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日記全集》:一部兼具史料價值和文獻意義的鴻篇巨著
“‘十四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六卷本《葉圣陶日記全集》,2024年10月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這是出版界的一件盛事,可喜可賀。
眾所周知,在文學(xué)作品中,最容易鮮明地表現(xiàn)作者個性的,是日記和書信。不過,書信是專門寫給特定的第二者的,雖說較為率真自然,但有時也會作點“敷衍”,“故意寫得含糊些”(魯迅語)。而日記只是“唯我可觀”,是原本并不想給別人讀的私人性的實錄,將作者生命史中的點點滴滴化為紙上的文字,具有原始性、私密性的特征,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不僅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和學(xué)術(shù)價值,而且具有文獻的意義。
圣陶先生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處處存真,從未說過違心的話,也沒有作過改動,堪稱日記的“正宗嫡派”。保存下來的有四部,題作《圣陶日記》《西行日記》《東歸日記》《北游日記》,總共有五百萬字,這在同時代作家中并不多見。
一
《圣陶日記》是圣陶先生最早的日記,從十七歲的頭一天(公元1910年11月2日)起,寫日記“成了習(xí)慣,就與刷牙漱口一樣,一天不寫是很不舒服”(圣陶:《夏》,《現(xiàn)代》第1卷第5期,1932年9月15日),1910年11月2日日記的小序中說:
我之生也,以甲午九月三十,以迄昨日,十六周歲矣,而今日乃為十七歲之第一日。日來于百事之動靜變遷,以及師長之朝訓(xùn)夕誨,每清晨臥思,若有所會,而未足云心得也;及下床一有他事,則強半忘之,雖于腸角搜索,亦難得矣。因思古來賢哲皆有日記,所以記每日所作所思所得種種。我于是亦效之而作日記,而非敢以賢哲自比也。以今日為十七歲之第一日,故即以今日始。且我過失孔多,己而察之,志之日記;己而不察,人或告之,亦志之日記,則庶以求不貳過也。
庚戌十月初一日未記日記前志(《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3頁)
小序中說的“生日”是農(nóng)歷,十七歲是虛歲,實足年齡是十六歲。圣陶先生說得很清楚,他是為了要銘記“百事之動靜變遷”和“師長之朝訓(xùn)夕誨”,“以求不貳過也”才記日記的。記日記是為了長“記性”,“修身立己”,“過而要改”,不會再犯以前犯過的錯誤,并與“百事之動靜變遷”和“師長之朝訓(xùn)夕誨”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涉及生活、學(xué)習(xí)、工作、交游等方方面面,因而顯得彌足珍貴。遺憾的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丟失了“十幾本”日記(《葉圣陶集》第5卷第335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早年日記保留下來的只有五年半,自1910年11月2日始,至1916年5月14日止,約四十二萬字。
這五年半的日記,不僅完整地記錄了辛亥革命的全過程、蘇州光復(fù)后“萬象更新”的景象,還記錄了作為蘇州草橋中學(xué)學(xué)生的葉圣陶英姿颯爽,“剪辮子”、撰詩文贊頌革命軍、加入蘇州學(xué)界軍界組織的“學(xué)團”,為保衛(wèi)地方治安,“穿校服”“背荷槍”,腰纏“彈匣刺刀”,晚上列隊出巡,為蘇州光復(fù)盡“天職”的種種壯舉。也正是因為為蘇州光復(fù)盡過“天職”,葉圣陶在辛亥革命流產(chǎn)后慷慨陳詞,反對“南北議和”,主張“第二次革命”,“宜用激烈之手段,先致袁氏于死”(《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150頁),思想相當激進。袁世凱篡位后,葉圣陶也有過短暫的幻滅。但他很快就又找到新的救國理念,信奉“教育救國”和“文藝救國”。