu)里混得好,首先得成為長官的自己人,這是他的處長王英法常常教導他的話,王英法自己就常常為曾是中共的出身而煩惱。王英法說要不是以前的這一層身份,他也不會受槍傷,也不會至今都讓芳姐來護理自己殘缺不全的身體。不過,陳池還是欣然接受了王英法前幾天派給他的秘密任務(wù),暗中監(jiān)控二隊隊長大董。王英法是什么時候懷疑上大董的,陳池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王英法是條狗,鼻子很靈。王英法這樣對陳池說,你的身份是文職秘書,你執(zhí)行任務(wù)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要不是這次能有出外勤的機會,陳池覺得自己很難將鋤殺平頭男的事情做得無聲無息??傻搅水斕煜挛珀惓鼐鸵庾R到,真正的天衣無縫根本就不存在。

平頭男真正的接頭對象,其實是行動處一隊隊長更替。大家叫他更隊長,也有人叫他老更。他們能接上頭是因為一則刊登在《盛京時報》上的“懸賞啟事”。啟事是行動處花錢搞的,常年在報紙上征集有價值的情報。至于什么叫有價值,最終解釋權(quán)在花錢的人手里。但是老更卻跑到報館,私下里收買了主編,把啟事上的聯(lián)系方式變成了自己辦公室的電話號碼。

令老更沒想到的是,處里當會計的同事甄美琴竟然是內(nèi)鬼。她的落網(wǎng)讓老更嘗到了甜頭,覺得從地底里冒出來的那個平頭男真是個不錯的交易對象。他除了會提供準確的名字,還能說出甄美琴剛剛為某某某辦理了“良民證”。最可貴的是他在什么甜頭都沒有嘗到的情況下,就毫不吝嗇地對著一根電話線說出了這么值錢的消息,這說明他還稚嫩。在老更眼里,稚嫩是一種美德。得到這樣的消息,他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都禁不住隨風飄逸起來,興奮得想要去新街口的國際聯(lián)歡社找他的老相好小茉莉,連續(xù)跳上至少十支探戈舞曲。

平頭男嘴里的某某某姓韓,是一個吊足了老更胃口的大人物。老更聽說過他,是具有延安背景的高級別領(lǐng)導人。老更在心里盤了盤,如果能抓住這個姓韓的,他就依舊可以和頂頭上司王英法掰一掰手腕。王英法和老更不對付是處里公開的秘密,老更不服王英法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王英法沒有能力卻占著處長的位置。王英法有頭痛病,時常需要針灸治療,而且他失眠多夢,眼睛怕光而常常迎風流淚,腹部中過槍,肚子上的槍眼差點要了他的命。這種需要護理員芳姐時常照顧的病人,竟然當上了處長,所以,不服!

甄美琴是在財務(wù)室整理一份報表的時候被老更帶走的,她看上去很慌亂,還差點打翻了一瓶英雄牌墨水。甄美琴說,你這是什么意思?老更說,我也覺得找同事的麻煩太不夠意思。甄美琴被兩名特務(wù)押走,走到樓梯拐角的時候,看到了二隊隊長大董正在罵他手下的小特務(wù)。他在抽煙,他抽煙很兇,喜歡掌心向外用拇指和食指捉住香煙的屁股一陣猛抽。他抽完一支煙的時間,頂多只是老更抽三分之一支煙的時間??瓷先ゴ蠖褵熿F全部吞進了肺里,很節(jié)約似的,舍不得讓一縷煙逃出嘴巴。大董看到甄美琴從他的身邊被押解著走過,感到有些意外,說,更隊長,這是因為工資遲發(fā)了幾天就要逮人嗎?也太無法無天了。老更笑了,說,一隊的事,二隊最好不要管。他走出很長一段路以后,又聽見大董罵小特務(wù)的聲音,好像大董還動了腳,因為他聽到大董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踹死你個沒用的東西。

按照甄美琴的斗爭經(jīng)驗,她辯稱所有對她的指控都屬于污蔑,說特工總部南京區(qū)是什么地方,蛇鼠一窩的特務(wù)老巢,同事之間相互傾軋、壓榨、殘害也是常有的事??衫细€是決定對這位同事不客氣。

當天夜里,甄美琴被拖進了審訊室。在將兩撥大漢輪流累倒后,她在第二天天光大亮時,第五次昏死過去。老更允許她趴在地上骯臟的血水里,沉睡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老更是這樣想的,痛苦和幸福形成對比,才能讓人做出理智的抉擇。

到了中午,睜開眼的她看到了一雙不大的皮鞋。老更嘴里叼著一根煙,蹲下身,問她想吃米飯還是面條。甄美琴吐出一口血水來,用盡了全力但發(fā)音仍然含混。她說,老更你太瘦了,瘦得像個奸臣。

甄美琴說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重新進入昏睡。老更嘆了口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確實瘦,但這不是他的錯。特務(wù)們背后議論的是,老更瘦到屁股都沒有了。老更又抽了一口煙,然后走到甄美琴的身邊,將煙頭撳到她臉上。皮膚燒焦的吱吱聲就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天氣里響了起來。甄美琴聞到了一股皮肉的焦味,她想喊,但她的嘴唇卻因為干裂而黏在了一起,所以她只能發(fā)出含混的聲音。

別給臉不要,把姓韓的下落吐出來。老更說,否則你就會像一條狗一樣死在這里,最后被扔在大街上的雪地里。

甄美琴還是不說話。組織的紀律告訴她,一個合格的潛伏者必須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尤其在面對酷刑的時候。作為下線,甄美琴不僅受金桂花的直接領(lǐng)導,而且還要看金桂花的各種臉色。她每周去火瓦弄的福源記吃十只牛肉鍋貼,接受金桂花命令,或者交接情報。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覺得情報大概都是有牛肉味的。

在甄美琴的印象中,每次她和金桂花之間交流的時間都很短,短到有時候她們連相視一笑都來不及。甄美琴暴露前去過一次福源記,為即將進城的韓書記送一本“良民證”。那時候已經(jīng)接近黃昏,由于離過年只有十來天,街道上已然有了歡慶的前兆,總會零星出現(xiàn)一些置辦年貨的人,當然巡邏的日本憲兵也不少。那天的接頭平平無奇,金桂花穿梭在福源記各色食客之間,冷著一張臉,好像有些不太耐煩地將一盤牛肉鍋貼扔在了甄美琴的面前。那天稍晚,一本“良民證”到了金桂花的手中。

