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8期|羅日新:守望之中的凝視
我常會覺得自己是父母愛情的守望者,這種守望,有點兒像看兩個本色演員的默片表演,靜靜凝視中,自己也成了劇中人。
那時的我,只是那片荒蕪湖泊中自在游弋的野鴨子,或是飄蕩在另一維度空間里的一縷空靈氣息,但注定是他們這場愛戀的后來見證。
父親在大冶鋼廠安頓下來后,婚姻問題就成了他亟待解決的人生大事。父親自從知道了圣誕老人的故事,就總拿他打比方:誰說相親就沒有真感情?真愛是不拘形式的。愛情可不像圣誕老人那樣,非得坐著馴鹿拉的雪橇,頂著紅帽兒帶著禮物,從煙囪走下來。
那是在零陵師范的一場文藝匯演上,母親的長辮子隨著音樂的旋律在腰間輕輕擺動,靈動的大眼睛閃爍著像星星般的柔光,讓坐在臺下的嬸嬸覺得,這個活潑開朗、落落大方的女孩,與溫文爾雅的小叔子都是讀書人,應(yīng)該可以志同道合。于是,嬸嬸充當(dāng)了月老,急切地去探問母親的想法,母親聽后,輕輕點了點頭。
乍暖還寒的夜里,父親躺在床上,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身影,像《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所寫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彼诨椟S煤油燈映照下,掏出鋼筆,寫下假條,父親請假時,領(lǐng)導(dǎo)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速去速回,早點把喜事定下來?!?/p>
父親給母親拍了一封電報,告訴她自己將于近日前往學(xué)校。那天父親身穿中山裝,上衣口袋插著鋼筆,胸前那幾枚耀眼的勞動獎?wù)?,更襯得人英姿颯爽。
春意盎然的校園里,17歲的母親和22歲的父親并肩走著?!案灯赵普伊艘粋€軍官!”這個消息在母親的學(xué)校里不脛而走,為他們的愛情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多年后,父母偶爾拌嘴時還會提及此事。母親說:“你當(dāng)初還冒充軍官!”父親則無辜地反駁:“我明明戴的是鋼筆和勞動獎?wù)?,門衛(wèi)怎么會看成軍功章呢?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帥!”母親白了他一眼,略帶滿足地說:“就你能!”
母親畢業(yè)后隨著父親回到湖南老家舉行了婚禮,母親常驕傲地說:“當(dāng)年我的婚宴,可有五十多桌呢。”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爺爺奶奶自然是無法操辦如此盛大的宴席,他們只是帶著新媳婦走進公社食堂,像往常一樣吃了頓飯。母親并沒有覺得委屈,總是笑著對別人說:“我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五十多桌,那得有多少人,多有排面啊?!本瓦@樣兩個從湖南農(nóng)村走出來的年輕人,相互扶持,支撐起小家,在異鄉(xiāng)土地上扎根。
婚后,他們將家安在大冶鋼廠第三小學(xué),我的記憶里,家里那盞燈光下,他們總是如影隨形。母親常把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帶回家批閱,將學(xué)生犯的錯誤記錄在小本子上,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父親坐在略顯陳舊的木桌前,桌上堆滿筆記本和參考書,筆尖與紙的沙沙聲,以及偶爾翻動書頁的細(xì)微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十幾個年頭了,最初的日子里怕母親孤獨,我盡量減少出差,留在家中陪她。母親還能下廚,但每次做的飯菜總是過量。有一天早上,她突然拉著我的手說:“兒子,你爸昨晚回來過,你看,他最愛吃的魚少了兩塊!”她不停地說。母親堅信家里的異樣都說明父親回來過,菜少了,肯定是他吃的,嘴里還念叨著:“寶山呀,你放心吃,別餓著……”我明白母親這是太思念父親了。我不忍心告訴她,那兩塊魚是我昨晚散步時拿給樓下流浪貓的。
我擔(dān)心母親無法自拔于對父親的思念,有時故意說:“爸以前只顧工作,家里重?fù)?dān)都落在你身上,媽,你最不容易。”“你懂什么,男人只顧家不對事業(yè)上心,有什么用?”母親時刻維護著父親,雖然時常提起嫁給他時只有兩床薄棉絮,但更多時候,她說的還是和父親在一起時的溫暖與幸福。
有一天回到家,母親提出想去西塞山走走,第二天一早,我推著母親來到西塞山入口處,她輕聲說:“這些地方,寶山都來過……”“寶山啊,你走山路時慢一點,別崴腳。”“現(xiàn)在西塞山路也修好了,通了車,你別省錢,坐車上山?!蹦赣H這一聲聲“寶山、寶山”,是他們之間最真摯的情感連接。