1912年3月,當上小學(xué)教師后就立定志向:一定要“使醇醇諸稚展發(fā)神輝”。1914年7月被舊勢力排擠出校后,仍念念不忘教育。日記中寫到他決不向舊勢力妥協(xié),求人說情、“復(fù)蹈”教職時說:“然余對于友人,如君疇,如石人,如仁侯,復(fù)勸之更奮毅力,益厲精神,為兒童造福,為學(xué)界模范;且謂如有需我,必當將助。蓋余自知無干才,為教師良匪稱,而此三君皆足以有為者也”(《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407頁)。1915年4月,葉圣陶到上海商務(wù)印書館附設(shè)的尚公學(xué)校執(zhí)教。4月23日記:“商務(wù)書館內(nèi)之花園,碧草平鋪,翠藤作障。綠蔭之下位置涼椅,可憩可讀也。園中亭舍均以未雕琢之樹干為之,彌見蕭疏逸景。課馀無俚來此小坐,誠好去處也?!保ā度~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482頁)進而懷著喜悅的心情,潛心研究教育和文學(xué)。1915年秋,讀到章士釗主編的《甲寅》雜志,以及陳獨秀主編的《青年雜志》(即《新青年》)后,思想又有了升華。1915年11月2日記:
陰,間作微雨。百事最貴朝氣,而陰霾之天氣,不堪之時事,胥欲尋我之朝氣而挫之。是在自勝心強,方克免于墮落,否則凄涼嗟嘆時作,日暮途窮之況,甚無謂已。年來國人朝氣喪亡,殆盡牛馬奴隸,亦既準備為之。于是嬉游恣樂而外,無復(fù)所事。人心欲死,是可嘆也。某君謂欲挽人心,當提倡新文學(xué),的是探本之論。賢者為民之責(zé),亦唯此一事而已。至于其他,匪此日所可言矣。(《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523頁)
“某君”當指黃遠庸(筆名遠生),他在給章士釗的信中說:“愚見以為居今論政,實不知從何處說起?!粮揪葷h意當從提倡新文學(xué)入手。綜之,當使吾輩思潮如何能與現(xiàn)代思潮相接觸,而促其猛省?!保S遠庸:《釋言(致甲寅雜志記者)》,《甲寅》第1卷第10號,1915年10月10日)“的是探本之論”,這是葉圣陶對黃遠庸的“從提倡新文學(xué)入手”的倡導(dǎo)作出的最熱忱、最迅速的回應(yīng)。葉圣陶1915年11月25日記:
夜覽《青年雜志》,其文字類能激起青年自勵心。我亦青年,乃同衰朽,我生之目的為何事,精神之安慰為何物,胥夢焉,莫能自明??档略唬骸昂灾耍杂幸患核I向。”我誦此言,感慨系之矣。(《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527頁)
僅這兩則日記,就讓我們看到了青年葉圣陶最鮮活的形象。1916年1月2日批評文明戲“胡鬧雜糅,不成篇幅”,強調(diào)戲劇要有“美之真價”,“提倡新文學(xué)之不可緩也”(《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537頁)。4月14日日記中說:“思教育之要點,無逾養(yǎng)成兒童正確精新之思想能力。國人舊時思想陳腐已極,匪可應(yīng)用于當世,而兒童之環(huán)境之遺傳,均不出此陳腐之思想。言教育者不探其本,何效可獲? 徒推求于學(xué)生課文如何能背誦默寫,學(xué)校規(guī)則如何能強令恪守,抑亦枝葉之事耳”(《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553頁)。4月21日日記中說:“偶思諸夏之書,當觀者甚少。蓋充棟之作,言不必征乎名理,詞鮮能免夫夸飾,吾人取而誦習(xí),是玩物喪志爾”(《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555頁),主張研讀“當世大哲”英國文藝復(fù)興時期散文家、哲學(xué)家培根和法國哲學(xué)家、作家柏格森闡釋“人生之真諦”的著作(《葉圣陶日記全集》第1卷第552頁)。青年時代的葉圣陶處處走在時代的前列,稱得上是“精神界的戰(zhàn)士”。
二
