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短篇小說的淵與峰
現(xiàn)在回憶,我小時候雖然喜歡文學,卻并沒有做過作家夢。彼時的作家云云,距離浙贛線西端一個小站鐵路子弟學校的小學生,還是太過迢遙。我的文學啟迪,固然有“文革”前十七年紅色文學經典(以“三紅一創(chuàng)”為代表)的影響,更多的還是連環(huán)畫形式的文學讀本。記住賀友直,便是他根據作家周立波的長篇小說《山鄉(xiāng)巨變》繪畫的多卷本連環(huán)畫。多年前去北京路過榮寶齋書店,我還買過一套他的一函五厚本毛邊紙的繪圖本《山鄉(xiāng)巨變》(2007年第1版)。這部連環(huán)畫首次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是1961年。放在案頭,時常翻翻,其中的故事、人物、情節(jié)、對話及繪畫,都是一個遠去時代斑駁的舊影與裊裊的余音。
因教授的身份,也因作家的頭銜,晚近 20 多年,我經常被邀請去大中小學及圖書館、書城講課。我常講的一句話卻是: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在學校讀過什么書。比之現(xiàn)如今小學六年,初高中六年,大學四年,碩士生三年、博士生三年,再進大學任教,我們在學校待的時間太短,只有他們的半數。概因我們小學五年級就遇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時代,勉強混到一個初中畢業(yè)的年齡就走向社會了。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的自傳體小說《人生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名為《我的大學》,敘述了主人公阿廖沙在喀山時期的活動與成長經歷。阿廖沙 16 歲抱著上大學的愿望來到喀山,但理想無法實現(xiàn),喀山的貧民窟與碼頭成了他的社會大學。
“社會大學”的稱謂,對我們這一代后來從事寫作的人而言——包括高考恢復后的 1977 級、1978 級,堪可比附,庶幾近之。盡管我搭上了末班車,大學四年畢業(yè)之后留校任教,用如饑似渴的閱讀與焚膏繼晷的寫作來形容,并不為過,那卻是后話了。對我之大半生,尤其是思想、視野、情懷和審美產生了深刻而持久影響的是那段不可或忘的艱辛、混沌的 7 年鐵路工人生涯。
與“阿廖沙”一樣,我也是 16 歲,到南昌鐵路局下屬的一個三等車站宜春火車站當了工人,苦累臟險的工作自不必縷述。所謂半軍事化的鐵路,工種繁多,出身駁雜,天南海北的口音麇集于斯。我不無自矜地對學生講過:我能講三種贛地方言——宜春話、萍鄉(xiāng)話、南昌話。我的師傅是四川人,我能說大致的四川話;我的母親是湖南人,我能講大致的長沙話。我出生于廣東韶關,兩歲便隨父離開了嶺南,年逾不惑調入深圳大學,卻學不會廣東話了。可見,學語言的第一要素是年輕。
那是一個生活條件與精神需求一并窘迫的年代,沉重與壓抑如影隨形也阻擋不住小草對陽光和雨露的渴望。寫作,于是成了沙漏流逝唯一值得銘記的意義。寫詩是大多數青少年最初的文學萌動,我的詩歌發(fā)表在《人民鐵道》報,那是迄今猶存的鐵道部門的最高級別的報紙。更多的發(fā)表在南昌鐵路局的機關報《前線鐵道》報,后更名為《南昌鐵道》報。猶記得某日得知我一首長詩,即將刊發(fā)該報一個整版,待得見報,才見被編輯改得面目全非,難尋原創(chuàng)的蹤影。滿心歡喜,頓時化為烏有。此后我任教多年,修改學生作品,要么有限訂正,要么請你自己重寫。追根溯源,便是因此原創(chuàng)是遭受過重錘而來的。