母親常常參加各種學(xué)習(xí)培訓(xùn),照顧我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父親身上,大冶鋼廠廣播站于是便成了我待得最多的地方。坐在父親老式自行車前杠上,跟著他融入鋼廠上下班的車流中,這番景象,已成為我心中難以磨滅的記憶。
擁有五萬多名職工的大冶鋼廠,宣傳靠的是廣播站,那一排不起眼的平房,坐落在廠機關(guān)大樓旁,略顯局促的空間里放著于阿姨的播音設(shè)備和父親的辦公桌。桌子邊緣位置,漆面幾乎被磨光,旁邊擺著一把竹藤椅,藤椅的腿上纏繞著幾圈電線用來加固。廣播站僅有三個工作人員,父親擔(dān)任站長,既是文字記者又是發(fā)稿編輯;于阿姨是播音員;電工徐老伯負(fù)責(zé)維修廣播線路。
一旦哪個喇叭失聲,徐老伯便迅速騎著他的二八自行車前往修理。我常坐在自行車橫梁上,聽他白色帆布包里維修工具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音,仿佛清脆的鈴鐺聲。
一年冬天,徐老伯去鋼廠東邊的鋼渣車間維修線路,那天雪下得極大,我凍得小臉通紅,身體發(fā)抖。徐老伯心疼我,看到江面船上有人賣鯰魚,便買了一條,想回去燉湯給我驅(qū)寒?;氐綇V播站,窗外雪花簌簌落下,屋內(nèi)于阿姨迅速支起來電阻絲爐子給我燉魚,鍋里魚湯很快冒泡,香氣彌漫整個房間,溫暖而誘人。不一會兒,一鍋乳白色的魚湯便燉好了。我們?nèi)藴?zhǔn)備開吃的時候,父親從車間采訪回來,看到圍坐爐子旁的我們立即臉色陰沉下來,看也沒看徐老伯遞來的碗筷,徑直上前端起鍋,推開門,連鍋帶湯全丟進雪地里。
第二天中午,徐老伯沒像往常一樣回來吃飯,打電話說要去熱處理車間修設(shè)備。聽到這話,我心里對父親的專橫產(chǎn)生埋怨。晚上回到家,父親在飯桌上提及此事,母親說他小題大做,讓別人下不來臺。父親卻一臉嚴(yán)肅地說,工廠又不是家里,在那兒做飯像個什么樣子。
父親看出了我的不理解,招手叫我過來,問有沒有在高爐遺址的殘壁上看到兩把錘子與一把夾鉗。我噘著嘴點點頭,又搖頭,說看到過,但這又和魚湯有什么關(guān)系呢?父親說:“咱們廠從誕生開始,得益于中國近代鋼鐵工業(yè)的開拓者張之洞,他懷揣實業(yè)救國的理想,創(chuàng)辦了漢陽鐵廠等一系列工業(yè)企業(yè)。盛宣懷又在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xiāng)煤礦的基礎(chǔ)上,組建了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家采用新式機械設(shè)備進行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鋼鐵煤聯(lián)合企業(yè),也是大冶鋼廠的前身。解放初期,鋼廠面臨資金短缺和外部競爭激烈等重重困難,工人們憑借堅定信念和不懈努力,靠著錘子和夾鉗一步步使工廠走出困境,逐漸發(fā)展壯大。孩子,錘子和夾鉗是鋼鐵工人的勞動工具,但它們不僅僅代表著工具本身,還蘊含著一代代大冶鋼廠人傳承下來的,為大我舍棄小我的無私奉獻精神,就像煉鋼爐里的火焰永不熄滅。那時我雖然不完全理解父親的話,但他的神情,卻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里。
多年之后,大學(xué)畢業(yè),我被分配到大冶鋼廠工作,工人村墻體上的壁雕,總能讓我想起兩把錘子與一把夾鉗的故事。我才真正理解父親當(dāng)年的做法雖看似嚴(yán)苛,但傳承給我的是鋼廠人無私奮斗的情懷。
有一回,我去黃石報社辦事時,工作人員從資料室里找到了父親的舊照片并交給我,年輕的父親穿著短袖,在鋼花飛濺的平爐上采訪工人,那一刻,父親的身影,就像那輪天空中的滿月,折射我一身光輝。
吃肉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為數(shù)不多的魚肉票證只有在家里來客時才拿出來用。母親看著孩子們消瘦的樣子,心急如焚,擔(dān)心我們營養(yǎng)不良。
那時漁民常常趁著夜色下湖捕魚,天亮?xí)r上岸售賣。母親知道后,為了節(jié)省魚票,她一次次往返二十多公里買魚。
那年,臨近春節(jié),母親惦記著家中的“過年魚”,便約上同事,迎著寒風(fēng)前往大冶湖。她們出發(fā)時,天還未亮,我仍在睡夢中,等母親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推門進來,我看到她滿臉疲憊卻又難掩喜悅。她居然帶回來了好幾條兩斤多重的鰱子魚,那是多么的來之不易??!