《西行日記》從全民族抗戰(zhàn)之初攜家入川開始記起,直至抗戰(zhàn)勝利離開重慶為止,只是1937年7月至1939年4月的日記在“樂山轟炸”中焚毀了。1939年8月19日,日寇戰(zhàn)機狂炸樂山,炮彈猶如雨點,散落在圣陶先生家屋前,“老幼破后門而逃出”,“所有家物器用書籍悉付一炬”(《諸翁公鑒》,《葉圣陶集》第24卷第220頁)。值得慶幸的是,圣陶先生當時不在樂山。8月11日,他應(yīng)邀到成都給中學(xué)教師作如何講授國文的演講,隨身帶了一本日記,這本日記是從1939年5月1日記起的,因為帶在身邊得以保存下來。圣陶先生《西行日記》中寫他在樂山、成都等地的生活和愛國憂民的思想感情,可以作為“抗戰(zhàn)史”來閱讀。這里側(cè)重介紹圣陶先生1942年5月2日至7月11日的“蓉桂之旅”。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桂林成為“文化人”集中的地方,圣陶先生過去在上海朝夕相見的許多老朋友都在那兒。為了籌備創(chuàng)刊桂林《國文雜志》,擬定開明書店編譯所成都辦事處的編輯出版方針,更主要的是想見見在桂林的朋友們,圣陶先生1942年5月2日從成都出發(fā),乘卡車和汽車,冒著敵機轟炸的危險,經(jīng)歷了“一個月又一天”的“難以言說”的艱辛的旅行,6月2日來到廣西金城江,日記中寫道:“下車聞火車放汽笛,見車站、鐵軌、火車。此景暌違已久,乍歷之,不禁感慨”(《葉圣陶日記全集》第2卷第275頁)。承蒙下榻的鐵路賓館老板幫忙,圣陶先生買到了由金城江去桂林的火車票,且看圣陶先生的這兩則日記:
6月3日 列車系由各路原有車輛雜湊而成,人戲名為車輛展覽會。我們四人(同行的傅彬然等)占一間。室中器用,固以前所慣見,而睽違已五年者,驟睹之,不無異感。電扇生風(fēng),電鈴喚役,絨毯軟墊,無不舒適。以視擠坐于卡車之中,何止天壤之判耶。車以下午一時十分開。行駛甚緩,平均每時殆不足卅公里。窗外所見唯廣西風(fēng)格之山,略有田畝。所經(jīng)鎮(zhèn)集縣城,不能詳記。七時至柳州。(《葉圣陶日記全集》第2卷第276頁)
6月4日 (晨)五時起身,見窗外下雨,念桂林將到,殆可以不復(fù)在車中遇警報。詎意六時許車抵橫山,即傳有警,車停止不進。詢知敵機來者僅一架,頗不足怕。察頭等臥車所謂“藍皮鋼車”者,車箱頂下有鋼件頗多,伏其間避機槍彈,綽綽有馀,因不復(fù)他適。同車之客則有避至路旁山上者。等候兩時許,始解警,車復(fù)開行。(同上)
圣陶先生已五年沒有聽到“汽笛”,見到“電扇”“電鈴”“絨毯”。他乘坐的這趟列車“系由各路原有車輛雜湊而成”,“戲名為車輛展覽會”。“頭等臥車”取名為“藍皮鋼車”,車箱頂下捆綁了厚厚的鋼板,敵機槍掃射時伏在車廂里就可以幸免,無需下車躲避。不讀圣陶先生的日記,這樣的“頭等臥車”是想象不到的。
圣陶先生途經(jīng)重慶和貴陽,以及在桂林逗留期間,見到的老朋友少說也有一百多人。戰(zhàn)亂歲月,一別五年,這一批遍嘗了顛沛流離之苦的“文化人”,突然相逢,欣然握手,“心情之暢快真是難以言說”。各人的蹤跡、遭遇、見聞不同;思想、性格、感慨各異;國難深重,“人事變更難料”,以后能否重逢也說不準,彼此間要說的話很多,一時又不知從哪里說起,只得“東鱗西爪”地“雜談”,說些心里最急于想要說的話,一句話未了,又想起了另一句,屢屢易轍,沒有中心。葉圣陶隨手筆錄,把朋友們的談話,他們當時的狀貌、風(fēng)姿,以及他們各自的感慨、信仰都記入日記中,間加評述,使我們看到了徐盈、彭子岡、黃炎培、沈衡山(鈞儒)、王云五、姚蓬子、范壽康、賀昌群、顧頡剛、吳朗西、馬宗融、丁曉先、傅彬然、范洗人、金仲華、宋云彬、沈雁冰、陳劭先、歐陽予倩、柳亞子、柳無垢、艾蕪、梁漱溟、胡繩、熊佛西、孫春臺、林憾廬、蕭珊、洪深、胡風(fēng)、安娥女士、高士其等一批文化人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所經(jīng)所歷所思所感所作所為,以及戰(zhàn)時桂林作為“文化城”的全貌。
從成都到桂林,途中走了“一個月又三天”,想起就心有余悸?;貋淼臅r候托人買到了歐亞公司的飛機票。7月11日,圣陶先生自桂林機場乘飛機飛重慶,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晨二時,離開明(開明書店桂林分店),洗翁、士敭、彬然、瑞清送之。余言此生未必再來桂林,此游良可珍惜。諸君言未必然,人事變更難料,或不久須重至也。至歐亞公司,乘客到者尚無有。候至三時半,客始到齊,遂入汽車往機場。送客者例不得同往,珍重道謝,招手而別。
