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偉大的作品沒有時空限制
習近平總書記在給田華等藝術家的回信中,將“經(jīng)典”擺在第一位,隨后加上“熱愛”“堅守”,用簡簡單單的三個詞、六個字,標示出文學藝術工作的正確途徑,再輔以“文化自信”“扎根生活沃土”“謳歌時代精神、抒發(fā)人民心聲”,一下子就將文學藝術的靈魂與精髓說得清清楚楚。
在文學藝術的道路上,只有書本知識的積累,走不到“經(jīng)典”所要求的位置。就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講究的是沉淀和積累,而且必須是生活層面上的,也就是總書記所說的“扎根生活沃土”。
1846年,法國作家雨果在巴黎街頭親眼看見一個男人因為偷一塊面包,而被警察抓起來處以酷刑。到了1862年,雨果才以此為原型寫成世界文學名著《悲慘世界》。書中的主要人物冉·阿讓,因為偷一塊面包給外甥吃,被判處19年苦役,在如此悲慘的世界里,雨果所要表達的真是這個世界所有的悲慘嗎?答案是否定的。雨果真正關心的是通過妓女芳汀的悲苦,警察沙威的冷血,商人德納第的無恥,最終表現(xiàn)養(yǎng)女柯賽特所象征的人性之美。按照俗世的眼光,《悲慘世界》有明顯“說教”意味,類似這樣的“說教”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也時常能夠看見。那些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的寫作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破綻,但在文學中,通過人生細微區(qū)別,表達生命不朽與人性偉大,這種境界是非常了不起的。冉·阿讓因為偷了一片面包被判了19年重刑,出獄之后,警察沙威還一直盯著不放,將冉·阿讓逼得走投無路。像沙威這種十惡不赦的人,最后卻被冉·阿讓感化了。還有女神一樣的珂賽特,雨果自己也未必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過如此完美無缺的女子,才覺得文學中一定要有這樣的人。文學的境界,不是高不可攀,而是一定要從人道主義出發(fā),表現(xiàn)出高于原始生活那么一點點,就是我們所說的生命燭光,是人和人類的希望所在。假如每天看的都是一地雞毛,文學也是一地雞毛,那我們需要文學干什么?人民不拋棄這樣的文學是不可能的。
“謳歌時代精神”不是泛泛而談的概念,是有跡可循、有據(jù)可查的鮮活的存在。
10年前,我寫《蟠虺》(青銅重器三部曲之一)時,通過對曾侯乙尊盤的制造工藝到底是范鑄法還是失蠟法的追問,描寫知識分子的人格魅力,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達到新的文明高度后,從知識分子到普通人在文化性格上的升華與躍進、自省與反思。2024年出版的《聽漏》(青銅重器三部曲之二),寫的依然是通過考古發(fā)掘出來的真實的九鼎七簋等青銅重器,用“考古考古,考的是古,答的是今”的敘事方式,重新審視那些習以為常的傳統(tǒng)理念,從貌似故紙堆的陳詞濫調(diào)中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出屬于新世紀人們的時代精神。從“兩周”時期開始,直到21世紀的今天,提到湖北,人們總會下意識地說,“楚人好巫”。楚人好巫的“巫”,一般人理解為是裝神弄鬼的巫術。實際上,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巫”是古人對自身所處時期最高科技水準的認知,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高科技。在青銅冶煉與制作上,好“巫”的楚人足以傲視群雄。楚人喜好的“巫”還包括最高水準的藝術,曾侯乙編鐘是音樂史上的奇跡,秦晉齊魯?shù)鹊氐木庣姡馨l(fā)出洪亮的鐘聲,卻不是美妙的音樂。從普通的鐘聲,到非凡的音樂,中間存在一道巨大的科技鴻溝。曾侯乙尊盤可以說是雕塑藝術上的奇跡,上面復雜得讓人看不清的透空蟠虺紋,毫無疑問是當年青銅鑄造技術的最高水準。楚人好細腰,春秋五霸中的另外四霸、戰(zhàn)國七雄中的另外六雄都不理解,纖纖細腰有什么好處?耕種漁獵、沙場點兵,細腰看上去就比膀大腰圓的人弱小許多。細腰的藝術魅力,卻是千百年來最美的詩性。生長在楚國原野上的先進科學與獨特文化,更是造就世界文化巨匠屈原的主要原因。
文學的最高境界是創(chuàng)造,最基本的要素是傳承。
無論是創(chuàng)造還是傳承,都是為了像總書記所說,更好和更有效地“抒發(fā)人民心聲”。
趙樹理的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寫于1943年。作品以白描手法寫了抗戰(zhàn)時期解放區(qū)的一對青年男女為追求婚姻自由,沖破封建傳統(tǒng)和守舊家長的阻撓,最終結為夫妻的過程。據(jù)統(tǒng)計,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小二黑結婚》是改編為戲劇較多的小說。這樣一部深受人民群眾喜愛的作品,僅僅從自由戀愛的角度來認識是夠不上“時代精神”和“人民心聲”的。1940年代的中國社會,還處在半封建的落后狀態(tài),舊式包辦婚姻仍舊是社會關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一旦實現(xiàn)自由戀愛和婚姻自主,勢必沖破半封建的社會關系,社會關系的改變所帶來的生產(chǎn)關系和生產(chǎn)力的改變,極大地改變了舊中國的社會面貌。這一點才是這部小說的經(jīng)典意義所在。趙樹理還有一部小說《三里灣》,在整個1950年代影響巨大。一個社會只要發(fā)生變化,一定會在生產(chǎn)關系與生產(chǎn)力上體現(xiàn)出來?!度餅场穼懥宿r(nóng)村合作化過程中的一段場景。在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賽珍珠描寫蘇皖一帶鄉(xiāng)村生活的長篇小說《大地》中,當時的中國鄉(xiāng)村,除了絕望還是絕望、除了罪惡還是罪惡,整個中國大地上沒有一處不是丑陋。實際上,在對舊中國恨鐵不成鋼的中國作家的作品中,也基本上看不到希望和出路在哪里。而趙樹理的《三里灣》則較早寫出了中國鄉(xiāng)村的朝氣蓬勃,寫出了人人對前途與未來充滿理想和信念,深刻而生動地表現(xiàn)出那個時代千千萬萬中國人的真情實感以及前所未有的心聲。
真正偉大的作品,是沒有時空限制,可以連接過去和未來。
近幾個月,我跑了不少考古現(xiàn)場,為“青銅重器三部曲之三”的創(chuàng)作進行專業(yè)上的準備??倳泴?位老藝術家的回信,也可以說是對文藝工作達到新的高度、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出現(xiàn)新的偉大作品的激勵。作為一名文學界人士,我內(nèi)心的觸動非常強烈。希望自己能將這種觸動化為特殊的能量,盡快開始新的長篇小說的寫作。
(作者系湖北省文聯(lián)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