老更剛才的問話讓甄美琴不安的心終于落了地,他并不知道韓書記的下落,這就說明福源記還沒有暴露。老更好似看透了她,說,甄會計,你也許還不知道,你的暴露是被你們自己人出賣的,我一點鐘就要去見這個人。你要是現(xiàn)在不招,到時候你還有沒有價值、能不能活命,就不好說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小特務(wù)就疑惑了。他分明看到此刻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顯示為下午一點一刻。

十五分鐘后,老更在中央飯店317房間看到的是已然身亡的平頭男。平頭男微張的眼神充滿了迷茫,像是在訴說無法在有生之年與真正的更隊長相見的遺憾。老更在房間里細致地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窗戶沒有關(guān)緊,縫隙里吹來的風撲向他,讓他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加劇的感冒讓他在這一刻忽然失聲。

后來,酒店清潔工站在他眼前,盯著老更的皮鞋看,看了很久,最終說,那人穿了一雙和你一樣的皮鞋。

老更穿的鞋子是處里統(tǒng)一配發(fā)的,和他穿一樣的鞋子——難道兇手是處里的某個人?老更的喉嚨翻滾了一陣,吐出含混不清的三個字:哪個人?

可疑的人,也許就是兇手。清潔工說,而且,他左邊鞋子的后跟快掉了。清潔工的話音剛落,一旁的小特務(wù)又有疑惑了。他發(fā)現(xiàn)地上平頭男的褲袋里有一塊滿是新鮮油漬的手帕,那氣味和福源記的牛肉鍋貼一模一樣。小特務(wù)于是問,更隊長,一個叛徒在拿著金條跑路前,難道還有心思大老遠地跑去吃鍋貼嗎?

穿著新衣新鞋的陳池鉆進了一輛小汽車,駕駛座上是他的手下阿慶。行動處二隊隊長大董正在福源記里吃鴨血粉絲湯,而他又是王英法授意跟蹤的對象,陰差陽錯地,平頭男嘴里說出的這家小吃店也是福源記,這讓陳池理由充足地來到永寧街上,順理成章地走進了這家小店。陳池在車上的時候,腦海里一直回蕩著幾天前王英法處長的話:大董這個人,姓蔣姓共還是姓汪,有點看不清。王英法是在辦公室里對陳池這樣說的,說完這些的時候,陳池發(fā)現(xiàn)窗外的南京城正下著一場冬雨。芳姐就是在這時候拎著一只布袋,手中提著一把滴水的黑色雨傘,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芳姐看了一眼陳池,從布袋里拿出一些艾條說,英法,我來給你做艾灸。說完芳姐就垂下眼,不再說話,沉默得像她并沒有出現(xiàn)一樣。在陳池的記憶中,那天雨傘尖跟著芳姐進門時滴落一長串黑色水漬,在地上標下了一串省略號,像要省略掉一個寒冷的冬天。陳池在搖晃的汽車里回憶起這些的時候,總覺得芳姐的安靜有一種無聲的力量。芳姐來自湖州長興縣,那兒是王英法的故鄉(xiāng),據(jù)說他們都住在一個叫小浦的鎮(zhèn)上,那附近有一片沉默地生活了幾百年上千年的銀杏,在適宜的秋季,所有的銀杏葉都選擇一片金黃……

叫水根的年輕伙計拎著一大筐菜走進福源記,壓在菜筐頭上的是一只已經(jīng)被割開脖子煺了毛的老母雞。這種午后才去菜場買菜的伙計真叫人頭痛,好在金桂花并不責怪他懶惰,還夸獎他買的雞夠肥。事實上金桂花知道水根是貪睡,十六歲的年紀讓他開始長出青光光毛茸茸的胡子,喉結(jié)也已經(jīng)變大。白天上工的時候,有好幾次他能趴在油膩的桌上睡著。這也難怪,長身體的時候誰不是這樣。但是有時候他站在那兒就能睡著,而且不會倒下,這多少有些令金桂花感到費解。

水根似乎對大董風卷殘云般的吃相產(chǎn)生了好奇,回過頭偷瞄了好幾眼。大董吃粉絲湯的時候,會不時喝一口酒。他手里捏著一把銀質(zhì)的扁酒壺,壺身上雕著一只老鷹,還印著一行洋文。水根對那把銀酒壺產(chǎn)生了好奇,同時覺得用湯來下酒也是一件奇怪的事。金桂花不高興了,她鼻頭的黑痣有點癢,抓了幾下后,給了水根一個略顯粗糙的毛栗子,壓低聲音斥責,有這么看客人的嗎,你第一天當伙計?

金桂花說完,回頭望一眼沉默的大董,想起不久前一個陰冷的雨天,大董來吃鴨血粉絲湯,臨走的時候剛好在門口和她擠在了一起。金桂花記得大董笑了,眼角蕩漾起很淺的魚尾紋。他伸出手,從金桂花的頭發(fā)上摘下一片雞的絨毛。大董說,我以為是一片雪花,但它一直沒有融化。這讓金桂花有些不知所措。

大董吃完粉絲湯,收起那把酒壺就走,陳池和阿慶也得跟著走。老更卻風馳電掣地正在往這里趕。福源記此刻成了南京城一等一的特務(wù)集散地,其背后的兇險,金桂花并不是一無所知。

幾分鐘后,金桂花出現(xiàn)在后廚,她面對來自高郵的廚師大春子的臉色很臭,說,大董來過了。

大春子說,我的乖乖,今天不是接頭的日子,他跑來干什么?

金桂花說,他不是來接頭的。

金桂花記得在店堂里大董自始至終沒有看過她一眼,連話都沒說一句。他只是走進福源記的店門時,對著空氣說了一句,鴨血粉絲,不要香菜。但他在等待粉絲湯上桌的時候,敲擊桌面的手指始終沒有停過,這是雙方熟悉的摩爾斯密碼。大董敲出了六個字:我或暴露,速撤。

打完摩爾斯碼后,大董有片刻的犯難,他不知道要不要告知甄美琴被抓的情況。一來他并不知道昨晚突然被老更帶進審訊室的甄美琴是哪一方的抗日力量;二來即使甄美琴是我方人員,他也不知道其接頭的交通站是否和自己一樣,也是在永寧路上的這個福源記小吃店。但他很快做出了決定,繼續(xù)在桌面上敲出了五個字:甄美琴被捕。

這加起來的統(tǒng)共十一個字,簡直要了金桂花的命。

今天的福源記并不是一個純粹的交通站,它的后院房間里有一個長者和一個孩子。房間的桌上擺著兩碗漂著蔥花的雞湯,窗戶玻璃上貼著紅彤彤的駿馬形狀的剪紙。韓書記躺在床鋪上閉目養(yǎng)神,六歲的小男孩毛頭啃著一只大雞腿,正看著窗外的雪景出神。他的臉上還有兩條沒有完全干透的淚痕,那是因為他在經(jīng)過日本街上的高島屋百貨商場的櫥窗時,看中了上緊發(fā)條后會敲鼓的小西洋人玩具。那個小西洋人的眼睛很大,鼻梁非常高,是用白鐵皮涂上彩色顏料做成的。金桂花并沒有買給他,說,這破洋人就是鼻梁高一點,眼眶深一點,憑什么賣那么貴?再說你娘并沒有給我錢,我是免費養(yǎng)你,你說我是不是比你娘還親?