車行約半時許,到達,亦不知所經(jīng)何路,場在何地。到則入一草棚中。至天放明,關(guān)員檢查行李。見場外一機,機身大如兩間房間,兩翼橫廣,約相當于屋七間。發(fā)動機凡三個,一一開動,試推進機之旋轉(zhuǎn)無礙否。旋公司主任令上機,諸客自機左側(cè)之小門入。坐位凡兩行,每行七座,余坐左首之第四座,正居中。自窗外望,即見左翼之頂部,如在樓上望屋面也。五時四十分開行,左旋右轉(zhuǎn)數(shù)次,機即直馳,漸漸離地,初不之覺。在漓江上空北行,未能詳觀桂林市廛。余初以為或?qū)⒏杏X不舒,此時乃知不然,與乘汽車無異,又似乘江上小船,有隨波輕蕩之感。機聲雖響,亦不致震耳,初塞棉花,旋即去之?!瓩C頭司機者三人,機械復(fù)雜,遠勝汽車,亦不知其分職若何。乘客諸人,有老頭子、老太太,有時裝女子、西服青年,有美大使館館員一人,又有日本空軍俘虜一人,一軍官押解之。此俘虜似作冥想,垂目而坐,不知其究何所思也。余曾入睡半時許。八時半,停于重慶江中之珊瑚壩上。自桂至渝,不足三小時,痛快極矣! 若以陸行,乘木炭汽車,即一路無耽擱,亦須半個月矣。(《葉圣陶日記全集》第2卷第294頁)
桂林機場的候機室是“草棚”,圣陶先生乘坐的飛機只有十四個座位,駕駛室與機艙不隔,乘客可以觀看司機在操作,乘飛機“與乘汽車無異,又似乘江上小船,有隨波輕蕩之感”,但圣陶先生感覺“痛快極矣! 若以陸行,乘木炭汽車,即一路無耽擱,亦須半個月矣”。要寫我國現(xiàn)代航空史,圣陶先生的這則日記不可不錄。
三
《東歸日記》,記的是圣陶先生攜老扶幼,從重慶乘木船回上海的行程,以及隨后在上海居住的三年間的生活和工作。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在四川流亡了八年之久的圣陶先生急于東歸,想早日與留在上海的親友們會面,乘飛機、輪船、汽車都得拉關(guān)系走后門,或者買高價的黑市票。他老人家寧折不彎,就租了木船,從重慶沿江而下。他在《我坐了木船》一文中說:
要坐輪船坐飛機,自然也有辦法。只要往各方去請托,找關(guān)系,或者干脆買張黑票。先說黑票,且不談付出超過定額的錢,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單單一個“黑”字,就叫你不愿領(lǐng)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軌,你買黑票,無異幫同作弊,贊助越出常軌。一個人既不能獨個兒轉(zhuǎn)移風(fēng)氣,也該在消極方面有所自守,幫同作弊,贊助越出常軌的事兒,總可以免了吧?!@自然是書生之見,不值通達的人一笑。(《葉圣陶集》第6卷第200―201頁)
一家七個人,上有年過八旬的老母,下有不到三歲的長孫三午,就在這條木船上漂流。1945年12月28日,木船離開重慶。29日,“棹夫二人,得工資而逃”。1946年1月1日,“過豐都若干里,有礁石與岸平行,激起水波甚急”。1月5日,“艙中漏水”。1月6日,“與軍糧船相撞,損船舷一板”,“后艙入水甚多,貨物浸濕”。1月9日,“駕長不慎,觸岸旁礁石兩回,水乃大入”。1月10日,“失事之駕長楊姓已逃”,“船主雇木匠修船”?!啊飞蠑?shù)不盡的灘,礁石隨處都是。要出事,隨時可以出。還有盜匪”(葉圣陶:《我坐了木船》,《葉圣陶集》第6卷第200頁),想起來不寒而栗。圣陶先生把“拉關(guān)系走后門”和“買高價的黑市票”上升到“幫同作弊”“越出常軌”的高度,有所不為,著實令人欽敬。
四
與《東歸日記》緊緊銜接的是《北游日記》,自1949年1月7日始,到1988年逝世。
1949年1月7日,圣陶先生接受中共中央的邀請,偕夫人胡墨林繞道香港進入北方解放區(qū)。這時的香港既是新政協(xié)運動的中心,也是中國革命即將迎來巨變的“中轉(zhuǎn)站”?!耙痪潘陌四晔辉鲁酰|沈戰(zhàn)役結(jié)束,就有許多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陸續(xù)進入解放區(qū),真像‘涓泉歸?!频摹!保ㄈ~圣陶:《〈北上日記〉小記》,《葉圣陶集》第22卷第48頁)一幕幕激動人心的場景使圣陶先生的精神為之大振。