1978 年考入江西大學,頭一兩年,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教材的過渡痕跡,曾給我深深的失望,規(guī)勸一位次年報考的發(fā)小,棄中文而讀外語。不過,我很快調整好心態(tài),那注定是中國當代文學難得的黃金時代,蓬勃的生命、青蔥的歲月、如煙的往事,在大學遭遇了文學,更何況還有雨后春筍一般的文學雜志的復刊與娩出,足以令我們在枯寂而教條的油印課本之外,找到可以填補蒼白與空虛的五色石。寫作課上,我一篇萬把字的短篇小說,得到了寫作老師盧啟源的一個不錯的分數,激勵了我從詩歌向小說的轉型。終于在愣頭青似的盲目之后,以不止一抽屜的退稿種植出一個短篇小說《在一個小站》——一望而知的鐵路題材。責編是以后擔綱過《福建文學》主編的黃文山,此小說發(fā)表在 1981 年第 9 期的《福建文學》上。之后,又在我父親的祖籍安徽的《清明》和我母親的祖籍湖南的《芙蓉》,陸續(xù)給予我多次中篇小說露臉的機會。
《芙蓉》的兩位編輯朱樹誠、王璞給予了我慨然的助力,我們之間至今保持著亦師亦友的聯(lián)系和交往,這需要另一篇文章來追憶。《清明》的已故編輯張禹,生前跟我通過很多信札,用心良苦。他也曾讓我到江西省圖書館,翻檢民國時期江西辦的舊報,找尋他當年刊發(fā)的一些評論,譬如評論美國作家斯坦貝克的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近年我與《清明》當年的另一位編輯張守誠聯(lián)系上了,一晃,我和她也有三十五六年沒見了!值得一提的是,早在 1989 年 11 月在合肥召開的《清明》創(chuàng)刊 10 周年活動上得見汪曾祺,那時他的短篇小說已頗為風靡,如《受戒》、《大淖記事》、《歲寒三友》、《故里三陳》等。當年我看到一位評論家談論他的《陳小手》,認為民國年間,民間的男產科醫(yī)生陳小手“活人多矣”,最后卻死在這個“活人多矣”的手藝——接生上,這才是小說最沉痛的地方。我問汪老這是不是他最滿意的一篇評論?他笑而未答。懸想作家寫出一篇蜂議四起的作品,任憑讀者與評者的恣意發(fā)掘,本人保持一種緘默的姿態(tài)或是最佳;如果下一定論,無疑將堵塞作品蓬勃釋義的生機。那時我十分迷戀一位海外華人作家的短篇小說,可這位作家僅有的一部長篇我卻沒有讀下去。遂問汪老,“以您寫短篇的手法寫長篇行嗎?”他斷然道,“我到現(xiàn)在連中篇都沒寫過,林斤瀾還寫過中篇的?!?/p>
那次活動兩位老作家住一個房間,平時交往亦多,以至于幾年后我去北京打汪老家的電話,卻是林斤瀾接的——汪老錯把林家的電話給了我。
活動結束之后,汪老返京,很快給我寄來兩本簽名本,一本是《汪曾祺自選集》,另一本是《蒲橋集》。這本 1987 年 10 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自選集,雖已泛黃,但仍在我的案頭;另一本《蒲橋集》被學生借去,杳然不知所終。
在 30 歲到 40 歲之間,我大約出版(發(fā)表)過三部長篇小說《無處歸心》、《沒有終點的軌跡》、《南方的愛》,還有幾部可以算是組合式長篇,如《海南的大陸女人》、《大學軼事》。后來則主要以中短篇小說為主,結集的有《前塵:民國遺事》、《綠皮車》、《女人的葵花》、《1975 年前的那片楓葉》、《抄家》、《伯爵貓》、《洛杉磯的藍花楹》。為何是這樣的轉型?原因有二:一是感受到閱讀情境變了,如果說農耕文明以及工業(yè)文明可與悠閑為伍,那么信息時代以及工商情境,“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早已從深圳向內地燎原!要與手機的碎片化閱讀爭奪讀者,具有深度與高度的萬把字短篇可能是最好的救贖;二是感悟到短篇只要寫得好,同樣具有篇幅不以長短論輕重的包蘊,同樣具有點石成金的質地。中外的作家中以短篇取勝的真不少,魯迅、沈從文、契訶夫、海明威、白先勇、汪曾祺、張潔、莫言、阿城、索爾 ·貝婁、卡爾維諾、芥川龍之介……