毛頭說,那算我欠你的,等我長大了掙錢還你。

金桂花就笑了,說,你姓林,你叫林毛毛,我和你們林家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的。

毛頭顯得很失落,他的眼神戀戀不舍地從敲鐵皮鼓的小西洋人身上撤回,然后怏怏不樂地跟金桂花回了福源記。

此刻聽了金桂花的匯報,韓書記緩慢地睜開了眼睛。從昨天進城開始,一切都在失控。先是他中了埋伏,小腿上中了一槍,是貫穿傷,再是甄美琴被捕,然后是大董的行蹤被監(jiān)視,仿佛在一夜之間,一年前那場滅頂之災(zāi)即將重演。

一年前,韓書記是南京某條地下戰(zhàn)線的一號首長,王英法還沒有叛變,是他的秘書。

那天,王英法穿了一件格子西裝,像一個紈绔子弟一樣以看電影的名義去大華大戲院接頭,可一在位置上坐下,他的腦袋就被頂上了一把槍。接頭人叛變了,第一個出賣的就是他。王英法看著身旁四散而逃的觀眾,以為自己不會動搖信仰,可等來人嘰里呱啦說了一通日語,翻譯官又一字一句地講給他聽的時候,他馬上改變了主意。

翻譯官說的是,就地槍決。

翻譯官就是老更。

王英法帶著悲壯的神色說,我?guī)銈內(nèi)プト耍?/p>

那次帶隊在秦淮河邊的箍桶巷的圍捕發(fā)生了槍戰(zhàn),王英法受了重傷,腹部中槍讓他在浦口鐵路衛(wèi)生所躺了一天一夜才醒來。在他昏迷的過程中,不停地做著同一個夢,那就是在一片荒原里奔跑,好像四處都是方向,又好像四處都望不到出路。最后他的夢境中出現(xiàn)了老家小浦鎮(zhèn)的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銀杏林,他在林子里行走,遍地都是金黃的落葉,但每棵樹后仿佛都藏著瞄準他的一個個槍口……他是在恐慌中醒來的,醒來時汗水把他整個身體都浸濕了。在這家日本人的軍事醫(yī)院里,只有一個人來探望過他。那人帶來了一份報紙。王英法是在報紙上看到了昔日的同志們遭圍捕后的消息。報紙上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表明當時戰(zhàn)斗的激烈;一張是遇害的六名中共戰(zhàn)士,他們并排躺在地面上,顯示“戰(zhàn)果”的豐盛。王英法在這些人的臉上來回橫跳著看,確認韓書記還活著。他當時想,幸好我也活著。

大約還有五個鐘頭,福源記后院屋里的韓書記就會意識到,當下的局面或許更加棘手——金桂花向他匯報,福源記被盯上了。想撤,談何容易。后院的雪花還在悄無聲息地飄落,韓書記沒有任何的頭緒,他就像這些飄飛的雪花一樣,落在地面上,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陳池尾隨大董回到了行動處,車子開進院門的時候,黃昏也同時來臨。陳池看到雪地里停著一輛車,幾名行動一隊的特務(wù)撕扯著一名短頭發(fā)的滿臉血痕的女人從車上下來,一名特務(wù)推了女人一把,女人回過身來,憤怒地盯了特務(wù)一眼,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天空像一個巨大的乾坤袋,好像有永遠也落不完的雪。老更敞著懷興致勃勃地沖進雪地里,他沖到女人面前,一把揪起女人的衣領(lǐng)說,你終于還是落到我一隊的手里了。

這時候,本來已經(jīng)走到樓梯口的大董又折了回來,他叼著一根煙走到老更身邊說,這女人姓蔣的還是姓共的?老更得意地笑了,說,姓共的,從上海過來的,我派人在慧園里那片石庫門蹲了一個禮拜,終于被我一隊逮到了這條大魚。她的代號是“駱駝”。

大董于是也笑了,走到女人面前,朝著她的臉噴了一口煙,說,女駱駝,你運氣不好。然后回過頭來對老更說,你口口聲聲一隊一隊的,你的意思是功勞都是一隊的?你放心,我二隊絕不搶功,只要王處長認就行。

老更冷笑了一聲,說,王處長上頭還有特務(wù)課真田大佐,還有上海76號總部。

大董又點了一根煙,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更隊長和王處年齡差不多吧。

老更的臉色變得發(fā)青,他知道要等到王英法調(diào)走或者晉升,他才有機會接任處長,想到這里,他的心頭就升起了一叢莫名的火焰,火焰中爆出許多火星一般的悲憤。那天老更狠狠地朝短發(fā)女人的肚子上踢了一腳,這一腳來勢迅猛,女人隨即倒在雪地上,身子蜷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著。陳池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過來,他走到女人身邊,蹲下身抱住了她的肩,抬頭朝老更說,狠了點,人家沒說不招。

老更可能是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沖上前又是一腳。誰也不知道,這時候王英法正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黃昏的天空黑沉沉的一片,可能另一場雪又要來臨。他望著老更像瘋子一樣雙腳起跳,又狠狠地踩在了女人的臉上。然后他矮下身,揪著女人的頭發(fā)說,那就不帶你去刑訊室了,你馬上告訴我,你的同黨都有誰?

女人翻了一個身,仰天躺在雪地里,嘴唇哆嗦著說,給我點煙。

那天的煙是大董替她點著的,他將兩支煙叼在嘴上,一次性點著了,然后將其中一支塞到了女人的嘴里。女人對著天空噴煙,一會兒一支煙就被噴完了,她抽煙的速度和大董有得一拼。最后她向天空吐出了煙蒂,閃著火星的煙蒂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帶著一絲紅亮的火光落入雪地中,發(fā)出一聲脆響。這時候陳池看到女人頭上的血把一叢頭發(fā)黏在了一起。女人的目光十分溫和,她說,更隊長,假如我告訴你我的同黨,你是不是可以放了我,并賞我一些大洋,以及一頓豐盛的晚餐?