1949年1月12日,他到香港第二天上午,就迫不及待地給在上海的老友王伯祥等人寫信,敦促他們轉(zhuǎn)告鄭振鐸速來香港,同舟“北上”。圣陶先生在香港的日記,寫得最多的是與各界人士的交往。1949年2月1日,聽僧人巨贊談“社會革新”之“擬議”(《葉圣陶日記全集》第3卷第310頁);2月10日,與楊東莼談教育“自宜注重于培養(yǎng)優(yōu)良之品質(zhì)”(同上第313頁);2月11日,與邵荃麟等談“觀北方來之各種出版物”之“觀感”(同上第314頁);2月12日,與金仲華“論及中共之優(yōu)點”(同上);2月16日,與章元善談“寄希望于新政權(quán)”(同上第316頁)。2月27日,圣陶先生由中共交通員李正文“導(dǎo)引”,與王蕓生、徐鑄成、趙超構(gòu)、劉尊棋、鄭振鐸、胡墨林、曹禺、鄧小姐(曹禺女友)、鄭小姐(鄭振鐸女兒)、宋云彬、傅彬然分批登上一艘“掛葡萄牙旗”的貨輪“北上”,分批上船的還有“陳叔通、馬寅初、包達三、張?伯、柳亞子夫婦。又有張志讓、沈體蘭兩位。吳全衡攜其二子。外有包達三之女兒。外有小姐三位,皆往出席全國婦女大會者??傆嬆信嫌棕テ呷?。歷次載運北上之人,以此次為最多矣”(同上第319頁)。雖說“大多數(shù)都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國即將出現(xiàn)一個嶄新的局面,并且認為,這一回航海決非尋常的旅行,而是去參與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葉圣陶:《〈北上日記〉小記》,《葉圣陶集》第22卷第48頁)。
貨輪于2月28日上午11點50分啟碇,圣陶先生日記中寫道:“此行大可紀念,而開行連續(xù)五六日,亦云長途。全系熟人,如乘專輪,尤為不易得”;“諸君謀每夕開晚會,亦莊亦諧,討論與娛樂兼?zhèn)?,以消此旅中光陰”(《葉圣陶日記全集》第3卷第319頁)。3月1日記:
晚飯以后,舉行第一次晚會。包達老談蔣介石瑣事。曹禺唱《李陵碑》《打漁殺家》,鄧小姐唱《貴妃醉酒》,張季龍唱青衣,徐鑄成唱老生,余皆不知其何戲。全衡與鄭小姐唱民歌。輪及余說笑話,余以謎語代之。謎面為“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謎底為《莊子》篇名一。云彬猜中為《知北游》,“知”蓋知識分子之簡稱也。云彬索獎品,要余作詩一首,并請柳亞老和之。……余歸寢后作詩,迄于深夜得一律,將以呈同舟諸公。
南運經(jīng)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guī)模俟共謀。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fù)何求。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葉圣陶日記全集》第3卷第320頁)
圣陶先生在詩中說他離滬南行,至香港北上,已五十多天了,最可欣慶的是“同舟”都是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朋友。他與朋友們一起討論“立國規(guī)?!?,成了“翻身民眾”中的一分子。他會像背著一筐土去堆“千仞”高山似的,決不肯落在別人后頭;像小溪一樣流歸大海,從來沒這么高興過。只是自己沒有才干,怎樣去“參與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應(yīng)該怎樣去做”,還“相當模糊”。他不怕難為情,把自己的志向告訴“同舟諸公”,得到柳亞子、陳叔通、張季龍、宋云彬等“同舟諸公”的贊頌和唱和。
1949年3月18日上午抵達北平(北京),北平市長葉劍英,以及李維漢、郭沫若、馬夷初、沈衡山、胡愈之等“數(shù)十人”在站迎候。圣陶先生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4月8日,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正式成立,圣陶先生任主任委員,周建人和胡繩任副主任委員,為即將成立的新中國突擊編撰教科書。只因新中國還沒有成立,只好將教科書編審委員會隸屬于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等新中國成立后“當屬于中央政府”(《葉圣陶日記全集》第3卷第339頁)。