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奪”之質(zhì)
唐代編纂的《意林》一書引用《任子》的話說:“水可干而不可奪濕,火可滅而不可奪熱,金可柔而不可奪重,石可破而不可奪堅?!边@四句古訓如四方棱鏡,將天地至理折射為民族精神的四種光譜。
且以百年來的近現(xiàn)代史為例:
齊白石似水。其書法,似渴驥奔泉,意態(tài)豪放;其丹青,得林籟泉韻,飄逸天然;其詩文,如萬斛泉源,汩汩不絕,不擇地而涌。起步于湘潭鄉(xiāng)野溪澗,成就于京華藝術(shù)大海。他筆下的蝦,須若游絲,微妙之處盡顯靈動;墨潑荷葉,恍若露珠未干;蛙鳴山泉,未見其形已聞其聲。他的畫,不止于技法,更是一種透徹靈明的審美哲思,似水之清,似水之遠,似水之柔中藏剛。
日寇侵華之際,有日本軍人慕名求畫,他斷然拒絕。友人勸他“與時俯仰”,他怒而言曰:“茍且偷生,非我本志。”當利誘與威逼并至,強其辭國赴日,他義正詞嚴地回擊:“我是中國人,不去日本。若要齊璜赴日,可以先取齊璜之首!”水可蒸發(fā),但水的清潤之性不可奪。畫可停筆,命可奪走,而人格、國格之水,自有其本源,涓涓不息,匯成萬里江河。
魯迅似火。觀世,是火眼金睛;寫作,是爐火純青;戰(zhàn)斗,是星火燎原。他早年棄醫(yī)從文,放下的是治療肉體的手術(shù)刀,舉起的是國民靈魂的解剖刀?!犊袢巳沼洝芬浴俺匀恕倍?,曝光禮教社會的虛偽與黑暗;《野草》以“地火在地下運行”,呼喚人性覺醒的黎明;《阿Q正傳》把民族劣根的“精神勝利法”置于聚光燈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藥》通過講述用革命者的鮮血治療癆病的故事,完成對民眾蒙昧的審判;《故事新編》則以解構(gòu)古史、重塑經(jīng)典之法,建構(gòu)起多維度的思想戰(zhàn)場。
魯迅可以被孤立,可以被誤解,甚至被通緝,但他從未屈服。他以衰病之身伏案疾書,以赤誠之心薦軒轅社稷。生命可以終結(jié),血肉可以凋零,但那火,那思想的烈焰,始終在燃燒,它灼穿愚昧,熔化麻木,映亮未來。
林徽因似金。金岳霖曾盛贊她“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她亦是世人眼中的“良金美玉”,為“金聲玉振”之典范。然而若只見她的柔,而忽略其內(nèi)蘊之剛,則未窺其全貌。她雖身材纖細,卻毅然選擇登高鉆低、日曬雨淋的建筑專業(yè)??箲?zhàn)期間,她與梁思成跋山涉水,奔走山河,只為搶救中華古建。即便臥病在床,仍口述、授課、整理資料,以生命續(xù)寫文脈。
新中國成立后,她參與設(shè)計國徽與人民英雄紀念碑,將信仰鑄為九鼎大呂、國之重器;景泰藍工藝瀕臨失傳,她審圖溯源,復興技藝,使之鳳凰涅槃,成為新中國的第一份國禮;為保留北京城中軸線,她挺身而出,據(jù)理力爭。真正之金,不于市井稱量斤兩,唯在文明的天平上,方顯其沉穩(wěn)之重與質(zhì)地之純。
聞一多似石。他是詩人,《紅燭》《死水》鏗然有聲,如投石擊水,激起思想波瀾;其《七子之歌》,抒失地之痛,訴思歸之恨,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彰顯出浩浩磊磊之志。當由學者變?yōu)槎肥浚髂恰翱丛囀?,補天裂”的女媧之石。
1946年7月15日,昆明追悼李公樸烈士,他憤然拍案,痛斥暴政:“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是日下午,特務(wù)的子彈穿胸而過,他倒下了——但“正義是殺不完的”,他巍然的身影,已鑄入民族解放的豐碑,與日月兮齊光。
齊白石之濕,是文化之潤;魯迅之熱,是精神之溫;林徽因之重,是信仰之沉;聞一多之堅,是道義之挺。
水可干,火可滅,金可柔,石可破——這是自然的法則;但濕不可奪,熱不可奪,重不可奪,堅不可奪——這是心靈深處之永恒執(zhí)守。今日我們回望他們的背影,不僅是致敬,更是在反思與自?。涸谶@個快節(jié)奏、碎片化的時代,我們是否還懷有一顆不可動搖的赤子之心?我們能否像他們那樣,堅定而熱忱,無論置身何境,皆以家國為懷、文化為根、信仰為燈?
這些“不可奪”的精神品質(zhì),應(yīng)成為我們今天立德樹人的價值范式,支撐我們挺起脊梁,站穩(wěn)于腳下的大地!
蓄水者不燥,守火者不冷,藏金者不輕,立石者不倒——愿我們都能成為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