老更的皮鞋踩得積雪嘎吱吱地響,他說,當然,外加一瓶紅酒。老更一邊說一邊蹲下身去時,陳池聽到了一聲慘叫。老更的左臉被女人張嘴咬住,一小片肉被撕了下來,女人順勢呸的一聲,吐在了雪地里。滿嘴是血的女人狂笑著,惱羞成怒的老更在疼痛中拔出一把刀,一刀扎進女人的喉嚨,順勢扭動了一下刀柄,血瞬間濺濕了老更右手的袖口。

那天陳池看到女人的喉嚨張開一個口子,不時噴著血柱,很快一張八仙桌大小的雪地上便噴滿了血水。大院的路燈光就是在這時候亮起來的,光線柔和,灑在院子里的雪地上。鵝毛一般的大雪也在這時候飄落下來,一朵朵落在那片帶著血水的雪地上。在陳池的記憶中,那天的黃昏出奇安靜,每個人都像是在演著無聲電影。老更捂著臉,手指縫中全是黏糊糊的血,他一跳一跳,像一只袋鼠行進在雪地,他要去醫(yī)務(wù)室包扎他的傷口。王英法從樓道里平靜地出來,一名小特務(wù)替他撐著黑色的雨傘,兩人徑直走到了女人的面前。他看了一會兒地上的尸體,說,她一定姓共。

那天陳池看到大董和幾名二隊的特務(wù)在不遠處談笑風生,每個人說話的時候,嘴里都噴出一團熱氣。他聽得最清晰的一句是大董說的。他說他媽的,這世界上所有的惡行,都被大雪覆蓋,偽裝成潔白無瑕的樣子。大雪是幫兇,大雪真不要臉!

王英法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對身邊的小特務(wù)說,按慣例午夜十二時從后門拉走,扔到西郊去埋了。王英法說話的時候縮著脖子,說完就走回大樓。他可能是有些怕冷,所以大衣領(lǐng)子一直豎著,走路的步幅比平常大了很多。陳池從辦公室里拿來一床毛毯,那是他中午休息的時候用的,他將這床墨綠色的毛毯蓋在了女人的身上。大董就笑了,說,你挺善良的,你這樣的文人,娶誰誰都會覺得幸福,不知道哪個姑娘有這運氣。

陳池從雪地上站直身子,緊了緊呢子大衣的衣領(lǐng)說,我們處里的人,一個都沒有這個女人堅強。為她蓋上一床毛毯,讓她走得體面一些,也是應(yīng)該的。

大董說,你就不怕處里別有用心的人懷疑你通共?

陳池說,我不怕。要是我真的通共,我就不敢為她蓋上毛毯了。

大董說,說得也是啊,不過也許有人喜歡用障眼法,越大膽越安全。

陳池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大董掏出了那把銀質(zhì)的酒壺,喝了一口酒,說,從古至今,書生殺起人來也不眨眼。

那天雪地里的對話,是陳池和大董共事以來最長久的一次對話。一個是行動處處長秘書,一個在行動二隊,一個文,一個武,之前他們不相往來,只有在食堂里遇見時的點頭之交。此刻在一片路燈光的映照下,漫天的大雪下得有些溫暖,同時夾帶著少許的蒼涼與悲壯。大董把酒壺遞給陳池說,來一口,兇猛又溫和的山崎,日本貨,我正想喝著酒唱一首日本小調(diào)。陳池搖頭說,我不喝。大董就掏出一包煙來,說,青島煙廠專為日本海軍定制的旭光牌香煙,來一根?陳池說,漢奸。大董笑了,說,咱們都在這特務(wù)機構(gòu)里替日本人和汪精衛(wèi)賣命,本來就是漢奸。

大董后來索性抽起了三支煙,左嘴角、右嘴角和嘴巴中間各叼一支,他掏出一只真田大佐送給他的登喜路打火機點著了,朝天噴了三縷濃重的煙。大董說,難得這個大雪天殺人夜,我們竟然也有機會聊聊天。你是個書生,我對書生很敬仰,我弟弟小董也是個書呆子。我聽說你們能把所有的花草樹木、風霜雨雪還有月光寫成詩文,在我眼里看到的這些景象,和你們眼里看到的是不一樣的。但我們當漢奸是一樣的,混口飯吃也是一樣的。我就是想不通,你們這樣的書生不喝酒不抽煙,人生沒有快樂的時光,那你做人有什么意思?

陳池說,快樂也不是一定要煙和酒才能帶來的。

這時候許菲菲搖著腰肢,深一腳淺一腳地一步步向大董走來,她的手里拿著一條羊毛圍巾。許菲菲把這條淺灰色的圍巾遞給了大董,說,呀,你這是要凍感冒的呀,你身板硬也不能跟老天爺對著干啊。大董大笑起來,猛地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然后把脖子伸了過去說,你怎么知道我身板硬,或許陳秘書的身板才硬呢。許菲菲替大董把圍巾圍好,一邊圍一邊說,你這個流氓。接著她熱情高漲地想要和大董約一場舞會。大董說,最近忙,連尋死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你先回辦公室,別凍壞了。許菲菲看了雪地上的女人一眼,說,別在死人邊上待著,晦氣。說完她又一扭一扭地向大樓走去。大董說,你看,女人說女人晦氣,不厚道。

她好像有點喜歡你。陳池說。

不是有點,是有很多點。大董的語調(diào)聽上去有些得意,他說,我同許菲菲說過,你別跟著我,我姐姐說了,我娶媳婦是要她給掌眼拍板的,過不了我姐那一關(guān),根本沒戲。再說我滿腦子想著去舞廳找女人,你怎么受得了?許菲菲說,流氓!我說,那你別跟流氓眉來眼去。你要找就找陳池去,他文人,合適。許菲菲于是大笑起來,說,文人更流氓。

陳池望了一眼雪地上的女人,說,我們在一個逝去的靈魂邊上談男女的事,不合適吧。大董灌了一口酒,又把酒在女人身邊的雪地上灑了一圈,威士忌的清香迅速地彌漫開來。大董邊倒酒邊說,到底是文人,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

在這樣的清香中,陳池先一步離開,走向大樓。大董說,喂。陳池站住了,說,我叫陳池,不叫喂。大董說,喂,陳池,我也姓陳,我是哈爾濱人,你是杭州人,但不管任何地方,都是中國的陳。

陳池說,可是中國破了。

大董愣了一下,想不出該怎么接話。陳池接著說,你不是叫大董嗎?