想到一個夢寐以求的新中國即將誕生,圣陶先生怎么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欣喜。他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會議上提出了一個口號:“解放軍打到哪里,教科書送到哪里!”激勵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同人忘我地工作。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在億萬人民的歡呼聲中成立了。10月20日,《人民日報》刊載中央人民政府各機構(gòu)負責(zé)人名單,胡愈之為出版總署署長,葉圣陶與周建人為副署長,葉圣陶仍兼任教科書編審委員會主任。教科書編審委員會選編的《初級小學(xué)國語課本》《高級小學(xué)國語課本》《初級中學(xué)語文課本》《高級中學(xué)語文課本》《大學(xué)國文(現(xiàn)代文之部)》《大學(xué)國文(文言之部)》等各種課本,由新華書店和華北聯(lián)合出版社相繼出版。新中國大中小學(xué)教科書與新中國同時誕生!“解放軍打到哪里,教科書送到哪里”的豪言壯語,化作累累碩果,鑲嵌在新中國教育史的扉頁上。
新中國成立后,社會生活日新月異,身為國家出版總署副署長、教育部副部長的圣陶先生的所見所聞就更開闊,感情也更加豐富,他的日記也就具有更重要的史料價值和珍貴的文獻意義。1951年10月12日,《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正式出版,在全國各大城市同時發(fā)行。作為出版總署副署長,圣陶先生參與了這一宏偉的工程,因而在日記中留下了許多感人的記載。1951年9月27日記:“今日得《毛澤東選集》精裝本第一冊。排校、印刷、裝幀均講究,可謂近來出版物中之上品?!保ā度~圣陶日記全集》第3卷第622頁)。10月10日記:“《毛澤東選集》定于后日正式出版,此是一大事件,宜為慶祝。(同上第628頁)。10月12日記:
午后二時,開《毛澤東選集》出版慶祝會,到者將二百人。(胡)愈之首致辭,次之編委會田家英報告編輯情形。選集凡四卷,今出版者為第一卷。各篇取舍,經(jīng)毛氏審慎考慮,存錄者復(fù)親加修訂校閱,多者六七遍,少者亦兩遍。田謂于此第一卷中,可見毛氏思想之發(fā)展,及以后種種規(guī)劃之基礎(chǔ)。次由人民出版社中人報告排校此書之經(jīng)過,新華廠中人報告印刷此書之經(jīng)過,新華書店中人報告發(fā)行此書之種種布置。此三方面皆視此事為重大任務(wù),想盡辦法,務(wù)期盡善盡美。因而特訂若干工作制度,創(chuàng)造若干工作方法,皆可以提高今后之出版工作。今就成品而言,此卷無一錯字,唯有三四字,如“種子”“種籽”,“梭標”“梭鏢”,“名副其實”“名符其實”,前后用字不統(tǒng)一。印成單片皆經(jīng)檢查,故無污頁、摺皺頁。訂成后復(fù)經(jīng)檢查,故無缺頁錯簡。郵局以新制郵袋裝運,書店人員取攜皆戴新手套,以保持封面之整潔。凡此種種,皆見精到,尤可見對于毛氏之愛戴。此第一卷共印一百零一萬冊,外精裝本(非賣品)六千冊。至于外文譯本,俄文本擬在莫斯科印,今年或可出版。英文本已有成稿,尚須修訂,出版當在明年夏秋矣。會將終時,有人建議以每年十月十二日為出版節(jié)。此事當可考慮。(同上第629頁)
出版總署慶祝會會場上的熱烈氣氛,發(fā)言者的真誠和自豪,不看圣陶先生的日記,是想象不到的,這是新中國出版史上輝煌的一頁。
《圣陶日記》《西行日記》《東歸日記》《北游日記》,跨越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時代,涉及文學(xué)、教育、出版和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這是圣陶先生“生命史”很重要的一個部分,也是“百事之動靜變遷,以及師長之朝訓(xùn)夕誨”的匯集,是一部兼具史料價值和文獻意義的鴻篇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