短篇小說的表現(xiàn)最是靈活,可以近寓言、類小品,如冊頁,似斗方,亦可似獨唱,獨奏,鋼琴伴奏的藝術歌曲,抑或兩種樂器聯(lián)袂的二重奏。因為,短篇可以從三千字到兩萬字之內,它的內蘊也就隨之內斂或擴張。近年,我寫過六千字左右的《烏鴉》,以一個少年在特殊年代的經歷,寫到他后半生與烏鴉的情感。一位出版界的掌門人評曰:一個小小的短篇寫了一段長長的歷史。較多的短篇卻是萬字到一萬五千字左右,概因我希望在人物塑形的豐滿之余,拿捏與容納更多的歷史、情感與思想。
短篇小說固然可以集中筆墨、重彩于特寫,凸顯一個人物,彰揚一個事件,鏤刻一個情節(jié),暈染一個場景,如契訶夫的《變色龍》、《凡卡》;卡爾維諾的《良心》、《孤獨》;汪曾祺的《陳小手》、《大淖記事》;白先勇的《游園驚夢》、《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亦可枝葉紛披,綠意蔥蘢,小說的主題、人物或意緒都不突顯,感覺是一個中篇的謀劃,卻在后半部也就是臨近結尾處,不少大家都有此類的作品。
短篇小說最要提防的就是思想大于形象,因為它的篇幅受限,常常不經意間直奔主題。忽略了短篇小說的張力、留白與多義——而這恰恰是短篇的迷人之處。
我居住的小區(qū)是深圳最大的居民小區(qū)之一,有六七萬人之多。人一多,綠地就局促了。偏偏,物業(yè)說是怕杧果掉下來打了人,或是樹葉繁茂遮擋了住戶的陽光,每年都見斧鋸交加,大肆砍斫,徒剩下一根根光禿禿的樹干。我不止一次去過香港的太平山。下山路在同一條窄窄的山道,車頂幾乎是擦著山崖及樹木而過,我在為司機的高超車技叫好的同時,也為他們對綠色的保護意識豎起大拇指——若在其他地方,早把具有“危險性”的樹木統(tǒng)統(tǒng)伐了,甚至不需要更多理由。
比較小說亦如是。繁茂和蔥蘢,從不只是長篇的專擅,而應是小說的共有之美??此婆c主題無關的枝蔓與纏繞,也是短篇之不可或缺的骨肉,骨肉停勻,方顯飽滿而精致。誰其曰不然?要義在于,作者需有一把得心應手的剪刀,在留白與呈現(xiàn)之間,留取一個最具彈性的公約數。
對大多數作家而言,人生的歷練大過閱讀。為此,我還寫過一本堪稱暢銷書的非虛構《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寫作以采訪為主的非虛構,一是期望了解與熟悉更多的崗位、技藝、專業(yè)和人群,再是給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做一個田野調查的范本。我越來越感覺,當下的學校教育,課堂的一統(tǒng)天下,帶來的弊端積重難返,到了非下大力氣解決不可的地步。辦法之一,就是認真充實田野實踐——工廠、礦山、鄉(xiāng)村以及民間手工藝,都是課堂之外的寬闊而豐富的選修課。
至于一些成長很快的青年作家,我羨慕他們遇到了學習的好時代,同時也為他們多少忽略生活積累、寫得太多太快而擔心。我曾勸一位 20 出頭的青年作家在小說中少“掉書袋”。她說生活不夠,怎么辦?我答一是多讀長者的非虛構、回憶錄,以作滋養(yǎng);二是多花點時間,也不憚煩,去做一些田野調查。到了該說說《不容錯過的完美》節(jié)點——上面的說道其實也是在為此張目。我從來認為,科學技術是一條腿,人文思想是另一條腿,兩條腿的緊密配合才能行其遠。比照賽艇之雙槳,奮飛之兩翼,同樣成立。這其中的人文必然包含文學的要素。我甚至認為,在以人工智能、基因編組為代表的高科技高歌猛進的當下,以倫理、文學為內涵的人文思想已然被另一條腿拋棄得太兇、太狠、太遠。
再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面對回不去的世界——包括氣象、科技和人類種種活動帶來的創(chuàng)痛巨深的后果,作家們不若曾留下過強有力的作品,留下自己深深的疑問、重重的喟嘆和義無反顧的狙擊,那就是失職的。
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既需要如淵潭一般的清澈、深邃、內斂,又需要如山峰一樣的挺拔、峻峭、秀美……追求它的險峻孤傲,與追求它的平穩(wěn)和諧一樣,都需要作家不容懈怠的努力與奮進。
我永遠不喜歡犬儒式、鴕鳥式、游戲式的筆墨,因為那是沒有血肉和靈魂的木乃伊。