大董說,我娘姓董,所以我其實叫陳大董,甄會計知道。我弟陳小董,在美國讀書呢。我還有一個姐,她跟我娘姓,叫董東,取了陳字的半邊。

陳池說,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呢?我并沒有興趣。

大董說,你沒興趣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說僅僅就是因為我想說。也許是該死的下雪天無聊透頂,不能干點什么,好歹就說點什么吧。

陳池不愿再理會他,而是向大樓的樓道口走去。這時候從一輛黃包車上下來一位穿青灰色棉旗袍的女人,正是王英法的護理員芳姐。芳姐拎著一只布袋,從門口進入院子,并且迅速地趕上了陳池。他們幾乎是同時走進王英法的辦公室的。王英法一直站在窗口,望著院子里越下越大的雪。這讓他開始想念家鄉(xiāng)長興的雪,長興的雪總是下得比較飄逸。而王英法最喜歡看的,其實是雪落在池塘里,瞬間消融,雪終于成了水。

透過玻璃窗往院子里張望,大董竟然捏了一只雪球,他舉起銀酒壺喝一口酒,再咬一口雪球。當陳池走到王英法的身邊時,他順著窗口和王英法共同看到了這一幕。于是陳池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有人用雪下酒的。王英法說,你是文人,你說說你最喜歡古人寫的哪一句和雪相關(guān)的詩。陳池想到了陸游,也想到了鄭板橋,但最后他想了想,說,劉長卿的“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王英法說,為什么?

陳池說,因為蒼涼。

也就是這時候,芳姐將布袋里的一飯盒鍋貼拿出來,輕輕放在了桌面上,說了兩個字,趁熱。接著她又說,你們對女人下手那么狠,不怕遭報應(yīng)?王英法的臉沉了下來,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這年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芳姐后來在王英法的催促中離開了行動處,她走的時候朝陳池很淺地笑了一下,笑得蜻蜓點水。她和王英法一樣,來自湖州長興的小浦鎮(zhèn)。王英法腹部受傷后,帶信讓家里人幫忙從老家找來一個細心的女人護理自己的生活。望著芳姐離去的身影,陳池覺得她是自己很想擁有的一位姐姐,像棉花一樣溫暖而且得體。

大部分時間里,王英法的兩片薄嘴唇總是很識相地貼在一起,他覺得男人不應(yīng)該靠語言建功立業(yè)。他看著泛油的鍋貼,胃里升起一股子酸味。醫(yī)生說他有反流性食管炎,要吃得清淡。要命的腹部槍傷痊愈后,他匪夷所思地落下了頭痛病,需要時常做針灸。而且他還失眠,畢竟在秦淮河邊的箍桶巷欠下了組織六條人命。此外他還怕光怕風愛流淚,所以喜歡戴墨鏡、圍圍巾,或者拉緊窗簾,生怕光線經(jīng)過他的身體。只有面對陳池陳秘書時,他的眼神才會透出些許親近,這是救過他命的小兄弟。

一年前,那個拿著報紙來浦口鐵路衛(wèi)生所探望他的人就是陳池,陳池還給他輸了兩大袋血。王英法記得,那天下了小雨,陳池的頭發(fā)濕答答地耷在頭皮上??吹剿褋?,陳池笑著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王英法聽聞后,用力點了點頭,他記得當時有一道閃電在玻璃窗外直沖而下。那記閃電撕裂天空時的雷鳴,讓他擔心窗戶上的玻璃會突然裂開。

當王英法從陳池嘴里得知對二隊隊長大董的監(jiān)控毫無進展時,他用力拍了一下桌面,說,我要你有什么用?陳池并不爭辯,他自顧自吃起了鍋貼,說,你就不該和老更在工作上較勁,你是他領(lǐng)導,何必自降身價。

王英法不說話了,即使面對自己的小兄弟,他也想獨自守住機密。就在今天一早,他安插在中共南京地下交通站的奸細“楊科長”給他通報了消息,八個字:向日葵已含苞,待放。這是暗語,意思是,一號人物韓書記已進城,“野火春風”會議即將召開。

就在今天,老更下面的人抓到了一名代號“駱駝”的女嫌疑人,不過被老更情急之下當場捅開了喉嚨。而在昨夜,老更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差點活捉了進城的韓書記,還將在行動處內(nèi)部隱藏極深的甄美琴挖了出來。這讓王英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危機感,老更頻頻出彩的動作,說明他帶隊伍有自己的一套,并且最大的可能是找到了一個可靠的線人,這才讓他能夠如此精準地抓人。接下來就是老更居功自傲的日子。當初王英法上任處長時,老更就借酒澆愁,喝醉了掀酒桌,說,好狗不擋道。這意思是王英法擋了他上升的道。

王英法猛地站起來,一把拉住將最后一個鍋貼扔進嘴里的陳池,又控制住忽然惆悵的心緒,目光捉摸不定地瞥向遠處,說,關(guān)鍵時刻,你還得幫哥哥一把。

這時候老更推門而入,他的臉上貼了一塊白色的紗布,沒有完全洗干凈的血跡讓他的臉看上去顯得有些滑稽??吹酵跤⒎ê完惓夭⑴耪驹谝黄穑枚嗤戮腿缫豢|煙一樣在他腦子里飄過,比如當年叛徒王英法因為出賣的共產(chǎn)黨員夠多,在共事了一段時間后,突然從二隊隊長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而本來這個處長的位置應(yīng)該是他的,這讓他感到強烈的絕望與憤怒??纱丝蹋斔槑⑿﹂_口的時候,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甚至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恭敬。他把中央飯店的命案簡單匯報了一下,帶著濃濃的鼻音說,我的線人在中央飯店死于非命,兇手就在我們行動處內(nèi)部。

更隊長好像感冒了?王英法展現(xiàn)出領(lǐng)導的關(guān)愛,說,身體不好的時候,腦子容易不靈清,任務(wù)失敗也是情有可原。

老更立即更正說,沒有失敗,我們就要抓住隱藏在內(nèi)部的奸細了。

是你!王英法話鋒一轉(zhuǎn),故意停頓片刻,說,是你就快要抓人了。王英法加重語氣,臉上卻帶著笑容,說,就是因為你自作主張才出了紕漏沒法收場,你還知道所有的行動和計劃需要提前匯報嗎?我再問你,今天傍晚死在院里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一隊的兄弟接到線報后,蹲守了好幾天才逮到的。

王英法的眼睛死死盯著老更,問,你為什么不提前匯報?你是想造反嗎?

老更冷笑了一聲,說,我又不知道線報的真假,萬一浪費了人力呢?只能讓兄弟們辛苦一下蹲守試試。怎么著,你很怕有人造反嗎?

