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的短篇新作《仰泳》主要講述主人公老馬仰泳“浮沉”的故事。從看似碎片化的表述，與蒙太奇式的閃回中，我們得以窺見這位渴望消解自重、追求擺脫的個體的內(nèi)心世界。畢飛宇筆下的人物往往置身于社會的夾縫之中，被實(shí)現(xiàn)自我價值追求的行動所裹挾。通過對《仰泳》中作者隱藏話語的抽絲剝繭，我們可以窺見主人公老馬被權(quán)力與金錢異化的人生過往。

老馬的悲劇起源于被金錢異化。老家收鴨毛換麥芽糖的買賣人用巧勁將硬幣漂浮在水面上，來讓大家相信自己的公平。硬幣漂浮在水面上固然不可思議，但是這與“公平”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給了老馬靈感：無論用什么文不對題的方法，只要讓大家相信了自己的“公平”，就能“另起爐灶”，另起爐灶就能創(chuàng)造奇跡，就能收獲金錢。憑借著這一方法，老馬得到了金錢、權(quán)力、家庭和自我滿足，但他所收獲的一切，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在一個會議上陡生變故，老馬離開了象征著權(quán)力的“麥克風(fēng)”，所有幸福假象也隨之破裂，他的太太為了錢改嫁，女兒也一同離開，陪伴他的只剩下智能手機(jī)。

遺忘是一個人對不堪回首的過去的妥協(xié)，也是堅(jiān)持走向明天的動力。老馬的明天又是什么樣的呢？老馬很年輕的時候曾失眠，因?yàn)槟莻€時候他總是會想到“明天”，但在獄中的“空關(guān)房”中，他突然意識到，失眠與睡眠無關(guān)，而是與明天有關(guān)。沒有對于明天的渴望，老馬終于不再執(zhí)著于夜里的睡眠，也失去了對明天或忐忑或期待的心情。出獄后的老馬，仍然擁有金錢，卻沒有了偽裝的幸福，只剩下沉重的記憶與空虛的內(nèi)殼，直到他發(fā)現(xiàn)鬧市的樓頂有一個泳池之后，他終于找到了托舉自己的力量。

他將自己浮在泳池水面上，讓水的浮力消解他的自重，在仰觀浩渺的星空和俯視自己的陰影之間，獲得短暫的自由。老馬討厭局部的天空，不想被封閉在四面墻壁圍成的家中，他想要掙脫，想要借助仰泳擺脫所有的痛苦和糾結(jié)。好像在這時，他不再被萬有引力所約束，直到出水前那一刻，才重新感覺到身體的沉重不堪。

虛假的自由越讓人沉溺，一旦抽離開來，反噬的作用力越讓人無法負(fù)荷。小說的最后，老馬在一個深夜，來到了沒有開業(yè)的泳池，啟動了泳池的下水開關(guān)，然而他平躺在水面上，感受著身體從緩慢飄動，到迅速地隨著旋轉(zhuǎn)的水流卷入漩渦，他清醒地凝視著扭曲變形的星辰，直到自己被吸在了水池底部，世界才終于恢復(fù)當(dāng)初。

老馬的一生，沉沉浮浮，他曾經(jīng)追求的金錢成了他的枷鎖，他曾經(jīng)擁有的幸福都不過是一種假象。社會就像是一個大的泳池，而人就像是浮在泳池上的硬幣，只有掌握好平衡，利用水的張力才能漂浮于水上。但這種漂浮并不容易，稍有不慎就會翻覆。小說所描寫的老馬，缺乏信念支撐的人生，何嘗不是現(xiàn)代社會中一部分人的投影？

（畢飛宇短篇小說《仰泳》，刊于《人民文學(xué)》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