母親顧不上休息便走進了廚房,很快廚房里傳來了煎魚的滋滋聲。魚,煎至金黃,再加入夏天腌制的酸豆角,小火慢燉,香氣溢滿了家里的角角落落,那獨特的味道,至今仍令人回味。
飯后,母親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布票和糧票,父親驚訝地問:“這是哪兒來的?”母親得意地笑著,說是用魚換來的。想到瘦小的母親在寒風(fēng)中挑著幾十斤魚,蹣跚前行與人周旋的場景,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初中的第一個寒假,父親回來說,從明天起讓我去碎石廠做臨時工。母親覺得碎石廠的工作太辛苦,跟父親說,孩子還小,要不別去了。但父親態(tài)度堅決,他說自己13歲時已經(jīng)在湖南老家靠挑煤補貼家用了,讓娃兒去鍛煉鍛煉。
天未亮,母親悄悄起身,破例在鍋里放入豬油,炒了一碗帶有蔥花的油鹽飯。她坐在一旁,看著大口吃飯的我,眼中滿是心疼。
那天清晨,我和父親沿著長江邊的火車軌道,迎著寒風(fēng),走了十幾里地才到了碎石廠。路上,父親反復(fù)叮囑我,如果有人問起年齡,就說我已經(jīng)16歲,讀初三了。
程伯伯是碎石廠的書記,他仔細(xì)打量了我一番,最終勉強同意我留下試試。然后,他帶著我去廠財務(wù)室,辦理臨時工出入證,證件上注明我是小工,日薪一塊二毛八。從財務(wù)室走出時,我看見父親站在廠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可我負(fù)氣一般,頭也沒回一下。
我的師傅姓耿,身形瘦高,但卻像有渾身使不完的勁。剛到碎石廠,他要我拎起兩鐵桶水,用擔(dān)子挑。那時的我身形小,沒什么力氣往山上走,腳步踉蹌,桶在我的肩上搖搖晃晃,水灑了一路。工友們見狀,嘲笑聲不絕于耳,我窘得滿臉通紅。這時候,耿師傅一聲呵斥,趕走看熱鬧的人們,拿起水桶轉(zhuǎn)身下山。中午,吃飯休息時,耿師傅來到工具房,依著我的身高,特制了一對挑水鉤。那一刻,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絕不能辜負(fù)師傅對我的情誼,更不能讓父母失望。就這樣,我堅持了下來。許多年后,我仍清晰記得第一次拿工資回家的場景:母親含著眼淚把三十多元的工資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
母親八十歲那年,不慎摔倒,導(dǎo)致腿部輕微骨裂,一時無法行走,我以為母親接下來的日子都只能與輪椅為伴。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后,她執(zhí)意要起身練習(xí)走路。起初,她只能雙手扶墻,一步步向前挪動,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落下,每邁出一步都要忍受鉆心的疼痛。雖是滿心擔(dān)憂,可我又怎么能阻攔?我太了解母親的個性,她是注定不會低頭的。憑著堅韌的毅力,半年之后,母親竟能拄著拐杖走路了。
不久,我因工作去了新疆,平時只能靠視頻了解家中的情況。屏幕中的母親總是樂呵呵地對我說:“我好著呢!我要活到一百多歲,這樣你就是個有媽的孩子?!焙髞?,表妹告訴我,那段時間,母親飯量不好,總是想睡覺,提不起來精神。相隔千里,我無能為力,只能期盼母親的身體快點好起來。生活還是眷顧了我,回到家時,看到的母親依舊是那樣談笑風(fēng)生、樂觀豁達。
有一年我外出途中,車窗外的半山腰處,我瞥見樹根部的一棵棵藤蔓,奮力向天空伸展,它們以一種不屈服的姿態(tài),努力尋找著生機與希望。那一刻,我仿若醍醐灌頂,母親的一生不正是如此嗎?剎那間,筆下關(guān)于母親的文字仿佛找到了歸處。
【羅日新,1963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長篇小說《鋼的城》第一部、第二部分別發(fā)表于《十月》2019年第5期和2022年第1期。曾獲湖北省第十一屆屈原文藝獎、第八屆湖北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