陳池不記得這兩人后來還說了什么,他最后只聽到王英法嘆了一口氣。王英法重新坐下,對著空氣揮了揮手,說,通知下去,今天下午出過門的所有人員到會議室集合,配合更隊長篩查內(nèi)鬼。

后來陳池和阿慶站在了會議室門口,陳池盯著自己腳上的布鞋發(fā)呆,懊悔不該將皮鞋草草扔了。阿慶的耳朵貼在門上,說,現(xiàn)在在里面接受問詢的是總務(wù)科的許菲菲,她說自己下午去中央商場逛了逛,過年了想買件皮草,但沒舍得下手。站在門口的小特務(wù)讓阿慶閉嘴,不許偷聽和喧嘩。

大董在這個時候兩只手指掐著煙,搖頭晃腦地走了過來,故意裝作很有禮貌地問小特務(wù),請問,我可以說話嗎?大董在平常絕對不是有禮貌的人,所以小特務(wù)看著大董隊長笑著的臉,心中慌亂。大董一腳踹開了會議室的門,他叫許菲菲趕緊走,別浪費時間,還叫老更趕緊來看看他臉上是否寫著“我是兇手”四個大字。陳池聽到了大董的吼聲:姓更的你疑神疑鬼,可能需要去精神病院住院治療!

老更沒看大董的臉,他臉上缺了一塊肉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扯動了幾下,隨即感受到了強烈的疼痛。這樣的疼痛扯到了他的牙神經(jīng),于是他只能用一只豐厚的手掌蓋在自己的右臉上,然后低頭看了看大董走進會議室的雙腳,對一旁的小特務(wù)們說,抓起來。

大董是被小特務(wù)們一擁而上制服的,他腳上的鞋子被踩掉了。這時候許菲菲的尖叫聲也響了起來,她想要擋在大董的面前,說,你們不好隨便抓人的,更隊長,你說大董是不是你同事?老更就笑了,說,許菲菲你那么單薄的身子,怎么能擋得住?老更笑完了,臉一沉,一把拉開許菲菲,然后上前拎起大董被踩掉的左腳那只鞋,確認其后跟已經(jīng)幾近脫落。老更等大董不再掙扎,才蹲下身,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老更的眼里滿是明察秋毫的自信,他輕聲說,坦白從寬。

幾分鐘后,大董被銬在了審訊椅上。他數(shù)了數(shù)墻腳有序擺放的各類刑具,冷笑一聲,說,老更,你想屈打成招,我知道你的手段。

老更一言不發(fā),從容地拿起幾件刑具放在審訊桌上,一字排開,他的手指像是在鋼琴的琴鍵上依次走過一樣,在刑具上一一撫過。小特務(wù)們知道老更的意思,這是要按照從左往右的順序依次使用刑具。大董終于呈現(xiàn)出些微的緊張,細密的汗珠布滿了額頭。他說,王處長知不知道這件事?

老更拿起一把三角形狀的烙鐵,很像是舉著一條眼鏡王蛇。老更朝著烙鐵虛無地吹了一口氣,說,你說呢?

老更后來回到了他的辦公室,拿起電話,詢問另一頭的小特務(wù),說,怎么樣?

小特務(wù)此時躲在福源記對面泰和旅店房間內(nèi)的窗簾后,隔著時大時小的飛雪和偶爾經(jīng)過的幾場風,盯著福源記門口。小特務(wù)對著話筒回答,隊長你快來,這里問題很大很大。

事實上,老更一直派人盯著福源記,從看到大董和陳池前后腳離開這個小吃店后,他就改變了直搗黃龍的行動策略。他決定等。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好飯不怕晚。

小特務(wù)一刻不停地監(jiān)控了福源記五個鐘頭,金桂花則如坐針氈了五個鐘頭。在這五個鐘頭里,金桂花幾乎能聽見時針走動的聲音,也能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同時她還在這樣的聲音里,預(yù)設(shè)了所有的可能性和結(jié)果。終于等到一片比較碩大的雪花落在她店鋪的后院時,她做出了決定。

過了下午六點,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金桂花提前兩個鐘頭關(guān)上了店門,將后廚還沒賣完的鍋貼、鴨血粉絲以及大半只雞端上了桌,甚至拿出了一瓶紹興花雕。廚師大春子很疑惑,說,我的乖乖,看上去花姐的興致好得不得了。金桂花不作聲,將三只酒杯倒?jié)M,第一杯遞給了睡眼惺忪的伙計水根,問他,喝過酒嗎?水根將黃酒一口灌下,又問金桂花要酒,說,花姐,我會喝,我爹是個酒鬼,我是酒鬼的種。

水根又著急忙慌地喝下一杯,然后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嗽邊說,不是酒的問題,是太急了,喝到氣管里去了。金桂花又問,水根你今年多大?水根說,過完年就十七了,是大人。金桂花發(fā)現(xiàn)才十六歲的水根已經(jīng)有了青光光的胡楂,她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說,花姐提前給你過十七歲生日,祝你長命百歲。

金桂花轉(zhuǎn)向大春子,將剩下的一杯酒遞給他,也給自己的酒杯滿上。大春子臉色凝重,問她到底怎么了。金桂花叫他喝酒,等兩人一同咽下嘴里的酒,她說,提前給大家過年了,祝我們吉祥如意、萬事順心。

說吧,什么命令?大春子放下手里的酒杯,將腰間的手槍拔了出來,說,我今天右眼皮老是跳,我有心理準備。

金桂花看了看眼前的兩人,說,你們不覺得最近有問題嗎?

說完話的金桂花一刻不停地往里屋走去,好像給摸不著頭腦的兩個人留下了一個千古謎團。

你知道有什么問題嗎?水根問大春子,他的嘴里噴著酒氣,說,我頭稍微有點暈,可能是需要睡一會兒。

大春子愣了很久,忽然握住了水根冰涼的手,說,我的乖乖,我曉得了,是安靜。福源記太安靜了。人最安靜的時候就是死了,福源記最安靜的時候就是有兇險。

福源記對面的泰和旅店是個花花世界,每天有人搓麻將、開派對,嘻嘻哈哈好不熱鬧??裳巯拢抢锇察o極了,靠近大門的房間倒是有人在打麻將,但四個人不碰不和,人在房間里,心思卻在別處。還有隔壁房間,住進來沒行李的一男一女,本地人來旅店不著急鬼混,也不吃喝玩鬧,敞著窗簾看起了書,難道他們家里沒地方看書嗎?

大春子問水根,你知道他們在做一件什么事嗎?

水根的頭更暈了,他想不出來,打了個哈欠說,什么屁事?

等。大春子說,他們在等我們動,然后將我們一網(wǎng)打盡。我的乖乖,狡猾得很。

醉酒的水根就在這一刻開始緩慢地清醒。他想起中午去市場上買雞的時候,和雞販子關(guān)叔商量好了,關(guān)叔的馬車晚上來接韓書記轉(zhuǎn)移。要是真被敵人盯上了,這馬車一來,不就正好給包了囫圇餃子嗎?用金桂花具有領(lǐng)導口氣的說法就是,全軍覆滅。

大春子看出了水根的心思,將一大碗雞湯遞給他,說,別浪費了,全部喝完,你正在長身體,這些雞湯至少可以讓你長高半寸。大春子又將一把槍遞給他,說,在郊外教過的打槍,還會吧?

水根一手拿著一碗雞湯,一手拿著一把槍,這個提前過的生日,果然很令人難忘。

金桂花推開韓書記臥房的窗戶,望見了窗外勢頭正勁的雪花。毛頭給自己戴好了帽子、手套,看著金桂花和韓書記說話。金桂花說,你和毛頭得從窗戶翻出去走,我和大春子、水根坐關(guān)叔的車走,兵分兩路。

韓書記問,有把握脫身嗎?

金桂花說,我們既要牽住特務(wù)們的視線,又得尋找時機先發(fā)制人。事在人為。

聽到要走,毛頭開始了提問。他說,桂花孃孃,我們要去哪里?

金桂花說,一個安全的地方。

毛頭問,這里不安全嗎?

金桂花點點頭。

毛頭又問,我媽媽也是在那里嗎?

金桂花說,暫時不在,但等大雪過去,她就能去看你了。

毛頭看了一眼正應(yīng)對著他的大人,還是不禁問,為什么我和爺爺不能坐馬車?

你的問題太多了,你要聽話,最好能學會閉嘴。金桂花這樣說著,就想起了毛頭的父親林上。林上在鹽城的新四軍部隊里參加革命,不久前剛剛犧牲,但是毛頭還蒙在鼓里。毛頭說話的樣子,很像林上。毛頭說,如果我聽話了,是不是可以給我買鐵皮鼓小西洋人?

金桂花不再說話,而是用嚴厲的眼神盯著他看,于是毛頭不再發(fā)問,跟著韓書記一起翻出了窗戶。他用小身子抵住韓書記的腰,說,爺爺,我很聽話,我不要鐵皮鼓小西洋人,我給你當拐杖。

毛頭是冬天還沒來臨的時候,被人從鹽城他外婆家里送來的南京。他有嚴重的哮喘,已經(jīng)到了必須系統(tǒng)治療的階段。金桂花將他領(lǐng)到店里的時候,就看出毛頭身上有林上的影子,連他說話的口氣都像。十六歲的伙計水根也才來不久,所以大春子的臉色就不太好,說,我的乖乖,我們這是要辦一所學堂嗎?

金桂花說,什么話,水根是同志,毛頭是同志的孩子。

金桂花說完就給大春子布置了任務(wù),讓他負責毛頭去醫(yī)院的接送工作。至于費用和醫(yī)院的安排,不需要他們操心,會有人安排好。大春子就問,毛頭的娘呢?娘自己不管嗎?娘也革命了?

金桂花就斜了他一眼,說,閉嘴,就你話多!

大春子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只要甄美琴來接洽工作,金桂花就讓水根帶著毛頭出去玩。那天,甄美琴前腳剛離開福源記,大春子就攔住了金桂花,足足盯了她好一陣,說,毛頭到底是誰的孩子?

金桂花很平靜,將大春子推開,說,我說過了,是同志的孩子。

大春子不理解金桂花的無情,說,既然都能在眼皮子底下相遇,為什么不讓他們見一見?我們干地下工作的,難道都是冷血動物?

金桂花的臉上出現(xiàn)了冷峻的神色,說,干我們這一行的,不能有軟肋!

陳池在辦公室里拖地,等拖到第六遍的時候,他看到阿慶從處長王英法的辦公室走了出來。阿慶手里拿著一只板鴨,他看到辦公室的地面干凈得發(fā)出亮光,心里高興,說,哥,我同王處長說了,我們沒見到大董隊長去中央飯店,所以殺那個平頭的兇手不會是大董隊長。

阿慶幫陳池圓了謊,主動說跟蹤大董的是他們兩個人一起,這讓陳池稍稍安心。阿慶屬于不是同志的自己人,陳池為了拉攏他,帶著他在碼頭賺外快。阿慶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要把板鴨給陳池,說,處長說,這是福昌飯店的大廚熬了幾個通宵做的,專門孝敬特務(wù)課的真田長官的,沒多出幾只。

陳池沒接板鴨,說,那你就自己拿著。

阿慶不肯。陳池又說,這是長官對你的厚愛。厚愛不要轉(zhuǎn)送,更不要送來送去。

阿慶拿著板鴨走后,陳池開始擦辦公用具,一遍一遍又一遍。他把能擦的都擦了,仿佛要把秘密的思緒全部擦干凈。陳池后來放下抹布,走出辦公室,最后走出的,是特工總部南京區(qū)的大門。

陳池代號“唐伯虎”,是與韓書記直接聯(lián)系的地下工作者,冒險鋤殺平頭男完全是形勢所逼。有很長一段時間,韓書記告訴他,蟄伏就是他的任務(wù),毫無建樹就是他的任務(wù),當好一個忠誠的漢奸就是他的任務(wù)。

一直到陳池得知王英法手里有個潛伏在我方的代號“楊科長”的奸細,他才被秘密啟用。韓書記的指示是,因為內(nèi)部出了奸細,我們可能已經(jīng)失控,你的作用是補漏。

一輛又一輛的黃包車經(jīng)過陳池身邊,招呼他上車,但他不為所動。他望著越發(fā)空寂的街面,雪已經(jīng)很小了,比春天偶爾飄過的柳絮還小。陳池很不放心夜幕中永寧街上的福源記小吃店。在最后一輛黃包車朝他駛來的時候,他招手攔下了戴著一頂氈帽的車夫,說,你這輛車要多少錢?

老更對小特務(wù)們針對福源記的布控不太滿意,覺得多少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愚蠢。關(guān)叔的馬車來到福源記的門口時,抓捕也正式開始。躍躍欲試的小特務(wù)們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已經(jīng)上了馬車的金桂花等人感受到了周遭的風聲鶴唳,雪地里都是步步緊逼的皮鞋踏地的聲響。

這種圍而不攻的架勢讓水根緊張,他睡意全無,把槍高高舉著,大口喘著氣。后來他對坐在身旁的金桂花故作鎮(zhèn)定地說,花姐,我下去拖住他們。

金桂花說,槍不用舉那么高,鎮(zhèn)定。

水根仍然脖子一伸一伸,剛形成不到半年的喉結(jié)滾動著,一個粗糙的聲音響起來。他說,我很鎮(zhèn)定的呀,我認為全世界沒有比我更鎮(zhèn)定的人了。

坐在前頭的大春子轉(zhuǎn)過頭,臉上似笑非笑,說,槍要用的時候再拔,那才叫鎮(zhèn)定。

水根還是很緊張,說,那我們什么時候拔槍?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

就是現(xiàn)在!大春子忽然精神大振,跳下馬車喊了一聲,同時拔出腰間的手槍,對著身后的追兵射擊。

水根跟進的動作很快,等他開完第一槍,在一聲炸裂得能撕破空氣的槍響中,他發(fā)現(xiàn)戰(zhàn)斗其實不難。大春子并不指望水根能像個成熟的戰(zhàn)士,即使水根無數(shù)次告訴他,可以像信任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一樣信任自己。大春子的出槍很快,他知道這場極小規(guī)模的阻擊戰(zhàn),他和水根的目標不是勝利,而是盡可能地為金桂花以及她懷里的電臺和發(fā)報機爭取撤離的時間。馬車開始加速繼續(xù)向前,車廂里的金桂花表情十分平靜,在噼啪作響的槍聲里,她想起的竟然是當初在鹽城,她和林上相識于江蘇省立第三臨時中學。那時候林上是國文老師,她在學校總務(wù)處幫忙,眼睛里裝滿了無數(shù)個林上,比如上課的林上、吃飯的林上、從操場走過的林上……但是林上最后沒有娶她,這令她一直耿耿于懷,一直到傳來林上犧牲的消息。馬車在南京城的雪地上疾馳,路上一些殘破的雪被車輪碾碎。金桂花想起了在新四軍駐地,她見到林上的最后一面。林上就站在一叢秋天的蘆葦邊,陽光筆直地打在他的笑臉上,因此他的牙齒顯得很白。馬車在繼續(xù)飛奔,越來越遠的槍聲漸漸稀薄,這時候金桂花開始擔心起大春子和水根……

水根表現(xiàn)得比大春子還勇敢,因為他記得韓書記曾經(jīng)拍著他的肩膀說過一句專門對他說的話:干革命要勇敢,貪生怕死反而更容易死。因此水根心頭的緊張在槍聲中漸漸消除,他沒有貪生怕死,但最后還是犧牲了。

子彈擊穿了水根剛剛才長出來的喉結(jié)。就在他倒地的一刻,一輛黃包車從他身后沖出,那個戴著氈帽的車夫加入了他和大春子的戰(zhàn)斗隊伍。黃包車夫不僅是個神槍手,他的車里還像一個小型的彈藥庫,他給打光子彈的大春子扔過去一把勃朗寧,窮途末路的大春子立即煥發(fā)出新生,像一個腳踩風火輪的來自高郵的哪吒。

這是最后出現(xiàn)在水根眼前的場景,他躺在冰涼的雪地上,覺得身子特別熱,而身下又特別涼。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現(xiàn)實還是幻覺,總覺得滿眼都是一片虛幻的夢境。他在彌留之際扭頭看了看,沒有看到關(guān)叔的馬車,便開心地笑了。他心里想,幸好金桂花剛剛給他提前過了十七歲的生日,不然他只能活到十六歲。然后他覺得自己很累很困,睡意像子彈一樣襲來,終于,他陷入了永不再醒來的最漫長的一次睡眠中。

車夫最后用黃包車帶走了大春子。車夫始終把自己藏在一片陰影里,用后背與大春子說話。大春子問,你是誰?

車夫說,救你的人。

我的乖乖,你不要這樣賣關(guān)子。大春子想了想,想讓問題更加明了。內(nèi)部一定出現(xiàn)了問題,既然車夫能獲知眼下的危險,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消息來源。于是大春子說,形勢危急,你得毫無保留地協(xié)助我們。

車夫考慮片刻,說,代我向韓書記問好,告訴他,唐伯虎要點秋香了。

大春子不喜歡車夫這種故弄玄虛的做派,說,我不能貿(mào)然聽信你。你戴著個氈帽裝神弄鬼,我不信任你。

車夫的臉在陰影里笑了笑,說,只是讓你帶一句話而已,我拿命救你,你有什么好不信任的。

大春子不再說話,他隱隱覺得這話也有道理。這時候一蓬雪從樹上掉落下來,紛紛揚揚地落在了他的懷里,有些雪順勢滾進了他的脖頸里,讓他感到一片冰涼。于是無邊的悲痛開始了,特別是心臟區(qū)域,像被什么抽空了似的,連綿地痛成一片。他想到自己還活著,而水根已經(jīng)死在了他的少年。

車夫仍然拉著車奮力地向前奔跑,像一只森林里一跳一跳的鹿。路燈隨著鹿一般的向前跳躍,一盞一盞連接起整條路的光線,顯得漫長而寂寥,以及沒有邊際的空曠。如果從正面往這邊看,就能看到正在奔跑的氣喘吁吁的車夫,以及氈帽下面一張陳池的臉。

老更帶著小特務(wù)們圍在了水根的身邊。當他看到水根年輕的尸體時,心生疑惑,他想這個人死了為什么還在笑,像是在做一個悠長而且懶得醒來的美夢。冬天的夜比他想象的要潮濕,是那種曲曲彎彎的漫長。他懷念起自己當翻譯官的時候,那時他只是一個翻譯而已。自從轉(zhuǎn)到行動處,后來又當起了一隊隊長,他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他記得他的主子,那個在大華大戲院捉住王英法的小胡子日本人真田裕次郎,他一邊吃著他喜歡的梅花糕,一邊在看了老更的轉(zhuǎn)崗申請后拍了拍手掌上殘留的梅花糕碎屑,點點頭,口齒不清地說,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到哪里都忘不了想要爭個輸贏。

在這樣的回憶中,老更仰頭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覺得身子有點虛,像是發(fā)了低燒。他想起真田裕次郎幾乎吃遍了南京城的小吃攤,最喜歡在陽光的照耀下暖融融地去逛夫子廟,因為那兒有他愛吃的魚頭泡餅和蟹黃湯包。真田裕次郎穿著便服,講著一口流利的帶南京口音的中文,說鴨血粉絲湯鮮得要掉眉毛。這位日軍派駐在南京情報戰(zhàn)線上的大佐,是王英法和老更他們捉摸不透的領(lǐng)導。大佐讓大家叫他真田先生。老更搞不懂的是,日本人為什么要有真田這樣的姓,難道田還有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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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